张 杰(内蒙古)
好鲁库是个魂牵梦绕、牵肠挂肚的地方。在那片芳草萋萋、绿树成荫、民风淳朴、坚韧豪迈的故土上,我度过了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纯真而炽热、峥嵘而激情的往事常常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1959年的秋天,父母带着我与妹妹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一片未曾开垦的处女地——刚刚兴建的内蒙古好鲁库种羊场。内蒙古好鲁库种羊场是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的我国第二个五年计划500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之一。这片近乎原始的草原赋予了我儿提时代天真无邪、青少年时代勤劳朴实的品格;建设起来的县处级国家重点种羊场也让我眼界大开,在这里我接触到了许多当时在城里或其它地方都接触不到的东西,汲取着伟大故乡丰富的营养。
01
小时候与同伴们一起经常去玩儿的地方就是总场部前面的一个大院儿,那儿每天都是热闹非凡,有看不完的景、观不完的情。偌大的厂房里四五盘用花岗岩石凿成的碾子和磨盘一字形排开,另一边摆放着木制扇车、箩筛等物件。浑身布满面粉连面部和睫毛都是白花花的根本看不清面目的工人师傅们忙碌着,一会儿将小麦放进风扇用手一摇,“哗——”掺进小麦里的杂质便被劲风吹了出去;一会儿又将吹干净的小麦徐徐放到碾子上;一会儿又用木刮板在碾盘上翻刮一阵。几匹高头大马其中还有我熟悉的什么“沙片子”、“白顶子”等都带着“捂眼”不知疲倦地拉着磨杆,分别围着各自的磨盘默默无闻地转着圈儿。熟练的马匹沿着固定的线路旋转着。“得——得”马蹄敲击着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蹄下踏出了深深的道痕。金灿灿的小麦在重力的反复碾压下炸开、脱皮……,须臾间露出了白白的真面目。再将它们撮出放在箩筛上,工人师傅便脚蹬木制杠杆似的一个东西,“咣—当—咣—当—”随着筛子的往复运动,一会儿工夫下面便会出来雪白的面粉,小麦皮子却留在筛里被送到一边……别看这里不起眼,它可是供应着场子好多人的口粮呢。
“叮—叮—当—叮—叮—当—”,老远就听到了铁匠炉的喧嚣嘈杂声。走进一看,精神矍铄黝黑的脸上戴着墨镜的刘师傅一手持小铁锤,一手用铁夹子夹着一个通红耀眼的铁块,放在了铁砧子上。旁边两个身材魁梧、裸露着上身、胸前围着片米黄色老帆布围裙的徒弟交替抡着足有五六斤重的大铁锤。“叮—叮—当—叮—叮—当—”伴随着有节奏的“交响乐”,耀眼的火花飞舞起来,一会儿工夫一个成型的马掌就出来了。“呼—哧—呼—哧—”在师傅们停歇擦汗、喝水的间歇,我才发现旁边一个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推拉一个巨大木制风箱的手柄。随着大汉身体的前倾后仰和风箱拉杆的往复运动,强劲的风吹着燃烧的焦碳火花四溅,将一根根铁条烧红变软。狭小的空间里放满了各种铁器,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焦烟、铁锈和汗泥味……
最有趣的应该是挂马掌了。师傅们将马匹五花大绑牢牢束缚在一个铁架子里,并摇起像辘轳似的一个东西,把马匹吊起四蹄离地,再将马蹄放在一个木制小凳子上。只见一人将烧地通红的长把烙铁放在马蹄上,“哧——”随着马匹的弹动,一股黑黑的浓烟弥漫开来,远远就已嗅到浓郁的焦糊味。于是师傅们用锋利的铁铲、铁刀将马蹄修理一番,再将铁掌放在马蹄上,用铁钉固定了起来。我好奇地问“给马带上铁掌干什么呢?”师傅抬起头一边用胳膊擦着汗水,一边微笑着说“给它穿鞋啊!”。“马也要穿鞋?”我不解地在心里嘀咕着。直到几年后才清楚,复杂的土石路容易损伤马匹的脚掌,挂掌真的等于给马匹穿上了鞋子将其保护了起来。
02
学校放暑假期间正是种羊场打贮草和秋收的农忙季节。广袤的草原上,进口捷克-35拖拉机牵引着六七台打草机阶梯状排成行,徐徐行进中,“刷——刷”一片片牧草被割倒。稍加晾晒,偌大的搂草机又将牧草楼成行。我们在民兵连长王喜彬大伯的带领下将楼成行的牧草再码成垛,防止过度日晒和下雨霉烂。七八月份正是暑伏时节,宛若火球般的太阳喷出的烈焰炙烤着大地,感觉到脚下的地皮都滚烫灼人。浑身都是用木头做的草叉子足有20多斤重,抡起来须臾间就一身汗,尽管戴着草帽也觉得一会儿就要被晒晕。还没到中午,就早已饥肠辘辘。“开饭罗——”随着几声喊叫,只见个子矮矮的宋师傅赶着马车来到了。车上面载着大水桶,水桶上面绑着盛满馒头咸菜的笸箩。不知是饿了还是馒头好吃,三两的馒头一顿准能“消灭”三四个,更爱吃的还有家乡大白菜拌的咸菜。太阳迈着慢悠悠的脚步下山了,捷克-35拖拉机才挂上拖车拉上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草原土路往回赶。“黄羊—黄羊—”不知谁的喊声把大家的视线引向一个方向。只见足有百余只的一群黄羊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悠闲自得地在觅食,看到远方驶来的庞然大物它们仰起头警觉了一会儿,转而又开始觅食嬉戏……那个年代在野外遇到马鹿、黄羊、狍子等野生动物是经常的事情,记得有一回在去垛草的途中王连长竟然捡到两只大鹿角,让大家羡慕不已。
放暑假时也正是收获山杏核的时节。凌晨三四点钟,爷爷就将我唤醒,简单地吃罢早餐便上路了。繁星在苍穹中眨着眼,弯弯月亮的银辉洒向了大地。借着朦胧月光,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慵懒的老黄牛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笨拙的木车轮“吱呀—吱呀—”地缓慢旋转着……“驾—驾—!”爷爷在不停赶着牛,寂静的旷野似乎只有爷爷的吆喝声和木车轮的“吱呀”声。“腾—”树林里被惊醒了的山鹰飞了起来,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温暖的太阳露出了笑脸,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满山坡密密麻麻的山杏压弯了树梢,好多都已经张开了嘴露出了饱满的杏核。我们便忙碌开来,开始还是一个一个地采摘,后来就用手撸了起来,不一会儿挎着的爷爷用柳条编织的筐子就盛不开了,然后装进麻袋里。有时带来的麻袋不够用了,只好将上衣甚至外面的裤子脱下来鼓鼓地装满山杏。回来经过晾晒、碾压、挑选去皮,金灿灿的山杏核售给了供销社,它可是制药、制作饮料等的上等原料哟。
03
寒冷的冬季不期而至,皑皑白雪将莽莽草原裹的严严实实,狂放不羁的寒风瞬间将原野吞没,不分昼夜地在怒吼肆虐。天还没放亮,车老板子李广文的四套大马车就碾压着厚厚的白雪出发了。我与张国辉身着生产队发的白茬羊皮大衣,脚蹬羊毛毡靴,坐在冰凉吸骨的马车上打着瞌睡。“吱嘎—吱嘎—”马车胶轮与雪野的撞击声惊醒了还在沉睡的旷野。不一会儿我们的双脚就冻得似猫咬,“噗通—”只好跳到路上双手抓住马车后尾巴子跟着马车奔跑起来,须臾间全身就冒汗了。旷野中四五百斤重的草垛已经被大雪埋的只露出一个头,老板子在车上摆布,我与国辉在车下奋力地用钢叉往上挑草,带架杆的四套大马车至少要装二三十个草垛。装完再左一道、右一道地刹好。国辉我俩已经累的筋疲力尽,上车就栽倒在几间屋子大的草车上睡着了。“驾—喔—驾—喔—”老板子李广文高分贝的吆喝声将我惊醒,只见他不高的身子跪在草车上,双手摇着长长的大鞭,浑身挂满了冰霜、冒着热气的四匹大马奋力地拉着套,左转右拧,终于闯出了“雪阻”。记得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国辉我俩睡得正酣,“咕噜噜”被突然翻了的大马车掀到雪地上摔了个正着,醒了才后怕起来。
04
那年秋天,郭万祥叔叔带着我们三四个小伙伴到大水淖尔的前塔拉搞测绘。一望无际的芦苇湿地碧波荡漾,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无数个涟漪荡漾的小溪静静地流淌。湖泊上大天鹅、蓑羽鹤、赤麻鸭等水禽时而在水中嬉戏,时而在蓝天展翅盘旋。蔚蓝的天空布满了棉絮般的白云,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郭叔肩扛三脚架,我们背着标尺、仪器等趟着没膝的水草和凸凹不平的沼泽。“往左——往左——,往右——往右——”随着郭叔指挥的声音,我们将高高的标尺上下左右挪动着,郭叔还认真将各种数据记录下来,每天回来鞋和裤子都是湿漉漉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好鲁库大会战依和诺尔“小河头”的前奏。
在全国轰轰烈烈学大寨的背景下,当年场子决定在依和诺尔湖旁利用近470万平方米的依和诺尔湖及为其供水河流的水源,建设万亩标准化水浇地,实现全部机械化作业。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指导思想下,几战“小河头”,在依和诺尔湖仅有的一条供水河上人们修建起了蓄水大坝,碧波荡漾的湿地也变成了千亩农田。
收获时节三四台国内当时最先进的自走式收割机缓缓行走在金黄色麦田里,伴随着它阵阵的隆鸣和高大橡胶轮胎的转动,金灿灿的小麦转瞬收获到仓,随后装到汽车上运回晾晒。
冬季这里也依然繁忙和喧嚣,隆隆的炮声和马达声唤醒了宁静的依和诺尔湖。人们将湖里厚厚的冰层炸碎剥离开,将湖底黑黝黝的土块取出运往麦田,据说这是非常好的肥料。我与同伴们昼夜两班倒,乘坐着进口吉尔载重大汽车到附近正蓝旗的牧户挨家挨户收集运输羊粪。记得开始穿着自己的大棉袄晚上运肥时冻得厉害,于是将姥爷的大白茬皮袄拿来,装车时大皮袄又非常碍事,便请人将大皮袄剪去一圈成了半大袄,穿上它暖和了许多。大吉尔汽车好似填不饱的肚子,转悠几个羊圈才将它填满。装满了车伙伴们累的筋疲力竭,不管男女横躺竖卧地躺在车上就睡了起来,深夜的刺骨寒风全然不觉。“咚—咚—”吉尔车的剧烈颠簸将我们从睡梦中摇醒,车子顷刻间也没了动静。朦胧的月光里只见汽车的一只前胎被甩出了几十米远,车子掉到了路下撞到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倾斜着停了下来,只好派人徒步回去取件维修。
若干年后,在天灾与人祸中克什克腾旗的第二大湖泊、近470万平方米水面的依和诺尔湖荡然无存、消失殆尽。“依和诺尔”名存实亡,人们遭到了大自然的无情惩罚……
05
为了鼓舞基层广大职工群众的干劲,那一年场领导张进大伯亲自带领我们文艺宣传队到步登山分场进行了慰问演出。走乡串户,几天的慰问演出收到了较好效果。张进大伯觉得我们很辛苦,便带我们到附近的“响水”去放松下。“哗—哗—哗—”几公里之外就已经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响声,走近岸边我惊呆了,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在加快。这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大河,未曾想它就隐藏在自己的家乡。以前曾听爷爷讲,“好鲁库”是蒙古语,汉译大概是“干泡子”的意思,就是说这里的河流湖泊等水系很稀少。在深约十几米的峡谷中一条汹涌彭拜、波澜壮阔的大河尽收眼底,大河的上游约十几米高、六七米宽的一条瀑布飞流直下。连绵不绝的急流溅起的水花飞舞四溅,真可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振聋发聩的响声不绝于耳,难怪当地人都叫它“响水”。见到此景大家高兴地玩耍嬉戏了起来。“水帘洞—水帘洞—”不知谁喊了起来,我们几个较淘气的男生便踏着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放倒的一棵大桦树,越过了约五六米宽的河床跑到了河的对岸,钻到瀑布形成的水帘后面的洞里又玩耍起来。当再返回河对岸时瞧着脚下汹涌的急流我直眼晕,一不小心踏空掉到了水里……当我知道啥的时候,已经被救上了岸。记得正是春夏交接的时节,乍暖还寒,当时我还穿着棉裤,老师和同学们纷纷帮我拧干衣服上的水。只有十几岁的我擦着眼泪一直在喊“帽子—帽子—”,原来我心爱的军帽被河水冲跑了,因为在当时得到一顶军帽是非常不容易的。这时张进大伯走了过来给我擦着眼泪不停地安慰我。第二天,张大伯又在步登山供销社给我买了顶帽子送来了。我拉着大伯的手连声说“谢谢”滚烫的热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回来后,为了不弄脏这顶帽子,我将报纸一层一层地叠好垫在里面,经常洗刷的干干净净,上学或出去都郑重地戴着这顶珍贵的帽子。
后来从事了环保和旅游工作后才清楚,脚下的这条让我接受“洗礼”的大河是西拉沐沦河。在古代被称为潢水,为西辽河北源,蒙古语意为"黄色的河"。 草丰水美的西拉沐沦河流域,是我国北方民族的摇篮和发祥地。我国考古学泰斗苏秉琦先生前曾讲过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西拉沐沦河就是我们的祖母河。闻名遐迩的红山文化、草原青铜文化、辽契丹文化、蒙元文化都诞生于潢水之滨,契丹人“青牛白马”的故事就发生在西拉沐沦河畔。曾有诗云:"日出红山后,龙兴潢水源"。
上游距响水几公里的西拉沐沦河的发源地——“源水头”即潢源,曾是台湾著名诗人画家席慕蓉外祖母的故乡,其外祖母孛儿只斤宝光濂公主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八十年代以来席慕蓉女士曾多次到潢源拜谒,并著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一诗,后由内蒙古著名作曲家乌兰托嘎谱曲,蒙古族著名歌唱家德德玛首演,一度传唱大江南北。西拉沐沦河流域现已建设水电站十余座,八十年代克什克腾旗就被国务院授予“模范小水电示范县”荣誉称号。而今依托西拉沐沦河水源而建的大唐国际克什克腾煤制天然气示范项目成为首都北京的重要能源基地。西拉沐沦河两岸的风能也得到利用,现已建风电场若干个。随着生态保护力度的加大,两岸山清水秀、郁郁葱葱,旅游业也凸显勃勃生机。
好鲁库是个刻骨铭心的地方。这里是几代人怀揣梦想、倾注心血汗水和青春年华、播撒希冀和梦想的地方。蓝天白云碧野,山川湖泊大河,青瓦白土乡路,肥牛硕马健羊,更有淳朴无邪的浓浓乡情......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寒暑往来,时代变迁,如今好鲁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斗转星移,叶落归根,如果有人要问故乡是什么?我们便欣然回答:故乡是年轻时想逃离,而年老又常怀念的地方!
好鲁库有写不完、讲不尽的故事,有永生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