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吃奶劲儿都用上,努力扑棱着我的双翅。可我还是盘旋在村庄的上空,没有向前挪动半步。
此时,一股强劲的发烫的气流袭来,紧紧裹住我的身体。因焦躁生产的巨大热能,从体内喷涌而出。二者相撞,只听“砰、砰”两声,爆炸了。
刹那间,我的周边,灿烂耀眼,火花四起。
我的双翅被炸开了?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羽毛,像一道迷离的屏障,遮住了我的双眼,模糊了我的方向。
可我的身体,并没有流血,也不感到疼痛,双翅还在。我继续拼命地扑棱,不敢停息。我害怕稀薄的空气,托不住我胖嘟嘟的身体。
我的嗓子撕裂的疼痛,喉咙干渴得像生了火。我的双眼直勾勾地俯瞰身下的一口老井。
这是一口辘轳井。四角拉杈的圆木支撑着辘轳,稳稳地站在青石井台上。老井的右上角,一棵两合抱粗的老槐树,吱吱地吐着嫩芽。槐树的左前方,一座挑着琉璃瓦脊的房屋,像是庙宇。
村庄又窄又瘦,街道奇特,像沟壑,呈不规则的E字型;又像河谷,互通着,凹陷在村庄里。街道的周边,有几十个上坡的道。顺道上坡,坡上生长出好多不长的小巷子来。巷子的尽头和两边,排着几处院子,围墙是土堆的。辘轳井在E型丁字处。E中间横道向右延伸,是通往下堤的路。
突然,旋风狂舞,地面的沙粒、碎屑和微尘被卷起,没过了我的头顶,与密布的阴云混合,把艳阳高照的春日,攉搅得天昏地暗。
“要下雨了!得下去躲躲”。我从昏暗的风暴中,逃出来,小心翼翼地落到瓦屋顶上。我怯怯地沿着黑蓝色的瓦片,走到椽沿的滴水处,仔细地听,确认下面没人,才双翅一展,飞到地面。我警觉地四处张望着,走向庙宇前廊。
驻足庙门,我向里张望,一尊武将,正俯视我。
“美髯公!”像遇到熟人一样,我喊道。
关公右手紧握刀柄,柄端立地,大刀在上,像擎天柱。左臂用力斜垂,八字矗立,稳如泰山。其貌“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此时,远处一道闪电掠过,接着一阵雷鸣,咔嚓咔嚓。没等我掉过头来,倾盆的雨柱,从空中直插地面,恨不得要把坚实的泥土穿透。地面忍受着疼痛,强力反击,把雨柱甩到空中。顷刻间,雨柱粉身碎骨,分散成一朵朵泛黄的小浪花,四溅开去,重新沾在下泻的雨柱上,狠狠砸向地面,如同攻城略地的猛士一般。
奇怪!这春天怎么会下暴雨呢?
不大功夫,地面集满了浑黄的雨水,欢唱着流向洼地,顺坡道流入E街,街道瞬间变成了河谷。河谷岸上的人们,躺在泥伾房的炕头被窝里,享受牛羊噗噗的吃草声,倾听雨水刷刷的欢鸣、青蛙呱呱的歌唱。
我干渴得利害,盼着雨停。
太阳终于在村庄的上空,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我呼吸着恬淡清新的空气,试图来解渴,却无济于事。
我向前走,是一道断崖,有两三人高。辘轳井躺在河谷里,井台已被积水包围,差点被淹。水流在此旋涡片刻,向南奔去。
井台南面,一座八角凉亭矗立在水流中。一块长方形的石碑,站在亭子中间。
“水上江南的水中亭!”我双翅一扑闪,滑翔到亭子的廊道上,好奇地四处张望。此时,亭子和井台周边的水流,早已没了踪迹。路面干了,不见泥浆。踩上去,也无印痕。
二、
我这只掉队的乳雁,什么时候,变回儿时的我了?在亭子上,我学习石碑上的字。
父亲握住我的右手食指,顺着石碑上的字迹,划。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一撇一捺,人。我一字一字的跟读。学完正面的大字,转到背面,父亲继续教我。
背面是人名及生平简介。
父亲指着第一行,说:“朱自谨,朱村的大英雄。双手施枪,百发百中。像电影里的双枪李向阳。38年召集一百多人抗日,之后加入了八路军,被任命为华北抗日民军第三团团长,队伍发展到一千多人。五陵集战疫中身负重伤。回村养伤时,开始地下革命工作,曾杀死8名日本宪兵。42年7月,被敌人以“私通八路罪”杀害。
“大大,我渴!”我咋又躺在被窝里喊父亲!
大姐说,二小又说梦话了。二姐说,可不是嘛。母亲问,乖,真渴?小妹答,我渴!
迷糊中,一光头端碗,一瘸一拐,来到房间。点上煤油灯,从俩姐的被窝中间,薅出我。碗对我嘴,灌水。咋?一股刺鼻的草腥味!不,是瘸子身上的牛粪味!我呕吐,光腚,急下炕。瘸子麻利把碗递给炕另一头的母亲,抱我往外跑。
我挤了挤发涩的双眼,妻子正用手捏我的鼻子。原来是个梦,我在回味儿时对村庄的记忆。
光头瘸子是我的父亲。梦中的村庄,一如梦中的父亲,真实存在。
村庄的原貌,三里长街。街中心有明槐(明朝栽种)、关帝庙、烈士亭。这里是村庄的精神家园。逢年过节,村民在此求子、求财、祈福,鸣炮烧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村庄地处平原,世代农耕,无工业,更无外来人口,加上远离城镇,合村并城或成为城中村的机会,只能等全国城镇化率达到百分之百的那一天。
九零年以前,村西是黄河古道留下的缕缕沙丘,与邻村地界相连,由南而北,绵延不断。沙丘上长满了茂密的刺槐,每到槐花飘香的季节,这里便成了村庄的野味市场。沙丘中间,分布着面积大小不等的沙凹。这是枣、杏、李、桃、苹果、花红等果树的家,是村庄的百果园。果树下的空地,种些花生、绿豆、豇豆、芝麻、红薯等,成为村庄的杂粮铺子。
村庄的北东南三面,是村庄上堤的高产耕地,旱可浇,涝可排,面积却不到全村土地的五分之一。小麦、玉米轮作,准保丰收。
村庄南高产田以南,是下堤。一条横贯东西的断崖,成为上堤和下堤明显的界线,落差有三至五米。据史料记载,《三国演义》里关羽斩杀颜良的古战场、李白的《白马津》、京剧《白马坡》、豫剧《斩颜良》、川剧《赐马大宴》等,文中的白马坡,皆指此地。这里白茫茫一片,不长庄稼,是名副其实的盐碱地。生产队学大寨,挨着断崖起土,开挖金堤河起土,盖住盐碱,改良土壤。几年后,盐碱地竟然都变成了能长庄稼的良田。
九一年,村庄平街,因无经验,没有设计下水管道。等用黄沙填平街道的沟壑后,却破坏了自然地貌的排水功能。每逢下雨,满街积水,无处可流,街中生出几个湖泊。村长的两个孩子戏水,被淹而死。后来硬化街道,雨水和生活废水,更是无处渗透、流出。水泡路,泥缠路,加上重车碾压,路的寿命便减了一半。
目前,村庄又胖又高,面积扩了两三倍,高度长了两三层。适龄青年结婚,在村庄盖了洋楼,城市还要买套房。年轻人住城里,洋楼留给年迈的老人独居。村庄已没了原貌。
前日,内兄和嫂飞阿克苏,要在郑州转机,来我家小息。他们再三叮嘱我和妻子,不要忘了清明、中元、寒衣,回老家给双亲上坟烧纸。阿克苏离家远,他们回村无期。
岳父岳母已故。内兄已完成赡养老人的义务。为了不让在新疆打拼的孩子挂牵,六十出头的他们,离开熟悉的村庄,离开舒适的家,内心的纠结,可想而知。
母亲19年6月去世。因疫情原因,三年我只回了两次村庄。今年母亲三周年祭,父亲四十周年祭,加上内兄重托,清明节临近。我的所梦,定是白天所思无疑。
父亲82年8月去世。那年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生病那天晚上,父亲喝了一碗中午剩的面条,拿被子到场里看场、剥玉米。半夜肚子疼,回家拉了两次,不济事。第二天疼得没法下地干活,在场里忍痛剥玉米。下午疼得直不起腰,走不成路,浑身冒汗。十五岁的二姐,用板车把父亲拉到村头诊所,治疗一周,也没止住疼,只好转到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胃穿孔,让交钱立即手术。母亲借了三天,也没凑够钱,等第五天凑够交上,父亲疼得昏了过去,再没醒来。
喊“大大”,在村里是我家的专利,但小妹喊“爹”。五九年父母带哥,逃荒到山西,呆六年生了俩姐。当地爹不叫爹,叫“大大”。六六年清查户口,父母五口被迁回原籍。小妹也喊过“大大”,因被玩伴嘲笑,才改口喊爹。
父亲本来不瘸。六零年在煤矿做工,脚长时间泡坑道水,得了马蜂窝疮,留下病根。
父亲聪明能干,不但会做蒸馍、烙饼、擀面条,还会做好多日常用品。柳条、荆条、蚂蚁松,能编成篮子、馍筐、筷子笼、背篓、粪筐、箩头。芦苇编席、织帘子。高粱杆串篦子、织簸、缝盖。高粱头绑炊梳、笤帚。高粱縻缝麦秸莛的筐、篓、锅盖。麦秸杆编草帽。这些手艺活,父亲都能就地取材,信手拈来。
当时物质短缺,这些物件,是走亲戚的礼物,也能换工分,还可到集市上换零钱花。父亲教过我,相关选料、制作等工艺流程,至今我还能详述一二。
祖屋梁头上存放的麦秸莛馍筐、草帽、柳条篮子等古董,是父亲当年亲手做的。睹物思人,都是触手可及的村庄记忆。
三、
村庄的人,称不识字的人是文盲。父亲上过几年私塾,读书、写字无障碍。母亲只认个“女”字,是逃荒怕进错厕所学的。大哥、大姐认自己的名字,但不会写,是国家扫文盲上夜校的成果。二姐上了三年小学,缀学。小妹上了半天,写a时,手不听使唤,封不住口,难为得哭了一场,缀学。
百度“文化”,定义为,文化指语言和文字的总和,即人类在不断认识、改造自我、自然的过程中,所创造的并能使人共同认可和使用文字、图像、语言、音韵、音符等符号。包括物质表象和精神内涵,具体指群族的历史、风土人情、传统习俗、生活方式、宗教信仰、艺术、伦理道德、法律制度、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精神图腾等。
由此我认为,文盲,不等同于没文化。我的家人,都有文化,是村庄文化的缩影。
母亲、大哥和姐妹,都很会说话,而且心灵手巧。大哥烧窑、编织、嫁接,都干得很漂亮。母亲、姐仨织布、纺线、缝衣、做鞋,绣花、绣鞋垫,一看就会,样样不落。活儿如艺术品。
八五年,大哥请族长来,与我分了家。当时只一个院子,院子和三间堂屋归我,三间西屋和院里的十几棵檩条树归大哥,我再补给哥九百,哥批了宅基地搬走。耕地也分耕。俩姐已出嫁,我、母亲和妹,一起讨生活。母亲曾是大户千金,从裹脚时代来。虽然生产队担粪挑水的活,压低了母亲的右肩,可小身板和三寸金莲,是万万干不得犁地耙地的活。分家当年,我和妹牵着小毛驴去犁地。我扶犁,小毛驴拉不动。让小妹和驴一起拉,小妹刚十四,力气太小,犁还是不动。我和驴一起拉,让小妹扶犁,小妹扶不好。犁铧从土里窜出来,小毛驴拉着我们,猛跑。小妹握着犁把哭,喊不中。试几次,还是不中。结果,一遭地也没犁成。
我高四那年,大哥因超生躲到外地,计生人员逼收罚款,我遭到连坐。小毛驴被强行牵走,我掏了四百才赎回。院子的檩条被锯,变卖了也不够。一天午后,计生队伍拉着板车,到我家抢粮。我上了门锁,有人拿斧头去砸,我拿菜刀拼命。队伍留下狠话,走了。
大哥九七年回村庄,结清计生罚款,申请宅基地未果,把院子一分为二,在中间盖了新房。我要求大哥,新房必须让母亲住一间,大哥应了。几年后,母亲搬到新房,我们兄弟又成一家人了。
自零二年有了儿子,我必回村庄过年。每年吃腊八粥,是母亲催回家过年的第一道命令。我总是提前回趟家,留足钱,让哥备年货。母亲说“穷一年不穷一节”。贵重的食材和招待的烟酒,我会另备,怕哥舍不得买。邻居见了,总羡慕得两眼放光,说我家过年比娶媳妇办席还阔。
我的大家庭,从20人到49人,坚持大年初二团圆,一个都不能少,共十六年。每年快乐美好的全家福,都收藏在一叠叠的老照片里。
母亲年过七十,哥嫂就守在身边,做饭端水,把母亲支应得地地道道。胡同里的几位老人,又是羡慕,又是委屈,多次在母亲面前哭诉。她们也都有儿女,但没一个守在身边看护的。老人单过,不是缺这就是少那,做一顿,吃几顿,不知热冷。有病有灾时,女和儿一样,或五天,或十天半月,轮替照应。老人被儿女拉来拉去,没个稳定的居所,心理伤害很大,总担心自己会死在它村异土。
母亲临终前,一直说肚疼,疼得撕心裂肺。二姐要送母亲去医院,大哥烧了香,说母亲九十,寿限到了,去医院遭罪,不如在家多偎老人几天。我担心母亲痛苦,连夜赶回村庄。母亲见我回来,精神起来。要我赶快送她上医院,骂哥不孝顺。到医院,母亲坐在轮椅上,头后仰着,面朝天,眼睛微闭,像在休息。医生问诊,二姐答,母亲也插话。医生做完检查,建议住重症监护室。征得母亲同意,我办了住院手续。在医生护士的照应下,母亲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天。
农村的习俗,讲究多,我不懂,也不敢多言。故看风水选坟地,只有出钱的份,全靠哥侄安排。
近几年,母亲不到我郑州的家里住,老人是担心,离开村庄,如果死在不熟悉的外面,会很可怕。而我,把母亲送医院,没让老人在熟悉的村庄、熟悉的家,离开人世,是我的错。
我后悔没有听大哥的话。母亲临终的愿望,成了我永远无法解开的迷团。
四、
村庄有朱、李、王、白四姓,朱姓人口占八成以上。据朱氏家谱记载,朱氏祖上,属明朝皇室一支,由安徽迁徙而来。在此繁衍生息五百多年了,至今已有二十四代。先人朱瑛、朱胤显、朱胤哲等,为明清进士,为国效力。朱骅工诗文,很有才气。朱基连练乡勇,曾平邪教。
而今,朱中山、朱彦民、朱慧杰、朱晓亮,四位博士,是先后从村庄走出去的名人。他们在汽车工业、史学研究、环境水科学、化学材料等领域,成就显著。是村庄的骄傲和后生学习的榜样。
3月17日,在南开大学历史博导论坛上,听了彦民《关于夏代历史问题的争论》的专论,我的心得是:
“历史记载,不是只局限于文字、文献的记载,还有物种起源发展的思维,各种物质年轮的变化,人类生活习俗、风土人情的演变等记载形式。对于没有文字文献记载的人和事,后人可能不知道,但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夏代缺少文字记载,但不能因此否定夏代的存在。历史研究者通过考证历史遗迹,加上合理科学推测、研究,必将得到更加丰富的、清晰易懂的文字记载。”
恳请彦民指正。彦民道:“一家之言也。”
一家之言?我不敢当,但倍觉荣幸。彦民是史学名家,书法大家,师从范曾、王玉哲等名人大家。而我,即无研史经历,亦无书法造诣。要说一家,只能从同村同族说起。
父母在,村庄是我们的来处。彦民曾作《大伾山赋》《淇水赋》,表达对家乡的眷顾和深爱。在外安居乐业的同村人,包括我,都和彦民一样,父母已故的,除了回村庄扫墓祭奠,还能有什么理由回村庄呢?我们已离开村庄几十年,生活习惯、文化认同、价值观念,审美和信仰,离村庄渐行渐远。对村庄的记忆,只能永远停留在过去的人和事上。
我们留恋村庄,是因为挂念生活在村庄里的父母、发小、玩伴、同学;村庄有我们熟悉的老屋、难忘的记忆、割舍不断的血亲;村庄能发酵我们的恋土情绪;村庄能实现我们叶落归根的愿望。
我想,城市是年轻人奋斗、创造财富、体验浪漫和激情的地方,城市的高楼、出行方式、喧闹的环境,都是给年轻人准备的。而村庄是生养我们的地方,是怀旧、恋土、叶落归根的地方,同时也为城市的菜篮子、面(米)袋子、肉铺子、水果盘供应食物。村庄是体验生活、休闲的好地方,适合退休者居住养老。如果像开发民宿一样,充分利用村庄的闲置房屋,在村庄发展养老产业,把服务对象定位在村庄的老人,以及从村庄走出去的退休者身上,一定会出现双赢的局面。
为圆此梦,我开始筹划,先起个梧桐一般的名字,叫《安心尊长院》吧。发展方向:以村庄为基地,分散布局,多点发展。满足老年人不想离亲、离家、离群的朴素心愿。实现在家门口养老。改变独居老人“做一次吃三顿”的不良饮食习惯。解决“子女在外工作有牵挂、父母在家养老无依靠”的家庭矛盾。
习主席说:“要以实施乡村建设行动为抓手,改善农村人居环境,建设宜居宜业的美丽乡村。”
脱贫攻坚,圆满收官;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已拉开序幕。作为我国传统文明发源地的村庄,乡土文化的根不能断。
传承乡土文化,进一步挖掘和发挥村庄特有的区位价值。抓住新机遇、理顺新思路,按习主席说的做,村庄必将与城镇化协调发展。
2022年3月28日写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