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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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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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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乡愁

一、

我把吃奶的劲都用上,我努力拍打着我的双翅。这力气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可我还是一个叫朱村的村庄上空盘旋。

这时,一股强劲的气流袭来,用一团热浪包裹住我的全身,挡住我体内因焦躁不安产生的巨大热量。我感觉我要爆炸了。

听,咚的一声,震耳欲聋。看,火花四起,耀眼夺目。

好像是除夕燃放的窜天炮,纸屑碎片在空中乱舞,漫天飞扬。又像是我的双翅被炸开了,我的身边,布满了飞舞的羽毛。纷纷扬扬的物件,形成一道无缝的屏障,蒙住了我的双眼,模糊了我前行的方向。

我的双翅被炸飞了,却没有看见流血,也没有感到疼痛。我继续用着吃奶的劲,徘徊在这个村庄的上空。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只掉队的乳雁。

我想起了父母的唠叨,这唠叨曾令我的耳朵,生出一层厚厚的坚硬的茧子来。

“咱们雁族,家规严明:第一,坚守诚信,秋天南飞,春天北往,按时给人类赠送一幅大雁过境的吉祥图。第二,忠于感情,伴侣共生,居群同行,家族血亲,善始善终。第三,编队飞行,排列整齐,要么人字排列,要么一字成形。第四,长尊有序,老幼病残飞中间,力气大者做头领。第五,互帮互爱,能者押队做断后,弱者求助要长鸣。第六,热爱远行,夜间赶路咿呀呀,喊号唱歌壮飞行。第七,秋毫无犯,白天,咱们停下来休息,安营扎寨要远离庄稼,在有水的地方,寻找野生的鱼虾、水草、青菜,来补充体能,不食农田谷物,不骚扰百姓。”

“人类把咱们的队伍,称之为“雁阵”,把咱们的头领,称谓“头雁”。还发现了咱们崇尚的数字是6,咱们家庭为单位,6口成队,以6的倍数,汇集几十、数百、甚至上千口,布成雁阵。人类惊叹咱们的团结:咱们过往之处,天必茫茫,气势弘壮。人类夸赞咱们,很有智慧,能充分利用队形,借助前者身后形成的低压区,列队飞行,为后者提供为方便,节约体力,增加速度,减轻长途跋涉的疲劳。”

我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吊着,继续悬在空中。又好像是有人把那炸飞的双翅,给接上了。我又开始拼命的扑棱着,不敢停息,也不敢滑翔,我害怕稀薄的空气,托不住我胖嘟嘟的身体。

二、

我双眼直勾勾俯视身下,望见一棵合抱粗的发着嫩芽的老黒槐树,树的旁边有一座庙,庙的前面有一口辘轳井,支撑辘轳的支架,四角拉杈在一个方形的石板平台上。我想落到井台上,歇歇脚,找点水喝。我的喉咙干裂得像生了火。

村庄的街道,地貌如同河谷一般的奇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觉得陌生。街道像不规则的字母E,凹陷下去好深好深。沿E字周边,有几十个上坡的道,上去坡,在高处的地面,生出几十个兔尾巴一样,不长的小巷子,每巷子的两边和尽头,都坐落着几处院子。井台位于这个又窄又瘦的村庄中心,在字母E中心的丁字路口处。中间的横道向南延伸,是水流前进的方向。

到底在哪里见过?我迷迷糊糊,想了好久。

突然,我感觉身边强劲的气流消失,变成了想要吞噬我身体的龙卷风。刹那间,地面的垃圾碎屑、土粒,被狂风卷起,没过我的头顶。夹杂着尘土的一缕缕昏黄的气流,与密布的阴云混在一起,把一个春天的艳阳高照的午后,攉搅成了冬日的即将入夜的黄昏。

“要下雨了!”我惊恐万分。

“落下去,躲躲吧。”我立即抛开所有的顾虑,决定到地面的庙宇,避避雨。我从沙尘风暴里逃出来,小心翼翼地落在庙宇的屋顶上,我怯怯的顺着黑蓝色的瓦片连成的瓦背下坡,走到椽沿的滴水处。细细的听,确认庙里没有人时,我才轻轻地展动双翅,飞到地面。我很警觉,四处张望着,走向庙宇的前廊。

在前廊庙堂的门口,我驻足向里张望,一尊武将,向我俯视。“这不是美髯公吗!”关公右手,紧握一把长柄大刀,柄端立地,大刀朝上,像擎天柱,越过头顶。关公左臂用力斜垂,八字步型,矗立神台,稳如泰山。其容貌“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远处一道闪光,接着咔嚓嚓巨响,还没等我掉头寻找,倾盆的雨柱,便从空中直插地面,恨不得把压实的泥土路面穿透。地面忍受着疼痛,强力反击,把雨柱甩向空中。雨柱顷刻间粉身碎骨,撞击成一朵朵泛黄的小水花,四溅开去。小水花附在新的雨柱上,狠狠砸向地面,如同攻城略地的勇士一般勇猛。

奇了怪了,春天不是该下牛毛细雨吗?今天怎么来了场夏天才有的暴风骤雨呀。

一会儿功夫,地面集满了黄橙橙的水流,哗哗哗地欢唱着,流向洼地,转向坡道,流入E字型的街道,街道瞬间变成了河谷。在E字型河谷的岸上,人们躺在炕头的被窝里,倾听屋里牛羊噗噗噗的吃草声,外面雨水刷刷刷的奔流声,青蛙呱呱呱的欢叫声。

我干渴得利害,可这雨水实在太浑浊了,喝了会生病的。我强忍着焦灼的痛苦。还是等雨停了,澄澄,清了再喝吧。

天终于放亮,雨停了。我走下廊台,找呀找,可没找到一滴水。

太阳赶跑了村庄上空的积云,在西南方向,穿透薄薄的鱼鳞云,露出一幅灿烂的笑脸。雨过天晴,空气恬淡清新,我呼吸着这雨后的新鲜空气,试图来解除我的焦渴。

我想找到辘轳井,向前走数米,发现前面是一道断崖,足有三人多高。我发现了在空中看到的辘轳井,在断崖下面的河谷里。辘轳井的石台周边,全都是黄橙橙的水,差点漫过井台。雨水像河水一样,在此旋涡一下,沿着E型的中间横道,向南流去。

井台南面,有一座八角亭,亭子中间,立着一块长方形的青石大碑。“这是水上江南的水中亭吗?”我有些好奇,强忍着渴,展开双翅,一扑闪,滑翔到了亭子的廊道。

等再张望亭子和井台周边时,我发现积水已经散去,路面干了,人走过,不留泥泞的印痕,也没有泥浆沾鞋。

三、

怎么搞的?乳雁咋变成儿时的我了?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父亲握住我右手的食指,顺着石碑上的字迹,一面撇、捺、横的划,一面“人”“民”一字一字的读。学完石碑正面的八个大字,父亲又转到石碑背面,教我认背面的小字。

小字有十几行,是人名和简介。

“朱自谨”,父亲指着第一行说:“朱自谨,是咱村的大英雄,双手施枪,像双枪李向阳,百发百中。他1911年生,是你娘的姑奶家的儿子。1938年,县城被日本人占了,他召集咱村一百多人,组成自卫团,御辱抗匪,保卫咱村。后来八路军来了,他率领队伍,接受改编,被任命为华北抗日民军第三团团长,队伍发展到一千多人。五陵集战疫中,他身负重伤,回村养伤。自此,开始地下革命工作,在日、伪、国军之间周旋,曾杀死8名日本宪兵。1942年7月,被贾席珍、叛徒吴兰田以“私通八路罪”,在白道口被杀害,时年31岁。”

“大大,我渴!”我没在石碑那识字。我是躺在被窝里喊的。听大姐说,红孬(儿时称呼)又说梦话了。二姐说,可不是嘛。母亲问,乖,真渴?小妹答,我渴!

片刻功夫,一光头,端一个碗,一瘸一拐的,进来。点煤油灯,手伸到大姐和二姐的被窝中间,把我薅出来,碗对着嘴,灌水。此时,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草腥味。不,是瘸子身上吸附的牛粪味!我想呕吐,光着屁股,赶紧下炕。瘸子麻利的把碗,递给床另一头的母亲,拉着我往屋外跑。

我睁开涩涩的双眼。妻子正用手指捏我的鼻子。

“你做噩梦了!”妻子帮我回到现实中。

四、

光头瘸子是我父亲。

父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他。是不是清明节快要到了,来提醒我去给他扫墓、送纸钱呢?那为什么以前不提醒呀。还应该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导致的吧。

前几天,二哥(内兄)二嫂,要在郑州中转飞机,去阿克苏,与内侄一家团聚。二哥一再叮嘱妻子,清明、中元、寒衣三个祭奠日,一定要回老家给父母上坟、送纸钱。阿克苏离家远,他们有可能几年不能回来。

岳父去年去世,岳母先他而去。双亲已故,家中没了赡养老人的牵挂,二哥二嫂为了不让在新疆打拼的儿子挂牵,只好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离开别墅式两层楼的家,远走他乡,到一个人地两生的地方生活,他们的内心深处,肯定有一百个不愿意。

因疫情需要核算检测,等待结果的期间,我带他们游逛了郑州的如意湖、龙湖、人民公园、二七纪念塔。这是他们第一次有闲心游逛。

而我,母亲2019年6月去世后,加上疫情的原因,我也几乎没回过老家。巧合的是,今年母亲去世三周年,父亲去世四十周年,加上二哥二嫂因不用再牵挂照应岳父,远走他乡时对妻子的重托,清明节又即将到来。这个背景,我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再见到过世的父母,也只能在梦里,与他们相见了。

父亲在1982年秋天,弃我而去。那年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自留地的玉米收到晒场上,还没晒干,花生还没收获,父亲就走了,是因为肚子疼去世的。

当时,我在浚县七中上初中,礼拜天回家,父亲忙完地里的农活回到家,喝了一碗中午剩的面条,拿了一条被子,去场里剥玉米、看场。半夜肚子疼,回家拉了两次屎,还是不济事。疼得第二天没法去地干活,只好在和二姐在场里剥玉米。下午又疼起来了。先是疼得直不起腰,后来疼得浑身出汗,不能走动了。母亲、大哥、大姐都在地里干活。十五岁的二姐,没有经过事儿,急得不知咋办。邻居提醒,二姐才用板车,把父亲拉到村西头的诊所。在那儿看了一周多,还是止不住疼,不见效。转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胃穿孔,必须立即做手术,让交钱。母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三天过去了,也没凑够钱。等第五天凑够钱交上,准备上了手术台时,父亲疼得昏迷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的疼,绝望的疼,长达半月时间,用什么词汇表达这种疼,也许只有父亲自己知道。对我,永远是一个的迷,我无法据实推测,更不能凭空臆想,因为我没有这样死过。

一位邻居来到我就读的学校,接我回家,为父亲送葬。

我回到家,看着躺在西土屋门板上熟睡的父亲,我想哭,鼻子酸了几酸,没有哭出声音,也没有流泪。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大哥、嫂子、大姐、二姐、小妹,每到饭点,都在父亲旁边,烧几张打过方孔铜钱印痕的草纸(纸钱)。我却在院子,呆呆地看,看用泥土堆成的院子围墙;看建好不到半年的三间堂屋红砖红瓦的新房;看三间西土屋,墙的下部用兰砖打底,上部用黄土大伾堆成,屋顶梁上架椽,椽上铺芦苇,芦苇上面糊泥巴。看着看着,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拿了锤子和铜钱模子,拼命的砸草纸。

我对大姐说,我想哭,就是哭不出来,咋回事?大姐说,“你还小”。大哥见我不哭,拿东西敲打我。我还是哭不出来,大哥生气地吼道,“这孩儿,心真硬!”然后趴在父亲身边,大声哭喊,悲痛欲绝。

自父亲“头七”那天,离开家,直到今天,时间已过四十年,我才与他梦中相见。

打我记事起,父亲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过家庭的历史和他的过去。据说,以前我们家是村庄的大户,爷爷弟兄六个,发展到六十多口,都没分家,仍在一起劳作、生活。我一个也没见过,甚至我爷排行老几,父亲都没说过。

我和大哥、俩姐,都喊父亲“大大”,只有小妹喊“爹”。

母亲说,59年逃荒到山西续鲁峪洪家山,呆了六年,生了大姐和二姐,当时只有几岁的大哥当时也跟在父母身边。山西那个落脚的地方,爹不叫爹,叫“大大”。66年四清清查户口,父母哥姐被清回朱村。我68年出生,也跟着哥姐叫“大大”,习惯了,就没改。只有小妹叫“大大”的时候,被小朋友嘲笑,害羞、反感,不叫父亲“大大”,只叫爹。

听母亲说,父亲不是真瘸子。父亲60年在垣曲当工人时,因脚长期泡水,一只脚得了马蜂窝疮,用药棉蘸着药水,往脚面的疮洞里施药,结果疮口一直无法愈合,皲裂的疮口弄得脚腿疼得不敢使劲儿,走起路不得不一瘸一拐,一直到去世。

父亲聪明又能干,不但会做吃的,蒸馍、烙饼、炸油条、手擀面、刀削面,还会做用的,编、织、缝、绑、串,信手拈来,便成各种实用的器物。如,用柳条编成篮子、馍筐、筷子笼;用蔴榆松条或荆条变成背篓、粪筐、箩头;用芦苇编席、织帘子;用高粱杆串篦子、织簸、缝盖子,用高粱头绑炊梳、绑笤帚,用高粱縻做连接,把麦秸莛缝成筐、篓;用麦秸杆变成草帽等等。在物质缺乏的年代,这些物件都是能换来感情的礼物,我们家走亲戚,从来不发愁拿什么礼物。多余也经常赶集上店,换来一些急用东西或零花钱。对腿脚不灵便的父亲来说,在那个靠挣工分获得生活资本的年代,这些手艺不但可以冲抵劳动力,还能赢得村民的尊重。父亲曾经手把手教我,至今这些物件的选料、制作流程和方法,我都还能详述一二。老屋的梁头上,还留着几件父亲当年亲手制作馍筐、草帽、小篮子等体积较小的古董。如果有价值的话,可以申遗了。

五、

朱村是华北平原中部的一个普通平常的自然村庄,在豫北的浚县城东十公里处,与滑县的白道口镇为邻,明清民国属滑县管辖的地方。因位置远离城镇,除了辖区启动合村并城项目,朱村不会自然消失,也没有发展为城中村的可能。

村庄除了农业种植、农产品日常用品购销,没有工业,没有外来人员到此就业。

据史料记载,村南一望无际的田野,是《三国演义》中关羽斩杀颜良的白马坡驻军地。当年曹操与袁绍在此屯兵交战,关羽为报答曹操善待之情,几个会合,便斩杀了颜良。颜良可是一位骑白马斩杀曹营数位猛将的更勇猛的袁部大将。关羽提着颜良的头送与曹操,一战成名。而颜良的身体被白马驮回袁绍兵营,白马浑然不知主人已死。故成为历史笑柄。李白的《白马津》、京剧《白马坡》豫剧《斩颜良》川剧《赐马大宴》中的白马坡,皆指此地。

据《朱村志》和朱氏家谱记载,朱村有朱、李、王、白四姓,共六千多人,朱姓人口占了八成。朱氏祖上,属明朝皇室一支,为躲避家族纷争,于永乐年间,由安徽凤阳朱家巷迁徙此地。在此繁衍生息六百余年,至今已有二十四世。古代曾有朱瑛、朱胤显、朱胤哲等明清进士,为国效力,著书立说,朱骅工诗文,朱基连练乡勇,平天理教。

据我所知,朱村现有朱中山、朱彦民、朱慧杰、朱晓亮四博士,他们分别在汽车工业、史学研究、环境水科学、化学材料科学等领域,成就颇丰,名声显赫。他们给村庄带来了荣耀,是村庄骄傲和对外人显摆的资本,也是后人学习、效仿的榜样。因《大平调》创作成为河南省作协会员的朱中月,因《浚县志》编纂而学识渊博的朱光临等人,因喜大平调表演爱上戏曲的朱脉坤、朱建修、朱喜存、朱运生,喜欢行为艺术的朱国战等人,他们都誉享乡里。还有众多求学之后,打工致富之后,娶妻生子,在外定居的,也包括我,父母去世之后,除了清明节,这部分人几乎不再回村庄了。加上这几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原因,为了避嫌,即使清明节,也借此不回村庄的大有人在。

没有人气的村庄,不知能走向哪里。

六、

以农为生的村庄,视土地为命根子。

在我的记忆里,朱村,共十四个小队,一个碱场青年突击队,人口三千多人。朱村街长三里,中间有戏台、明槐(古树木,明朝栽种的黒槐)关爷庙、烈士亭,街西头有土地庙,街东头有泰山奶奶庙。这都大人们的精神家园,每逢初一、十五,这里必是香火不断、鞭炮齐鸣,尤其是春节、中秋节。祈福、还愿、求平安、求风调雨顺。哪怕是自己少吃点喝点,也要把神仙伺候好。

朱村的土地分为北地、东地、南地、下堤、沙窝,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上万亩。

沙窝在村庄的西边,从南到北,绵延不断,一道道沙丘、一个个沙凹,和别的村庄地界相连,是古黄河馈赠的金沙。沙丘上长满了刺槐,每到槐花飘香的季节,这里便成了村庄的菜市场。较低的沙岗和沙凹,会种上枣、杏、李、桃、苹果、花红等果数,是村庄夏秋两季的时令水果园。果树下面的空地,面积大的种花生,面积小的种些绿豆、豇豆、芝麻、红薯等,是村庄的杂粮铺子。每到收获季节,大人劳动挣工分,不能吃;小孩劳动可以吃,不给工分。秋后树叶变黄,黄叶落地,尤其是刺槐树叶和没有采集的槐花,像真金白银一样,铺满沙凹、沙岗。身板矮小的我,就会在哥姐的带领下,背上父亲编制的背篓,拿着竹耙,来耧槐花、树叶。装满一篓一篓的,背回家,喂羊或烧火。用不完的跺成垛,以备冬天无草的不时之需。

北地、东地、南地是村庄的耕地,在村庄的北、东、南三面,面积不大,只占全村的五分之一。耕地一年两季轮作种小麦、玉米,旱了可以水浇保丰收。不会涝,因为这是上堤,地面和村庄里的院子一样高,属于岗上。有水都顺着岗下河谷一样的街道,向南流到下堤了。下堤在南地的南面。一条横贯东西的断崖,把两种地形明显的分开,落差有三至五米不等。下堤就是当年白马坡的位置,全是盐碱地,白茫茫一片,地面上全是白粉末,不长庄稼,零星的长些芦苇、蚂蚁松、柳条棵。当年村庄成立的碱场青年突击队,就是专门来治理这种土壤的。父亲是其中一员,有烧碱的手艺,就教队员扫碱土、泡碱土、淋碱水、烧锅、熬碱、成形、切块、包装。然后出售,用于洗衣服,合成其他化工产品等。碱土扫除的差不多了,地面生出了杂草,就可以放羊了。生产队买了几只绵羊交给我的父亲喂养。父亲喂了两年,羊繁殖加上父亲贩卖倒腾,两年竟变成了几十只的一群羊。放羊时我在前面领队,和羊的高度差不多,记得有一头双角的公羊,不服从我的领导,竟一头把我撞飞,我重重地摔到地上,全身疼了好几天,气得父亲用钢锯条把那只惹事的公羊的两个羊角,给锯了。父亲还不解气,就把它卖了。改良的土地能种些高粱、大豆、红花了,生产队看到了希望,为了更快地整出更多的能长庄稼的土地,开始学大寨。村长组织队伍,开始起断崖处的土,往盐碱地上垫。队伍几百号人,用小板车、独轮车推,用箩头挑,起早贪黑的,每年都能趁冬闲时间,整出几百亩地来。下堤南边有一条小溪,名叫金堤河,本来又窄又浅,为了造出好地,竟然把河挖的又深又宽。挖出来的土,垫到盐碱地上,当年都能种出来红薯。当时人们的干劲,真的很伟大,没人偷懒耍滑。

不知什么原因,87年,朱村分为东、中、西三个行政村。这是很少见的。一般是几个自然村组成一个行政村管理的较多。91年村委组织,平整街道,把村西的黄沙拉到村里,填平了河谷般的街道,因没有设施下水管道,原来自然排水流畅的村庄地貌,就此被破坏了。每逢下雨,积水无处可流,街中多出一个个积水点来,像湖泊。因此,东朱村村长家的两个小学生,雨后戏水被淹,结果抢救无效死亡。此后,利用政府项目资金,多次硬化街道,雨水、生活的洗衣水积到街上,无处渗透。雨天水跑路,晴天泥缠路,重车重复碾压,路的寿命便减了半。曾努力多年,村民给村委沟通交涉,又重新掘开路面,挖出一部分原来填埋的黄沙,下了排水管道,地面积水才有所改善。

目前,村庄变得又胖又高,占地面积比原来多了两三倍,房屋高度也大多房改成或新建成了两三层的小洋楼。有一户人家,因弟兄多,在外打工见过世面,也挣到了钱,竟然学着城市,临大街盖了六层洋楼。一楼开百货、农资商店、放农具杂物,二楼三楼做饭店,高楼层住人。

村庄的房屋越建越好,可是人却越来越少。因为在村庄建再好的房,城市也要买套房,起码在县城买。否则,适龄男青年单靠村里的洋楼,是娶不到媳妇的。

我家仍然是一层平房。一次乡干部到村里调查救济款发放情况,看我哥和我母亲住的是老院子,误以为是吃救济的人,就问是否按时领到老年救济金了,母亲自豪地说,俺二小、俺大孙儿,都在郑州安家落户,有房有车的,每月都给我零花钱,拿来的米、面、奶、点心都过期了,还吃不完,俺哪需要政府救济。说得干部一头雾水。

七、

学龄前的我,家里除了父亲和二姐,我们都是文盲。父亲上过一段私塾,读书、写字没有障碍。二姐上了三年小学,把学的汉语拼音和汉字都交给了我,在我上小学那年,她辍学回家挣工分了。大哥、大姐上了夜校,连自己的名字也没学会写,只混了个脸熟,小妹上了半天学,写a时,手不听使唤,封不住口,难为得哭了一下午,小学就此结业。但她们仨手都很巧,织布、纺线、缝衣、做鞋,绣花、绣鞋垫,样样都会。

我认为,中国的文盲,只能视为狭义的不识字的人,而不能简单的说成没文化。文化二字,不能简单的用是否识字来衡量。这个词起源于拉丁文,愿意为耕作土地,后引申为培养一个人的兴趣、精神和智能。文化是语言和文字的总和,即人类在不断认识、改造自我、自然的过程中,所创造的并能使人共同认可和使用文字、图像、语言、音韵、音符等符号。包括物质表象和精神内涵,具体指群族的历史、风土人情、传统习俗、生活方式、宗教信仰、艺术、伦理道德、法律制度、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精神图腾等。

父亲去世后,我们的家文化受到重创。85年,大哥跟我分家,要过一家三口人的小日子,在长辈的主持下,分给我三间堂屋和院子,分给大哥三间西土屋和院子里的十几棵檩条粗的树,我再给他补900元钱。等他在别处有宅基地了,再建新家。东地一亩北地五亩的耕地归我。下堤七亩和沙窝的荒地归大哥。大姐二姐已经出嫁,母亲、小妹和正在上高中的我,成了新的小家。母亲是从裹脚时代过来的大户人家的千金,虽然在记工分的年代经常出工,担粪、挑水撑了过来,虽然累的右肩比左肩低了好多,但犁地耙地的活,还是干不得的。小妹刚15岁,力气还小,也不会扶犁。家里就一头小毛驴。分开的那年去东地犁地,小妹撒肥料,我下了犁,小毛驴拉不动,我让小妹和驴一起拉,还是犁不动。我去拉,让小妹学扶犁,我和驴往前走了几步,犁铧就从土里跑出来,小驴就往前猛跑,小妹握着犁把,喊不中。我们试了好多次,一遭也没犁成。我嫌小妹怂,动了手打她,小妹哭着撂挑子不干了。我看看小毛驴,再看看犁,小毛驴仰起头,盯着我手里的鞭。

我高考复习那年,大哥因超生躲到了外地,村里抓计划生育的,先牵走了我家的毛驴,又把院子里的十几根檩条拉走了。我掏了400块钱,把驴赎了回来,檩条却被干部变卖了,还是不够他们的罚款。一天午后,村长领着几个人,拉着板车,要到我家里拉粮食,大哥的西屋早已空了。我们的粮食还在堂屋穴着,我赶紧上了锁。有个青年拿种斧头要砸锁,气得我拿起菜刀,冲了过去,他们知道我们分了家,看我要拼命的样子,留下狠话,走了。

97年,大哥回来,交清了计生罚款,向村里申请宅基地不成,就和我商量,把我的院子一分为二,在院子中间盖他的新房。我已经在郑州上班,要求大哥,盖了新房让母亲住一间,可以随便盖。母亲虽然心里不愿意,毕竟大哥也是她的亲儿子,也没反对。大哥就在院子中间盖了五间平房,垒了院墙,成了一个独立的新院子。小妹已经出嫁,几年后,母亲搬到新房,我和大哥又变成了一家人。而那三间瓦房,成了我们兄弟的祖屋,在新院子的后面,孤独地坚守着。

自02年,我的儿子出生开始,每年春节,必回村庄过年,一年不落。每年吃腊八粥,是母亲召唤我们回家过年的第一道指令。我担心母亲多想,总是提前回家一趟,留下足够的钱,让大哥随便购置年货,把招待姐妹家人吃喝的东西买全买够。母亲爱说,穷一年不穷一节。等我春节回来,担心大哥有些贵重的食材不舍得买,我到郑州水产市场,再采办些成箱的鱼、虾,到商超收罗些稀罕的水果、酒水等,把皮卡车塞得满满的。邻居到我家串门,总是羡慕地说,你们家备的年货,比人家家娶媳妇准备的还多呢。

我爱好摄影,大年初二,俩姐一妹带着全家人来走娘家,热闹劲儿都被我拍成了照片存留。自02年到19年的16个春节,从开始大家庭的20人到目前的49人,每年不隔。我拍过大家拍小家,拍过大人拍小孩,拍过合影拍单照。团圆的快乐、美好的时光,尽在方寸之间的影像里。

大哥没出去打过工,母亲能干的时候,大哥在家侍弄十几亩地。母亲年岁大了,需要照顾,哥嫂端茶倒水,支应得地地道道。十几年如一日,母亲把年轻时受过的苦,在她的晚年都换成了福。胡同里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几位老人,都羡慕母亲,说她活在福窝里。因为那几位老人,都是自己生火做饭,缺这少那的,一个人单过。他们不是没儿没女,是儿女都升格为爷奶,要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她们有病有灾时,女儿和儿子的责任一样,或五天一轮,或半月一月一轮的照应。老人在儿子和女儿家之间,这个村那个村的拉来拉去,没有一个稳定的住处。

侄媳生孩后,需要哥嫂到郑州看管孙子。大嫂来了,大哥在家照应母亲。侄媳不解地问大哥,我叔咋不轮替看我奶呀。我哥回道,大人的事,你们少管。侄媳哪里知道,家里的电器,大到空调、冰箱、电视,小到热水壶,不用哥出一分,母亲生病住院,我交足医疗费,等新农合报销返回的钱,我是一分不要。我们弟兄自合了家,吃亏沾光,谁都没说过,妯娌们也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家务事。即使亲兄弟,也需要默契、需要俩都好,才能和成一好的。

八、

母亲弥留之际,在电话里说她肚疼,疼得撕心裂肺,疼得想让我立刻回到她身边。我让大哥把她送医院,说孩子一考完试,我就回去。大哥说,看着咱娘的情况是要走了,走之前想见你一面,你赶快回来吧。我到神婆那烧香,仙家说,咱娘寿限到了,过不了这个月。

母亲在大姐二姐小妹的轮岗看护下等到见我最后一面。那天下午,女儿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匆匆收拾行囊,等待妻子和儿子一回来,就开车回老家,可等到他们夜里12点,他们也没回来,这几个等待的小时了,大哥打了几个电话,说,咱娘一会清醒,一会昏迷,母亲还跟我说了话,问我啥时能回去,她肚子疼。我实在不能再等了,把已经和衣在沙发上睡着的女儿喊起来,连夜开车回老家。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百多公里的路,平时只要两个小时,这次竟用了四个多小时,才赶到家,好像是我这样做,就可以延长母亲的寿命一般。凌晨四点半到家,母亲躺在床上好像是熟睡了,大姐二姐小妹在床边坐着,头一栽一栽的起懵着。院子的大门开着,母亲听到响动,立刻精神起来,㜥,红孬回来了。麦,我回来了,母亲睁着眼睛,在二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俺妞回来了,母亲对女儿说。女儿懂事的靠近母亲,喊奶奶。母亲伸出手,拉着女儿的手,俺妞又长高了。母亲好像忘了她还是个病人。麦,你哪不舒服?我肚疼。咱去医院看看吧。中。我去收拾一下车,咱就去。二姐对我说,母亲说肚子疼,有一个星期了,她说送医院,哥不让。哥说人到这时候就不用看了,在家安生,还能多陪老人几天。我收拾好车,大哥也从外面赶了过来,不愿意让去,但也没有执意要拦。我抱起身体微胖的母亲,放到车右前座铺成的躺椅上。我开着车,像蜗牛一样出发了,生怕颠着母亲。到了医院,母亲坐在轮椅上,头后仰着,面朝天,眼睛闭着,像是在休息的样子。医生问病情,二姐回答着,母亲还时不时的说肚子疼,吃了,没,愿意等,自己回应医生的问话。等我办完缴费手续,母亲做了各项检查,已过了两个小时,母亲才进了重症监护室。

两天后,母亲从重症监护室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只有体温,没有呼吸的母亲了。大哥大哭,我们把母亲安放在行军床上,呼喊着麦回家。我一手扶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只有我一辆车的空寂的大路,右手拽着仍有体温的母亲的手。一会后悔没听大哥的话,一会自我安慰自己做的也对,没让母亲在病痛折磨中绝望,治疗至少还有生的希望。大哥说,咱麦肚疼是替咱大喊的,不是她疼。

冥冥之中,感觉大哥的话也在理。农村的习俗我不懂,讲究多,坟地风水,风土人情,我不能多管。故当侄子和大哥为母亲选新营地,如何安排葬礼时,我只有出钱,全按他们的意思安排。这样才不会有争执,家和万事兴。

我后悔没听大哥的话。我把母亲折腾到医院,在重症监护室结束了母亲的一生,她最后还有什么愿望,我一无所知。我知道母亲不想到郑州我家安度最后时日,是不想离开村庄,不想把让自己死在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而我还是没能在村庄的这个母亲熟悉的地方,家守护着母亲离开,一定是我的错。

九、

前几日,在南开大学的历史博导论坛上,我听了历史学家朱彦民《关于夏代历史问题的争论》的专论,写下一段心得:“历史记载,不是只局限于文字、文献的记载,还有物种起源发展的思维,各种物质年轮的变化,人类生活习俗、风土人情的演变等记载形式。对于没有文字文献记载的历史,后人可能不知道,但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夏代虽然在近现代的传承中缺少文字记载,但不能因此否定夏代的存在,及夏代历史遗迹的重要地位和价值。这是历史研究者,通过历史遗迹,加上合理科学的推测、研究、考证,得出的科学论断。”我把这个给彦民发过去,彦民道:“一家之言也。”

一家之言?我是不敢当的。彦民是史学名家,书法大家,师从名家范曾、王玉哲等。而我,即无史学研究之经历,又无书法爱好之造诣。要说一家,只能从都是同村同族中人说起,彦民年长我四岁,都毕业于朱村中心校,算校友,也可能师出同门。

百度“朱彦民”,首页满屏他一个人的信息。这种情况,要么名气大,要么做了广告推广。很显然,朱彦民属于前者。他研究的是甲骨文、先秦历史学领域,这是一个清贫的专业。深钻此业,必须能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有心怀华夏之大格局。南开大学官网称其为: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专门史教研室教授,博士生导师,先秦史研究室主任,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研究员,天津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社科委员,天津市国学研究会会长,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中国殷商文化学会副会长,国际易学联合会理事,北京大学中国画法研究院兼职教授。开设课程有《甲骨学研究》、《文物考古与先秦社会生活史研究》、《先秦社会生活史专题研究》等,多达十几门。学术著作一百多部。

彦民的巨大历史学成就,都是一点一滴,几十年如一日,长期辛勤学习、考证、研究而来!从他的授课中,我能体会到历史研究的复杂和辛苦!

彦民曾作《大伾山赋》《淇水赋》,表达对家乡的眷顾和深爱。受其影响,我写了《浚县古城》《黄河滩区的种地人》,却怎么也写不出彦民文中的深情厚谊来。

彦民和我,还有好多在外地打拼的村庄里的人,父母在,村庄是我们的来处,父母已故,除了回村庄扫墓祭奠,已离开村庄几十年的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回来?生活习惯、文化认同、价值观念,审美和信仰,离村庄渐行渐远了。而我们对村庄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在村庄接触过的人和事上。

十、

我们每个人之所以留恋村庄,是因为挂念生活在村庄里的父母、发小、玩伴、同学。村庄有我们熟悉的老屋、难忘的记忆、割舍不断的血亲和邻居街坊。我们都有恋土情,走不动时,不想离开故土,不想离开老屋,不想死在人生地不熟的外面。

村庄有安葬老人的一席之地。村庄能让叶落归根这个成语拥有存在的价值。

我有一个想法,根据农村的实际状况,我想利用村庄的闲置院落,搞一家养老机构,等时机成熟了,把村庄发展成养老村。我认为,城市是年轻人奋斗的地方,是创造财富,发挥激情,体验烂漫的地方,是青年人的天堂。城市的高楼、出行方式、喧闹的环境,不适合老年人生活。而村庄(农村)是生养我们的地方,是怀旧的地方,也是叶落归根的地方。同时又是粮食、蔬菜、各类肉食等生存必需品的制造地,是体验乡野美味、休闲的好地方,适合养老产业的发展。我把第一波服务对象,盯在我们这帮即将退休的人身上。

我计划起名《农安新尊长院》,特点:以村庄为基地,像开发民宿一样,充分利用村庄的闲置房屋,分散布局,多点发展。实现老年人不想离亲、离家、离群,渴求家门口养老的朴素心愿,改变独居老人“做一次吃三顿”的不良饮食习惯。解决“子女在外工作有牵挂、父母在家养老无依靠”的家庭问题。

正如习主席所说,“要以实施乡村建设行动为抓手,改善农村人居环境,建设宜居宜业美丽乡村。”

脱贫攻坚,圆满收官;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已经拉开序幕。作为我国传统文明发源地的村庄,乡土文化的根不会断。渐渐远去的村庄,必将在新的机遇、新的理念下,渐渐回到我们身边,传承古朴,有序发展。

2022年3月28日写于郑州(本文为之前参赛的散文《村庄的记忆》的原始稿件。《村庄的记忆》为满足参赛作品的字数要求,由此文缩写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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