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英莲8岁了,已经在异地安置点小学读二年级。
家是最温暖的壳,家是最能敞开心扉的地方。习字课上,英莲最爱写“家”字。她一笔一画地写,写得工工整整,好像她写“家”字不是为了写一个字而已,而是在呵护自己全家。她知道“家”字上面的“宀”就是表示屋子,这是一家人一起生活的最基本条件。“宀”下边的“豕”字,老师说是“猪”的意思,但是英莲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和“猪”联系在一起。她觉得那“一”更像一根屋梁,而屋梁下的四撇、一勾、一捺紧紧依偎在一起,更像她的一家6口人。伤感的是,现在她家的6口人不能紧紧依偎在一起了,不得不分成6处居住,谁也见不到谁。
英莲的家在高高的妖皇山上。今年大年初四,虽然全屯的乡亲仍沉浸在欢乐的春节气氛中,家家户户依然热闹非凡,但是敏感的英莲却发现爸爸妈妈开始收拾行装了。爸爸妈妈要去哪里,英莲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英莲是在广东的砖厂出生长大的,知道什么叫做背井离乡在外打工。英莲5岁多的时候,为了英莲能读书,也因为妹妹要出生了,爸爸妈妈才带着英莲回到妖皇山。爬上妖皇山踏进祖屋,英莲才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山里人。家乡在高高的山上,可以俯瞰山下的土岭、河流、村庄、公路。祖屋是木头搭建的,四面透风,根本抵挡不了冬天寒风的侵袭。三年前妹妹出生了,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偏偏在妹妹出生不久,一把大火把木屋烧了个干干净净,好在全家人逃得快才没伤着性命。爸爸妈妈将几年打工攒下的钱,加上政府发给的一万五建房补助款,以及从亲戚东借西借来的钱,另外找了一处地基起了一栋两层楼房。楼房是一年里就建好了,但是爸爸妈妈不但不高兴起来,反而一天比一天愁眉苦脸,因为追债的人一天天多起来了。只因为妹妹还小,爸爸妈妈不忍心外出。今年春节一过,妹妹有三岁了,已经能在山路上奔跑了,爸爸妈妈再次外出打工已经在英莲的意料之中。
英莲不敢指望爸爸妈妈再次带着她去广东,因为她一回到老家不久就被送到山下的异地安置点小学读学前班,今年春节后就要读小学二年级第二学期了。她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在校内吃住,每个早上有一个政府给的鸡蛋做早餐,中午有四块钱的营养餐,晚餐有五块钱的寄宿生生活补助费,生活不用愁。虽然一周只能回家一次,但是毕竟一周内就可以见到家,见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妹妹。现在爸爸妈妈要出去打工了,今后谁接送自己呢?
英莲记得爸爸妈妈是大年初五的早上离开家门的。那天早上妖皇山的晨风很大很冷,送爸爸妈妈出门的时候英莲差点被吹进家门的冷风推回屋内。爸爸妈妈并不对英莲刻意隐瞒他们的出行,反而专门叫醒她,交代她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要照顾好妹妹,要好好读书。8岁的英莲很懂事似的,不住地点头。其实,英莲不但已经学会煮饭菜和喂鸡鸭,还能跟屯里的几个姐姐爬上妖皇山顶采摘竹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爸爸妈妈可以放心出远门了。
爸爸妈妈刚离开家门,英莲就马上跑上屋顶。妖皇山很高,加上屋顶的顶托,英莲能把下山的路看得清清楚楚。爸爸妈妈坐的“三马仔”出了村口,沿着蜿蜒的村屯公路下山。三马仔先是过了那能屯,然后经过那岜屯,最后到规额屯,爸妈在那里就可以换乘班车。英莲足足望了30多分钟,才把三马仔送出视线之外。目送完三马仔,英莲边下楼梯就边流泪了。
只过了三天,爸爸从广东打来电话,说他和妈妈已经到广东并且找到工作了。爸爸笑哈哈地说,他和妈妈这次找到的工作工资很高,有2000多块钱呢。英莲想象不出2000多块钱的分量,说想和妈妈说两句话,爸爸似乎愣了一下,却没法把电话转给妈妈接。过了半天,妈妈的电话打来了,英莲却说也要和爸爸说两句,但是妈妈却没法把电话拿给爸爸接。英莲就感觉到了,爸爸妈妈并不在一处打工。
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这一天,留在老家的四个亲人被一分为四。奶奶要到妖皇山顶挖地,要住在山上的茅草房里,能一个月下山一次就不错了。英莲到过妖皇山顶,知道自己家在那里有几块玉米地,奶奶在茅草房里还养有鸡鸭。还不知什么叫忧愁,说话粗声粗气的妹妹则被姑姑接了去。姑姑嫁到芭蕉屯,那里离英莲家大约有20公里,坐车去要经过狭窄的老虎跳峡谷,半个早上才能到达。爷爷患有甲亢和关节炎,走路要拄着拐杖,即使拄着油茶木做的硬邦邦的拐杖也抖抖索索,一副随时倒下的样子,只能留守在家。
英莲是被舅舅接了去。舅舅家在妖皇山对面的阴阳山,离异地安置点的学校倒是不算远,只有三四公里的路程。这时候英莲才知道,家里的一切爸爸妈妈早就安排好了。
元宵节过后不久就开学了,英莲就被舅舅送到学校去。每当坐在教室或是躺在宿舍里,英莲就把每个亲人的影像在大脑里一一播放,谁都不落下。英莲设想爸爸这个时候做什么,妈妈做什么,妹妹做什么,爷爷做什么,奶奶做什么。
学校很重视给学生练习写字,每天下午最后一节都是习字课。每到习字课,英莲就把字帖拿出来,照例要翻到有“家”字的那一页。她一笔一画地写,把“宀”写得宽大方正,希望自己的家宽敞明亮;把“一”写得粗壮,希望自己的家稳固牢靠;把弯勾写得力透纸背,因为这代表作为家里顶梁柱的爸爸;弯勾后边的那一捺用力地顶着弯勾,象征妈妈对爸爸强劲有力的支持。余下的四撇,被弯勾顶托着的是爷爷奶奶,因为爷爷奶奶需要爸爸妈妈的赡养;悬挂在弯勾前面的那两撇,自然是英莲和妹妹了,她们需要爸爸妈妈的百般呵护。
英莲把“家”字写得紧紧凑凑的,不允许笔画有丝毫的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