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其丽
(一)
上水村几百年来一直风调雨顺,少有祸灾。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气候也渐渐变化无常了。头一年发了大旱,田里的庄稼都遭了殃,几近颗粒无收。而这年又发了洪水,育秧不得。村里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家就靠那几块地过日子,这便苦不堪言,但也只能勒紧了腰带越发节俭度日。
鸡鸣时,黎依照往常早早地在自家瓦房下背起了锄头和铲,手里提着一个生锈的铁桶。夜色迷蒙,到处还笼罩着散不开的雾气。排水坑里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溢满泛滥,透着深幽的光如同黑水一般潺潺流动。她往还算宽阔的田埂一路直走,脚下尽是水和泥泞,这让她走一步陷一步,穿着黑胶水鞋的脚也就越发沉重。她喘着粗气,眉头紧锁,眼眶里打转着泪水。没有人知道她昨夜是如何度过的,可她的唇倔强地紧紧抿着。黎的男人不在家。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自己没有什么奶水,孩子总是饿得“哇哇”直哭。为了一家人吃饱,黎的男人随了村里人一起翻山越岭地跑到了城里去打工,在建筑工地帮人搬砖。然后他每个月会托人带回那么一点钱,刚够给孩子买一个月的劣质藕粉。
而这年发的大水,黎仅有的那块田自然是蓄满了水,不把水弄出来,便种不了稻谷。而就算是抛了秧,也只能任由幼秧在水里泡烂。可是光靠黎一人之力,把田里的水弄出来分外艰难。为此,黎昨夜去找了公公。黎希望他能牵着他的那头黄牛到她田里犁高田埂,好让水能泄出来。不料公公睁着圆目大声斥道,没用的东西,自己的田自己耕!黎的心碎了一地,她早该想到公公的反应。可黎也没了办法,夜里她一个人躺在破屋里的草席上辗转难眠,想起了初次来到男人家的时候,她不过才十六岁。婆婆就同她说,等黎过了十八岁,她就会分给黎一块水田还有一块旱地,黎和黎的男人得和他们分家,然后自力更生养活自己。黎自然是知道在这个饥肠辘辘的年代,保全自个是人的本能,可毕竟是一家人,为何做得这般绝情?黎想想瘦弱待哺的孩子,想想冷漠的婆婆公公,再想想已许久没有联系的男人,泪水沿着眼角“啪嗒啪嗒”地落在竹枕上,止也止不住。
东边的深山里已泛起了鱼肚白的光,山里人家的公鸡应时啼叫了起来,那声音扯破黑夜,揭开了光明的白幕。黎站在自己的水田面前,看着田已变成了一汪水湖。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啊!田啊!黎在自己的内心处深情喃道。待水面上略显波光粼粼的时候,黎挽起了衣袖扛着锄头下了水。她在田边一锄一锄地挥着手中千斤重的锄头,弄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换了铲,把淤泥从水里铲到田埂上去,这样的动作无休止地重复上无数遍。此时太阳已日升三竿,火辣辣地暴晒着黎露在外头的半截手臂。等黎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已热辣辣地疼时,她这才抬起头直视着蓝天上的一方烈日,目光所过之处便尽是一个个光圈。可黎露出了微笑,她近乎狂喜又有些愤怒地喊道,大点,热点吧!最好把这田里的水通通晒干!
正午的时候,她已近乎精疲力尽。无奈便在田附近的一个菜园里摘了别人家的青瓜吃,然后寻了山下汨汨冒出的泉水喝了个饱。解决了饿的问题,黎开始给田排水。田埂已经叠高,为了能让水赶紧泄出去,黎开了个大口排水,而自己也拿着铁桶装水泼出去。“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便渐渐在绿草如茵的田野里响了起来,不远处正低头啃草的大水牛闻声也抬头望了过来,沾满泥巴的黑色牛尾随意一扫,打到自己的屁股上,便正好把一只吃饱喝足的贪吃苍蝇给活活拍出了一点红。
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时夜已大浓。她把锄头、铲和铁桶随手扔在了厨房门外的柴堆上就直直地往自己的里屋走去,也不掩下房门就爬倒在床。黎四肢大开,胸口微弱地起伏,活像一只晒干的死鱼,没了生息。黎的疲倦深入骨髓,脑袋一片混沌。极度昏沉的她想到了还没有喂的孩子,可又想到阿娘,毕竟是亲生孙子,她就不信她不喂!这样想着,黎倒放了心睡了过去。可黎睡得并不安稳,她累得想死,可想睡又睡不着,睡着了竟然又累得极欲想醒来。冥冥之中有那么一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呼吸不得,耳边熙熙攘攘还有一些熟耳的哭声,这让她痛苦万分。恰这时黎的小腿抽起了筋,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一瞬,黎喘了一口污浊的粗气。再看向门口前,阿娘正抱着儿子骂着她,儿子哭闹得厉害。你怎么做人娘的?我要不喂孩子,孩子不得饿死!阿娘露出她嘴里的两颗龅牙骂道,黎沉默了片刻,近乎咬着牙回她,你是他阿婆,喂一下如何?黎不同往常的乖顺,这让阿娘极恼,可想想理亏,毕竟黎一人排了一天的水。阿娘便哼了一声再骂了黎几句就抱着孙子出去了。
黎又躺了下去,闭眼休息了一会。然后她起身出了房门,去凉棚里冲了个冷水澡,又到厨房里煮了些粥水就着盐巴喝了下去。路过阿娘里屋的时候,儿子的哭声还在无休止地响着,黎心疼得要紧便去把儿子抱来坐在家门口的大荔枝树下哄。孩子怪得很,一到黎的怀里就安静了下来。然后红着两只小眼睛怪可怜兮兮地看着黎,黎把他放了下来。儿子一边抓着她的手要抱抱一边嘴里不住地喊,娘~娘~黎伸手轻轻地拍在他的后背,以示安抚。她叹了一口气,同儿子说道,阿宝要乖乖的,这样娘才喜欢。
田里的事解决了,可新的烦恼又来了。前年的大旱让黎损了不少稻,这年能留的谷种便少之又少。可一家人就靠那亩水田养活了,黎已经想好育秧的法子,她可以腾空放杂物的厢房用来育秧,到时再扛到田里去,苦点累点都没有关系。可是这谷种不够却是最大的麻烦。黎想到了村里最富有的北佬家,北佬同她说过,只要她有困难都可以找他帮忙。可黎不想麻烦北佬,因为北佬对她有坏心思。但如今的局面,看来她只能去求北佬借点谷种才是。天大亮的时候,黎只身一人穿过门前的湖塘和竹林,沿着小路来到了北佬家。北佬家是村里少有的砖房,门前种着花草,有棵花树长得奇大,上面打着红艳艳的花朵。他家房门紧锁,看起来没人在家。可黎不甘心,便在围栏外轻轻地喊了几声。无人应,黎叹了口气正准备走开。砖房右侧传来了北佬的声音,黎你来了啊?赶紧下来坐坐!黎沿着路下了坡,还没进他家的厨房就见北佬提拉着裤子迎了出来,还裸着上身。
黎在凳子上坐下后,北佬殷勤地给她倒水洗水果。除此之外,桌子上还有些吃剩的肉和残羹。黎的听力极好,她听到楼上的大门“咔嚓”一声,开了又轻轻地合上。她虽单纯,却也知晓了些事情。大嫂今天不在家吗?黎拘谨地问道。北佬在她身旁坐下,呵呵笑道,她呀,同人上街去了,下午才会回来。说完,他取了根牙签开始剔牙,黎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牙缝里塞着的肉丝。她垂眸,委婉地表示了自己此次前来找他的目地。话毕,黎不忘承诺道,等我秋收了我一定还给您!北佬哈哈笑了起来,这一笑连带着他的啤酒肚上的肉也一颤一颤地抖。笑完后,北佬扬起了一张难为的脸说,黎,你看,去年我也折了不少稻,要是全村的人都来问我借,那我北佬喝西北风去?黎的身形一滞,她可还记得当初北佬对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像一个绝世好人。这一走神,北佬不知何时靠她极近,他的大手握住了黎的手,像是怕她挣开,紧紧地抓着。你男人真是好福气,竟能娶到你这样的娇娘。北佬啧啧叹道。黎忍着恶心以及北佬身上那股浓烈的烟酒恶臭,问,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北佬坏笑了一声,布满红丝的眼瞳露出了羞耻的邪恶,他说,黎,同我困觉,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二)
黎是被卖到上水村的。村里的男人成了年,介绍不成媳妇的便通过一些途径买来女人。所以上水村最多的就是买来的媳妇,这些女人不是不想逃,而是大都有了孩子,便定了心。黎便是其中的一个。她是少数民族,较之汉族人,气质和肤色都有很大的不同。不仅面容姣好,而且身姿窈窕。黎初嫁到上水村的时候长发及腰,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外人都传着说大娘家买了个漂亮媳妇。北佬初次遇见黎的时候是在田埂的井边。那会黎打了水,正在洗头,墨黑长发飘飘,粼粼水光荡漾,黎的纤纤玉手化作梳子慢条斯理地梳洗着头发,美如仙女。北佬看呆了眼,北佬这便对黎心生了惦记。
黎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附近的竹林时,刚好碰见了挑着尿水去菜园的阿娘。阿娘见她一脸惊慌,狐疑地问,去借谷种了?借到……看到黎两手空空,她的声音截然而止。阿娘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阿宝同你阿爹在一起,你去看看罢。黎点了点头答应道。黎回了家没见着阿爹和孩子,便走上了家附近的斜坡,看到孩子正和阿爹在一处干净的草坪上放牛,旁边那只老黄狗摇着尾巴一路跟着爱玩的阿宝跑。黎安了心,进了自个的厨房。来到米缸前,黎打开了盖子,突然一只瘦里吧唧的蟑螂爬了出来,吓了黎一大跳。黎一恼,两步追了上去,正欲一脚碾死蟑螂,又犹豫了一瞬,蟑螂夺得时机一下窜进了黑漆的柴堆里,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黎想同是为了活命,便放它一条生路罢。
黎回到米缸前,白米已见了底。她把手伸了下去,紧紧地抓了一把结实的米粒,心里这才渐渐踏实。想到自己甩开北佬的手,夺门而出,黎一点也不后悔。多么龌龊恶心的事,黎一想到开大门跑走的那个女人,脸便羞燥地红了起来。就算借不到谷种又怎样?孩子饿死就饿死,大不了她随了孩子一块死!这时黎的肚子一阵痉挛,她咬了咬牙,按着肚子来到水缸前,拿起大勺舀了水就“咕噜噜”地喝了个饱,过后又勒紧了裤带。可黎还是深刻地感觉到胃里有那么一张大嘴,即使被清水填满至膨胀,仍然还不满意地咆哮着。黎双手扶缸,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黎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她的长发因为干农活碍事早已剪至齐肩,不过剪掉的头发倒是卖到了一个好价钱。此刻,她的发丝凌乱,一个典型农妇的模样。黎伸手抚了抚脸,虽然晒黑了不少,但依然光滑平整。她还很年轻。这样想着,黎去寻了发圈认认真真地把乱发绑好。
黎没有想到,傍晚北佬的女人杀到了黎家。北佬的女人双手插腰,凶相毕露,一副男人被抢了的模样。拔腿豁到黎家门前的树下就开始暴骂,黎,你个小婊子给我出来!你还要脸吗你!竟然趁我不在家来勾引我男人!这一骂,周边的乡亲们凑热闹地都围拢了过来,一时议论纷纷。而那会,黎正好在后院给菜除草。北佬的女人人称母老虎,自私小气,活活的一个泼妇,张口闭口尽是些损人不带好的脏话。而且声音大,她要骂人,五里外的人都能听到。黎知道对付这种人不宜正面冲突,她骂便任由她骂吧,反正自己也没有做过亏心事。黎不想理会,可北佬的女人越发过分,言语间用尽了淫言秽语来羞辱黎。我就去了一趟街,回来就发现家里少了十斤谷种!我早就说黎是只狐狸精变的,这不今天让我抓了个正着!乡亲们你们可得小心自家男人了,哪天被她勾了魂去,你们就活该把这苦咽了吧!北佬的女人越骂越猖狂,骂累了就往地里吐了口唾沫,然后坐在一旁的木凳上拿了水烟筒,又从自身腰包里掏出了烟丝,闭着眼享受地抽了几口,然后又喋喋不休地咒骂了起来。
黎的婆婆挑着空尿桶甩在北佬女人面前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噤了声。“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你打的可是人!自己要脸不,没有证据就别学狗乱吠,我家黎勾引你男人?乡亲们平日里可看得真真切切,北佬那混账,村里哪个女人他没动心思的?还有什么十斤谷种,你进屋搜啊,搜不出来看我不拍烂你这张臭嘴!”观看热闹的村民们一想有理,一下便记起了北佬一家的嚣张跋扈,仗着自家有点臭钱就经常欺负他们这些邻居。对对对!休想欺负我们穷人!有乡亲喊了一声,大家都喊了起来。舆论倒向黎家,北佬的女人失了气势。但碍于面子,北佬的女人狐假虎威地骂了几句,便落荒而逃了。
黎没有想到阿娘竟然会为自己说话,那一刻黎的心弥漫起了一股暖流。当她从后院里走出,来了前门,阿娘望向她的眼睛瞪若牛卵子,她大声地说,你躲什么躲!咱天地良心在,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阿娘看似对她说,又好像是对乡亲们说。倒在地上的尿桶里还有一些尿水,这便空气中飘起了一股难闻的尿骚气。阿娘的黑色沙裤挽得一高一低,有些滑稽,上面还沾着脏兮兮的泥巴。黎吸了吸鼻,点头应道,知道了。
夜里下起了小雨,“啪嗒啪嗒”地敲打在瓦房上。有些瓦已残破,雨便从缝隙里顷透了下来,在屋子的地面砸出了一个个坑坑洼洼的小泥坑。黎拿了桶放在水坑上面接水,又忧心地想着自己的那块水田。黎喃喃语道,给条活路吧,老天爷。屋里的油灯黯淡无光,晕黄黄地摇曳着最后一点光火。黎走了过去,张嘴一吹给灯火来了个解脱,然后她在黑暗当中伸手拔高了灯芯,又用手轻掩划了火柴重新点燃。黎端着油灯慢慢走近了摇床,孩子正躺在里边睡得香甜,她打量着孩子宁静的面容,心里一片柔软。直到玻璃灯罩发烫,黎拿开了油灯,腾出另外一只手给孩子拉好踢开的被子。这时不知是谁路过了家门口,老黄狗“汪汪汪”地狂吠了起来。等脚步声渐渐远去,狗才垂下头重新趴回到屋檐下。许是嗅入太多潮湿的雨气,狗打了一个喷嚏,然后身形一滞使劲一抖,身上的雨水便四处飞溅。黎思绪混乱。她在柜台上放下油灯,然后从床下的破鞋里摸出了一把钥匙,待打开黑漆的衣柜后,她从里边拿出了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袋。这都是黎平日里从自己的口粮里剩下来的钱。日子煎熬,她必须早做打算。
(三)
次日,黎一人来到了大路。她探着头往村心望去,等了许久,嘭嘭作响的三轮车才吐着黑烟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黎的视野当中,连带着扬起了满天灰尘。黎眯着眼往三轮车里探视,盼望能见着一个熟人 ,好让人能帮自己买些谷种回来。车师傅是个大爷,探出了头粗着嗓门喊,要上街的赶紧上啊!车后面坐满了两排的人,连窄小的过道也都是黑糊糊的脑袋和身影,一时间黎倒看不出来都是些谁。恰这时,有人从身后唤住了自己。黎回头一看,是民。他们算是邻居,不过这几年民都在外头做工,并不经常能见着。黎的一犹豫,车师傅大喊了一声“开车咯”,三轮车内的铁零件就开始咿呀作响,似乎即刻间就能散了架,可依然顽强地一路吐着粗气远去。你这是要托人买东西是吗?民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在黎身旁停下,他穿着一件发白的衬衫,文斯俊朗。黎对他的印象不错,因为民这人待人热诚。黎便把自己想买些谷种的事同他一说,民拍胸承诺道,刚好我也要去街上采购些东西,顺便给你带回来。黎信得过他,她刚要从袋里拿出钱给他,不想他阻止了她。都是一家人,买回来了再给!民笑得爽朗,黎的脸红了一阵,嘴里尴尬地不停道谢。两人交代了一下,下午黎亲自去民家里拿谷种。虽然民说他送过去就好,可黎不想欠太多人情 ,便坚决推脱掉了。
下午,黎育秧拔草的时候记得这事,隔壁家二奶的黑牛进了黎的菜地里踩死了几棵青菜的时候记得,给鸡喂了食的时候也还记得,孩子不小心摘了红椒吃,辣得哇哇大哭的时候却忘记了。黎给孩子不停地喂水,背在后背一边走一边哄,可孩子还是辣得直哭不已。叫你不好好看好阿宝,看把孩子辣的!阿娘正在喂鸡,吃食还没摆在地上,自认雄武有力的公鸡就扑腾着翅膀跳到了阿娘手里的饭盆上。死鸡!你饿我不饿啊!阿娘挥手去打,嘴里骂骂咧咧,像是在骂鸡又像是骂黎。嚣张乱跳的鸡都让阿娘踢了个遍,一个个吓得只敢围在阿娘身旁转圈,等阿娘气消了把吃食丢到地面的时候,群鸡蜂拥而上,你踩我我啄你,一个个喙在盆里觅食,翻来覆去,终于觅到一颗完整的米粒时,却引发来了一场新的斗争。老黄狗缩着尾巴蹲坐在外围观战,脚一伸一缩,见阿娘拿着木棍还在一旁看着,也不好放肆,只能伸着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巴,然后讨好地朝阿娘摇着黄白相间的尾巴。一群饿死鬼,阿娘叹道。
民从斜坡上下来拐进黎家,他提在手里的除了一半袋谷种还有一条肥硕的草鱼。大娘,我给您带来了一条鱼,收拾一下,给一家子煮汤喝!黎的婆婆看到民提着的鱼自然高兴得劲,连忙迎了了上去,说 ,大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啦?看这样子赚了大钱呀!民摇头无奈说,这年头赚钱难啊!我这不是回家耕田来了么?民边说边把鱼递给大娘。真不好意思,孩子这哭闹得很,我倒把正事给忘了。黎走了过来愧疚道。等黎引民进屋里坐后,阿娘兴高采烈地进厨房收拾鱼。没有人看着,老黄狗拔腿冲向了鸡群,吓得群鸡“咯咯咯”一锅炸地飞了起来。可饭盆里的吃食已所剩无几,老狗不甘心地沿着盆缘盆底舔了又舔,又一边嗅着新鲜的鱼味一边流着哈喇子屁颠颠地进了厨房。
阿宝还在不依不饶地哭着,黎一边心疼地哄着一边歉意地笑。民问清了原由,便从黎的怀里接过来了孩子,再从兜里取出了一颗糖,认真细心地解了糖衣后塞进阿宝的嘴里,阿宝一有好东西吃,立马就收了声。好吃吗?叫声叔叔来使使?民用食指刮了一下阿宝的小鼻子。小阿宝看了看自己阿娘,见阿娘正对他慈霭地笑着,他转过头来这才应民,叔~叔~民一听,眼里有些忧心,他问黎孩子多大了。黎连忙回道,刚满四岁。民便摸着阿宝的圆圆的脑袋说,这年纪的孩子早该说话很流利了。黎一听,这才意识到这一点。见黎一脸惶然,民安慰道,平日里多教阿宝学说话就好了,没啥大事。黎了然,心生感激,望向民的目光便有些不同了。
民这人善言谈,而黎日子乏味,自然欣喜有个人闲聊。平日里农忙的时候见面多了,两人相处得分外愉快倒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民便经常来黎家,除了和阿宝一起玩耍,民得空也会帮黎种田。当嫩绿的青芽从黄黝黝的谷种里钻出了头,便以迅猛的速度拔高了苗头。黎那几日都没睡好,紧张而严格地控制着水量以及厢房的通风日照问题。等一排排绿意健康地摇曳勃发,就到了抛秧的时节。把秧苗挑到田里是一个大累活,不过幸好有民过来帮忙。黎就一块田,两个人一起劳作只花了一天不到确是很快就抛好了。但播种的季节,村里的每户每家都是在忙农活的。黎一声不响地便去了民家帮忙。民有个十岁的儿子,似乎和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民的女人较黎年长许多,是个缄默寡言、勤勤恳恳的妇女。对于黎来自家田里帮忙,民的女人初时自然是高兴的。可时间一久,瞧多了黎和民旁若无人的高声谈笑。本就满腔怨言的心便已心生了不悦,可两人也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明面上还是对黎客客气气,热情大度得很。
(四)
草长莺飞的春季,北飞的燕子早已飞回到南方的艳阳天里。黎家的屋檐下有只旧巢,紧紧地黏在被雨蚀、虫蚀过的木梁下。旧巢已多年不见归燕,黎常想是燕忘了巢处还是早已死去?阿爹多次骂说要把旧巢给捅破,是黎好说歹说给阻止了下来。这年,旧巢里奇迹地住进了一对“新婚燕偶”,欢天喜地着翻新旧窝。一家人中属黎最高兴,她每每猜测这对燕子必是最早年在自家筑巢的那对燕子的子孙,经历了数年的四季轮回,它们终于找到了家。
黎把这件事告诉民,那会民正坐在饭桌旁的木凳上看六合彩。民抬起头,看黎说得眉飞色舞,便嬉笑地回她,吉利!今年一定可以发大财呀!黎白了他一眼,却也喜滋滋地说,发大财就算了,一家子平平安安,能吃饱穿暖就万事大吉了。民低头继续看已翻得破旧的书,嘴里不住地应付说,可以可以。黎知道他心不在焉,正忙着猜码,她便把头靠了过去看,只见上面有一首首诗,还有一些动物生肖以及穿着暴露的女人。黎的脸一燥红,低声骂道,仗着这样羞耻的东西才能勾得你们男人看。民叹道,这是白姑娘,猜码特别准的。黎的浓眉一挺,问,那你猜到没,今晚开哪个生肖?民认真地翻了翻书然后笑着眯起了眼睛,猪和狗都已通杀,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家里全是鸡,吃都吃不完,书里也说出鸡的概率大,嗯,今晚买鸡肖。黎开怀大笑,你个贪吃鬼!两人又聊了一会,慢慢地黎聊到民的女人身上去。家里就一个儿子,你和嫂子咋不再要一胎?这话怕是说到民的心坎里去了,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又想到对黎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回道,生了儿子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你嫂子就再也怀不上了。去做了检查也没检查个所以然来。黎跟着叹息,得亏第一胎是个男孩,不然老了谁来养?
今年果真是丰年,田里的稻谷打得是粒粒饱满。每家每户的田里都散发着迷人的稻香,引得蝴蝶和蜻蜓纷飞乱舞。忙完了秋收,黎也不让田喘口气就急急忙忙地开始了秋种。而因天气比往年的都好,黎便在田里的一角育起了秧。这样,便省去了挑秧环节。等黎种的生菜和白菜长到成熟,又腌了萝卜,春节也就到了。那会,外出的男人们有钱没钱通通回家过年。过年是上水村最热闹的日子,放佛整个村子都瞬间活了起来。手头宽裕的人家买了红灯笼挂在自家屋下,张灯结彩地放着喜气洋洋的新年歌。年前的下午黎就早早地给孩子洗了澡换上了新衣,然后托男人看着。而自己则忙着杀鸡煮饭再拿着祭食到祠堂和祖庙里去祭拜。黎的男人自然是管不住的,把阿宝丢给阿娘照顾,自个就背着手到村大路去晃荡。遇见熟人就恭维地互唤声“大老板”,再道些吉利的话。
黎的男人痴迷赌钱,村街两旁早早地便摆满了赌摊,一般都是赌大小。黎的男人就会凑热闹地站在人群后面看摊主摇骰子,开盖之前随着众人一起喊开小或者开大。碰到心意足的时候,黎的男人“啪”的一声从兜里掏出钱来甩在黄木板上画的鲜红大字的一角,两眼便红通通地盯着摊主摇骰子的动作。全自己心意的自然面红耳赤地想再赢点,要输了的又不甘心走。直到夜色渐晚,大家这才作呼散,各回各家吃年饭。黎的男人已是两兜空空,才意识到自己出来已久,回去怕是要挨黎的骂。他寻思片刻,便上了山到阿妹家去讨了口酒水吃,临走前妹夫硬塞给了他一个红包,托带回去给阿宝。这便,黎的男人回了家便有了归家迟的措辞。
黎在家确是火气大得很。男人把孩子丢给阿娘照料,可阿娘也忙着祭拜的事情,却是忙得两头顾不过来,只能一边骂着儿子一边让阿宝自己玩。阿宝倒不哭闹,调皮地抓弄老黄狗。老黄狗缩着尾巴被小主人追得满屋子乱跑,无奈躲到屋外去,阿宝瞧着了树下的水坑,就兀自一个人畅快地玩起了泥巴水。黎回到家的时候,孩子脸上沾了些泥巴,新衣上也尽是泥泞。这便黎的通天火气便滋滋地冒了起来。她这游手好闲的男人啊!杀鸡煮饭啥也不会,照顾个孩子也能自己跑路,她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摊上这样一个男人!但毕竟是过年,骂人不吉利。黎的男人回到家的时候,黎冷着一张脸在厨房切熟肉,就是不理会他。男人心虚得紧,便说,我这不是在路上遇着了妹夫嘛,就被拖去吃了些酒,不想那么晚了,你看这是妹夫包给咱儿子的新年红包!黎撇也不撇他,男人吧唧了一下嘴巴然后抹了抹手,迅速地从她刀下砧板上抓了一块熟肉吃,别人家可都吃上年饭了,你赶紧的呀!说完男人又把手伸了过来,黎一巴掌打掉,出去出去,不干活没饭吃!黎把男人推出了厨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男人站在门外粗着脖子红着脸好一会儿,想想黎不过是说的气话,这心里有了安慰,心一宽便得意地在外头喊道,你敢!闲着无事,黎的男人又背着手转到后院菜圃去看菜。
夜里守岁。黎和阿娘坐在家门口看富裕人家放烟火。伴随着一声声爆响,一道道火光冲上夜空绽放成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大花,奇妙得很。村里早已通了电,可黎家向来为了节省电费只点油灯。而过年却是不一样的,家里一片通明。屋檐上缠绕着的电线下悬挂着的灯泡明亮如月,洒下柔和的光辉,照亮这个阴暗而贫瘠的家。过了午夜后,灯火昼明的上水村响起了一声炮声,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声。黎唤醒了困得睡着了的男人,点炮以示开年。可男人害怕得紧,黎没法子只得自个动手。当一条鞭炮摊卧在门前的草丛包里时,黎划了火柴点燃了鞭炮引子,然后又迅速地捂着耳朵躲到家里边去。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吓得自家的狗蹿到了门角里去,滑稽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了起来,声毕,喜庆的炮纸纷飞上天。村里这时,鞭炮齐鸣,似起了浓雾,到处都是散不开的炮气,呛得紧却又欢喜去闻。
守到后半夜的时候,黎困倦得厉害便回了房。正月还很冷,黎脱了大衣后就连忙钻进了绣着大红花的棉被。男人被她带进来的冷气刺激醒了,可他不恼,反而转了个身把黎拉进他怀里。大手便不规矩地隔着衣衫粗鲁地揉了揉黎丰满而柔软的胸,黎知道男人的意思,他想同她欢好。你个死色鬼!黎低骂了一声,不想男人又把咸猪手探进了她的内衣里去,冰冷一下侵袭了黎,黎起了一身疙瘩。黎便想也没想地就扯开了男人的手。男人火了,睁着圆目瞪着她,黎不甘示弱,要是有了孩子,你养得起嘛你!男人的欲火顿时泄了气,像被扎破的气球迅速地萎靡了下来,但他又极不甘心地胡乱摸了黎一把这才负气地背过身去。黎拉着被子掩着自己,等男人渐渐打起熟悉的呼噜,黎这才安心睡去。可是不知为何,黎竟想起了民。
过了春节,男人也不能再待在家里坐吃山空了。和村里的老乡寻了个晴朗的日子便整理行装进了城。临走前黎同男人商量,想买个小猪来养。不想男人没有主张,畏手畏脚,怕没有粮食喂也怕猪还没养大就发了瘟疫。黎咬牙道,你一个男人怕这怕那,我就是饿死自个我也要养!
(五)
生下孩子的那年黎不过十七岁。阿娘认为只要怀了孩子的女人就不会再跑了,可黎不同。黎曾挺着大肚子在大山里跑了好几公里路,可最后她原路折回。就在家门前的荔枝树下,黎的男人怒火滔天地抽了木棍狠狠地打在黎的小腿上。是阿娘骂骂咧咧地拦了下来,她气黎但也怕伤着自己的亲孙子。男人唯阿娘的话是从,可心里伤心得紧,把棍子扔在了矮小的菠萝树下后就一屁股坐在一旁咧着大嘴哭了起来。我早就说这样漂亮的媳妇我哪来的福气守!她今天能跑,今后也一定得跑!等黎肚子里的孩子落了地,守着黎的男人这才肯让她自由走动。隔壁家的二奶常来黎家唠家常,有时趁黎的婆婆不在,便好奇地问黎,咋跑一半路就回来了哩?黎摇了摇头,难以言说,最后又不好负了二奶的意,便说,孩子不能没爹呀。
其实不然。每个深夜,黎躺在木板支起的床上,她一边听着床板下唏哩嗦屑的虫鼠争食的声响一边思及此事,痛苦便像泛滥的洪水将她淹没。黎幼时家里很穷,全家的日子都靠阿爹抓老鼠卖来支撑。而且家中女儿自然是没法读书的,阿爹叫她放牛,她便乖巧地放了十几年的牛。阿哥成年后,阿娘找人帮说亲,不过几乎都是因为黎家太穷,出不了聘礼而作罢。阿爹阿娘终日忧心忡忡,有一日,他们唤来了黎,说,养你这般大也该到你报恩的时候了。我们已托人带你进城做工赚钱,你阿哥的聘礼就全靠你了。黎没有想到,她的爹娘为了自己的儿子可以牺牲了女儿。被卖到上水村的时候,黎不是没有恨过他们。可是一想起临走前阿娘浑浊的眼瞳里落下的清泪,黎便恨不起来。黎自知自己已是一株失了根的浮萍,从此飘飘荡荡,无所依靠,而这个陌生的家便是她一生的归宿。
民很支持黎的主意。有了民的鼓励,黎果真托了人风风火火地买回了一只白花花的幼猪。这可是她亲自挑选的小母猪,四肢粗壮结实,“哼哼”直叫,精神得很!阿娘见她这般也颇为心动,不过几日也咬咬牙花了钱买回来一只小黑猪,嘴巴却是很大。阿娘说,嘴巴大,吃得多长得快!倒应了那句能吃是福的俗话。可家里都时常揭不开锅,猪就更没东西喂了。黎每天就去田野、山脚下割猪草,路边的婆婆丁,小野白菜长得尤为茂盛,绿莹莹的要晃花黎的眼睛。可猪欢喜吃。近处的猪草割完了,黎又会跑到人迹罕至的“鬼叫窝”去。那里是个丘陵,周围群山环绕,长着最肥沃的猪草。但因其周围的山到处都是坟堆,夜里时发出些怪声,也听说有人进了山怎么也找不着路出来,后来还是撒了一泡尿,用手沾着涂了眼睛去了邪气这才回了家。胆小的人便不敢再到那一块地处去。黎自然也是害怕的,可是为了把猪养膘,闭闭眼跺跺脚黎也只得进了那山。好在,有老黄狗一路跟着她。往往黎忙着割猪草,家狗则在草丛包里蹿来蹿去,弄出稀稀拉拉的声响。黎割了一会,就害怕地抬头望一下,见狗就在附近,这心就定了下来。等狗玩累了就蹲在黎身旁舔舔嘴巴看黎割猪草,不时地摇摇尾巴吠上一声。黎愉悦地同它道,狗,狗,回家了给你弄好吃的!大白天的黎也没碰到啥诡异的事,这便安了心,胆子大了起来。一来多了,黎仔细想想,便方觉那些鬼叫之事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阿娘经常上山割岗松,然后再扛回家,晒干打掉了叶之后就放在厨房里编织,不过弄得满屋子灰屑,乌烟瘴气的,脏得很。黎知道这做好之后拿去卖能赚些钱,可她不喜。除了种田之外,她还去给人砍树。从早砍到晚,无个停歇。黎不仅要砍树还要把树扛到山下的卡车上去,当真是累死累活。黎初时干这种重活的时候肩膀每每擦破了皮辣辣地疼,得以躺回到床上的时候黎感觉身子都散了架,似有一个巨物时刻在碾压着她。可时日一久,黎习惯过后,肩膀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扛起树来两脚生风,倒像极了一个大老爷们。
黎白天忙活,夜间才得以休息。民有空时便夜里来找黎,两个人坐在厨房里头唠唠家常,说说笑笑,便是一晚。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免引人道尽闲话。黎的婆婆去坡岭闲逛,无意间听到了那些碎耳根的婆婆媳媳们坐在大树下说黎和民的坏话。黎的婆婆黑了脸,回了家就唤来黎,唠叨地教育起她来。黎自然是不许他人污蔑民的清白,这不怒火中烧,严厉地骂了起来。这一气势倒生生盖过了阿娘。阿娘未见过两人有何出格之举,而且民的女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奇怪态度,她就是操碎了心也无法子,只好作罢。可却是不安心,民一来黎的厨房,阿娘就偷偷摸摸地跑到窗角下去,像只老鼠一样竖起了耳朵探听两人的谈话。可看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民在黎心里的分量比寻常人都重,所以必然不可因为什么妇人的清誉而与民断了来往。再说,黎狠狠地想,就算她同民苟合,祖宗也管不着!
这年等猪养大之后,黎花钱请来了专门人家养的种猪,母猪果真在正月的时候下了一窝小猪!是黎和民忙活了一整夜,在黎明的时候小猪们这才全都安全出生,黎数了数一共十五只。黎热泪盈眶,每夜牵了电熬夜守着这些用干稻禾垫着的新生命,灯泡光发挥了它的价值,温柔地照亮了这些粉嘟嘟的猪崽们。慵懒地白母猪散发着母性的慈爱,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用舌头不停地舔着自己的孩子。猪崽还闭着眼,饿了之后就爬来爬去的寻找母亲的乳头,当真可爱的很。
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猪,等小猪断了奶,黎更得想法子弄来猪草喂。这几乎让黎夜不能寐,到最后猪倒一天比一天肥硕,可黎却日渐消瘦。一日,黎正烧火煮饭。柴堆里传来“吱吱吱”的声音,有东西乱蹿得把柴都翻了起来。黎猜想是只大老鼠,想到许久未沾肉腥了,黎便生了杀念。虽说家鼠太骚,不好吃。可家里也没有啥东西吃了,黎便轻手轻脚地拾了木棍翻开柴堆。这下老鼠叫得更欢了。肥老鼠从黑漆的柴堆里蹿出的时候,黎提着木棍紧赶着追了上去。
黎用开水把嘴角流着血的死老鼠烫脱了毛,再清理好其肝肠。然后把一只老鼠煮了一盆汤,又炒了一小碟肉。阿宝吃得津津有味。黎想不到这家鼠的肉竟这般鲜美,想来应该是误从山里跑下的野鼠。这晚黎和孩子饱吃了一顿。
可再多的猪草也有喂完的一天,待小猪大了不少的时候,黎狠狠心便叫人过来把猪抓走卖了。黎得了一大笔钱。第一次给阿宝买来了排骨熬汤,阿宝高兴地抓着猪骨头啃了又啃,嘴馋得很。黎自己喝些汤,阿宝啃不动的骨头黎才拿过来自己吃。而猪圈的母猪失去了孩子,萎靡了好一段时间,有事没事就用嘴巴拱着拦门的石板,“哼哼噜噜”地叫着,像是一个人在哭着,黎听着难受。
日子开始过得顺风顺水起来了,不饿着也不再渴着了。农村的人信奉多子多福,这不,黎的婆婆便催黎和男人赶紧再生个娃。男人有了借口,逢年过节回家便急燎燎地要和黎欢爱。黎也没法子,虽是嫌弃却也忍着。她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致,何况男人在那个方面也不行。头年还能坚持一会会,时日一久,倒一年不如一年,先头干柴烈火蓄意待发,一真枪实弹干起来,男人便趴在黎身上汗泠泠地发抖,不一会儿便爬了下来,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而黎的肚子也一直没有声响,男人自知自己不行了,对床事也就索然寡味起来。黎却私下窃喜,她才不愿让男人这般糟蹋她。
(六)
黎晕车晕得厉害。有一日去街上买农药,在回来的三轮车上黎吐了不少,后又晕沉沉地靠着铁架睡去。醒来之后,黎便发觉自己在镇上的医院躺着,大腿上缝了十几针。原来是搭乘的三轮车不小心翻下了田埂,黎的大腿骨压断了。阿娘还是那副严厉的模样,她一醒来,阿娘便说让她自己拿钱出来交接骨费还有住院费。黎沉默无言,是民来了医院,这才缴清了欠下的费用。两人的不同对待,让黎有了对比,这心便拔凉拔凉地疼。城里做工的男人听说黎出了事,急忙赶到了医院,人还没到,哭声倒哇哇哇地传来了。黎咬牙骂道,哭什么哭 ,我又没死!男人吸了吸鼻子,有脏兮兮的鼻涕流了出来,他用衣袖使劲一抹,许久才嚷道,你说你上街去干嘛,我做工才那么点钱,可怎么够你交什么住院费!黎问,这几年的积蓄呢?男人红着脸撇过头,没有了。黎再问,赌光了?男人沉默了下来。黎便一巴掌招呼到男人的脸上去。
男人蹲在病房外头。他脏兮兮的衣服皱拉成一团团,上面紧紧地黏附着洗不掉的水泥垢。而且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黑黄的指甲长了不少,里头尽是污垢,他一边抠着一边想着黎的眼神还有家里那娃,心里愧疚起来。可他不懂自己该做什么。蹲得脚麻了他站了起来,病房里有几个吵闹的孩子跑出跑进烦人得很,他的烟瘾突突地冒了起来。于是他迈腿离开,打算到医院门口附近的店里去借借烟抽。民坐在黎的床边,黎脸色青白。民叹道,两口子过日子不容易,放宽点心罢。黎眼里蓄着泪,她低头擦了擦,这才望向民,说,卖猪钱我还有点,回了家我先还你。民按住了她的手,眉头皱成了一道深纹,我们之间不用讲这些。黎愣愣地望着他,他的手很暖,不似男人的冰冷。而像是一个火炉一般滋滋地将温暖由手传到她冰寒的身体里,她突然想拥有眼前的这个男人。黎说,嫂子知道只怕不好,这么一大笔钱,你勿要为了我而难为自己。民点点头,神情凝重。黎却笑了,脸上重显了光彩,她喃喃语道,得亏有你。
黎自然不会让民烦忧的。回家后,黎便拿了积蓄还给了民,她知道民家也是要过日子的。等腿好之后,黎又开始上山去砍树,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腿好了,每次一扛重物,黎的腿便疼。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难受异常。可黎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不想却也落下了腿疾,每次天一下雨,黎的腿就隐隐作疼。
春季是多雨的季节。天空哗啦啦地倾泄着一年来憋蓄着的泪水,无休无止,像闹了脾气。天气一潮,黎的腿便不好受。民给黎寻了不少药酒涂也没用,只能用手按摩揉搓,方觉得好受。雨夜,民又带着求来的蛇酒药一路撑着雨伞来了黎家。黎在凉棚里面冲澡,民便坐在厨房里头的木凳上等她。水天一色,连带着人与物都模糊了起来。民竖起耳朵,听到水哗哗地响,不知是外头下雨的声音还是黎冲澡的声音。凉棚里传来了黎的唤声,诶,帮我拿一下衣服,在凳子旁边。民一转头,果真在一旁的红色塑料凳上看到她需换洗的衣物。民便起身拿了衣物来到凉棚外头,凉棚没有门,阻隔着的薄棉帐映出黎窈窕的身影,民闭了闭眼,脸有些热。他伸手微拉开棉帐,递进去。不想黎轻声笑了笑,一把将民拽拉了进去。
赤裸裸的黎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民一晃眼,连身体都热乎乎的了。黎紧紧地抱着民,将自己的水汽带到了他身上去。黎轻轻媚笑道,你要不要我?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黎又咬着他的耳垂低声说,我阿爹阿娘走亲戚去了。这会民控制不住了,他当真领会到了黎的美。他颤着手帮她穿好衣服,然后打拦抱起,回了黎的屋子。黎从未想过,男女欢爱竟这般愉悦。一番云雨过后,她靠在民的胸膛上,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若有所思。她启唇道,民,我想报答你。黎自认为得到了解脱,可这心里却也蓄满了负罪感。她的举动和当年在北佬家跑走的那个女人有何区别?黎想了又想,最后她美其名曰为“爱情”, 是的,她和民情投意合,为何要受世俗的束缚?这一想她便理直气壮起来。只要阿爹阿娘不在家,她和民逮着机会便拨云撩雨地纵情欢爱起来。与民的结合,让她近乎迷恋上了那般感觉。她的男人算不得男人,可民却是真男人。
这年秋天,黎的肚子无声无息地大了起来。黎的男人喜出望外,他不敢想自己那般竟也能要了孩子!有了这个动力,男人越发努力做工了。认认真真地拜了师傅学刮腻子,帮人装修内墙,工资倒多了不少。男人自知自己对不住黎,有了思量,便红着眼拼命赚钱,希望以后能让黎过上好日子。孩子出生的时候,是傍晚,天空一片落霞。是阿娘接的生,拿滤过热水的剪刀剪了脐带后,阿娘捧着幼小的女婴,愁眉不展。因为女娃没有哭!阿娘便掐了掐女娃的屁股,不想女娃还是没有动静!莫不是女娃鼻翼间浅浅的呼吸,阿娘差点以为是个死胎。可如今这局面,不由地让阿娘心头一震。她嚷道,这女娃莫不是个哑巴吧!黎身形一滞,失了魂。
男人从城里寻了个时间回来看她们娘俩,他也是落了魄的模样。好好的一个女儿竟是个哑巴!可他还是欣喜的,上天赐予他两个孩子,他应当知足才是。黎的头上缠着厚厚的毛巾,怀里栖息着她的女儿,孩子正闭着眼睛安静地吃着奶。男人坐在床头,傻呵呵地笑,你看看她的小嘴巴,小鼻子,和你一个模样!多好看呐!黎低着头,用手轻轻地抚着孩子小小的脑袋。男人端详了许久突然喃道,就是咋一点也不像我。黎的手一滞,她不再敢抬头看他,而是低下头圆其说,我生得自然像我。男人摸摸头,是是是,像我就不好了,人丑!
(七)
民来黎家看孩子的时候,黎潸潸落下泪来。这是报应,都怨我!民叹息了一声,伸手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不想却让黎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红痕。黎抓住了他欲缩回的手,她拉开他的长衣袖,显露出一条长长的抓痕来。没事,不小心刮到的。民连忙拉衣袖掩盖了起来。黎却止了泪,问,嫂子干的?民一脸难为。
黎本打算自己去找民的女人,不想民的女人倒先来了黎家。两人落座后,她浅笑着伸手接过黎的孩子,搂在怀里逗弄。孩子抓着她的手指,可爱地吐着口水泡。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这才抬起头来,可脸上的笑容却被冷漠取代,这孩子的眉眼倒挺像民。黎望进她的眼里,她啥也不怕,只怕她伤着怀里的孩子。嫂子,你都知道了?民的女人把孩子还给黎,黎紧张地赶紧接过,生怕她要摔了孩子一样。民的女人整理了一下衣衫,上面有孩子流的口水。她的脸上已起了些皱纹,又因为黝黄而淡了一些,短头发里掺了几根白头发,已衰老了不少。民的女人清冷地开口道,你年轻、漂亮,为了孩子,谁没有做过些恶心的脏事?黎颔首,听她接着说,可是黎,你以为民真的欢喜你?男人嘛就喜欢些新鲜的,他不过是为了报复我。这些年我纵容他,啥也不碍着他,确实已是到了最大的容忍程度。民的女人盯着黎怀里紧紧搂着的孩子,然后不善地道,你要再找他,休怪我闹得全村皆知。民的女人自觉在精神上扳回了一局,得意地笑了一笑。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起身离开。望着她的背影,黎捏了捏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这才喃喃语道,你是个可怜人。
一个落魄农妇的威胁,黎倒没有在意。她能忍了这么些年,想来也是为了面子。可这面子却是人一辈子的负担,不是轻易能甩下的。黎也自知做了错事是要遭报应的,这报应落到自己身上,黎倒认了。可报应却报到自己的女儿身上,这让她分外痛心。同时她也一直心怀愧疚,和民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心神不宁,失了先前的激情。可黎不知道,在这不久之后,更大的打击落到这个一贫如洗的家。那天村里的老孙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黎家,拉着阿娘阿爹的手就着急急地往外跑,嘴里嚷然,大事不好啦!阿娘不肯走,紧张地问,老孙你倒是说啥事!老孙狂吸了口气!这才有力气说清楚,你儿子在工地干活时从五楼摔了下来,现在人在医院正抢救着哩!阿爹阿娘身形摇晃欲跌,两人拍着大腿哭道,我儿他不是做内墙嘛!这可怎么办是好!黎那会刚好从田里回来,听到了这事,锄头“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男人性命无忧,可是双腿摔坏,瘫痪了。黎家向亲友们借了钱,近乎砸锅卖铁地筹治疗费,母猪卖了,鸡鸭也卖了,最后还是差那么一点。阿娘叫黎去向民家借点钱急用,黎无奈,只好一脸憔悴着地到民家里去。民自然愿意帮忙,进了屋准备给黎拿钱。不想民的女人刚从地里回来,一知黎是来借钱的,她便大吵大闹地骂了起来,没钱!我说黎你还要不要脸啊?哪个男人你不要偏要来勾引我男人!民从屋子里出来拉自己的女人,不想女人更加无所顾忌地说了起来,她就是一个狐狸精!民我可告诉你,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休想逞能!民浓眉一扬怒骂一声,你闭嘴!女人的怨气一下子爆发了。她插起腰来,大声嚷道,怎么,我还不能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破事!民想不到平日里沉默的女人发起癫来竟像只被鬼上身的疯狗,到处咬人。他咬咬牙,怒火中烧,狠狠骂道,你有什么资格说黎,你自己做的丑事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民的女人噤了声,她的眼瞳瞪得大大的,恐惧、愧疚、愤怒、悲戚都一一闪过。黎上前拉民,别和嫂子吵了,我走就是。被民的女人这样一闹,就算民愿意给钱她,她也不好意思再拿了。民的女人安静了下来,她喘了口浊气,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哭诉道,那十斤谷种你以为是白来的?民的女人瘫坐在地上,头发乱成了一团,她痛哭流涕道,我不和北佬睡觉,你儿子可以长得这么大?民满眼红丝地瞪着女人,他的眼里有着深深的屈辱。他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却不言语。
黎看不下去跑着出了民家,民晃了晃神便紧追着她出去了。黎不想再要民的钱,她说,别让嫂子伤心了,我有法子弄到钱。民把钱硬塞到黎手里,他叹息道,你还能有什么法子?这世间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黎其实早已心力交瘁,民这一喃语,黎便落下泪来,她哽咽地说,民,男人出事后,我感觉天都塌了。民说,还有我。黎却狠狠地摇头,民,不一样的。你是嫂子的天嫂子的地,我,什么都不是。而且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当真铁石心肠?民握紧了拳,他抓着黎的肩膀,我欢喜你,只欢喜你。黎微微推开他,说,你回去罢。民耸拉下两条结实的臂膀,垂下了头。黎说,以后好好对嫂子罢。
男人还没完全康复就出了院,因为实在没钱住院了。黎便寻了三轮车,一路上摇摇晃晃地送男人回家。背男人下车的时候,黎才感觉到男人的两条腿软绵绵地像两条空裤管。黎的心里一疼,差点泪就溢了出来。女儿是个哑巴,饿了也发不出声音,兀自一个人眼泪鼻涕流了一脸,阿宝站在摇床旁边朝黎喊,娘,阿妹哭啦!黎把男人好生安放之后,这才过来抱起女儿,然后拿布擦干孩子脸上的脏东西,边拍背边拉开褥衣喂孩子。阿宝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期艾艾地看着黎,娘,我饿。黎心疼地抚了抚阿宝的脑袋,阿宝长高了不少,可惜还是瘦黄黄的。想想厨房里也没有吃的了,她让开另一个乳房,叫阿宝喝她的奶。阿宝便高高兴兴地趴在黎的膝上,然后去吮吸许久未吃过的母乳。看着两个孩子闭着眼睛幸福的模样,黎的心里一片安详。
夜里,男人疼得不停地呻吟。他总说腿上疼得紧,黎便用手帮他按。按着按着,男人哭了起来。我真的成一个废人了!男人压抑着哭声,他怕把孩子们吵醒,因为孩子就睡在床旁边的小摇床里。黎心里也难受。却也只能任由他哭,等他哭完,黎抹了抹眼泪,说,哭完了吧!哭完就好好过日子!男人看着黎,眼里有着愧疚,我对不住你。黎垂下了眼眸,嗔怒道,乱想些什么。男人笑了笑,露出孩子般依赖的神情,阿宝呢?黎回他,和阿娘一起睡着。男人沉默了一会便说,你也累了,早点休息。黎起身出去用铁盆装了热水端进来,然后帮男人擦身子。折腾完之后,黎躺回到床上,男人伸手紧紧地拽着她的手,黎也紧紧地拽着他的手。男人很满足。眯着眼休息了一会,睡不着,男人便说,把女儿抱上来一起睡吧。黎便起身从摇床里把孩子抱到他们的大床里去,两人在旁边,孩子在中间,男人怜爱地低头轻吻了一下孩子粉嘟嘟的脸,这才安心地睡了过去。
黎做了一个梦。梦到无数的孩子、无数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前推后挤地行走在阴暗潮湿的地沟里,或笑着或哭着或咆哮着,却犹如黑暗里盛开的一朵朵鲜花。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投在男人和孩子身上,金黄金黄的。余晖里黎看到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护在胸口里,而孩子啃着小手,睡得香甜。黎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是因为男人和孩子的模样。
责任编辑:江子辰
题图版画:葛礼成
小说刊于《武夷》2019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