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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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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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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铲

□ 江文明

十三岁前,我一直在老家石扁头生活。石扁头很落后,大伙儿住的是千篇一律的土楼,而且群居在大楼里,极少有单家独屋的。若是出门,只能等一天仅来一趟的班车,一旦错过了就必须走路。白天,孩子们玩泥巴,捉蜻蜓,掏鸟窝,观斗鸡;夜晚,捉迷藏,钓夜鲢,捕萤火虫……每天听到的是鸡鸣狗吠,还有火钳与火铲碰撞的声音;看到的也只是犁耙辘轴,以及单调的山峦与溪流。村头村尾弥漫着一派原始纯朴的气息。

那时,村民生火做饭烧的是木柴。木柴干燥易燃,烧起来火势很旺,热焰从灶头的前锅底部蔓延到后锅,呼呼乱窜。偶尔有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由铁锅边沿的缝隙蹿上来,熏着人,让人眼泪直流。

老家的灶头通常很简陋,由黄泥砖和青火砖打砌起来的,上面一般会留两个大圆孔,放置铁锅。前锅做饭菜,后锅烧水洗沐。一般来说,灶窟前都放有四件器物:火钳、火筒、火铲和火屎盦。火钳用来夹木柴或火屎(即火炭),火筒用来吹气助燃,火铲则用来铲火屎或者火屎灰,而泥土烧制的火屎盦专门装火炭,各有用处。

构造简单的火铲,形似洋锹,只是前面铁制的部分为长方形状,差不多像成人手掌般大小,底平而薄,两边略卷;后端是一根与它相连的细长木柄。瘦长而其貌不扬的火铲,在我却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愫,而且这种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烈,甚至常触痛心头的最柔软处。

由于石扁头的大山多草木,尤其竹林茂密,古松参天,村民做饭菜烧火自然就地取材。粗细不一的木柴烧了后有的变成火屎,有的化成火屎灰。灰烬多了,就会影响灶窟里的木柴正常燃烧,需要及时将它铲到灶头坑里;而火屎可再利用,人们便会用火钳夹或用火铲铲,把一个个或大或小浑身通红的火屎“捡”到火炭盦里放,以备下次用风炉煲煮食物使用。

在土楼一带,砍柴是基本由女人做的。家里主妇强健或有女儿(当然指会干活了)的人家,从来都不会缺少木柴,火屎盦也常常装得满满的;我的母亲常年患病,身体虚弱,生的又都是儿子而且年纪尚幼,砍柴、拾柴的事就落在父亲的身上。不过,父亲在学校教书,没有多少自由时间,要解决每天三餐的柴火问题确实让他头痛,我家的火屎盦自然也就经常空荡荡的,除了有一些灰烬。

跟大多数人家的孩子一样,大我三岁的哥哥为了能早点赚钱帮衬家庭,才跨进初中没多久便告别了学校,跟同村的弹棉被师傅当学徒,到闽南的漳浦、云霄和东山一带打工;而弟弟连上学的年龄都还没到,所以家里能帮忙父亲干活的只有才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我。农村人每天都有繁琐的、干不完的活儿,偏偏那时学校每周要上五天半的课,一到周六上完上午的课,老师和学生都匆匆忙忙赶回家。父亲经常草草地吃完午饭,然后简单地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情,就去稻田忙碌,有时还要叫上我。我虽小,但懂事,会体贴大人,即使没有跟父亲去田里干活,也不会像其他与我同龄或者比我大的孩子那样闲着,而是经常跟随大楼里的其他人到路远坡陡的“门扇角”或“吃水井”等山坳拾柴。记得那时我肩头上挑的两个畚箕比我的个儿还高,走在蜿蜒不平的山路上总是一路磕磕碰碰,刮刮擦擦的,畚箕里的木柴自然时常掉出来,于是我便一边走,一边停下来把它们捡回去插紧,然后挑起担子急匆匆地追赶前面的大人。

因为劳力不足,我家常常没有柴烧,父母亲虽然十分着急,但又毫无办法,最怕的是下雨天气,有时天空一连下好几天,灶窟前连一根可烧的柴木都见不到,一家人的脸真比天空还阴郁。雨时断时续,不知疲倦地下着,我知道母亲的心雨肯定下得比它还大。可不管怎样,一家人吃的饭菜还得做,王夫之不是说过“甚也,肚饥之苦”?灶头没有柴烧,就用风炉煲。

煲稀饭,简单、暂时地解决一下大人及孩子的肚子饥饿之急,对大楼里的人们来说是极其平常的做法。可这要有火屎,如果家里的火炭盦没有,就得到别人家“捡”。理解父母心情的我,默默地拿起灶窟前东倒西歪的破火铲,满大楼走,从一家家的灶窟里把火屎捡到火铲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拿着火铲走回家,把满铲的火炭倒进四处开裂而用铁线紧紧箍住的风炉里。可是火铲很小,不能装容足够多的火屎,要把体积不太大的风炉填满,往往得来回好几趟,待到感觉火力差不多够煲一砂铝锅稀饭的时候,才稍微安心地放下火铲,然后从灶头旁的水缸里把清水舀入已经洗刷干净的砂铝锅,放到风炉上燃烧,再拿着使用已久的竹制米升走上二楼的禾仓(土楼客家人存放粮食的房间)量米煲饭。

农村人很忙,每天都起早摸黑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后,很多人的父母往往还在田间地头干活,不过孩子们大多十分明白事理,极其体谅大人的辛苦劳累,几乎无一例外地会自觉帮忙做好饭菜,等他们回来吃。每天大概同一时刻,土楼屋瓦顶上便炊烟袅袅,火钳或火铲落下时击打在灶窟前青砖发出的清脆的“叮叮”声不时地从一些人的灶下(土楼人集厨房、餐厅和会客为一体的屋室,在一楼)传过来。要“捡”火屎煲饭的人,通过辨音就知道哪家已经烧火了,于是拿起火铲,快步走去。

捡火屎,虽然是老家十分常见的现象,但偌大的耀南楼里最经常捡火屎的人却是我,还有一个就是我对面家的阿花。阿花的家庭也很不幸,尽管其父是县里一家企业的工人,但工资不很高,最重要的是他不大理家,而她母亲异常懒惰,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因为全楼的人几乎瞧不起她家,阿花捡火屎,只敢到对她比较友善的一两户人家那里捡,这样对我而言,似乎少了一点“竞争”。

一般来说,捡火屎的基本上是孩子,一方面大人农活繁忙,并且这对他们来说也挺不得劲的,毕竟连每天生活所必须烧的柴木都保证不了,确实让为父母的“情何以堪?”;另一方面用风炉煲煮饭食比较简便、容易,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能做,也更没被烧伤或烫伤的风险,做父母亲的在外面干活也放心。鉴于我家特殊情况,捡火屎煲风炉的必定是我,郁郁的我虽倍感难为情,却又十分无奈。

耀南楼有十多户人家,虽说大家都是同一祖宗传下来的,但几代下去以后,人与人之间渐渐疏远起来,况且呆在一个固定的小天地,又没见过多少世面,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劳动或者其它事情上,都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龃龉、矛盾,有时甚至打架争斗。当然,平时发生打打闹闹的主要是那些一脸鼻涕,动不动就哭的小孩子;不过,即使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也难免会影响两家的关系。稚气未脱的我,虽然比较瘦小,但也跟人打过好几次架,为了一点小事吵架的则更多,这自然影响了与邻居家的感情。所以每次捡火屎,我都是忐忑不安、浑身不自在的,总希望烧火的那家人不在,好跑去捡他们的火屎,又不致于尴尬。然而,这些想法只能是空想。不过,面对大人还好,他们一般不会跟小孩子一样见识;如果他们家的小孩在,一瞅着那熟悉的身影就让人感到惴惴不安。虽然我每次都勇敢而义无反顾地踏进人家的门槛,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孩也只是紧盯着我没说什么,但总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们“无声胜有声”的“威慑”力量。说老实话,经常跑到人家那里捡火屎,的确令人心烦,有的大人就会私下里偷偷教自己的孩子先把个大的火屎捡起来,让前来“搅扰”的人空手而归。

人都有自尊,哪怕还年幼,但在现实面前,这点小自尊根本不算什么,想到饿肚子不好受,我只能一次次地腆着面子,低着头,表情凝重地把人家可爱的火屎夹进火铲,然后匆匆忙忙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

老家的小男孩很多,说真的,我很羡慕他们有姐姐或妹妹的,因为他们家总有很多木柴,堆放在大楼外,生火时也不怎么捡火屎,可以随意地让一个个红通通的火屎变成火屎灰,反正火炭盦里有的是丰满的火炭。不像我们,每次烧火做饭,都不敢离开灶窟前太久,要珍惜由木柴化成的每一个火屎,不管是大还是小,都得及时把它们捡起来,夹进火炭盦,以备不时之需。

小小的火铲,一头装着从别处捡拾的、灼热的火屎,一头握在我孱弱的手上,却透露着那年月生活困顿的人极其敏感、自卑的情怀,以及另外一些人狭隘、自私的心理。平平凡凡的火铲,凝附着土楼邻里之间朴实而微妙的关系,演绎着我成长过程中一段难言的辛酸与无奈。每次回乡,站在生我养我的耀南楼灶下,我的眼光都会不由自主地寻觅那曾经给我留下永远记忆的火铲。

责任编辑:李龙年

发表于《武夷》杂志2019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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