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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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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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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梦未央

黄兴国

《山水韵·武夷情》油画展如期举行,《中国美术》杂志记者杨帆应邀到访。作为美术界资深记者,国家级、甚至世界级的画展,他见识的多了。采访武夷山这小地方的画展,纯属友情客串。一幅幅画看过去,觉得不过如此,没有发现能够夺人眼球的惊世之作。当走到展厅拐角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时,他的眼睛不觉一亮。墙上一幅名为《玉女春梦》油画立马定住他的脚步。画面上,一个梳着两条辫子,身穿草绿色军装,背着军用挎包,脖子上围着红色纱巾,一副毛泽东时代红小兵打扮的小姑娘,昂首挺胸,目视前方,英姿飒爽地站在九曲溪畔的河滩上,背后是亭亭玉立的玉女峰,河滩上一簇簇火红的杜鹃花娇艳绽放。

整个展厅挂的都是旖旎明艳的山水风光,猛然间出现一幅这样好像从遥远的过去穿越过来的另类作品,一下就激发起杨帆的浓厚兴趣。有意思。打听到作者武夷学院的南璐教授就在现场,他就迫不及待的找到南教授。

“南教授,想和您聊聊这幅画。”

南教授一身唐装,蓄着胡须,留着灰白长发,微微有些秃顶。在画展中心边上的茶座,南教授要了一壶大红袍,在氤氲的茶香中,拉开了话匣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深意,就是想念一个人,怀念那段逝去的岁月,画里的女孩是一位解放军军官的女儿,也算是我的一个小妹,我们两曾经有那么一段朦朦胧胧的情缘。四十多年前,我的老师也画过同样的这么一张画……”

南教授一边品茗,一边叙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南教授的故事,让杨帆感动的眼眶湿润。画展结束,《中国美术》杂志不仅刊登了南教授的这幅《玉女春梦》油画,还刊发了杨帆写的专访《那位叫美丽的女孩,你在哪呢?》

“你是南璐吗?我是美丽。”

两个多月后,正在画室里画画的南璐接到了一个来自山东青岛的电话,“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我看见了,你还好吧……”这个已经久违,却又依稀还有记忆,让他牵念了四十多年的女声的再次出现,把他的思绪一下子带回了那遥远的过去。

桐木溪从桐木关的莽莽大山中穿越险滩、蜿蜒而下,出山后豁然开朗,进入一马平川稻香满地的广陌田畴,湍急的溪水流速放缓,流到古镇星村地界,河床变宽,成为一条大河,水最深处有十几米,星村人管这段河流叫九曲溪。

古镇畔河而建,建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武帝时代,经过一千多年的不断构筑,星村成了这段河流沿岸最大的村落。时光就像这大河的水,川流不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啊流,流淌到了文革末期。星村成为人民公社所在地,公社所在地还有一个星村大队。当地村民秉承了祖先善良、勤劳的秉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耕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个隐藏在闽北山区深处的古老村落,虽比不上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却也称得上平和、安详。

连接村落和河对岸的是一座浮桥,浮桥是古人的杰作,就是将木制的渡船,间隔三至五米左右,用铁锚成一字型固定在河床上,渡船与渡船之间架设桥板连接,桥板用铁链或浸泡过桐油的麻绳固定。行人走在上面,虽有点晃悠,但不会影响通行。雨季洪水爆发时,浮桥可以临时拆卸上岸,洪水过后再重新固定连接。千百年来在中国广袤的水域河流中见的最多的桥,就是这种浮桥。

桥头是一个古码头,过去古镇没有通公路的时候,这个码头是古镇的集市贸易中心,与通往县城的古驿道相连,是古镇最热闹的地方。

少年南璐穿个裤衩,赤裸着上身,站在浮桥的桥板上,将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河水,“呜呜呜”的吼上几声,然后一个猛子扎到了河里,水面溅起一片水花。几分钟后,在几十米开外的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然后又是“呜呜啊啊”的朝着河面吼几声,才兴高采烈地游上岸。

读小学四年级的南璐,十三岁,生长在码头。农村的孩子,缺乏营养,个子不算高,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小,但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黝黑的皮肤泛着油光。古镇衡量孩子水性好坏的标准,是看一口气可以潜越浮桥上几个渡船。一般的孩子一口气潜越三至四个渡船,就要浮出水面。南璐一口气可以潜越六到七个渡船,直到大河中间最深处才浮出水面。他就像这大河里的小精灵,可以在这河水里自由穿梭。

南璐的阿爸是大队的通讯员,就是为大队做做杂事,打扫卫生,发发会议通知什么的。他母亲早逝,从小就和阿爸一起住在大队部。

大队部是古镇的一栋深宅大院,老人说这老宅是解放前地主的庄园。有好几亩地,大门进去,靠大路边的十几个房间,是大队党支部、革委会、民兵营等机构办公和干部住宿的地方。再往里,越过一个天井,是一个可以容纳百人左右的小礼堂。小礼堂内搭有个台子,宣传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开群众大会、批斗四类分子等活动,都在这个礼堂进行。最里面是库房、后勤、杂物间。

南璐和他阿爸住在大队值班室边上的一个小房间。最里面的杂物间里还住着一个省城下放的右派,叫王兆孔。原来是省师大的美术教授,王教授五十来岁,中等个,戴眼镜,胡子拉碴,看去有点不修边幅,但人缘极好。他到来之后,星村大队大到文艺演出的舞台布置、标语口号书写,小到幼儿园教材的编写都是他的工作。所以大队干部和当地的百姓,都没有难为他,专门给他安排个房间,给他很多照顾。

公社和大队干部平时很少住在大队部,只有南璐父子俩和这个王教授住在这里,偌大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那时电力不足,几个灯泡晚上幽幽暗暗,还经常停电,一到晚上,南璐就觉得有点恐怖。听老人说,解放前有个丫鬟吊死在里面,常常会闹鬼。春天的夜晚,野猫叫春的时候,叫声就像孩子哭声,非常瘆人。一到晚上,南璐就不敢独自进到里面的院落。只有王教授胆子大,每天晚上睡的鼾声如雷。

“小璐,过来,吃地瓜。”王教授特别喜欢南璐,有好吃的,好玩的,总忘不了他这个小朋友。

对一个画油画的美术教授来说,下放到武夷山,就好像是老鼠放到了米缸。风景如画的武夷山,让他神清气爽,几乎忘了自己的右派身份。整天乐呵呵的,一点也没有右派分子那悲悲戚戚的模样,每天做完他该干的事,就是画画。受王教授影响,南璐也迷上画画,周末没有上课,就跟着王教授出去写生,武夷山的峰峦他们几乎走了个遍。他悟性高,又有名师指点,很快就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小画家。

“小璐,过来。”这天放学刚进大门,大队钟支书老远就招呼他。南璐小跑到钟支书跟前,眼睛顿觉一亮,钟支书身后竟然站着一位穿着草绿色军装的解放军。那个时候的男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解放军,在这个闭塞古老的大院里,猛然间出现了一个帅气威风的解放军军官,这让南璐非常激动,立马就叫了一声“解放军叔叔好。”

“小鬼,很精神啊,读几年级啦?”解放军摸着南璐的小脑袋,问他。

“小璐,这位解放军潘叔叔,来我们这里工作,以后会经常住在大队,你要听潘叔叔的话,照顾好潘叔叔哦。”

“是,保证完成任务。”南璐也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模样,挺直身板大声答道。

晚上,他阿爸告诉说,潘叔叔是解放军192医院政治部干事,是上级派来的军代表,军代表是最有权威的,以后要好好听话。南璐知道,在武夷山天游峰山脚下,有一个解放军的192医院。记得父亲还曾经带他去哪里看过病。看见过那些身穿绿军装的解放军,他别提有多羡慕,现在居然有解放军叔叔和他们一起住,兴奋的晚上都睡不着觉。

第二天傍晚,南璐刚放学,潘干事也是老远就招呼他。他跑到潘干事跟前,潘干事就将手往衣服口袋里掏,然后伸出一个拳头,在他面前晃了一下,“猜猜看,里面是什么?”

南璐想了好一会,摇摇头,他实在猜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潘叔叔展开拳头,“送给你。”

“子弹壳。”南璐惊喜的叫了起来。南璐接过子弹壳,这和他见过民兵打靶剩下的子弹壳不一样,更短更亮。

“这是手枪弹壳,喜欢吗?”

“喜欢。”那时候的男孩子喜欢的就是枪啊、弹啊这些具有战斗色彩的玩具,有手枪子弹壳,就好像现在的孩子有个变形金刚,可以在同学们面前炫耀。能够得到解放军叔叔亲手送的子弹壳,南璐觉得自己好幸福,握住黄澄澄亮闪闪的子弹壳,欢天喜地的跑了。

星村离解放军192医院不远,坐车也就十多分钟。潘干事不像王教授那样长住在大队部里,有任务时才来住上几天。潘干事喜欢艺术,对王教授很欣赏,没有为难他这个右派,两个人相处的很融洽。空闲的时候,两人会切磋切磋油画,或者摆出象棋,杀上几盘。一个是解放军的政治干部,一个是右派分子,两个政治色彩截然不同的人在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潘干事没在,南璐就时常向王教授学画画,潘干事一来,南璐就像小警卫员一样,跟在他身后。村子里平时难得看见解放军,孩子们看见南璐和这个解放军首长这么亲热,一个个羡慕的要死。

几个月后的一天,正在教室里上课的南璐,突然发现班主任陪着潘干事走进教室,身边还跟着一个也是穿着绿军装的小女孩,不过没有袋领章帽徽,看得出是用旧军装改制的仿冒军装。大概是害怕,小女孩紧紧的拽住潘干事的手,低着头,不敢看大家。

“潘叔叔,您怎么到学校来了?”见到潘干事进来,南璐高兴的叫了一声。

班主任走到讲台前说:“同学们好,这位是我们四一班新来的同学,叫潘美丽,是这位解放军叔叔的女儿,美丽同学新到我们班,希望同学们要多关心。”

“南璐,这位解放军叔叔说,他和你都住在大队部,要求美丽同学插到我们班,老师调整一下你的座位,你和美丽同学同坐,你要照顾好新来的同学。”班主任领着美丽,坐到南璐身边

“小璐,这是妹妹,放学了,你记得带她一起回去。”潘叔叔摸摸他的头说,“不许欺负妹妹哦。”

潘叔叔突然间带来个女儿,南璐觉得很突然,他偷偷打量身边的美丽,脸红红的,害羞的低着头。一身的绿军装,一看就是部队里出来的孩子。心想既然是潘叔叔的女儿,那就不能让她受到一点委屈。

下课了,同学们都对这个穿军装的女同学感到稀奇,纷纷的围拢过来看,美丽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坐在座位上,南璐叫她出去玩,她也不做声。一直到放学,美丽没有说过一句话。

放学了,同学们轰隆隆往校外跑,美丽也跟着同学往外走,走的却是与回去相反的路。南璐赶紧叫住她,美丽也不说话,低着头乖乖的跟着南璐回去。

两个人刚一进大队部的门,美丽冲着潘干事边上的一位阿姨扑过去,叫了一声“妈。”就抱着不放。潘干事摸摸女儿的头说:“刚刚来总会不习惯的,过几天就好了,有南璐哥哥照顾你,你怕什么啊。你可是军人的女儿,哪能这么娇气啊。”

部队医院没有专门的小学,前一个学年,美丽都在县城读书,县城更远,照顾不方便,潘干事来星村后,夫妻俩就把女儿转学到星村中小,方便照顾。

公社领导给美丽的妈妈在镇上的饮食店安排了一个烫拌面、扁肉的工作,就这样美丽和她妈妈就在小镇上住了下来,成了小镇的常住居民。

美丽母女的到来,让大队部这个有点阴森的古宅有了一抹亮色。最开心的是南璐,原来偌大的院落只有他一个孩子,现在多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妹妹,还是解放军叔叔的女儿,他觉得自己非常荣耀,不知不觉中,就把自己当成了哥哥。

美丽毕竟是军人的女儿,没有几天就和大家混熟了,习惯了在小镇的生活。美丽比南璐小两个多月,或许是营养比农村的孩子好,她的个子竟然比南璐还高了一指头,看去更像个姐姐,和南璐混熟了后,就一天到晚跟在他身边,哥啊、哥啊,叫个不停。美丽嘴甜,见到大人总是叔叔、阿姨的叫。书读的好,才艺又多,画的画连王教授都表扬。在一次大队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宣传文艺演出上,美丽上场,一曲《红灯记》选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字正腔圆,博得满场喝彩。以后,大队有宣传演出活动都少不了她的节目。大家都喜欢上这个穿军装的小姑娘。南璐和美丽有时玩耍饿了,就跑到她妈妈的饮食店去吃一碗扁肉或者拌面,两个人就像亲兄妹一样。

和别的女孩不同,美丽穿的衣服都是军装,几乎不穿便装,就好像她是一个真正的解放军。她妈妈说,给美丽买了不少漂亮的花衣裳,花裙子,可她就是不穿,整天就是穿那几套用她爸旧军装改成的仿冒军装,她妈妈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任性。倒是她爸很自豪,说军人的女儿嘛,就是要穿军装,穿得花里花俏,那是地主资本家小姐。美丽的执着,让她成了古镇的一道风景线,整个公社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星村大队有个喜欢穿军装的小姑娘。

夏天是这些河边长大的孩子们最开心的季节,清澈凉爽、碧波荡漾的溪水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南璐和一帮孩子傍晚一放学,书包一丢就往河边跑,扑通扑通往水里跳。美丽生长在北方,不会玩水,只能坐在渡船里,眼睁睁的看着南璐他们在水里打水仗嬉闹,羡慕又无奈。南璐鼓动美丽下水游泳,她就是不敢。一段时间后,南璐故意激她,解放军哪有不会游泳的?不会游泳,怎么打仗?美丽好胜心强,心想,自己是军人的女儿,天天穿着军装,解放军死都不怕,还能怕水?再一个她也确实禁不住这盈盈碧水的诱惑,牙关一咬,眼睛一闭,也咚的一声,跳到水里。南璐在水里托住她,虽然难免喝上几口水,但在南璐他们的教导下,几天以后,美丽就能在水里穿梭自如。又过了个把月,美丽的玩水技巧就不输这帮男孩子,成了河里的小美人鱼。整个夏天,落日时分,当夕阳映红天边的时候,星村码头、浮桥的渡船上、溪水间,都飘荡着这帮孩子的欢声笑语。

胆大的美丽,也有胆怯的时候,晚上去王教授的房间,他就一定要南璐牵她一起进去。有时在王教授的房间,突然停电,她就害怕,如果再有猫啊鼠啊什么的叫唤一下,她就吓得抱住南璐。有时她爸妈有事临时回医院,她晚上一个人就不敢睡觉,非得挤到南璐的床上,才睡的安稳。要是晚上遇到下雨,电闪雷鸣,她吓得就直往南璐的怀里钻,“南璐哥哥,你抱我,我害怕。”在这个古老、有点阴森的大院里,除了她爸妈,南璐也成了她的保护神。

“王教授,您胆子怎么那么大啊,都说大院里面有鬼,您一个人住里面,您不怕鬼啊?”

“哈哈哈,干嘛要怕鬼啊,鬼怕人才对,鬼特别怕穿军装的人,像你这样天天穿着军装,鬼看见你,它都躲的远远的。”王教授摸着美丽的头,“孩子们,世界上其实没有鬼的,不用怕。会害人的不是鬼,是坏人,所以,我们要警惕的是坏人,而不是鬼。”

美丽的到来,最开心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王教授。南璐学画,按王教授的说法是屁股上长钉,坐不住。男孩子玩心重,学东西,有信心没恒心。美丽学画既有灵气,又有耐心,从勤奋好学到画画的技巧,美丽都比南璐更胜一筹。从省城下放到这个偏远小镇,在这方美丽的净土上,小镇淳朴的村民没有为难他,军代表还让自己女儿跟他学画,南璐和美丽,就像上天赐给他的礼物,让他觉得开心。所以对这两个孩子,他非常上心,当成自己孩子一样看待。

从星村沿九曲溪畔步行,经过白云岩、桃源洞、天游峰、云窝等,可以通到解放军192医院。王教授外出写生,一般都是沿着溪边的这条山间漫道,一路步行。

初到星村时,美丽回医院的家,都是坐班车,自从和王教授学画画以后,周末没有上课,回医院去看爸爸,她大多是和王教授、南璐一起走后山,一路写生,顺道回家。

和王教授出去写生是南璐和美丽最开心的事,写生是一方面,贪玩才是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南璐,一到野外就像脱缰的野马,跑得欢快,每次都要等到美丽在后面“哥、哥,等等我”的叫,他才会停步。美丽跟着王教授写生,比南璐耐心多了,南璐没有画上几笔,就跑到溪边玩耍去了。

“快来看啊,上、下水龟。”这条九曲溪边的山道,南璐已经走了不知有多少回,一路上的景点他早就烂熟于心。六曲的溪水中卧着两块叠加在一起的巨石,当地人称上、下水龟。从溪边看非常的逼真。一只龟卧在水中,一只龟趴在另一只龟的背上。美丽打开画夹,一边画,一边看着溪水中的上、下水龟石,扭过头问南璐:“你说,上面那头龟为什么要下面的龟背啊?”

“这还用说,上面那头龟累了,爬不动了呗。”

“这两头龟多好啊,一只爬不动了,另一只就背它。上面那头龟是妹妹,下面那头龟是哥哥。南璐哥哥,我也累了,走不动,你也背我一下好吗?”

“哈哈哈,想得美。”

“你是哥哥呗,真是,你还没有那只龟好。南璐哥哥你就背我一段路嘛,就一段,我真走不动了。”

南璐背起美丽。美丽拎个画夹,扑在南璐的背上,一边舞着画夹,一边欢快的唱着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开心得不得了。

那张让南璐刻骨铭心的画,是王教授带南璐和美丽在玉女峰下写生时画的。以玉女峰为题材的油画,王教授画了很多,那天看见穿着军装的美丽在河滩上欢叫着和南璐嬉闹时,他突然灵机一动,以玉女峰为背景,以穿军装的美丽为模特,创作了一幅别具一格的人物风景画。后期创作时,王教授觉得画面蓝绿色太满,色彩单一,就在美丽脖子上添加了一条红纱巾,河滩上再画几丛火红的杜鹃。画好之后,命名为《玉女峰下红小兵》,自己颇为满意。这幅画摆在大队礼堂的台子上,大家看后一致叫好。公社领导听说后也来参观,评价很高,正好当时地区举办工农兵美术作品展览,这幅画被公社党委选送到地区参展,获得了第一名。

王教授画作的获奖,让画作里主人公的美丽在全县出了名,县里相关部门都知道星村公社有个爱穿军装的小姑娘,省少工委主办的《红小兵》杂志,听说后,大感兴趣,不仅将这幅画作为封面,还专程到武夷山拍摄了一组少先队开展队日活动的图片,南璐和美丽成了那次活动的主角。活动的场所就选在玉女峰下的河滩上,一群少先队员围成一圈,唱歌、朗诵毛主席诗词。南璐和美丽两个人还一起合唱了一首《青青小松树》。

青青小松树,生长靠太阳,

战胜冰和雪,挺立在山岗,

我们红小兵,成长全靠党,

胸怀革命志,永远向前方……

这组少先队队日活动的相片刊登在《红小兵》杂志上,成为当时全县各个学校轰动一时的新闻,南璐和美丽成了全县小学生里的明星。

南璐记得,当他从老师手里拿到这期《红小兵》杂志时,兴冲冲的拉着美丽跑回大队部,拿给他阿爸、美丽妈妈和王教授看,他阿爸看到杂志上南璐和美丽的相片时,高兴的脸笑成一朵花。当着美丽妈妈、王教授的面,突然冒出了一句“美丽啊,你要是给我当儿媳妇就好了。”

“媳妇是什么啊?”美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年代,十三岁的孩子还很纯真,望着南璐阿爸,天真的问。

“哈哈哈。”王教授和她妈妈听到美丽这么问,都哄的大笑起来。南璐和美丽看见大人这样开心的大笑,两人对视了一眼,好像有点反应过来,脸一红,转身就跑。

每年的六、七月份,是武夷山的主汛期,九曲溪都会涨洪水。一般的洪水,冲毁不了浮桥,河面上的浮桥是不用拆卸的,只有特大洪灾,才拆卸浮桥。

这年的雨季。按水文记载,是不该发生特大洪灾的,气象部门也没有预报,大队领导没有特别在意。在接连几天的大雨之后,大河的水位猛涨,水面上的浮桥在洪水里漂浮,面临严重威胁。这座浮桥可是星村人的命根子,要是被洪水冲走,那损失就大了。在询问县气象局,得知有可能会有特大暴雨的消息后,大队党支部决定拆卸浮桥。民兵营组织三十多个民兵,利用大雨停止的间歇,抢拆浮桥。军代表潘干事、钟支书、大队长、民兵营张营长等都亲自上阵。王教授原本是没有叫他的,但是看到大队领导都参加,他也主动要求参加。拆卸很顺利,不到两个小时,浮桥就被拆卸完毕,渡船和桥板都被拉到了岸上的安全地带。参加抢拆和一些围观的群众大部分都开始撤离,只剩下潘干事和钟支书、张营长、王教授等人,还在河边的码头上做最后的检查。

美丽本来是呆在大队部里的,听说她爸爸带领民兵去拆浮桥,她一方面是不放心她爸,一方面也是好奇,她没有见过拆卸浮桥,想到现场去看看,不顾劝阻,非要去河边观看,南璐只好陪她去河边。美丽和南璐到河边码头的时候,潘干事和大队干部也检查的差不多,准备撤退,南璐牵着美丽的手,跟着大人转身往安全的地方走。

悲剧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码头河岸的护坡是用条石砌起来的,也许是连日的大雨把码头条石底下的泥沙掏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去十分安稳的码头护坡会突然坍塌,潘干事、钟支书、张营长、王教授和南璐、美丽,几个人同时和坍塌的石块一起掉入波涛汹涌的洪水中。幸好一条已经固定在岸上,原来用来固定桥板的麻绳就落在他们身边,南璐眼疾手快,在一手拽着美丽手的同时,另一只手在瞬间抓住了那根漂在洪水里的麻绳,并大声的叫美丽抓住麻绳。与此同时,潘干事、钟支书、张营长、王教授也抓住了麻绳。还停留在岸上的几个民兵和围观的群众,发现险情,立刻冲到岸边,死命拉住麻绳,想把他们拖上岸。

此时雨又开始下,洪水湍急。岸上剩下的二十来个人,一边死命拽拉,一边大喊呼救。但是怎么拉也拉不上去。就在岸上的人死命拽麻绳,往上拉的时候,河岸的护坡再一次塌方,靠近最前面的两个民兵随着下落的土方石块也跌落到河里,好在双手抓紧麻绳,没有被洪水冲走。洪水里本来有四个大人,两个孩子,一下又增加了两个大人,重量加重,麻绳随时都有拉断的危险,情况万分危急。

“南璐、美丽抓紧啊。”潘干事朝着南璐、美丽大喊。作为军人,他知道再耽搁下去,水的冲力加大,麻绳拉断,水里的人都没有生还的希望,保住两个孩子要紧。他对着挨着南璐、美丽最近的张营长喊了一声“张营长,孩子交给你了,护住孩子。”毅然松手,眨眼间潘干事就消逝在滔滔洪水中。

“潘干事、潘干事。”岸上的人一边惊叫,一边用力拽拉,还是拉不动。几乎是同时,王教授和钟支书也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明白了潘干事牺牲自己,保护孩子的用意。王教授大声的对南璐喊了,“小璐,看着美丽,抓紧麻绳,坚持住啊。”然后松开了手。钟支书也大喊了一声“保护好孩子。”也松开了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水里挣扎着,不一会就被洪水淹没。

“爸爸!”、“潘叔叔、王教授!”南璐和美丽一边大喊,一边死死的拽住麻绳,张营长在后面用力护住。少了三个大人,重量减轻。码头附近的村民听到呼救声,纷纷赶来施救,有人往河里抛下铁链,还有人搬来长梯,岸上的人同心合力,南璐、美丽、民兵营长和后面两个落水的民兵都被救上岸。潘干事、钟支书、王教授三个人以牺牲自己生命的代价,换取了两个孩子和其他人的生还。

“爸、爸爸……”“潘叔叔……”

洪水滔天,旷野里回响着波涛的轰鸣声,潘干事、钟支书、王教授早已没了踪影。

洪水退后,公社组织了几百人沿着河岸搜寻了几天,也没有找到潘干事他们三个人的尸首,他们以自己的英雄之举,将生命永恒的融入到武夷山这片山水之中。

上级追授潘干事和钟支书为革命烈士,王教授因为右派身份未能追授烈士称号。但当地百姓不管什么右派左派,一样把王教授当成英雄。公社党委为三位英雄举行了一个万人追悼会。追悼会上,美丽母女、南璐嚎啕大哭,长跪不起。追悼会后,南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他知道,自己的命是潘叔叔他们用命换来的,自己今后再不能像以前这么任性,要努力学习,来报答他们的在天之灵。

王教授遗物里的部分画稿,画画工具、颜料和一些美术教材、资料,王教授亲属把它送给了南璐和美丽,那张获奖作品的底稿,也送给美丽做留念。

潘干事原籍是山东荣城,潘干事牺牲后,部队按规定,将美丽母女转回原籍安置,美丽随母亲回荣城老家。

“南璐哥哥,我会回来找你的。”临走的那天,美丽站在车门口,哭着久久不愿上车,“南璐哥哥,你要等我啊。”

“美丽,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找我。”南璐追着车,流着泪与美丽依依惜别。

南璐没有想到,他等啊,等啊,一等就等了四十多年,从此再也没有与美丽相见。

美丽走后,南璐刻苦读书学画,立志要成为像王教授那样的画家。高考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被大学聘任为美术老师,成为国内知名的油画家。

往事如烟,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让南璐教授感慨万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南教授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南璐哥哥,我是美丽,我在武夷山,请你下午三点到武夷宫宋街的柳永纪念馆门口等我。”

收到这条短信,南教授老泪纵横,等啊,等啊,等了四十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激动的手都发抖,马上按手机上的号码拨过去,美丽却一直没接。稍后南教授手机上又收到一条短信,“南璐哥哥,你不要打我电话,下午三点我在柳永纪念馆门口等你。”

南教授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美丽来武夷山不事先告知呢?都到家门口了,又不接他电话?他觉得有点不可理解。分别四十多年了,美丽难道不明白自己想见她的迫切心情?想想,美丽这样做,自有她的理由,等了四十多年了,也不在意多等几个小时。一个上午,南教授都在忐忑、激动的状态中度过。中午也没有午休,不到两点,就打车赶到位于武夷宫宋街的柳永纪念馆。约定的时间没到,南璐不停的在柳永纪念馆门口徘徊,激动的等待。

武夷宫宋街游人如织,参观柳永纪念馆的客人也络绎不绝。过了两点,美丽没有如约而至。站在门口,南璐眼睛睁的老大,盯着一拨又一拨过往的客人,过了三点半,也没有美丽的踪影,打美丽的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

就在南璐焦虑迟疑的时候,有个小女孩走到他身边问,“你是南璐教授吗?”南璐点点头。小女孩将手里的一张信纸塞到他手里说,“一位阿姨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赶紧打开信纸。

南璐哥哥,实在对不起,让你等了快一个小时。我从你身边来回走过了好几趟,我认出你,你却没能认出我。我现在坐在离你不远的茶楼里给你写这封信。四十多年前,我拉着车门对你说“南璐哥哥,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看见你追着缓缓开动的班车大声喊,“我等你回来。”我的心是那样的不舍。你肯定在心里怪我失信,这么多年不和你联系。武夷山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这里有我的南璐哥哥,还有我爸、王教授、钟支书的英魂。我多么想再回到这美丽的武夷山,回到你的身旁。然而人生就是有许多的无奈,多少次在梦中见到你,始终是你少年时的模样,你是那么的顽皮、活泼,在我的梦里你永远青春不老。睡梦中醒来,泪湿枕巾。原本以为此生只能梦中再相见,是那篇文章勾起我无尽的思念,我实在是忍不住要见你的欲望。此行来见你,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后悔。看你孤零零站立在纪念馆门口等我的焦急样子,我心里既伤感又难受。你也老多了,与刻在我心里的那个南璐哥哥大不一样。回望人的一生,真是恍然如梦。原谅我今天再一次失信,没能与你相见。见与不见?让我再想想,再给你回复。美丽。

思念了四十多年,已经相遇,却又不相见,美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南璐百思不得其解。他望着柳永纪念馆进进出出的游客,心里倏然涌起一股惆怅与悲凉。他缓缓走出纪念馆大门,迎面看见一尊柳永的大理石雕像。他在雕像前停步,抬头凝望,柳永双手紧握住一位仕女的双手。这位从武夷山走出去,就再也没能回来的风流词人目光忧郁的凝视面露悲戚的仕女。夕阳金色的余辉映照在雕像上,更渲染了一层伤感离愁的意境。南教授久久望着这尊柳永雕像,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美丽发来的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柳永的词《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总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读着柳永的词,再看看眼前这尊柳永的雕像,南璐觉得脸颊有泪水流过,此情此景,让他感到莫名的悲戚,眼里的柳永雕像变得越来越模糊。

晚上,南璐碾转反侧难以入眠。九点,收到一条短信,“南璐哥哥,我知道你此刻肯定睡不着,都怪我不好,让你焦虑。明天上午九点,你到玉女峰前的河滩,我在那里等你。美丽。”看着美丽发来的短信,南教授既疑惑,又想不明白,从接到美丽的电话,到收到美丽发来的短信,到她来武夷山,只闻其声,见其字,不见其人,神神秘秘,难道是有什么变故?南教授在纷乱的思绪中似睡非睡。

“南璐哥哥,南璐哥哥,你快来啊,水里有好多鱼,好漂亮的红眼睛啊。”玉女峰下,九曲溪畔,穿着草绿色军装,梳着两条辫子的少女美丽,欢腾地扑打着溪边的水花,呼喊着在河滩上画画的南璐。

“美丽,你又贪玩,你还没有画完呢。”王教授手拿着画笔,慈祥的朝着溪边玩耍的美丽喊叫。

美丽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放声歌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

“南璐哥哥,我走不动,你背我。”

“美丽,美丽,我来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南璐平时早睡早起,很难得这么迟醒来。静心想一下,自己是做了一晚上的梦。

仲秋的武夷山是最有风韵的时节,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视野透彻。在湛蓝湛蓝的天空映衬下,玉女峰显得更加妩媚。峰峦上,草绿、鹅黄的植被中点缀着点点红叶,宛如一幅天然的油画。九曲溪上载着客人的竹筏不时的飘流而过,溪边的河滩上,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漫步、拍照。南璐顺着公路下的石阶,缓缓走到河滩,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仿佛自己一下子穿越时空,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河滩上,一个大概十八九岁的少女,身穿老式的草绿色军装,扎着两条现代女孩子头上已经看不见的辫子,浓眉大眼,白皙的脸庞透着红晕,活脱脱就是当年的美丽。这个打扮奇特,与周边其他游客的穿着截然不同的少女,仿佛从那个已经远去的遥远年代突然穿越而来,引起了一些游客的关注与好奇。“好美啊,让人眼睛一亮。还是过去的女孩子漂亮。”“是不是在拍电视?”有人好奇的问。少女可不管别人的目光,专注的在画架前画玉女峰。南璐呆呆的看着,难道是在做梦?他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疼,定定神,不是做梦。可眼前的情景,又似昨晚的梦境,又像是四十多年前的情境,让他恍若隔世,分不清眼前的景致到底是做梦还是现实。

南璐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他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长一段时间,少女笔下的玉女峰已经有了轮廓,她才抬起头,朝着他莞尔一笑。说道:“南教授好。”这更加让他感到诧异。“你是?”

“我是美丽的女儿,是我妈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又一段伤感的故事,让南璐泪流满面。

我叫李晓璐,听到这名字,您就应该知道,您在我妈妈心里的分量。小时候曾经问过妈妈,“怎么帮我取这么个名字?”妈妈说:“去翻翻字典,璐是美玉的意思,这名字多好啊。”直到前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我这个名字的真正来历,那就是因为您,南璐教授。

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天起,我就吓了一跳,妈妈怎么那么面目可憎,那张变形的脸让人觉得恐怖,脚也是瘸的,吓得我晚上都不敢和妈妈睡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着外婆。小伙伴们都不敢来我家玩,一直到我稍微懂事的时候,才从外婆哪里知道妈妈当年的英雄壮举。

晓璐从包里取出一张已经发黄的报纸,“这是我外婆收藏的,当时报道我妈妈英雄事迹的报纸。”南璐打开报纸,是一张1974年2月6号的《鲁西南报》,报纸头条新闻《烈火无所惧——记英雄学生潘美丽》,报道记述了,美丽为救一个三岁的孩子,自己被毁容致残的过程。南璐边看边流眼泪,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名字就叫美丽的女孩会如此命运多舛,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爱美的女孩是如何度过这四十多年煎熬的岁月。

南教授,您知道的,我妈妈从小就有英雄情结,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就老听她说“我是军人的女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外公是解放军烈士,知道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外婆带着妈妈回原籍后,被安排在商业局办公室做行政工作。商业局宿舍是一排旧平房,那年正月初六,一对年轻夫妻,外出做客,把三岁的孩子交给奶奶照看。早晨孩子还在睡觉,奶奶起来做饭,去门卫拿定购的牛奶。路上遇熟人,聊过了头。返回时,宿舍已燃起熊熊大火,里面的孩子在凄厉地大哭。老奶奶哭天喊地叫救命,现场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人敢冲进去。我妈妈听到呼救,没有片刻的犹豫,端起一盆水往身上一淋,就冲进火里。里面浓烟滚滚,气浪灼热,妈妈从床上顺手找了块毯子,包裹住孩子,抱住孩子往外跑。屋顶上着火的木条不住地往下落,快到门口时,一根着火的椽子砸在她身上,妈妈在倒地的同时,把孩子抛了出去。毛毯包裹住的孩子只受了一点轻伤,我妈妈则被着火的椽子、门框压在地上。大火吞噬着她,是后续赶来的商业局几个干部拼死相救,才把妈妈从火堆里救出。那张原本美丽清秀的脸已被烧的面目全非,左脚粉碎性骨折。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妈妈才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在拆掉裹在脸上的绷带后,妈妈提出要照镜子,外婆和护士都不让。妈妈说,我是军人的女儿,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当镜子里出现一张比巴黎圣母院里敲钟人卡西莫多还恐怖的脸时,她还是惊吓的凄厉的尖叫,镜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在床上躺了快一年,妈妈才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行走。命是捡回来了,但妈妈从此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怕的残疾人。出事那年,妈妈刚刚读初二,毁容残疾后,妈妈只能辍学在家。妈妈成为少女英雄,党和政府给她许多荣誉。几年以后,妈妈逐渐从绝望沮丧中走出,她说,我是军人的女儿,不能因此沉沦,不能让我爸失望,不能让那些曾经用生命救过我的英雄失望。我要坚强的活着,活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妈妈以后没有再走进校门,但她疯狂地自学文化,刻苦画画,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油画家,还出了一本诗集《青春似火》。妈妈以常人难有的毅力,自学成才,成为山东省青年学习的楷模。后来最早报道她英雄事迹的《鲁西南报》社聘请她担任报纸的副刊编辑,成为了一个能够自食其力,对社会有用的人。

四十岁那年,妈妈与报社的一位老记者走到了一起,这位记者就是我爸。我爸大妈妈十二岁,是妈妈的崇拜者。呵呵,我爸就是第一个报道妈妈英雄事迹的记者,几十年中他一直默默的关注妈妈,为她成长的事迹所感动,为妈妈做了很多的后续报道。我爸五十二岁那年,前妻不幸离世,好像是上天的眷顾,我爸妈走到了一起。妈妈总说她能够和我爸在一起是个奇迹。南教授,我外婆说,妈妈还有一个奇迹,您知道是什么吗?呵呵,那个奇迹就是我。妈妈四十一岁那年,怀孕了,那年我爸五十三岁。呵呵,您说这是不是奇迹?妈妈说,我是军人的女儿,军人是什么?军人不仅有顽强的生命力,军人还能够创造奇迹。军人的女儿也不例外。其实妈妈还创造了一个奇迹,您知道吗?那个被妈妈救出的孩子现在在干嘛?他现在是中国运载火箭的专家,专门研究火箭燃料的,长征系列火箭的推进剂就是他们攻关小组研发的。妈妈当年的英雄之举,为共和国救出了一位火箭专家。每每说到这个,妈妈都说值了。我实在是为有这样一个军人女儿英雄妈妈感到骄傲。

意外的变故,使妈妈无法再践武夷山的约。她不告诉您,是不想让您伤心。学美术的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妈妈不想破坏她在您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她要让那个叫美丽的女孩在您的心里永远的美丽。她把对武夷山的向往,对您的思念,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是《中国美术》杂志上的那篇文章,还有那幅画勾起了她无限的情怀,她实在忍不住心里涌动的那股回武夷山的欲望。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妈妈还有这么一个埋藏在心里的秘密。那天,接到妈妈的电话,我从学校赶回家,妈妈让我看那篇文章,还从箱子里翻出了你们共同的老师,王教授那幅画《玉女峰下的红小兵》,我才知道,在妈妈心底还有这么一个曾经的第二故乡,还有您这么个南璐哥哥,才有了这趟寻根、寻梦之旅。

南教授,这两天妈妈带我去过天游峰脚下我外公工作过的医院,住过的宿舍。虽然医院、宿舍早就不在了,但还可以看见一些遗迹,我仿佛可以感受到我外公、外婆还有我妈妈小时候的气息。还去了小时候妈妈和您在一起的星村,虽然那个地主庄园改成的大队部早已拆除盖了新楼。九曲溪上,那个让我外公、王教授、钟支书牺牲生命的浮桥也被壮观气派的大桥取代。但是妈妈说她不遗憾,她说武夷山发展的好快,这个人间仙境比过去美多了。站在星村镇九曲溪的石拱桥上,妈妈还对着桥下的溪水大声喊“爸爸、王教授、钟支书,我来看你们了。”

漫步在九曲溪边,溪水清澈碧透,秋日的阳光可以直射河底,河床上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晃着涟涟的水波。我忍不住鞠了一把溪水喝下去,清凉透彻,还有点甜。要不是水太凉,我也好想和妈妈小时候一样,在这碧波盈盈的溪水里畅快的一游。临走的时候,妈妈流着泪,拉着我对着溪水磕了三个头。妈妈说外公,还有王教授、钟支书就是从这里被洪水淹没的,他们的英灵永恒的留在了武夷山这片美丽的山水。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我,没有妈妈,也就没有你这个生命。人要知道感恩,何况是救命之恩,恩大似天。叮嘱我要永远记住外公以及那些在危难时刻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自己慷慨赴死的英雄。

是见您,还是不见?昨晚妈妈在酒店踟蹰了一晚,最后决定还是不和您近距离相见。妈妈说,要让那个活泼、任性、可爱的美丽永远完美的定格在您心里。她说在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有缘和您认识,能够在美丽的武夷山留下一个五彩斑斓的少女的梦,是她一生的幸福,她要让这个幸福永远下去,让这个梦继续,让这个梦与武夷山同在。

手机铃声响起,“妈,我和南教授在一起,我们就坐在溪边的河滩上。”

晓璐把手机给南璐,“我妈和您说话。”手机里传来美丽的声音,“南璐哥哥,你看着玉女峰,看着玉女峰下漂来的一张竹筏,那个戴着帽子,戴着墨镜,裹着围巾,穿着米黄色披风,向你挥舞着粉红色纱巾的人,就是我。我们就这样隔着溪水遥遥相见。我把女儿送到你身边,女儿长得很像小时候的我,你看见她,就好像看见我一样。她说毕业后要来武夷山发展,将来您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南璐推推眼镜,果然朦朦胧胧的看见顺水漂流的竹筏上,有个女人在向她挥手,身影越来越近。这就是美丽?就是那个让他等了快半个世纪的梦?恍惚间,那个唱着《歌唱祖国》,穿着草绿色军装,英姿飒爽、顽皮可爱的小美丽,又从记忆中走来。一会,眼前又是竹筏上那个向他款款挥手的女人,脑海里两个不同的影像在不停的变换着。流水哗哗,竹筏顺水漂去。“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南璐想起昨天美丽发给他的柳永的词,心里感慨万千。两人就这样隔水默默相望。望着向他挥舞着红纱巾的美丽,他哽咽无语,泪眼朦胧,只能也举起手,向竹筏上的美丽挥手致意。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竹筏上传来《歌唱祖国》的歌声,这个熟悉的旋律从九曲溪上传来,南璐听出,这是美丽的歌声,歌声依旧铿将有力。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

跨国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南璐也放声高唱,晓璐也挥着手跟着唱起来,甚至有些游客也跟他们一起唱。竹筏上,河滩上,《歌唱祖国》的旋律激荡回旋。随着竹筏逐渐向下游飘去,水面上那个朦胧的身影和她依旧激扬雄壮的歌声逐渐消失。望着滔滔流逝的溪水,南璐仿佛又在梦中,心想人生要是一个永远不醒的梦那该多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晓璐已经挽住了南璐的手臂,“我理解妈妈的用意,人生有很多的无奈,有的时候相见不如不见,就让这个美丽的梦永远留在您心中。”

“南教授,您知道我现在在哪里读书吗?呵呵,卖个关子,您猜猜?呵呵,猜不出来吧,告诉您,中央美术学院。所以严格的说,您既是我的长辈,还是我的同门学长。”受妈妈影响,我也从小酷爱画画,仿佛是在血液里就有这个天分,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我居然会和您一样考入中央美院,我也要成为一个向您一样的著名画家。呵呵,是要成为一个比您还著名、世界级的大师,您不生气吧?

南璐摸了一下晓璐头上两条乌黑亮泽的辫子,欣慰地笑了,“年轻人要有梦,有梦才会有希望。但光有梦还不够,还要有行动。”

河滩上,晓璐画了一半的玉女峰吸引了南教授的眼球。“丫头,我们一起动手,共同完成这幅作品。”他拿起画笔,继续晓璐没有完成的画作。金灿灿的阳光暖暖的挥洒在大地上,晓璐也拿起画笔在上面涂抹。一老一少,一笔一撇,共同描绘。大王峰、玉女峰、九曲溪、竹筏,武夷美景逐渐呈现在画板上。“画的真好”、“真漂亮。”围观的游人不住的赞叹。

“南教授,您觉得,这幅画,命个什么名好。”

“就叫武夷梦吧,我们都做追梦人,为早日实现伟大的中国梦而努力。”

“好,这个名字好,就叫武夷梦。我要把我们合作的这幅画带回去送给我妈妈。”

晓璐望着远处的玉女峰,深情的说,我第一次来武夷山,我就喜欢上这个美丽的地方。昨晚,我上网查询,说武夷山是青年人的梦,中年人的诗、老年人的家。今天我自己加了一句,武夷山还是画家的摇篮。我已经和妈妈商量好了,等我毕业,就来武夷山。来武夷山寻梦,我要在武夷山建立一个“美丽艺术馆”,用妈妈的名字来命名,将武夷山的美景画成油画,让武夷山的美,成为人类艺术经典。

就在南璐和晓璐一老一少在玉女峰下畅叙未来的时候,南璐手机铃响,“小辉,我在玉女峰下的河滩上,你来接我吧。”半小时后,一个年轻帅气的警官出现在晓璐的面前。

“晓璐,介绍一下,我的学生,毛小辉,市公安局宣传干事,福建师大美术系毕业,现在是武夷山的青年画家。”

晓璐一边和小辉握手,一边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警官看,一米八的个头,一身得体贴身的警服,浓眉大眼,英俊阳刚,看的晓璐眼光闪亮。“南教授,武夷山的小伙子好帅啊,我也要在武夷山找一个‘南璐哥哥’。”

“好啊,美丽的武夷梦,就靠你们年轻人来传承,我等着你的到来。”

晓璐和小辉,两个年轻人一人一边挽着南璐的胳膊,漫步在九曲溪畔的河滩上,在秋日的暖阳下,玉女峰显得是那样的妩媚。

责任编辑:江子辰

题 图:谢 薇

发表于《武夷》2019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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