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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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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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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声

□ 王军强

热热闹闹的三十春晚已经开始,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让年味儿一下子浓了起来。在这浓浓的年味儿里,我边与家人包着饺子,边欣赏着春节晚会。在爆竹声的间隙,我突然听到了敲墙声,如不仔细听,这个声音很容易被爆竹声所淹没,或许,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起的时候,敲墙声就已经开始了。

声音来自隔壁刘娘家,像是用装修地砖的硬胶皮锤敲击出来的,每一次都是三下。我想起刘娘托付过我的话,忙去找手机拨打110。电话一拨通,我又犹豫了,刘娘家这会儿真的是有情况,进了盗贼了吗?年近八十的人了,备不住看错或听错了,这样冒冒失失给110拨电话,实在有失稳妥。110催问我报警原因时,我便谎称打错了电话。

刘娘家是那种老式防盗门,我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如果有贼进屋,里面一定会有动静。仔细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我想再回去听听隔壁墙,也许那样会听得更清楚。正要转身,刘娘屋里突然传出动静,是物体落地的声音,究竟是什么物体却听不出来,会不会是盗贼翻找钱物时,不小心把什么东西碰到了地上?

最近我们小区有两户人家被盗,一家住在五楼,一家住在二楼,两家阳台都是全封闭的,而且外面还装有铁护栏,可盗贼还是轻而易举地入室了,两家被盗物品大多是金银首饰和现金,存折以及各种钱卡盗贼一概没拿。两家被盗后,小区居民人心惶惶,整天提心吊胆,为了更好地加固防盗门窗,有好几家都重新更换了质量更好的防护栏。有一天,刘娘把我叫到她屋里,表情认真地对我说,虎子,刘娘想麻烦你一件事儿行吗?我说您别客气,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刘娘把脸往我眼前凑了凑说,你以后要是听到我敲你家墙,一定记住是三下,你就赶紧给110打电话。我问为什么?她说,这还用问?说明我家进贼了!我说没那么夸张吧?刘娘说怎么不会,电台都说了,让咱们老百姓一定要加强防范意识!

小区被盗把刘娘吓坏了,她一个人每天晚上总是睡不踏实。刘娘说,她就害怕天黑,天一黑下来,她心情就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劝她说,那是人的生物钟在某一时间段的自然反应。刘娘说,不是,以前你刘叔在的时候,我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记得好像是刘娘四十岁那年,刘叔出的意外。那次意外非常蹊跷,让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刘叔是在郊区的一个工厂上班,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一个奶牛农场,农场有一片开阔地,那片地是给奶牛种青饲料用的,每年都要种上玉米和高粱。刘叔在厂里是一位八级油工,专门负责家具油漆的最后一道工序,我结婚那会儿的家具,都是刘叔亲自给油的,漆油得又薄又亮,一丝绺子也不挂。

因为那天车间赶任务,刘叔临时加了两个小时班,若在平时刘叔四点半就可以下班,那天六点多钟才出厂门,跟他一起出厂门的还有三个人,他们并排骑行在农场的小路上。小路很清静,刘叔骑在最里面,当他们四个人又说又笑快要骑出那条小路时,刘叔突然莫名其妙地栽倒在地上,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下车去扶他,就在大家准备把刘叔扶起来的时候,看到刘叔胸部的棉衣上,有一个被血染红的小眼,人已经进入昏迷状态。后来才知道,刘叔那天是被一颗不知从哪飞来的流弹,击中了胸部,而那颗流弹是从与他并排骑行的那三个人的前方飞来的。按说,最先击中的应该是最前面的那个人,而不应该是他,可那颗流弹就像长了眼睛,躲过那三个人之后击中了他,又恰恰击中了心脏。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片空旷的地方既不是靶场,也不是打猎区。

就这样,刘叔莫名其妙地被一颗来历不明的流弹夺去了生命。那颗流弹从哪而来?又是何人所为?至今依然是个谜。没想到,一年后,还没有完全走出悲伤的刘娘,又一次陷入了悲痛之中,独生女儿小丽因一次小感冒,被查出患有白血病。查出白血病不到两年,女儿小丽也与她阴阳相隔了。女儿小丽的离去,让刘娘一夜成了白发魔女。她逢人便说,这辈子她没做过坏事,这是为什么?

刘叔走后,刘娘一直没再嫁人,她现在依然是一个人。有消息说,我们这地方马上就要拆迁,因为所处的地段好,如果动迁,像刘娘这套单元房,至少能拿到二百来万补偿款。刘叔曾有一个侄子,两年前从小县城来这里照顾刘娘。那时,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刘叔的侄子,提着一个保温瓶去楼下给刘娘买早点。侄子不太爱说话,见到楼里的邻居,只会点头笑笑,他总是精心变换着花样儿给刘娘买早点。买菜也一样,有一天中午,我在楼栋门口碰见了他,见他一手拎着一只宰好的雏鸡,一手拎着一兜鲜蘑菇。我问他今天给刘娘做什么好吃的?他憨笑着说,俺婶子昨天说了,她想吃小鸡炖蘑菇,这不,俺这是从老家刚弄来的。他老家离我们这座城市有一百多里,他是赶早上头一班长途大巴回去的,小雏鸡也是早上在老家现宰的,颈上的鲜血还依稀可见。可是,刘叔侄子照顾刘娘不到一年就走了。走的那天,他一个人来跟我告别,他说今天就要回去了,让我有机会去他那边玩。我问他还回来吗?他摇摇头说不回来了。我说那你婶子以后谁来照顾?他说,我婶子说了她有人照顾。刘叔侄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从他脸上的表情我能看出来,有一种委屈和冤枉。

刘叔侄子走后不久,跟刘娘同住在一个城市的妹妹和妹夫来了。我知道,刘娘在这座城市里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姐俩平时也有来往,但不是那么亲密,妹妹每次来看她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这次妹妹和妹夫来,还给刘娘带来一大堆营养品。妹妹和妹夫看完刘娘后没几天,妹妹的闺女也就是刘娘的外甥女,就住到了刘娘家,外甥女这次住在刘娘家,跟刘叔侄子上次住在刘娘家一样,都是来照顾她的。

有一天,一大早刘娘就来敲门,那会儿我正在卫生间洗漱,见我嘴边还挂着牙膏沫,刘娘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都老糊涂了,下楼扔一趟垃圾,回来就敲错了门。我笑着说,没事没事,说明咱们娘儿俩有缘,敲错了您都能敲到我们家的门,您说这是不是缘分?刘娘笑着说,可不是呗,咱娘儿俩就是有缘,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让刘娘进屋坐会儿,刘娘摆着手说不坐不坐。话是这么说,可刘娘一点回屋的意思都没有,她站在我面前好像还有话想说,她身后的老式防盗门半开着,顺着半开的防盗门,可以看到方厅里杂乱堆放的一些东西,其中有一大兜垃圾。看来,刘娘说要下楼倒垃圾其实并没去,敲我房门也并非像她所说是敲错了,我似乎明白点了什么。我把目光重又回到刘娘身上,眼前的刘娘已经苍老很多,二十年前我们眼中的那种精气神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两眼昏花、背弯腿软的老年人。她的巨大变化,让我对生命陡然间有了一种敬畏。我问刘娘,怎么很多天没见到您的外甥女呢?不知道为什么,刘娘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刚刚还是和蔼可亲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愠怒起来。刘娘说,走了,我让她走了。我说,在这照顾您好好的,怎么让人家走了?

刘娘用眼睛警觉地向四处看了看,神秘地说,哎呀,不让走不行啊,虎子。你哪知道,她哪是来照顾我的,就是来盯我这个房子的。听说了吗,咱们这儿马上就要拆迁了,你刘娘这套房子能卖二百多万!我跟你说吧,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不行,就连你刘叔的那个亲侄子,也是图我这套房子来的,不然,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等我死的那天,我把房子捐给国家也不留给他们。

我们住的这种老式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只要隔壁有点动静,相互都能听见,有时连放屁打嗝都听得清楚。刘娘的外甥女和侄子走后,没有人再照顾她。到了晚上,我总能听到刘娘起床去卫生间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鞋和水泥地摩擦出来的,缓慢而又拖沓;也能听见她半夜起床往大茶缸里的倒水声,那水声急促而又短暂,像是一蹴而就。有几次我听见茶缸从桌上落在地上的咣当声,还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是一个保温瓶掉在地上,瓶胆瞬间爆炸的声音,“嘭”的一声,仿佛炸雷,在深夜里显得清脆而又惊悚。

轰走了侄子和外甥女,刘娘的妹妹也曾来陪伴过她。可不知为什么,不到一个月,妹妹也走了。妹妹临走时特意拜托过我,说她姐姐独身一人,脾气又不好,让我平时多关照一下。我说,我觉得刘娘脾气挺好的。她说,那是对你们外人。我说,不会吧?她说,我姐的脾气就打我姐夫和我外甥女没有了以后,开始变坏的,以前她可不这样。我说,我们外人看不出来。她说,她只对自己人,我闺女在这照顾她的时候,她经常对我闺女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每次发脾气,我闺女都哭着给我打电话,我知道闺女是被冤枉了,可我每次都要劝她不要和你姨认真,你姨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可闺女最后还是走了。她的侄子怎么样,最后不是也走了吗?

我无言。侄子跟外甥女陆续离开,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让我们看到了她的不可思议的另一面,如果她妹妹不说,我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有一天,刘娘又来敲我家房门,让我帮她看看家里的煤气灶怎么打不着火了。我跟他来到厨房,试着打了几下,煤气灶每次都能正常打着。我看着刘娘说,煤气灶没问题呀,这不是挺好使的吗?我让刘娘也试着打了几次,她动作缓慢地每次都能顺利打着。没问题吧?我问。刘娘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看看,连这个不会喘气的东西都欺负我!刘娘家的煤气灶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比我家的都好使。刘娘站在一旁自语道,怪了,你一来它就好了。

我要回自己屋时,刘娘拉住我的胳膊说,虎子,刘娘问你个事。我说,有什么事您就说吧。刘娘说,你说现在的人们还有亲情吗?我笑着说,有啊,怎么没有?刘娘把脸一沉说,我不信,亲姐妹怎么样?说到这儿,她把话又止住了,好像不想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其实她不说,我也能猜到她想要说什么,因为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伤感和痛苦。在我的印象中,以前刘叔和小丽在的时候,刘娘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我还记得,那时刘叔给我油漆家具的时候,她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静静看着,半天也听不到她说一句话。偶尔听见她说话,也只是只言片语。刘叔和女儿去世那几年,刘娘更是少言寡语。可是,这些年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由少言寡语变得话多甚至话唠起来。在我们小区里,不管见到谁,只要认识,她都要主动与人家搭讪,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我感觉,有些人甚至都有些厌烦她了。

在我们这个楼里,邻居们大都有过被刘娘拦住与之搭讪的时候,为了能有更好的机会和邻居们说话,刘娘把时间都安排在了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人们下班的时间,她可以拦住许多下班回来的邻居。每一次站在楼栋门口,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根桃木棍,这桃木棍有一米多长,像普通擀面棍儿那样粗细,上面有被她用小刀刮过的痕迹,刘娘对这个桃木棍爱不释手,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说,桃木能避邪,到了晚上只要身边有根桃木棍,任何神鬼都不敢来。刘娘到了晚上,一定会把桃木棍放在床边,身边有了这个桃木棍,她就能睡得踏实了。

我以前知道刘娘眼睛不好,但不知道她有好几种眼病,如今已有一只眼失明,另一只眼也处于弱视,近乎失明。我听刘娘说过,她的眼病都是以前在工厂里干聚丙乙烯泡沫时落下的。这个结果,还是那年她去眼科医院看眼时,一个眼科老大夫给她检查完眼底,又问她过去做什么工作,之后才告诉她这个结果。她后来知道,她的眼病应该属于职业病类,是可以得到厂里经济补偿的。那时,她是想找厂里讨个说法的,但是,已经时过境迁,又超过了诉讼时效。实际上,那会儿她已经退休好些年,有毒有害作业导致身体健康出现问题的相关法律,还不是那么完备和健全。不过,刘娘还是不死心,她先后找过有关单位,也咨询过法律部门,但最终还是毫无结果。

放弃了讨要说法,并不等于就此死心了,刘娘每次跟邻居聊天时,都会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像是一个永远也没有结果的话题,光是对我,她就说过多少次。我发现,对于这件事,刘娘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你说我冤不冤。我每次听到她说这句话时,我都会对她说,您真是够冤的。我这样说,是为了让她感觉心里舒服些,精神好受些。有一次下班,我在楼栋口碰见刘娘,她把脸凑到我面前,有些气愤地对我说,虎子,你说刘娘这眼病冤不冤?我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忙说,冤冤,绝对冤。她说,谁都说我冤,可柳疤瘌眼儿那个臭娘们儿,就她一个人说我不冤。我说,她是亲口对您说的吗?刘娘说,她敢!我说,过耳之言不能信。刘娘说,可我相信她会说这种话!

在我印象中,刘娘跟隔壁楼栋的那个柳姨,有好几年不说话了。这几年中,柳姨有好几次想主动跟刘娘打招呼,但都被刘娘的白眼回绝了。其实,柳姨跟刘娘并没有直接矛盾,矛盾都是刘娘向柳姨主动发起的。那几年,刘娘跟柳姨都是各自楼里的楼长,楼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楼长都要管,比如,给婴幼儿发通知打疫苗针。住在柳姨楼上的杨姨,那年她家小孙子刚满一周岁,有一针疫苗忘记打了,实际上,这针疫苗并不是杨姨家的儿媳妇自己忘记了,而是柳姨没有把打疫苗针的通知送到杨姨家。这件事本来已经被杨姨和儿媳妇原谅了,认为是柳姨无意中遗忘了,并非有意为之。可刘娘知道这件事后,却不这么认为,她说那个柳疤瘌眼儿就是成心这样做的。柳姨左眼角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疤痕,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叫她柳疤瘌眼儿。刘娘对柳姨这种做法非常气愤,那天她一个人去找柳姨,问柳姨为什么要在孩子身上做这种缺德事。柳姨万万没想到,一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却被刘娘跑到家里来质问自己。柳姨说,我能做那种缺德事吗?我真是给忘掉了。刘娘说,这种事你说你给忘掉了,你出去对别人说说,看看谁能相信你这话。柳姨说,我和杨姨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做。刘娘还是坚持说,我不相信你会把这种事给人家忘了。

刘娘曾听邻居们说过,自从杨姨家儿媳妇生了孙子之后,柳姨便开始嫉妒杨姨,原因是她家儿媳妇没给她生出孙子,她心里不平衡……

柳疤瘌眼儿这是嫉妒人家孩子,她坏!刘娘对谁都这么说,从不顾忌。我劝过刘娘,我说,即使人家柳姨有那种想法,您也别逮谁跟谁这样说。刘娘说,你还叫她柳姨,她配吗?我说您可以那样称呼她,但我这个做晚辈的可不敢那样称呼人家。刘娘说,像她这种人不值得尊重,她以后不会有好报的。

柳姨果然如刘娘所言,一年后她得了癌症,是肺癌晚期,这与她平时一天两包烟有直接关系。在肿瘤医院住院期间,刘娘去看望过她两次。每次去看望柳姨,刘娘都要买一些营养品,她明明知道柳姨什么也吃不下去,可还是要给柳姨买上一些营养品。第一次去医院看柳姨时,柳姨还能半倚半坐在病床上,跟刘娘说几句话,话虽不多,但句句都是发自内心。柳姨说,杨姨家小孙子那件事我敢对天发誓,我没有那样做,柳姨想举起手在刘娘面前发誓,却被刘娘用手按住了。刘娘说,你不用说了,我以前的话伤害了你,我对不住你,你别记恨我好吗?柳姨说,我怎么会呢,我知道你是误会我了,不是有意的,我不记恨你刘娘,不记恨……柳姨说到这里,眼睛红了,其实柳姨没注意,刘娘的眼睛也红了。

柳姨去世后,刘娘见了楼里的邻居就说,自己对不住柳姨,不该那样说柳姨。她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那一次是她在楼栋门口对我说的。我那天下班很晚,快到家时,天已经渐渐黑了,我远远地看见刘娘一个人拄着桃木棍,倚在墙边。秋天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让肌肤感到阵阵发紧。快到刘娘身边时,她并没有看出我是谁。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站在这呀?我弯下腰,把脸凑到刘娘面前。

你是谁呀?刘娘把一只好眼用力往大处睁了睁,想仔细看清我是谁。

我是虎子,您没看出来呀?我把脸又朝刘娘面前凑了凑。

哎,你看你刘娘这眼神,现在越来越不行了,你离我这么近我都看不出你是谁。

我说,是因为天黑了。

刘娘说,天不黑也不行,我自己知道。

您还在这等谁呀?上楼吧!我用手去搀扶刘娘,感到她的手是冰凉的,干瘪粗糙的皮肤里面的筋骨都是凉的。她从楼栋门口站立了多长时间,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她在那站立的时间一定不会太短。在我伸手要搀扶她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随后,两条细弱的腿,开始缓缓向前挪动,她一边慢慢往楼里走,一边对我说,虎子,我这是在等你,楼里该下班的人都回来了,就是还没见到你回来,你是咱楼里今天最后一个下班回来的人。她像一个亲生的母亲,对孩子絮叨着。

您从这楼栋口站到这会儿,就是为了等我?我停下脚步侧过脸看着刘娘。

刘娘也停下来,歇了歇说,我每天都要看到咱们楼里最后一个下班回来的人,我才放心。说完,她又低头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步往上挪。上楼对她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和困难。那一次,我觉得刘娘是真的老了,老得整个身子都在摇摇欲坠……

那天,我把刘娘搀扶到屋里后,她没让我走,让我陪她再坐会儿。她弯着腰,把堆放在椅子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到地上,又用袖口在椅子上擦拭了几下,说,你刘娘这屋里整天就一个人,现在也没心气讲究了。你知道,刘娘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说,我知道,在我印象中,您那时是咱们全楼里最勤快最利索的女人。她笑着说,哦,是吗,你还记得呀?我说,当然记得了,还有刘叔也是个勤快利索不太爱说话的人。听我提到刘叔,刘娘脸上马上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我并不是有意在刘娘面前提起刘叔,让她的情感再次承受痛苦和折磨。刘叔离开她已经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她对刘叔的感情依然没有淡去。我还记得,那时她和刘叔是我们全楼里所有已婚夫妻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她们恩爱如初,相敬如宾,永远像一对正在恋爱的恋人。每年大年初一早上,第一个敲邻居门给邻居拜年的,准是刘娘两口子,他们一前一后,从一楼到顶楼,挨家挨户给大家拜年。

刘娘说,现在老了,想给大家拜年,这老胳膊老腿的也爬不了楼了。

我说,没您说得这么严重。

人不服老不行,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了,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哎……刘娘轻叹了一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说什么我心里其实已经清楚,只是我现在还没有这种体会罢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刘娘一个人在说话,我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我感觉刘娘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当我饥肠辘辘,帮她把地上的东西归到椅子上,准备回自己家的时候,刘娘的一个黑色钱包,从我手里的衣服中掉落下来。钱包里没有多少钱,大部分都是十块五块和一块的纸币。我捡起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插在钱包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被放大后的黑白照片,照片很显眼,上面的人留着小分头,是当时那个年代很时髦的小分头,他面带微笑,幸福无比。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刘叔。照片虽然已经有些变旧,但上面一点折痕都没有。看到我手里的钱包,刘娘眼睛一亮,一把将钱包从我手里拿过去,动作迅速又麻利。她双手拿着钱包,惊喜万分地说,急死我了,这几天在家我就是找不到这个钱包了。刘娘一边说,一边四处环顾,那只钱包不知往哪放才好。

我提醒说,您要是怕不好找,就把它压在枕头下面最保险。

刘娘说,我一直就是压在枕头底下的,可这些天就是找不着了。

我说,那一定是您记错了。

刘娘叹息一声,哎,人老了,不服老不行呀。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刘娘的一只手,正在刘叔的相片上轻轻摩挲着。我看着那只干瘪而又苍老的手,心里漾起一丝淡淡的莫名的伤感。

好像发现了我在看她的手,刘娘把手放下去,随后又把钱包轻轻合上。

我说,刘叔年轻时够帅的!

刘娘没说话,看着我笑笑。那笑,我能感觉到是发自内心的,是幸福的。

……

我站在刘娘家房门口,又把耳朵贴在防盗门上,听了很长时间,刘娘屋里依然是一片寂静。这时,我能听到的是外面越来越热闹的爆竹声,和一个接一个绽放到天空的烟花……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不祥之兆,我开始用双手重重地敲击刘娘家的房门,屋里仍然没有反应,再敲,还是没有反应,我再次拨打了110……

民警打开刘娘家的房门后,我在黯淡的灯光下,看到的竟是刘娘那瘦小的身体,歪倒在墙根下……刘娘去世了,死于心梗。

谁都没有想到,刘娘生前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她把房产的继承权平分给了侄子和外甥女;另一件是,她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了国家。我想起一年前,有一次,居委会主任带着民政局的人来过刘娘家,我回想,那一定是来跟刘娘办理遗体捐献手续的。刘娘去世那会儿,外面的爆竹声仍在清脆而又密集地响着……

责任编辑:江子辰

题 图:谢 薇

发表于2019年《武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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