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支荣慧
麦芽糖
不知多少年,没见过街上卖麦芽糖的了。最近,两次看到卖麦芽糖。一次是在我办公的地方隔壁,那天恰好下雨,一位老大娘,趁着避雨的空档,放下了担子,随口叫卖着。还有一次,是在对面的街上,卖糖的是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切糖的刀具,不停地敲打,发出声音,吸引路人的目光。街上卖的麦芽糖,颜色都是纯白色的,分成两种,一种是呈大块的环形饼状,用刀切,一块块地卖。还有一种是一条条的,用麦芽糖包住里的馅料,多数是芝麻,花生米,豆粉。
小时候,经常有人骑自行车来村里卖麦芽糖。自行车后面固定住一个铁皮制作成的圆锅,里面放着麦芽糖。叫卖并不是用嘴喊,而是用两把切刀,不断地敲击 ,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们就知道卖糖的来了。特别是在中午,大人在午睡,我们小孩子,是不要休息的,一听到声音,马上变得兴奋起来。那时,买糖不一定要用钱买,可以用物置换,比如家里的米,或者古董,还有用大人剪下来的长头发之类的。
麦芽糖,母亲也会做。现在还依稀记得母亲做糖的顺序,绝对是非常地道的。不过,母亲做糖,一年只做一两次,大概在过年前一个多月,为了做年糖年饼才制作。父亲在赶墟时,去集市上买几斤小麦。母亲把麦芽放到一个大瓷缸里,浸水。但不能让麦芽长时间浸泡,这样,麦芽会烂了。看到麦芽膨胀,就应把大量的水排出。紧接着,每天要给麦芽浇水。过一周左右,麦芽长出来了,有两三片小叶,这时,可以正式制糖。把糯米放到甑子蒸熟,然后放入大缸里。新出的麦芽切碎,与糯米饭放在一起搅拦,冲入开水,发酵。待水份多起来,有甜味带粘性,这时过滤,把液体放到锅里熬成糖浆。
糖浆熬到一定成色,根据需要,控制好时间与火候,进行进一步的制作。如果是制作年糖年饼,还要加红糖,一起搅拌熬制。而红糖则是用另一种原料甘蔗制成,缺少了粘性与弹性,不适合拉麦芽糖。
要制成白色的麦芽糖,要用第一手煎出的糖浆,不断在锅里熬制,浓度相当高,弹性粘度完全达到标准,咬去才有嚼头。糖浆趁热出锅,呈深褐色,然后放到一个“T”字形木架上来回不停地循环拉动,像拉兰州拉面一样,直至颜色变白,芝麻等馅灌入其中,搓成细条状,用剪刀剪断,粘上面粉,不至于粘在一起,待冷却就可以吃了。拉糖整个过程是体力活,需要父亲协助完成。
糖在中国人心目中,是神圣的,代表着幸福、美满、好运。结婚的宴席上,少不了吃糖。现在干脆直接用礼盒装成一包。原来在乡村办酒,印象是每个人要发两个糖,就是这两个糖也弥足珍贵,吃酒的人当宝贝看待,一定要收拾好,生怕丢了。双亲外出吃酒,我早早在家期待着父亲带糖回家。家里还有兄弟,我也只能吃到一个,当然还得弟弟先选,大的必须礼让小的,这是我家的家规。我没得选择,剩下什么就吃什么,那也很知足了。最好吃的是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味纯正。现在的喜酒下来,散席后,可以看见客人留下不少的糖,一包包,一是无所谓,二是没人吃了,索性不带,拿着也是麻烦。
前几年,外地的一位老师寄来了花生糖,甚是喜欢,一吃觉得地道,原材料好,用的正是麦芽糖,酥而不腻 ,很香。全家人在春节时,吃得不亦乐乎,于是明白,原来这糖也是可以寄托思念之情的。怀念味道,怀念着的是一段缘份情愫,有生之年,让我们加倍去珍惜。而相思之情,愈发多年,越像这麦芽糖一样,越熬越香,甜味丝毫不减。
现在的小孩对街上挑担的麦芽糖不屑一顾,他们没有经历那个时代,对欢乐不能真正理解。正如我们小时学书法,用水在水泥地上练字,捡烟盒纸来练字,能找到旧报纸练字,是一种奢侈。旧报纸两面都要练完,再见缝插针,把空隙写满了,才肯将纸扔掉。练字没有字帖,印象中找的一本是现代人写的五体字帖,每一体由当代书法家担当,看似工整,实际上今天看来,却不足取。但却很知足。现在条件好,小孩练字用的都是毛边纸,好墨好笔,练字不一定还能那么自觉,或是有动力,常要大人督促。由此可见,快乐并不一定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
发 糕
重阳节,母亲早早打来电话,说父亲今天会送发糕与板粟到我家。所谓的发糕,其实就是自家蒸的糕点,加一个发字,发财,南方人图个吉利。工作后,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在城里买了房,双亲喜欢农村的生活,不愿搬来城里住。父亲喜欢种点菜,伺侯一点庄稼,养一点家禽,活动活动筋骨。在城里,住的是单元房,没有这个条件。实际上,从城里到父母住的地方也不远,也就是三十分钟的车程。我要上班,父亲隔三差五会来看我一趟,送一点自己种的菜,没有打过农药,吃了放心。父亲话不多,见面,简单说个三五句,就走了,无非是注意身体之类话。我很惭愧,因为我去老家看父亲的次数明显少于父亲进城看我的次数。
父亲把糕送来,已是傍晚,留他吃晚饭过夜,他说天快黑了,要赶回家。快到晚饭的点,所以我没有急着去吃发糕。本来晚上是不吃东西的,为了减肥,但忍不住,在晚上还是吃了一块糕,一吃就是母亲的味道,甜中带着嫩滑,数十年来都没有变。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世间唯父母对儿女的感情,是不求回报的。就像前些时候温州房子倒塌,伟大的父母亲用身躯挡住了厚二十厘米的水泥板,救了女儿的生命。
发糕,制作并不复杂。头一天,把上好的糯米放到水里浸,第二天用石磨碾成浆水。现在也可以用机器打成浆水,那可以省去很多的功夫。但母亲还是用石磨,她说这样才是原汁原味。原来我还未成家,暑假住在父母家里。有一段时间,我写字刻意追求像印刷体,因为农村的人认为这样有水平,好看,但与书法之路相去甚远。母亲看了我写的字,说没有个性,写这样的字千篇一律,还不如打印机打出来更简单一些。我细想,母亲说得太有道理,这与手工磨浆是一个理。从此,我寻找古代书法大家的法帖拿来临摹。浆水可根据个人口味加糖或是盐。母亲都是加糖,因为我们从小就喜欢甜食。做发糕,一定要用柴灶大锅。大锅里放入水,要超过锅的中间。蒸糕也是特制的工具,用铁皮做的环状小锅。先在锅底下面放入一点猪油,均匀抹平,然后一碗米浆,摊平,盖住锅盖,过个三五分钟,打开,又一碗浆水,又摊平,糕蒸两层要匀放一次猪油,这样循环反复。最后到环状小锅顶部,大功告成。做发糕很耗功夫,考验的是一个人的耐性。一层糕没蒸熟,怎么能做下一层呢。我在小的时侯,看着母亲做发糕。学会了做事不能急躁,要一步一个脚印。所以,现在,我学习书法,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求快不得。母亲的味道,是放在心里的,一个游子,只要想着母亲的味道,自然勾起了对家乡的回忆。而我则是幸运的,想见母亲,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想想那句老话,尽孝要尽早,老天不等人,不知不觉就不惑年纪了,母亲也老了,看着身边的年轻后生,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中年让人稳重,让人思虑,那股激昂劲头也没有了,代之的是更多的思考。
想一想,自己现在与书法有缘,其实也是一个理。年轻时,总想获奖,临帖,创作,都冲着一股劲去,只要与字帖临得像,写出的字,能看出来路是哪一家就行。到这个年纪,想的就不是这么简单,会深层次思考,别人为什么能成大家,文化修养在书法作品里所产生的作用太重要。母亲其实当年是一个爱学习的人,当过民办代课教师,与她一起入职的,早已转正。而她因为子女多,最终选择了放弃,但她对读书总是很热衷,深深影响了我一生。书法的道理,在某种程度上与母亲做家乡的风味相通。
花 饼
云南的同行在春天里寄来了一盒玫瑰花饼,极富诗意的事情,虽然饼不贵,但此情意,不敢忘了。饼的保质期12天,没有放防腐剂,朋友叮咛及时吃了,以免过期。一盒也就六块,分块包装。我一收到,立即打开,见花饼呈圆球状,中等的马铃薯大小,外层其实就是蛋糕,内馅才是紫色的玫瑰花。味道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带着花香味,不甜不腻,滑口。六块饼,我自己吃了一块,带了两块回家,其余三块朋友品茶时,让他们品尝分享。
事实上,在家乡,春天里大家也争相做着花饼。中午上班的路上,路过一家煎饼店,正卖着花饼,煎好的有两三块叠在一起,真想掏钱尝上一块,苦于怕上火,还是抑制自己的食欲。做花饼的一篓白花就放在旁边,让买者看了放心,这是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的花饼。
做花饼的花学名金樱子,呈藤状,叶子宽大,与一般的藤状植物有差别,藤上有刺,所以也叫刺花饼。4月初,枝头上开满了白花,花期也不长,维持半个月左右,遍布乡野。采花可不是好活,要起得早,因为多雨,要抓住停雨的间歇。最好穿上能防护的衣服,不然很容易被刺到、刮到。别看刺花是藤状,个头可不小,经常超过一人高,所以得带上砍刀,竹子之类的辅助采摘工具。花采回家,水轻轻洗干净后,要晾干,不然,很容易烂了。
接下来的工作,把适量的粳米放到水里浸开,饱满后磨成浆,把花放入搅拌,加糖,原料配齐。正式可以煎花饼了。往锅加入一层薄油,加热六七分,冒起了轻烟,把浆水摊开放入锅里煎,成形后,两面要不断的翻转,以免焦了。待至白色全部消失,可以起锅。煎花饼其实与北方的人煎大饼大同小异,只是原材料不同。刚起锅的饼不要立即品尝,不然很容易烫伤了嘴。用刀具把花饼分割成小块,送一块到嘴里,嫩中带甜,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气,吃一次一生恐怕也无法忘了,这就是乡愁。怀念故乡,怀念故乡的风物,故乡的味觉是重要一方面,难怪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这么火,席卷全球华人电视界。
小时,母亲每一年都会做花饼。有花饼吃的日子,是幸福的日子。虽然母亲并不手巧,但母亲做事兢兢业业,诚恳地做着该做的事,一生任劳任怨,与人为善,不喜欢去求人办事,让人为难。开春后,偶尔父亲出去做农活,回来就是用斗笠装着满满的花饼回来。父亲会说路过哪里,看见许多花,顺手拾回家,农民习惯说拾,不说采的。拾到花饼,是一种缘分,就在路边盛开了。只要有心,就有收获。正如那首歌唱的:只要有心就能看见,从白云看到,不变蓝天,从风雨寻回,梦的起点;过眼的不只云烟,有梦就有蓝天。我们在社会上工作,常说要做有心人,学书法也一样,有心去学,就一定会有成果的,只不过成果是大或小而已,如果无心,小的成果也不可能有。父亲是农民,农民的收获就是看地里田里的直接收益,想得也不长远,没有发展的眼光。一生靠计划生活,开支多少,留存多少,每天要记账。对于别人来说,很多人不能理解他们。现在父母经济状况不错,可是依旧保持着纯朴的生活方式,不愿去改变,宁可住在乡村,空气好,自己种种菜,养养牲口。正是靠节俭,我们才有书念,交上学费,每月给我们生活费。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又是幸运幸福的。我不是官、富二代,一切靠自己,所以养成了独立的习惯,其实也是受用终身。
久居小城,好多年没吃花饼,今年友人寄来的花饼,勾起了我的思绪。其实小时侯我也去采过花的,只是在周末里才有空,平日要上学。到山上,结果好的大片的都被别人采了,只得采一些小片的,甚至是含苞欲放的花蕾,但积少成多,总有一些漏网之鱼,成果还是不错的。花带回家,其它的工序交由母亲完成。吃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真正能体会劳动带来的乐趣。还有一次,与同事去三清山春游回来,公路两边,山坡底下,刺花开得极盛,只是靠近水田,实在是不好采,但大家还是停下车去采花。有的衣服被勾破了,有的则满脚都是泥巴,但个个衣服兜满了花,满脸喜悦写在脸上,全然忘了采摘的困难。付出总有回报,这是真理。
自古以来,文人多喜欢写桃花、梅花一类的花,气场大,老百姓亦喜闻乐见,而我,对故乡的刺花,情有独钟,更有感触,它见证了一段纯真无悔的岁月,承载着一段深深的幸福记忆,不曾也不想从记忆中抹去。
责任编辑:李龙年
发表于2019年《武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