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丽萍
我十二岁以前居住的村庄名为“矮田”,顾名思义,我家附近有一片开阔的田野,田野里种着水稻与各种蔬菜,为人们提供赖以生存的希望。田野间隙长着一簇簇迎风招展的狗尾巴草。春风吹又生,吹的是那些在春天里不厌其烦周而复始地生长着的野草和野菜,它们择时成熟择时旺盛着。只是,田野的地势并不矮,为何会被村里人称为“矮田”,至今我仍是不得而知。
我的老屋,就在矮田东侧,一个小杂院,外层是厚厚的土墙,熏得乌黑的木板隔着我和凤姐两家。我家门前蜿蜒着一条铺满石子路的巷子,每到傍晚,巷子里的十几户人家,老老少少都习惯端着饭碗,或蹲着,或倚在门框上,哧溜哧溜地扒着饭菜。孩子们端着饭碗,边吃边互相打闹,大人们总是吆喝:千万不可摔破碗呵!
那时的矮田,仿佛一无所有,却又如此的富有——单说这条小石子路,矮田北侧的一条河,还有,巷子尽头一株几百年的大樟树,都足以让我们度过一个漫长而欢乐的暑期。如今忆及,依然思绪飞扬。贫瘠的岁月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各种游戏,只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为我的童年增添一份挥之不去的情结……
有一次,我独自散步在文化广场的走廊里,欣赏着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幅淳朴美图——松溪版画,忽见其中一幅蜿蜒曲折的石子路跃入我的视线,画面上生动地刻着几个孩子歪扭着身子正开心的嬉闹……哦!多像我村庄的石子路!我不觉想伸出手扶起版画里一串串快要滑倒的笑声。
后来,父亲盖了新房,我十三岁后便跟随父母住进了新居,一个叫“后垅”的郑墩大街尾,离矮田颇远,虽是新居,却不习惯远离了矮田那些朝夕相伴的小伙伴,每逢周六的上午一放学,我便甩着一个旧书包飞奔至矮田,与伙伴们一同尽情玩乐。我幼年时期的保姆,缠着小脚的云碧阿婆就住在老屋的西侧,她从没忘记是周末的日子,摇晃着在灶台前为我煎两个香喷喷的荷包蛋。
今年的清明节,我回家扫墓,特地来到矮田,还是这条巷子,石子路早已被坚实的水泥路覆盖,篱笆墙也已被三十多年的时光席卷一空,仰头,蓝天下的白云,突地勾起一种忧伤,童年寄赠给我的忧伤。望着一道道彩色砖墙,一些斑驳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
三十多年前,这里是我的家,这条巷子,以及巷子尽头成片的田野就是我童年的乐园。时值六月,若是以前,差不多就到了一年一季的“双抢”时节,记得六月的稻穗在闪闪的阳光下累累地垂着。我们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午后无需休息,喜欢成群结队的在村里晃荡,最好的游戏就是找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一起捉迷藏,我可以得意洋洋地隐藏在稻浪深处嗅着浓浓的稻香。
因父亲常年都在裁缝店里忙着,没有闲工夫种田,家里的稻田都是给了邻居阿旺的父母耕种。阿旺虽还年少,却也挑起了家庭的担子,他十三岁就能为父亲犁田、插秧、晒谷子。
我最崇拜的英姐,她的家紧挨着我的后门。我崇拜她,是因为她能够与村里的知青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亲眼见到她的母亲就倒在了那顶着烈日、冒酷暑抢收抢种的“双抢”日子里,医生诊断为中暑,发高烧以至休克,英姐的母亲被队里的德叔背回来时,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英姐母亲猝不及防的离世,成了她一家人雪上加霜的灾难。英姐还没读完初二,就不得不辍学在家,照顾常年生病卧床的父亲以及两个年幼的弟弟,我时常看见英姐的二弟强子穿着一件破旧上衣漏洞百出地穿梭在父亲的裁缝店,拾捡着父亲丢下的碎布,塞进口袋迅速逃离,后来我才知道,阿强这么做只想让英姐为他缝补衣裳。
童年的我,暑期总是闲得慌,那时,父亲还在世,家境殷实。我和姐姐热衷于在巷子的树荫下玩石子游戏,我在河边捡来五个大小一致并且表面十分圆溜的白色石子,姐姐的手指灵巧而修长,她总能将其中一枚石子抛到空中,在石子还未落下的一瞬,飞快地同时抓起地上的两颗或三颗石子,然后再伸手成功接住抛在空中落下的这枚石子,这叫玩跳级,这种石子游戏对我来说是望尘莫及,手指笨拙的我,总是来不及同时抓起地上的两颗石子,抛在空中的石子早就砸在地上或手背上,算是输局。我极度懊恼于自己为何不具备姐姐的巧手天赋,每每都是败在姐姐的游戏规则里嚎啕大哭,常常将父亲偷偷塞给我的糖果输个精光。
一到暑期,我习惯与小伙伴们大汗淋漓地光着小脚丫子奔跑在老屋门前滚烫的小石子路上,或背着簸箕去河里打捞鱼虾,雨后是打捞鱼虾的最佳时间,我们一群伙伴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打捞鱼虾的经验了,鱼虾们也喜欢凉快,若是河里有一丛丛茂密的芦苇草,下面必然是鱼虾们的栖息地,我们往河里放下簸箕,瞬间功夫,就能轻易捞起一群活蹦乱跳的鱼虾。不足一个时辰,小小的竹篮被鱼虾拥挤着,跳跃着,我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期待着母亲从裁缝店里回来,为我煎炸一顿美餐。
旺仔是我童年最要好的玩伴,他大我三岁,旺仔的父亲辉叔养了一只公牛,只要我招呼一声,旺仔随时都会牵着自家的公牛出来,扶着我骑上牛背,风光地在村子里转悠一圈。我满足的骑在牛背上,故意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扯着大嗓门吆喝着,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在牛背上理直气壮的吹着口哨,居高临下俯瞰满地的紫云英,同时也收获了许多欣羡嫉妒的目光。遥想当年,我是村里唯一一个敢骑在牛背上的丫头,为此,也常常招来母亲的教训。然而,我却十分后悔没有学会在牛背上吹笛。是的,余生,或者我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现在,我已在城里工作多年,矮田就更少回去了。几年前的一个初夏,因有事寻找一位旧友,打听到她还住在矮田,便欣然前往,不巧,正逢她出门了。我只能沿着熟悉的小巷独自漫步,乡下的风,还透着几许幽凉。三十多年了,我住过的老屋早已更换了好几个主人,原先的土坯墙已不再,后屋的菜园子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严实的围墙,围墙里,屹立着崭新的高楼……其他的邻居搬迁的搬迁,老的阿婶阿叔们都已相继离世。目睹一些陌生的面孔,突生一股物是人非的疏离感。我只能在一群孩子惊讶的目光中懊丧地离去。
村庄的老屋,篱笆墙和石子路,逐一成了美丽的回忆,琥珀一般被我养在记忆深处,偶尔,在梦里,在饱蘸水墨的笔端,清晰呈现。
成长的岁月,太多的挫败,太多的喧嚣……唯独我在矮田度过的一段岁月,成了我一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愈久,愈发珍贵。
责任编辑:李龙年
题图摄影:林武军
发表于2019年《武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