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 冶
芍药看见,天差不多黑下去的时候,路灯一齐亮了。
以前她从未注意过这一点。路灯大概是由什么部门统一管理的吧,像拧好发条的钟表,到一定的时候,随着一个无声“嗒”的指挥,统一地亮起来。也许这个部门比较懒,不曾考虑天色的变化。比如好几个月前还热着呢,一直到六点天光都大亮着,灯亮起来就亮起来,没人注意到。现在天黑了,路灯还是这个时候亮,就亮得恰到好处,灯带曲曲折折一直从这条街上延伸到远处的黑暗里去了。
她觉得身上有点发紧,蹦蹦跳跳了两下,又觉得怪异,那种发紧好像是在骨头里的。她机械地搓了搓手,才感觉手有点凉。
现在是顾客最少的时候,要再过一会,大家吃完晚饭之后,才会带着孩子到这儿来随便逛逛,买些零嘴,那时候就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帮忙介绍产品呀、拿袋子呀、上秤呀、芍药不希望等到那个时候。忙不说,好像自己私人的空间一下涌进了人,一点点的宽松都没有了。
那只手的触感还在那里,在她乳房的上端、下端,上端三根手指,下端两根手指,停泊在那里。当他把手猛然伸进芍药卫衣里的时候,芍药和他触碰的嘴唇往后惊讶地缩了一下。他没有料到芍药毛衣里面没有穿内衣,乳房的形状清晰可见。
这是女生间的小秘密,秋冬的时候,因为穿的衣服厚,不会走光,她们便把胸部解放出来,当然,不是人人都能这样做的,这是胸部挺拔少女们的特权。芍药她们还不知道什么是乳贴,有时候乳房和衣物的摩擦会让她全身发热,眼睛湿润起来像刚刚哭过一样。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起他来,他有一双很沉静很沉静的眼睛。
芍药很少在生活中看见这样的眼睛,妈妈的眼睛,不是一动不动的呆滞,就是闪动着慌乱,爸爸的眼睛,虽然已经很久没见了,却记得眼球总是在眼眶里四处转动,很不安分。
芍药害怕上学,上学就意味着要放学,放学意味着妈妈总在门口等着她,她为此心不在焉,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她跟着妈妈在巷子里走着,低头避开行人,以前还会有一些好事的男生跟着她,现在大家也习以为常了。她低头看着宽大的校服里有点开了线的卫衣,自从爸爸不回家以后,妈妈没有开店的心思,也没有照顾芍药的心思。她们一前一后走到一个旧单元楼前面。
妈妈披头散发地仰起脸,全身开始微微颤抖,不用发力声音就因为怨恨有了穿透性。
“秦振海,你给我滚出来”
“你女儿在看你呢,不要脸的玩意!”
妈妈拉着她的袖子往前走,她畏畏缩缩地往后缩着,用一点点抵抗的力气表示着自己的态度,但在妈妈近乎疯狂的力量之下,这点抵抗不值一提。当初她们来的时候,单元楼的各层里总会探出一些形状不一的脑袋来,窃窃私语,她觉得自己像在猴山底部的猴子。但渐渐的,没有人再来看了,连居委会的阿姨被妈妈红着眼睛骂退之后也不再出现。妈妈尖利的声音在单元楼的四壁下回荡。
免不了的,还是会有几个人经过,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们。芍药低下帽子里的头,用背诵英文单词的方法来忘掉身处何处。
suffer ——及物动词或者不及物动词 遭受;经历;忍受
settle —— 不及物动词 安家;定居;停留;及物动词 使定居;安排;解决
……
在没完没了令她无比痛苦的英文单词里,这两个词被她牢牢记住。
有一次爸爸悄悄找过她,是在她独自回家的路上,芍药看了想远远绕过去,爸爸挡住她,很恳切地拉住她的衣袖,芍药退让了——她只不过是害怕罢了。
“跃跃”,爸爸很诚恳地对她说:“事情搞成这样,爸爸对不起你。不过婚姻这种事情,无法勉强的,以前我和你妈妈结婚是个错误,现在爸爸提出要离婚,妈妈不同意,连累了你”。芍药的脸在衣服里发热发胀,心里被捏得发痛,她冷冷地说:“你是叫我去当说客吗?”爸爸把飘忽不定的眼神收回来,吃惊地看着她,说:“跃跃,你误会了,爸爸是来向你道歉的。”
“不必了”。芍药的眼睛看着远方某处,用电视剧里学来的腔调硬邦邦地说话,这种腔调让谁听了都不舒服,包括她自己:“秦先生,我姓邵,叫邵跃跃,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飞快地转身离去,把呆住的爸爸留在那里。
他们坐在一起,他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人从旋转门出去,带来一阵小小的风和吱呀的声音。芍药觉得,能够直视人的眼睛是一种特别的能力,像她这样的失败者,总在短暂的目光相接之后被灼伤一样挪开。她好几次鼓起勇气重新去和他对视,却总是短促地败下阵来,心里砰砰跳着。如果她有宇航方面的知识,她会知道,这是一种宇航员在太空中缺氧的体验,广漠宁静的太空是绝对的纯黑色,好像漂浮着星辰,但又像是虚假的幻象,一种无休无止的岑寂,耳蜗在自顾自地发出单调的声音,背后的氧气瓶里,氧气随着令人极不舒服的粗重呼吸声一点点消失——这是他瞳仁里包含着的内容。
芍药原来不曾注意他,在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他渐渐浮现,是因为他总在生意清淡的时候过来,他喜欢穿牛津纺和棉布的衬衫,头发收拾得干干净净。从他白净带着沉吟表情的面容上,看不到什么烦躁和不耐,他安静得过分了。
芍药觉得他在注意自己,自己也注意着他,她和玲玲一起负责干果区,玲玲那块区域靠近街区,她的那块更靠里,因为这样,玲玲的业绩总要比她好得多。他每次过来,总是从饼干糖果区那边走到尽头,再自然地绕到芍药所在的地方。当芍药发现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他的时候,心里害怕些什么,又在憧憬些什么。芍药给他装秤的时候,眼睛总是看着地下,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地板上的一双皮鞋一动不动。
爸妈还是离婚了。离婚之后,芍药反而觉得轻松了,她不用再背负着妈妈的“我都是为了你,不然早就离婚一百回”的罪名,决定做自己想做了很久的事情,妈妈没法阻止她了,她现在连自己都没法对付。做完决定的第三天,她在街上和一群自己不太喜欢的朋友一起晒太阳,他们穿着布满铆钉和破洞的衣服,把头和手臂蹭在一起,窃窃私语。芍药涂着有些夸张的口红,假装潇洒地靠在栏杆上,看着从狭窄的街区天空上飘过去的云。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区那头,爸爸在对面停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跑过来:跃跃,我到处找你,你怎么能不上大学?你还小呢!来,跟爸爸走,爸爸联系好学校了芍药抑制住自己发颤的嗓音,冷冷地说:秦先生,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周围的年轻人似乎读懂了他们的关系,开始嬉笑起来,一个金黄寸头的男生把手指放进嘴里,尖锐地吹着。爸爸被这场面气得发抖,他把手一指,你就要自甘堕落,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吗。有人,芍药已经无暇顾及是谁,从人群里站起来,挑衅地说:老头,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东西, 走,马上走!芍药转身拉住了小聪的手,你带我走!小聪正蹲在地下扭着别人给他的手办,看见芍药坚定的眼神,慌慌张张地带着她跨上了摩托车,疾驰而去。周围的嬉笑喝彩声响成一片,芍药往回看去,几个街区以外,爸爸的脸孔模糊不清,她回过头来,迎面吹来的风撩得她眼睛发痛。小聪有点担心地放慢了速度,想扭过头却只侧了侧身子:邵跃跃你没事吧。芍药没答,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搭在他的腰上。小聪“嘶”地哼了一声,芍药说你怎么了?凉。
那天没什么预兆,老板搬新家,其它的店员都去帮忙了,留芍药和玲玲在店里,玲玲一会也推说自己头疼,先走了。他恰巧今天来到店里,也不从玲玲那直接走过来,还是循着老路绕到芍药那里,随便买了几样东西。芍药把东西递给他的时候,他忽然问起了一些问题来,什么芍药多大啦,是哪人啦,来这干活多久啦。芍药想走开,脚却挪不开,只好简单生硬地答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罢了他用很自然的语气说:一起出去坐坐,好吗?
芍药知道今晚可以便宜行事,但是外人不知道这点,她想矜持一下,出口却变成:那好吧。她想再掩饰已经是不可能了。他点点头,站在人行道上等她,芍药笨手笨脚地去关防火卷帘门,统共拉了四次才踩到底。
月亮升高了,从芍药站着的地方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它被电线和树枝切割,上面黑色的斑点像山峦突起在芍药心上。她打开微信,和他的聊天对话框的内容停留在昨天凌晨。他的头像,是一个草字,她请教过别人,这是“玄”字,似乎还是来自哪个有名的碑帖。她切换到小聪的聊天界面上,小聪的头像是在码头拍的,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一件背心,微笑咧开的牙齿白的不像样。小聪在海鲜铺打工,他的肌肉很结实,虽然他们是男女朋友,但是他们既没有住在一起,也没有发生性关系。芍药觉得零食铺和海鲜铺都包吃住,如果出去租个房间,每年要多出几千块的花费,太不合算。她不喜欢小聪身上那种海鲜的味道,小聪搂着她求欢的时候,她说自己害怕,同时在努力压抑自己对海鲜味的厌恶。路过海鲜铺的时候,她都快步走,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海鲜铺员工穿着布满血腥鱼鳞的大围裙和大雨靴的样子。芍药没有让小聪换个工作,她想自己不为难他,也就不欠他的了。
玲玲快步走到店里来了。她脱下外套,换上工作服,同时非常夸张地打了一个呵欠。玲玲不是芍药的朋友,但却是她在店里唯一能说说话的人。玲玲讲话尖刻薄情,就像她涂了口红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样。她曾经搂着芍药说,你是不是没和小聪在一起过?芍药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答。玲玲呵呵地笑,小聪肌肉那么大块,你们一起做肯定很舒服的,你真是个傻丫头,年轻人火力这么壮,你还让他自己解决呀?芍药憋红着脸想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玲玲却把嘴唇贴到她耳朵上,让她浑身一激灵:你不要,让给姐姐我好不好?芍药一下把她推到一边。红着脸说:你说什么呢!玲玲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让她感到讨厌:开个玩笑嘛,怎么了。
也是在同一家咖啡厅,一次沉默的夜里咖啡对饮之后,他请她吃晚餐。依然还是他说,她听着。她和享受被他语言的烟雾包围着的感觉,他对于她的沉默回应也不着急,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话。牛排上来之后,她吃了一小口,忽然抬起头对服务员说,这不是牛排。服务员和她年纪相仿,妆化得却很老道,眼睛下面点着淡淡的烟熏。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嘲讽地说:那这是什么?芍药不看她,冷冷地说:这不是牛排。服务员说:这不可能,我们家店开了这么久了,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恐怕是你没有尝过真的牛排吧,这是我们飞机空运来的。芍药压抑着和他争吵的怒气,冷冷地说:这不是牛排。服务员把菜单抱在怀里,两臂交叠着说,你想怎么样呢?给你退了吗?芍药说,我和你说不上,叫你经理来。他坐在椅子上不动,略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经理来了,是个和颜悦色的胖子。他说我有什么能为各位服务的。芍药把话重复了一遍,经理说,真是不好意思,可能今天烹饪有失水准,给你们道歉,并赠送小食聊表心意。芍药说,这不是牛排,说着把刀叉递给他,你尝尝吧。 这略带挑衅的话语没有让经理感到尴尬,他向服务员要了刀叉,小心翼翼地尝了一下,微笑着说,我觉得没有问题。芍药说,你可以舌头出了问题,你们厨师呢。经理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消失。厨师带着高高的帽子,切下一大块吧唧吧唧嚼了起来,吸吸鼻子大大咧咧地说,我刚才喝了二两白酒,舌头未必那么敏锐。但是我吃的牛排一直就是这样的,不知道你觉得哪里不对。芍药拨了拨头发,这不是牛排。经理让厨师先回厨房,笑嘻嘻地说,很遗憾我们的烹饪水平没有令二位满意。二位今晚的菜金我们免了,欢迎下次再来。他站了起来,笑着说,菜金我会照常付,但是顾客也有提出自己观点的权利吧。经理像张开双臂要拥抱他们一样,笑着说,岂止是有,我们欢迎这种鞭策和监督。转头看向芍药,这位女士你说对吗?芍药忽然站起来,指着烟熏妆服务员说,你知道她刚才是什么态度吗,我要她给我道歉。
玲玲换好衣服走到她边上,芍药闻到她身上蕴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她很熟悉的。她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玲玲的眼睛,玲玲的眼神也迎上来,挑衅当中带着一丝杂乱。她继续往着玲玲眼球的深处看去,看到她略微发褐的眼珠里,峰谷褶皱起伏不定的图案,她想起了曾经在科教频道上看过的月球环形山,这一座环形山要比月球上的还要更雄伟,它占据了整个球体表面,还在不断的延伸扩大中,被核弹夷平的山口,长着大嘴,向空漠的宇宙表达自己的迷惑。在静默的凝视里,月球和环形山忽然消失了。哼,玲玲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把眼神避过去。谁叫你把别人当傻子玩,你什么也不是。她侧过身子抚摸着木头架子,而且,我也知道最近你在单位宿舍里干的好事。
芍药说,你知道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玲玲不答,她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刚来的时候,在这坐公交车,到站的时候我小声地叫了一句,开车的可能没听见,直接开过去了,我提着行李很着急,又多叫了几声,还是旁边一个大叔帮我把车叫停了。开车的很粗暴地煞了车,我差点倒在地上。我拿起行李往车下面挪,那个开车的还在凶巴巴地骂我,无数的污言秽语涌出来,我只听懂了他说我普通话都讲不清楚。大家都在看我,没有人帮助我,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自己反击,但是我没有。你知道吗,现在我再也不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了,我也不去关心别人为什么惨,然后把垃圾倒在我身上。你知道吗?她走到玲玲正面去,微笑着看着她。前几天我从大观城出来要打车,一个副驾驶坐着人的车子开到我边上,问我去哪里,司机说车上已经有人,我可以按拼车的价格回来,当我下车的时候,他却要我两倍的价格,我说不是拼车吗?司机说谁他妈和你说拼车了,我看了一下副驾驶那个女的,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我。她扳过玲玲的肩头,重新寻找环形山,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想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她看见环形山在收缩,脑子里重新浮现出司机和那个女人惊讶和害怕的表情,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一个任人欺负的傻子吗?她在玲玲肩头上的指头因为激动稍稍用了力。玲玲的脸逐渐涨红了,显出脸颊和下巴处搽得不是那么均匀的粉,她忽然抡圆了胳膊,把芍药的手臂一甩。大声嚷嚷着往后退,神经病!怎么会有这样的神经病!店里的其它店员,像草原上的兔子一样从不同方向抬起头来,一看是玲玲,又迅速低下头去。芍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芍药带他回自己的出租屋,今晚其它女孩都回家了,她一进屋就忙不迭地收拾凌乱的房间,希望可以有所补救。他却从后面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接吻,他身上有一种洗得很干净的味道。她把他的脸捧起来,说,我叫芍药。他微微点了点头。她说,你知道什么是芍药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芍药吗?他在她的耳垂,脸颊,颈,肩各处寻找着敏感带,只是略微地哼哼了一声,不想接上这个话题。忽然,他觉得她的肌肉变冷,发紧。他警觉地抬起头,你怎么了。她摇摇头。
他从后面贴住了芍药,他很狡黠地感觉到芍药的脖颈开始重新发热。他慢慢地把手臂箍在芍药的颈下和腹间,感到她的身体慢慢在自己的怀里放松,他的手指像弹琴一样在她的衣服上点出一个又一个凹陷,他的手指修长,白净,任谁看了也要羡慕。他忘情地弹奏着,却记着绕开那敏感的地带。
她想起在咖啡厅的那一幕,他们点完牛排之后,他起身去上厕所,烟熏妆的服务员来给他们拿柠檬茶,放下茶的一瞬间,她打量了芍药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似乎高高在上地对她进行某种裁定。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就凭她么?芍药委屈而不安,呼吸急促,紧紧捏着刀叉。回忆这个场景,她感觉胸闷,她用力地推开了他。吃惊的他很快镇定下来,微笑浮上他的脸庞。他在温柔的抚摸之后,决定将手指在她的胸部一掠而过,感受一下她内衣的质地,从类型上来判断她的性格。但他原本轻柔的抚弄却一下把温热的球体握在手中,他没有料到她的毛衣下空空如也。他为自己忽然间的冒失而尴尬,一次试探性的触摸却因为芍药没有穿内衣,变成了粗鲁的玩弄,他心里有些懊悔,却甜蜜于指尖残留着的柔软触感,仿佛轻轻放下一个刚刚出生的乳鸽。
在他们认识的第三天,芍药破天荒回了一次家。旧院子旧楼道像模糊的剪影。半年前芍药和妈妈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换了手机号码。她没怎么做好待会见面的准备,但是时间紧迫,来不及考虑更多,门没上锁,她推开了门。
屋里陈设如昨,电视开在戏曲频道上,音量很小,妈妈坐在沙发上,头发乱糟糟的,双腿夹着手,背对着她。芍药想不出来自己该怎么叫她,嘴巴张了张出不了声。她挪到一旁的餐桌上,想看看妈妈吃的什么菜。她只看见一个小小的炖奶锅,里面煮着一坨灰色的泥一样的东西,像是土豆,还有一些莴笋和菜叶的隐约形状,粘腻地搅和在一起。脏兮兮的筷子和勺子丢在一边。她回过头的时候,妈妈正在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心里知道,妈妈差不多已经精神失常了。
邻居的阿姨听见响动走了过来。这些年父母发疯一般的打架摔东西已经把左邻右舍都得罪光了,芍药见谁都很陌生。这位阿姨很平静地告诉她,自从丈夫和女儿相继离开之后,她的记忆力和情绪越来越坏,已经不能再去单位上班了。但好在她还能照顾自己的起居,每个月也有人汇点钱来,阿姨说着在屋里摸了一阵,递出几张没有填写汇款人的汇款单。阿姨很平静,像在说着不相干人的事情,芍药听得也很平静。妈妈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用指甲抠着旧沙发上的一个破洞,把它越抠越大。
从楼梯下来的时候,她吃惊地看见他站在楼下看着自己,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芍药,我知道阿姨的情况了,我的一点心意。芍药喃喃自语,你这是做什么?
在回去的车上,他们第一次接了吻。
他走了。走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合上门。整晚她都躺在床上,失眠。今晚的她,又潮湿又柔软,像一块牡蛎等待被人开启。现在她躺在深海一样的深夜里,四处一片黑暗。
开始有顾客三三两两地走进来,每个人走进来都给芍药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又很快吹熄它。芍药后悔昨晚之后自己没有和他联系,没有问一句他今晚是否会再来。即便现在问也完全可以。不安和矜持同时阻止着她。等待让人煎熬,在一点一点销蚀自己的信心。她才想起来自己和他仅仅认识不到一周,其中的情绪却像是蜿蜒翻滚了半个世纪。
才到这儿的时候,芍药最想到服饰专卖店去做导购。在那里不仅可以穿上免费的漂亮衣服,店里光滑的地面,气派的装修,整齐闪亮的衣物,颇有设计风格的胸牌,都让她向往。但在面试的时候,她表现得很令自己难堪,当几个面试的人交头接耳朝她投来目光的时候,她衣服下的身体不停颤抖,她知道面试完了,但没有人顾及到这一点。一个男性面试者侧过脸向店长,一个穿着崭新制服的女人打着手势说什么,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捂着嘴,睫毛一下一下碰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躺着的时候,她找寻着机会,好容易把这段事情吐露到空气里。他眨了眨眼,转过脸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胸脯里,轻轻地说,错的是他们。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眨了眨眼,说,但是,他们倒也没错,我设想不到,那样的地方,他们那样的人,可以欣赏到你的美。他用手指背在她的脸颊上摩挲。
想到这里,芍药不禁浮现出笑容,然后笑了起来。短促的笑声在人来人往的店里显得很突兀,一个手里拿着甜筒的小男孩吃惊地望着她。
昨天她又回了一趟家,她打扫了家里的卫生,晚上四下都安静了,她蹲在沙发前帮妈妈洗脚,最近天冷了,妈妈的脚很久没洗,有些开裂,黑乎乎的脚后跟里嵌着暗红的血口子,一晚上她给妈妈泡软了,泥都搓了下来,拿着碘酒蘸的时候,妈妈眯着眼睛哭叫起来,发出很不好听的声音,芍药给妈妈上着药,眼睛里发热。芍药给妈妈洗了头,吹干了头发,换上芍药新买的睡衣,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一个用旧了的洋娃娃。芍药安静地坐在床沿,她的头遮着一半的灯光,把影子投到妈妈脸上。她有许多话想和她说,要是她能听懂能多好呀,她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坐着,想,妈妈,生活不完全都是你告诉我的那么糟糕,我觉得我们的日子要好起来啦!
当然,自己对他也不是完全满意的,比如说他长得不够高,也瘦弱,她还是喜欢强壮一些的,或许以后可以督促他去锻炼身体,让他把烟戒了,虽然他衣服上的烟草味并不难闻。他并不想积极地了解我,比如为什么我叫芍药,比如我心心念念想到更好的店铺里去工作,他好像知道,又不知道,我怎么好开口问他呢,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着急。想着,芍药的脸又红了起来,或许他也不满意我吧,我情绪总是容易失控,我心里总有那些可怕的,危险的,我也难以控制的念头,她脑子里又出现出租车司机和那个女人惊骇的脸,这让他全身发热,发麻。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我可以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柔软,为了他。我会告诉他这些,在今天晚上。
她心里安静不下来,身边一个老妇人问了她三次果品的价格,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告诉了她。老妇人露出了老阿姨特有的,讥讽鄙视的笑容,芍药又感觉血冲上了头顶,为了不爆发冲突,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返回到仓库里,喝了一口水。
等她走回店铺的时候,她看见他走来了。
他还是穿着简单而让人舒服的衣服,毛衣,法兰绒衬衫,羊绒外套,周围的居民很少这么穿,他们大多套着臃肿的睡衣,手指在鼻孔里掏来掏去。但这一次他的行进路线有所不同,他没有走向饼干糖果区,而是径直往玲玲那走去。
芍药的心砰砰跳着,他的一反常态是因为受人指挥,他低着头对一个小女孩说话,小女孩扎着辫子,大概两三岁,仰着头发脾气。他们后面站着一位女人,外套搭在手臂上,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芍药还来不及产生什么更沉痛的体味,她只想把那个女人看清楚,她面容白净,妆容适度,说不上漂亮,有些冷冷的,气质很好,一望可知生活在较为优裕的家庭里。黑色的高领毛衣包裹着肥瘦适度的身材,一条白金项链随着她的走动,在脖子周围闪着光。啊,他喜欢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她想离开,腿使不上力,脑子里只能旋着这些单调的想法。
小女孩看了一阵零食,撅着嘴,朝芍药这走过来,她的父母也跟了上来,玲玲侧身让过,看了芍药一下,眼里没有任何惊讶,甚至找不到其他的意味。这个时候芍药才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是的,玲玲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知道,还是她早就把我当成某种人?她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他们一前一后跟着小女孩,她一言不发,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逗孩子的话,声音熟悉,暖和,他的眼光没有朝这里看。不管他们看到没看到,芍药站的笔直,努力调动着脸颊的肌肉,给出一个微笑。他们选好了一款干果,芍药拿着袋子准备递给他们,他们却从一旁自己取下了袋子,小女孩手里拿着塑料铲子,把坚果的外壳拍得啪啪响,芍药像弹簧一样迅速退回原位。滴答,芍药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是小聪来的微信,只有两个字“婊子”。她感觉到玲玲似乎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她朝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做出一个微笑。
他们拿着东西朝自己走来,芍药期待着看他的眼睛,她如此熟悉他的瞳仁,在这个微型的银河系里,她是一个优秀的宇宙研究者。她会从里面找到足够丰富的,自己需要的信息,她准备依靠这些东西原谅他,不,她并没有恨他,没有怪他。
他朝她看了一眼,眼里什么也没有。
芍药不知道原来瞳仁可以关闭,在睁开眼睛的情况下也可以关闭得不留一丝缝隙。恒星一个个熄灭了,银河系一片死寂,黑色退隐,变成一道无限延伸的,光滑无比的白墙,你休想在上面找出任何痕迹。
他们一共买了好几样,芍药耐心地帮他们上秤,她脑子乱得很,目光在一大堆标签价上滑过去,却总也找不到要找的。女人却很耐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芍药感了兴趣,说,小姑娘,你很漂亮,活也干得好,多大啦,哪里人呀。温和的日光灯让芍药眩晕,为什么站在那里的不是我,站在这里的不是她?芍药艰难地回答着,勉力控制自己不去恨她,但那冰凉的东西却不断刺进来,刺进来。
她包好东西,鞠了一个躬,目送他们离开。
一切都毁了。她得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去随便打一份什么工,因为她必须照顾母亲。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做一些事情,在她的残破的人生彻底毁掉的背景音里。她在谋划,又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念头,地面的月光到底是什么颜色,细丝般的金色,还是银器的反光,她发现自己失掉了对任何颜色的辨别力。
月亮已经升到看不见的地方,高高低低灰蒙蒙的楼房遮住了它,月光从高处倾泻下来,笼罩着潮湿的大地。
责任编辑:江子辰
发表于《武夷》2019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