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慧
靓靓是我们厂矿那拨子弟里最漂亮的,高中户口迁到了上海,虽说高考成绩平平,但本地户口的优势,也上了上海一所不错的学校。之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那里。可最近,刚结婚两年的她,离婚了,并且净身出户,大家都说是靓靓出轨了,但我回味起她当年的婚礼,觉得不可能。
那是在浦东CBD最高层建筑里的西式婚礼,光是坐电梯到八十八层的婚礼现场,都让人有飞机起飞的耳鸣之感,顿时叫你不敢怠慢。电梯门打开,一幅立式中国风婚纱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照片在中式古宅中取景,他们都穿着中式礼服,长相偏欧式的靓靓坐在太师椅上,高瘦却长相扁平的新郎笑着站在左后侧。“郎才女貌”这是大家的统一评价。新郎是否有“才”我不知道,但有“财”应该是肯定的。
受邀来客都精心打扮、盛装出席,使得穿着休闲服,素面朝天的我,像个走错门的小土妞。当然即使再高规格的婚礼,也免不了随份子的俗,我递上自己的红包,账房先生熟练地接过、打开、点数,然后吃惊地瞪了我许久,看我没反应,立刻跑了。难道有假币?我心里嘀咕,不会吧,都是从银行取的。这时账房先生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难道是靓靓妈?靓靓妈我是认识的,当年知青下乡,她就从上海来到了我们镇上的工厂,找了个工人结婚生子,再没回去。她和厂里大多数中年妇女一样,每天穿着厂服,邋里邋遢,为着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当年我们小孩并不喜欢她,太抠门,即使过年也不会分给我们一颗糖。她家早餐总吃水泡剩饭,有人会背地里笑话她穷,一旦传到她耳朵里,她会在楼道里吼“你们知道什么,上海人早餐都吃泡饭”。虽然不得小孩喜欢,但她在女工群里却挺受欢迎,因为上海有亲戚,她有本事帮人搞到镇上买不到的东西,当然她会悄悄加点价。大家都以为她安于这样的日子,但靓靓高中时,她成了厂里的话题人物,因为她和丈夫离婚,带着靓靓连同户口一起回到了上海。
再一次见到她,她已经是眼前这个我不知道的女人了。穿着素雅旗袍,带着珍珠项链,完全没了女工的影子,整个人变的十分“精致”,五官、身材明明还是一样,但却散发着“大城市”的气质。她上下仔细打量着我,良久才说道“囡囡,几年没见越来越漂亮的啦!”嗲里嗲气说场面话的本事,大概是回上海后锻炼出来的。她又发话了“在厂里工作?”“啊,是呀!”“好伐啦。囡囡,你知道伐,这场婚礼费用高的啦,关是菜金一个人成本就要一千块,一千块钞票。”我恍然大悟,我的红包里只有八百,这是亏本生意。靓靓妈拿出了手机“囡囡也不要急,扫码转给我也一样的。”我转了两百过去,靓靓妈眯着眼撇了下嘴,复而又笑了,那种皮笑肉不笑“那边有cake,去弄点吃吃。”便再不与我多言,把我分配到了冷落的甜点区。
靓靓妈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几个与我年纪相仿打扮得体的姑娘走了进来,她立刻转换热情模式,还是同样的套路,先夸漂亮再问工作,“在深圳一家上市公司”、“今年刚提了副行长”……从靓靓妈习惯性假笑转化为眉眼上扬的开心笑脸中,我可以猜到答案明显让她满意。“来来来,靓靓在化妆,晓得伐,一个唇妆就化了1小时,结个婚哪能嘎作,你们这些同学去帮着相看相看。”说着拉着那几个光鲜亮丽的姑娘进了内室。同学,我也是同学呀,为啥只被分配了吃蛋糕的任务,不过想想,让我去帮助参谋唇妆,等同于让母猪上树,瞎折腾,但这吃,我是在行的。
被靓靓妈嘱咐原地等待,看着她游走在各色宾客之间,瞬间就看懂了她引流人群的新技能。这场婚礼是男女方合办,但她并没有按常规把男方与女方的宾客分开,而是按自己的定位分出了领导层一拨、亲戚一拨、有钱的一拨、工作体面的一拨……甚至还弄出了个未婚青年男女一拨。我吃了整整2小时蛋糕,顺便欣赏了落地玻璃窗外魔都日落美景,也没等到被分配到哪拨。
终于要开席了,靓靓妈似乎想起了“冷宫”中的我。“来,坐这啊,这桌都是我们厂里的朋友伐。”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了宴会厅最角落的一桌落座,这一坐下,我才发现,原来冒土味的不止我一个,虽然这些阿姨也算是认真收拾过自己,可这审美品位,也不是一两天可以培养出来的。婚礼流程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颖。倒是给每位来宾的回赠礼品颇具新意,一幅油画小品,取景、构图、配色都下了功夫,让人看了分外舒服,他们说那是靓靓自己亲手画的。
席面觥筹交错,Waiter技术纯熟地上菜,并报以菜名,珍品群仙糖心鲍、锦绣澳洲龙虾皇、红网白果牛仔粒、广式当红炸子鸡……按西餐上菜顺序,前菜加甜点一共14道。“糖心鲍,有糖心鲍啊!”同桌一位阿姨兴奋的不得了,其他几位却分外拘谨,“你小声点,靓靓妈可交代过,这可不是在我们镇上,可别丢份。”“办个喜宴,中不中的洋不洋的,中餐就中餐,放什么刀叉,看着别扭。”“让你小声点,你还说,不过这中式分餐怎么吃呀?”……正当我心里嘀咕“鲍鱼阿姨”有趣之时,“鲍鱼阿姨”又发话了“喂喂,这小姑娘吃了,她怎么吃我们就怎么吃。”顿时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那种感觉,像是没有准备节目的人,被强行推上了舞台,只能对台下期待的眼光,投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正当他们拘谨地、大气不敢出地吃着菜时,刚从洗手间回来的“鲍鱼阿姨”,打破了寂静。“我的鲍鱼呢?”邻座回说被服务员收走了。期待已久的糖心鲍可是一口没吃上,这不,一时情急,她就像在镇里吃酒一般,大声叫唤起服务员。维持了大半天的矜持形象,因为不翼而飞的大鲍鱼,破功了。所有人都向角落里的这桌看了过来,靓靓妈和服务员一样拥有专业素养,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她皱着眉小声询问情况,服务员声称是“鲍鱼阿姨”让撤走的,因为她把刀叉并排放在盘子一边,这是西餐的用餐礼仪,意味着不吃了请撤走。“鲍鱼阿姨”的脸噌地一下,红了,比那澳洲龙虾还红。“有筷子伐用,你偏要作妖用刀叉。好伐啦,侬伐要急,吾来解决。”真是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靓靓妈再一次表现出极高的社交手腕,轻声细语地安抚完老姐妹,转头对服务员拿起了主人的架子“侬去拿杯白酒过来。”
“朋友们,这是吾老闺蜜,今天她看着阿拉囡儿结婚,高兴的不得了伐,偏要用58度的白酒敬大家一杯。”服务员很配合地端上了一大杯白酒,靓靓妈妈使了个眼色,“鲍鱼阿姨”只得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举起了酒杯“是、是,让我们一起举杯,祝这对新人新婚快乐”,随即一饮而尽,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瞬间一个出糗事件转化成了助兴项目。
一杯白酒下肚,“鲍鱼阿姨”完全暴露本性,再也没人能拦得住她那张嘴,话匣子一打开,我知道了很多内幕消息。新郎似乎可以算个中产,有房有车,婚礼的费用都由男方承担,花了大几十万,但所有礼金都归女方,还有丰厚的聘礼。我听的出来,“鲍鱼阿姨”羡慕的不得了,以小镇生活水平来比较,这已经算是钓到金龟婿了。但她说靓靓妈还是不太满意,因为男方在上海也算不得什么真正有钱人,所谓的房,是在四环外的一套小户型,所谓的车,是连上海牌照都上不起,只能挂江苏牌照的中端宝马,靓靓妈觉得女儿迟早是要后悔的。“鲍鱼阿姨”说,靓靓妈也是个苦命的,活了大半辈子才认清了现实,当年她觉得爱情比面包重要,放弃了回城,结果那一批和她一样甚至不如她的知青,回城后的日子都过的比她好,而她依旧是小镇厂矿里的职工,住在厂里的筒子楼。为了替女儿挣一个好前程,她才下决心离婚,托关系把户口迁回了上海,逼着女儿学上海话,带着女儿遍访上海的各类亲朋好友。“鲍鱼阿姨”说靓靓妈离婚时,她丈夫并没有闹,这些年每个月还给他们母女寄生活费,但婚礼现场靓靓爸终究没有露面。
也许是酒精发挥作用了,阿姨越说越激动,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家怕她再出洋相,把她扶到出了宴会厅,大厅门被打开,我憋见门厅外站着个如同冰霜一样的短发女人,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和靓靓完全是两个极端的美,黑色的皮裤让本就长直的双腿更加完美,她抱着机车帽死死地盯着主桌,顺着眼神,我大概可以猜到她在瞪新郎。当我以为更有趣的事情会上演的时候,门自动掩上了,她并没有推门进来。直到酒席结束也未曾再出现。
这几天,靓靓妈从上海搬回了前夫家,面容憔悴,头发斑白,衣裳邋遢。天天以泪洗面。“鲍鱼阿姨”第一时间就拿着果篮去探望了,于是我知道了靓靓妈为了培养女儿彻底融入大上海,挤入贵妇圈,花了一大笔钱,欠了一屁股债。本以为女儿找了个过得去的人结婚,日后在家相夫教子,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没想到,才结两年,就闹着离,为了让男方同意离婚,竟然自作主张净身出户,还跟着一个什么学姐去欧洲学美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冰霜女是来找靓靓的。
“鲍鱼阿姨”极其同情靓靓妈,于是逢人就说靓靓如何自私、如何不孝,靓靓妈又再一次成了厂里的话题人物。等她伤心过后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一个就是找“鲍鱼阿姨”。那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火爆的吵架场面,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作为攻击对方的利器抖了出来,句句戳人心窝,没有一点手软。靓靓爸就在边上看着,一点劝架的意思都没有,他说“压抑的太久,是要好好发泄一下了。”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靓靓妈收到了一幅从国外寄来的油画,画中两个女孩并排坐在湖岸边,一个背着身,一个回头望,那个眉眼带笑回头望的面孔,她再熟悉不过。靓靓妈笑了,笑着笑着,泪水不经意地流了出来。
责任编辑:江子辰
发表于《武夷》2019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