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 凡
绿杨行
“张先生您好,‘张家筝’历来是不传外人的,你作为第四代传人,为什么这次选择开这个培训机构呢?”
“因为没人弹了嘛,总是我们这一家子叮叮当当地弹还怎么搞下去嘛。”
“呃,那众所周知张家传人其实主业都不是弹筝,就像您是一名医师,请问你们为什么会放弃弹筝?”
“话不是这样说,我们家人弹筝都是有四十多年的,我父亲是抓草药的,我就当了医生,我伯父弹得最好,但他也是个裁缝,都没说什么坚不坚持放不放弃的,都在弹就是了。”
“那你们在甄选学生的时候主要会考核什么方面呢?要怎么样才能到您手下进行古筝学习?”
“哈?给钱就收了啊。”
……
“啪——”
四果把老式电视开关一摁,图像里一老一小的身影在电流的滋滋声中被左右拉扯,最后闪烁着消失。
又是一声“啪——”
“这师父我真是太喜欢啦!”四果肉乎乎的小手往老红木桌上一拍,读碟机上的灰都落了一地。
她跑出到院子里去,一嗓子嚎起来:“阿妈!给我钱好不咯?我要去弹筝嘞!”
新春的东风和气,窝里的燕子被这声吓得一激灵。于是红砖瓦、灰白墙,一片接连不断比肩依偎的燕儿尾古厝扑棱棱地飞出雏燕一群。
古厝之间,边门对着边门,中间仅隔一米多宽。当边门全部打开,就能形成一条从村头到村尾的快速通道。村里人无大事是不锁门的,于是四果拉着她阿妈,穿过一个个边门,穿过洗菜的林婶儿,穿过一群玩弹珠的小娃娃。又来到村口大榕树下,搭上吴舅舅赶往县城的老摩托。
“老师啊,这仔不听话,你多教教她。”阿妈牵着四果的手,皱纹里藏了笑。
五十上下的老张穿的衣服像县医院里头的白大褂,拿着铜色的小药称,抓药拨码,透过厚厚的黑框眼镜瞧瞧转悠着大眼睛的小孩,笑笑:“怎么不听话?”
阿妈又把四果往老张跟前带,说:“歪哟肖(疯)得很,在厝里上房揭瓦,又坐不住,不像女孩子。”
老张看着四果双颊红亮,鼻头灰灰,额头又晒得黑黄,摸摸鼻子说:“看着也还行。”
四果呲牙笑了:“是吧师父。”
阿妈扯了她一把:“什么师父,是老师。”
四果笑嘻嘻地说:“老师也行老师也行”,又转头冲老张咧嘴一笑“是吧师父。”
老张摆手一笑:“是是是哈哈哈。”
阿妈没想到这么顺利,眉开眼笑地摸出钱来把学费一交,就把四果留在医馆里了。
老张放下手中的活儿,把四果带到古筝教室去。教室在院中,不大,两边窗多,于是显得阔亮。窗外院里,一丛丛的芭蕉、三角梅和竹子,也有小盆景,水仙、观赏榕居多。老张走到最上面的那台古筝那里去,坐下来绑胶带,缠指甲。
他身后也有一扇大窗,春光极好。
老张慢慢地弹起来,这时四果是说不上来什么道道的,她就觉得,开头那一声浑厚悠长又简朴的大撮一起,所有蒙尘的时光都好像被开启了。
那是一首诏安筝曲——《绿杨行》。
蛟龙吐珠
老张是“张家筝”传人,但是他从来没教四果诏安筝曲,都是从勾托抹托开始教,教河北筝曲,扬州筝曲,广东筝曲,天南地北地教。
老张常常对四果说,诏安筝很多都是他们张家人编的谱子。“我们张家人一生下来就听着父辈弹琴,娘胎里带来的使命”他这样对四果说。
“那师父,你怎么没上大电视?”四果问。
“不出名呗,有北京来的教授,夸我们张家筝和漳州水仙一样,是朵奇葩,夸得跟花儿一样……”
老张还没说完,四果就咯咯咯笑起来:“哈哈哈哈奇葩,什么东西啊,奇葩不是很奇怪的东西吗哈哈哈哈!”
老张抽出书来敲了四果一脑袋:“你个傻子,哎!练筝练筝!”
四果摸摸脑袋,问说:“那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弹咱们诏安的曲子。”
他白了四果一眼:“你个傻子,fa和xi都还按不清楚,弹什么?”
四果最近在学三级的《西江月》,一谱子都是上滑下滑揉弦按弦,左手用得极多,弹得她又是脑壳疼又是手疼。还经常被训说,没感情没感情,弹得干。
一首下来,老张都要被她弹睡了。
“四果啊,你说说你,从过年到现在,也有小半年了,曲子怎么还是死死的?”
四果也很委屈,她就是觉得什么流派的曲子都差不多嘛,哪有什么地方特色和感情?顶多是快和慢,难和易。
她觉得师父弹的诏安筝曲就很容易,没摇指也没琶音什么的,曲子也慢悠悠的,果然很适合她这种懒洋洋的人。
于是她又缠着师父教她:“师父嘞我觉得我们诏安人就该弹诏安的曲子,你教教我呗!”
“傻子,等你把10级都考完了再教你。”
四果心里暗暗白眼:“啧!功利!”
但是还是只能乖乖练筝,而老张就在一边弹另一首曲子,叫《蛟龙吐珠》,也是诏安曲子。
那是他准备着西门社区的城隍庙拜开漳王准备的,四果来学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师傅演出,她当然要去看。
城隍庙由门楼、中殿、主殿组成,主殿硬山顶,抬梁、穿斗式木架构,面阔、进深均三间,前置拜亭。结构复杂,以门楼为最,保留着闽南古代连珠叠斗式做法,雕梁画栋的,华丽非常。
当然上面那些都是老张跟四果说的,四果半懂不懂,但是庙上头的仙女、龙凤和花卉她倒是懂,师父说那叫剪瓷雕,以前人的碗盘鲜艳漂亮,碎了也舍不得丢掉,就有人粘成各种图案,装饰在古厝屋脊上,双龙戏珠、马踏飞燕、凤展翅……
到了演出那天,老张还在跟四果介绍:“好看吧,你知道那上面的龙为什么是四爪吗而不是五爪吗?那个是……”
“风吹掉掉了。”四果又插话。
于是又吃了一榔头:“哎你个傻子!”
四果摆摆手:“哎呀哎呀,师父你不紧张吗?演出耶!这么多人呢!”
拜开漳王这天城隍面里里外外总都是人,供桌都摆在门楼和戏台中间的路上,什么达官贵人的车都要绕道。
老张也摆摆手:“噗傻子傻子,我们张家人之前在乐馆里弹的曲子多了去,来来往往都是人,都不在怕的。”
“啊什么乐馆?师父你不是开医馆的吗?”
老张没来得及回答就走了。走到戏台上去,和一群年纪相仿的人一起,敲锣打鼓着演奏《蛟龙戏珠》。
师傅的第一次演出本来四果是很期待的,可是大鼓一敲,唢呐一响,基本就没古筝啥事儿了。
戏台下面都是来拜的妇女熙熙攘攘,结束后老张抱着古筝挤过去门楼找四果,四果一脸黑线:“师父,我啥也没听到……”
“一句都没?”
“啊听到一句,闹句那里你弹错了。”
……
“这么吵吵,手都被他们带过去了,回去吧。”
蕉窗夜雨
老张回去之后也没什么异样,该教还是教。就是老没回答乐馆的事情。倒是和四果说,要有一段时间不在诏安,四果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广东。
老张整整去了半个月,四果都有些慌了,觉得师父是不是受打击不回来教她了。经常一边练筝一边咕囔:“我那天应该夸夸师父的,老人家需要鼓励,虽然他真的弹错了。”
四果又偷偷拿了老张的曲谱来看,里面都是诏安乐曲,没什么极难的指法,四果磕磕绊绊也能顺一遍下来,可就是弹不出味道来。
弹《绿杨行》她也想不到师父说的春光无限好,弹《蕉窗夜雨》她想到的是天寒地冻里,她同桌穿着棉裤棉袄,手抄进袖口里,顶着一脸高原红在街上要饭。
哪有什么师父说的北斗暗,花窗外,芭蕉叶上潇潇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天明的诗情画意。
而且诏安哪有什么江南细雨,一起就是台风雨。
因为刮台风四果就没法去县里,她天天在家里挨着,满脑子都是师父回来了没有。
好不容易台风过,四果一到教室,就看到老张把每一架古筝的支架都卸了,一台台放在地上。他也坐在地上。
四果忙跑过去,抱着老张的背,哭哇哇起来:“师父你不是吧?你不教我了吗?其实你那天弹得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老张一回头,又是一句:“你个傻子,没看筝都湿了啊?”
四果站起来,挂着两条鼻涕,哦了一声。
原来是台风刮坏了教室的玻璃窗,雨泼进来,淋湿了筝。
老张小心翼翼地卸琴码,松筝弦,再拿着毛巾一点点擦。
四果也抽了一张纸,一手糊到老张脸上去。
“歪哟你个傻子,你干啥?”
“师父,你哭了啊?”
老张瞪了四果一眼,又转头哎了一声:“都湿成这样了,面板一泡水,就算干了,音色也不通透了,哪有钱再去买新筝哟!”
四果蹲下来,拨拨松垮的筝弦,筝声暗暗的,抬头问说:“师父,你不是心疼钱,是心疼筝吧?”
老张甩甩毛巾站起来,指着教室说:“四果哎,你知道这里原来是做什么用的吗?”
四果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去,撇撇嘴说:“师父你有话就讲,装啥深沉。”
老张笑了一下,走到窗户那边去,扯了一片带雨的芭蕉叶下来,一边撕一边说:“我之前教你各个流派的曲子,其实我们福建筝也是九大流派之一,又叫‘闽南筝’,在明朝出现,主要在我们诏安,和云霄一带,清朝和民国最流行。”
“我们诏安有八街,古时街街有乐馆,有乐社组织,叫‘留香’‘四也’,那时候筝事活动频繁,乐人众多,代代相传,古筝是坐在最前头的,开场、定拍。”
“我们这间教室,就是以前的留香社。”
“街街都有吗?”四果问。
“都有。”
诏安有八街四果是知道的,大街又叫古街,都是小洋楼和衣帽店;二街又叫“九湾”,那条街的路坑坑洼洼,路边有卖旧日历的小摊,老少爷们会坐在那里讨论每天晚上的六合彩;三街有很多牌坊,有一个牌坊是父子进士;四街有一间很好吃的猫仔粥和牛肉粉丝店,还有一家四果汤,四果很爱去喝,不论加多少种料都是五块钱;五街夏天的晚上都是海鲜大排档和烧烤摊,有很多学生在那里吃西瓜;六街都是老式店铺,卖宣纸卖书画,卖小孩满月用的银牌和结婚用的金戒指,还有寿衣店棺材铺旗袍店,一个人的生与死都可以在那里包办;七街一街都是吃的,麦芽糖风吹饼,花生糖和状元茶都有;而八街,就是她师父这里,这里有很多拔牙的,修鞋的,敲榔头编竹笼的。
这些街各有特色也相互连接,每一街都有燕尾古厝,也都有现代洋楼,都有寺庙也有超市小卖铺,可是它们都没有老张说的所谓‘留香’或者‘四也’乐社。
古筝也不是定拍的,也没有一间屋子能有人来来往往听张家人弹筝。
“张家筝和很多其它技艺一样,都承着一种不传外人的传统,这样哪里能弹下去呢?所以我才办的这个机构。”
四果看着一地被师父撕落的芭蕉叶,问老张说:“那师父,你这次是去广东干啥?去招徒弟吗?”
老张一笑:“不招了不招了,你们这么几个我都教不好,我是去演出的。”
四果一脸欲言又止:“师父啊,你不会又弹错了吧?”
老张把芭蕉叶用力一丢:“傻子!哪里还会弹错,那可是个大台子,在一个报告厅里面,九大流派交流,主办方是潮州流派。”
“哦那听起来潮州流派很厉害。”
老张的鼻头酸酸的,说:“是啊,广东那边弹筝的很多啊,几千人几万人在弹,都是弹他们潮州乐。”
“那我们福建筝有几个人在弹?”
“不到五十”,老张张开五个手指头说“我们闽筝传承人,只有不到五十个。”
四果有点懵,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师父,憋了半时挤出一句:“不会的不会的!那个北京教授不是说我们诏安筝跟水仙花一样吗?是奇葩!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水仙花挺好看,那诏安筝肯定也不会太差!是吧师父?”
老张被逗笑:“哈哈哈是这个理儿。”
四果果断再接一句:“古筝淋雨了有什么要紧,师父是医生,医得了人,肯定能救活古筝。”
果然老张重新放琴码,开始调筝,然后给四果弹《蕉窗夜雨》。
时值雨夜,台风方过,老张背后的窗户外都是乱竹残蕉,梅枝也折,是个无月夜。
琴身入水,声音沉闷,四果听着《蕉窗夜雨》,看着师父揉弦,想到这半个月来偷偷弹诏安筝曲时左手按弦的痛,就轻轻地在师父身边说了一句:“师父,弹筝好苦啊。”
老张却没有回她。
倒地梅
古厝的燕子来了一批又一批,红砖瓦也倒了,边门渐少,村里横七竖八多了好多条水泥大道。
教室窗外的老梅初倒,新竹又发。
转眼老张也老了。
四果还是在那里上课,学生越来越多,都是爸妈周末拉过来上兴趣班的。他们有的级数比四果都高。
四果没去考级,因为要坐飞机去北京,报名费和来回机票让四果消费不起,而考级必须考前三级才能考后面七级,如果没有三级证书就不能跳级,所以一开始没去考三级,接下来的就更懒得去考。四果觉得她就是图个乐儿,刚来上课的时候老张问她为什么想来学筝,她才不会告诉他她是看了《还珠格格》里的紫薇格格弹筝才想学的。
老张却一直希望四果去考级,说给她出钱,可是四果是真的觉得那一纸证书没必要,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直这么坚持。
后来老张也就不勉强,之前说四果考不到十级就不给教诏安曲子也给违背了。
他开始教她很多诏安曲子,随着学习的加深,四果也知道,原来一首曲子难不难并不全看指法,技巧易练味道难寻。
来不及全部学习,四果也到了上大学的年纪。
四果愁愁的:“师父啊咋办?我还是不懂啊,你说潮州筝曲、客家筝曲的风格和诏安筝曲像,我也觉得像,但是你说它们又有差别,那我就是弹不出差别啊!”
老张抬抬眉:“我是教弹筝的又不是写书的,你还指望我给你像课本说的那样说出来啊?就是多弹多品!多弹晓不?去哪里都弹下去,慢慢你就懂了。”
四果很委屈:“师父你不懂就说不懂嘛,还说得有理有据。”
老张很得意:“嘿,那反正我是能弹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你弹不出来你就得慢慢品。”
四果吸吸鼻子:“师父你以后是不是还会教别人弹这些曲子。”
四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那些小屁孩都来得比她晚,凭啥师父也要教他们。一开始她觉得诏安曲子容易,可是现在她就是觉得,这曲子师父只能教她一个。
可老张却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教啊怎么不教,又不是以前了搞什么一师一徒,闽筝现在有五十个人在弹,我教一个就多一个弹,一个一个弹,一个一个教,五十就能变一百,接着百成千,千成万,弹我们闽筝的人,就能像弹潮州曲的一样多了,以后我们再去那种大报告厅交流,就得意了嘿!”
“不过成千上万人我应该是看不到了”,老张欣慰地笑着对四果说,“没准你这傻孩子能看到。”
四果鼻头一酸,心里涩涩的,说话也有些打结:“我会弹下去的师父。”
老张突然笑起来:“噗哈哈哈傻子,我就记得你刚来那时候,明明闷了一个大冬天却还是黑黑的,一进门就咧嘴冲我笑,狗腿地叫着我师父。”
“从来没人叫我师父的,现在哪还有人叫师父呢,都是叫老师,但我听过别人叫我阿爸,我也没去纠正你,一叫就叫了十几年了。”
“以前我不教你张家筝的曲子,是因为你年纪小,弹不出味道的,想让你长大了学,谁知道你鬼鬼地自己去翻谱子,现在我就不管你了,可以弹了。”
四果嘿嘿一笑:“什么狗腿,我那是尊重您,惨的是我现在还是弹不出味道,你听我弹曲子还是老犯困。”
老张捏捏鼻梁,叹了一口老气:“哎弹吧弹吧,还能怎么办,弹着弹着就懂了。”
于是再转身上台,弹新曲子——《倒地梅》,一边弹一边说:“好好听着,好好记着,以后也没啥机会能弹给你听了。”
曲谱书上写“《倒地梅》是用歌唱性、跳动性的旋律,描述出老梅树的高尚气节,俊逸之风扑面而来”,四果听着曲子,她觉得这曲子她能懂,师父苍老干枯的十指在21弦上游走,像窗外的老梅枝。师父就是倒地梅,她这样想。
流水
2011年,福州大剧院举办了一场闽筝演奏会。四果坐了一晚上绿皮火车,从大学跑到福州去看。
全场座无虚席,表演者却不足三十个。他们弹的很多是师父教她的曲子,《绿杨行》《蛟龙吐珠》《蕉窗夜雨》《倒地梅》,还有《春串》《普庵咒》等,最后一个福师大的音乐教授弹了一曲《流水》谢辞,高声期盼闽筝如流水,源远流长。
场上筝声缓缓,几十个闽筝传承人齐上阵,台上也还是空出许多。但他们都全心全力在弹着风格古朴,清奇淡雅的闽筝曲,四果突然就懂了师父当年去广东参加交流会的那种心情。当时的师父应该背负着压力,而她正在枕着星夜熟睡。
上边没有师父,都是各大音乐学院的音乐教授和硕士,这场演出,也让四果懂了师父总叫她去考级的用意。
记忆纷至沓来,师父给她听的他父亲生前录的《蕉窗夜雨》,她在家里的老式读碟机一遍一遍听过,那碟片只有音频,没有图像,电视是黑白的,旧时音质差,电流滋滋像夜雨,那时四果觉得无聊看不下去。
如今看着装潢精致的大剧院,她却也看不下去,眼前的场景都幻化成古筝教室窗外的春夏秋冬,师父坐在台上一遍遍带她唱谱子“la la do,do ri a do ri……”,那是师父第一次给她弹的《绿杨行》,从春弹到夏,又从夏弹到冬。
四果突然就懂了诏安筝曲里的感情,那些曲子里的颤音,就像妇人去拜开漳王时肩上挑着两担贡品时扁担的起起伏伏。深夜的雨落在水仙上,青绿的长叶折弯又弹起,那是婉转缠绵的上下滑音。一行一句的点音,像一片片碎彩瓷,错落在燕尾屋脊。
曲终人散,四果却坐着久久不离去,舞台已空,只剩一架断弦的筝。
“la la do,do ri la do ri……”四果在空旷的演奏厅小声唱起来,闭着眼,右手拨弹,左手按弦。
再度睁眼的时候,她仿佛看到师父就坐在台上,他身后是古厝屋脊上由高高飞扬的腾龙以及色彩艳丽的花草所组成的绝妙屋顶,漂亮的燕尾脊、琉璃筒瓦,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师父坐在最前面,琵琶、大鼓、唢呐、笛子和箫在身后,一个“la”音的大撮一起,旧时光都被开启。
那是师父留恋的“留香”乐社,古筝定拍,古筝开场。
诏安的东溪从来不会留恋哪一座山脊,师父曲下的流水将去往何方,四果会知道。
责任编辑:江子辰
发表于《武夷》201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