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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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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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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人间纪实】范秋穗: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

其实前后不到一年,我就干了十个多月,在德邦的分拣厂里理货,是长期的夜班,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每个月休四天。工作地点在广东一个物流园,那里除了德邦,还有京东、唯品会、百世快递。干这个活也要有文化,可以不懂写字,但要能认字,否则就没法读出标签上的目的地。此外自己的名字也要会写,有时会要签名。

面试基本上就是走形式,其实来者不拒,但入职前要无薪试工三天。这应该违反了劳动法,但我打听了一下,这里的物流企业都这样。你要是不能接受,就别干这工作。

从实践来看,试工也确有必要。来这里干活的人,很多其实并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怎么干。试工是一个互相了解的机会。就我所见,试工后留下来的人还不到一半。有的人甚至试两个小时就走了。不过,理应给留下来的人补上那三天工资才对。

当然公司也有人性化的一面,很多从外地来打工的人,身上盘缠不多,所以入职干满二十天后,公司会提前发放头半个月的工资,而正常应该是次月十五号才发的。

分拣场就像一个大埠头,我们在一米高的工作台上干活。工作台大约有八到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是编了号的一个个装卸货口,一排排货车屁股朝工作台停靠着,打开后厢门装卸货物。

我喜欢这份工作,虽然不是所有方面,它不用跟人说话,不用开动脑筋,撸起袖子干就行了。因为是在广东,一年里有九个月是夏天,白天太阳把顶上的铁棚晒得发烫,晚上也凉快不了多少。一般上班个把小时后,人就汗涔涔的了,直到第二天早上。

刚干这活的人都会掉体重,我有同事三个月内瘦了四十多斤。我原本不算胖,但也掉了近二十斤。

我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般情况下,早上下班前的两个小时会比较清闲,可以干一会歇一会,而从晚上十点到早上五点这段时间最忙,基本上一刻不停。具体是这样的:晚上七点上班,干到九点,然后吃饭半小时。厂里有两个食堂,被不同的承包商承包,提供不同风格的食物。平心而论,它们价格公道,而且比较卫生。吃完饭后就从九点半一直干到早上七点。有些人会自带面包和饼干,半夜抽空往嘴里塞点。有些人就连着十个小时不吃东西,他们习惯了。我一般都带饼干,偶尔忘带肚子就饿得咕咕叫。

早上下班前要开个例会,总结当天工作中的问题,一般两三分钟讲完,毕竟革命不是耍嘴皮子。

下班后我们要吃早餐,对我们来说其实是晚餐。大多数人每天就吃两顿。吃完饭就回住处洗澡洗衣服。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因为晚上要搬货物,难免沾到各种污渍油渍,而且人累的时候会想:洗太干净没有必要,第二天还是会脏的。再说高效的去污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就行了吧。于是衣服晾干后,甚至还能闻到浓浓的汗味。不过干这种工作,自然而然地,就不会介意这种问题了。

睡觉是最磨人的部分,对于日夜颠倒的生活,每个人的适应力各不相同。在头几个月,我一直处在这种状态:半夜到了四五点就困得不行,站着随便往哪靠靠就能马上睡着,差点要摔到地上。干起活来就像行尸走肉,目光是恍惚的,意识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么。因为这个缘故,有一次我把两包货物的标签贴反了,把重庆的贴上了北京的标签,北京的贴上了重庆的标签,幸好在装车前就发现,被追了回来。可以说每个晚上,当我被睡意折磨得走投无路时,我就赌咒下班后一定要立即睡上狠狠的一觉。可是到早上下班后,人又变得不困了,而且刚刚长时间地从事完身体并不喜欢的劳动,心里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厌烦,渴望做一些身体喜欢的事情,以压制那种厌烦,使身体得到补偿,恢复活力。我看到有些同事,经常下班后去唱K,唱到下午睡一两个小时又来上班。我不是那种疯狂的人,我不想把命丢在工作里。所以我采用一些温和的方式,比如说早餐吃好一点,或者去超市买买东西,虽然那里的超市商品很少,然后听听音乐,以调节心情。

但问题是我仍然不想睡,也睡不着。到了下午,我又开始为睡眠焦虑了。我住的屋子很热,白天室内有三十多度,吹风扇也不顶用。为此我想了很多办法,安眠药我买不到,听说黑巧克力有助睡眠,我就把它当药吃,睡前服一片,这当然不管用。褪黑色素我也买了,也完全没有效果。最后只能喝酒了。超市里有四升装的二锅头,红星的太贵,我就买杂牌。几种杂牌都是四川产的,喝起来不像清香型的二锅头,而像浓香型的酒,不过价格倒是很便宜。在我给自己划定的消费水平内,我偶尔也会买好一点的酒,比如五百毫升装的老村长,十八块钱一瓶,是这个价位里最好喝的。喝酒也要花时间,所以我一边喝一边看书,喝完后完全不记得看了什么,有时我要喝上二三两才能躺下。晚上我是六点半起床,假如中午两点前能睡着的话,我就感到庆幸。但在有些糟糕的日子,我过了四点还不能睡着,于是我更焦虑了。另一个问题是,睡醒后的我还是醉醺醺的,幸好我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每一脚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说不清楚是我的身体在摇晃,还是这个世界在摇晃。假如没有醉得那么厉害,我就会感到困乏,觉得就像完全没有休息过一样。路过一排出租平房时,闻到屋里传出饭菜的香味,看到别人已完成一天的劳动,正惬意地瘫坐在沙发上,我深深感到这种休闲的时刻就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干活就已经比他们更累了——这时候我就会恶毒地咒骂自己,我的身体咒骂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骂我的身体,我发誓明早下班后要立刻睡觉。可是到了明早,情况又和前一天一样,周而复始。

说说我住的地方,是一条小村子,村民都姓云,从他们祠堂门外的对联上,我了解到他们的祖先不知在哪个朝代从陇中迁来此处。村子从前叫罗坑村,这是我从废弃的门牌上看到的,现在则叫罗亨村,听起来就没那么朴实了,不过他们显然嫌原来的名字土气。这条村就在物流园旁,村民主要种植观赏植物,小到小盆栽,大到罗汉松,应有尽有。村子被一条河涌围了起来,既作为防盗,也起到灌溉作用。这里有些植物估计价值不菲,所以村子的出入路口安了铁门,晚上要锁上,车辆不得出入。就连我上下班往返物流园,都要翻越一处铁围栏。

罗亨村生活并不方便,只有两个小卖部,卖的东西很少,没有超市,没有发廊,没有食店,什么都没有。因此我的大多数同事都住在附近更大的石洲村。走路到石洲村要半个小时,我一般两三天去采购一趟,那里有一个菜市场,一个小公园,一个小超市,各类商店比较齐全,小食店和出租屋很多。但是说到环境的话还是罗亨村好,而且房租也便宜,所以我更愿意住在罗亨村。

我们都很少在网上买东西,虽然网上的东西便宜,品种也多,但村里的快递员都不上门,只在村口打电话,各自出来取。我去取一趟快递要十多分钟,而且不知道快递员几点来,白天的睡眠本来就珍贵而易碎,万一被电话吵醒了,可能就再也睡不着,因此我宁愿不网购,石洲村有什么我就买什么。幸好这里的东西都不贵。贵的东西,估计他们也卖不出去。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份工作只有少数人能干长久,因此公司总是在招人。人事部也尽力了,路口摆摊子,墙上贴招纸,APP发广告,多管齐下长招不懈,只要有人来应聘,不管那么多,先丢到厂里来试工。因为这个缘故,有些人是不太适合的,也被丢了下来。比如说一个女的,小细胳膊小细腿,个子也矮小,看样子就不像干这种活的,但既然人来了,既不能退回人事部,也不能推到其他组,也要让她试一试。不过组长心里并不想要这种人,怕她干活慢,拖累劳效,而且吃不了苦,干一两个月就跑,白白把她带出来。于是试工的时候会为难她一下,让她上最累的岗,越是看起来不适合的人试工就越严格,假如她能扛下来,那就留下来吧。不过一般这种情况试完人都会跑,没干过这活的人,开始时都比较吃力,需要一两周时间适应,身体条件本就差的就更不用说了。我试工的时候,因为不掌握技巧,两只手的食指指甲都反了,几天后黑掉,后来脱落,两三个月后才长出全新的来。

不过我们当中也有一些残疾人,是政府硬性摊派来的。每个企业按照总用工数,须接纳一定百分比的残疾人,据说之前因为没有达标,我们还被罚过钱。残疾人确实能干活,只是因为身体不方便,他们不能轮岗,只能固定在某些岗位上,造成安排工作时的不便,因此组长并不喜欢他们,有时会挖苦他们一下。

干这个工作会令人脾气变坏,因为长期熬夜,过度劳累,情绪控制力明显地下降,甚至丧失。我就跟组里的几个人吵过架,吵得很凶,有时我甚至想打人。所谓困兽之斗,是因为绝望而歇斯底里。反倒是那些经常偷懒的人脾气较好,大概他们也有点心虚吧。大家对偷懒其实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每个人的工作量和收入本身就做不到公平,偷懒的人只要别太拖累别人就行了。

干这个活偶尔也死人,每年都要死,整个厂大几百人,加上频繁的人员流动更替,一年下来保守估计有一两千人在这上过班,一般是有基础病的,因过度疲劳而诱发。我在的那年死了个装车工,据说他干活太猛,一晚上装了两辆车,回家躺下后就再没起来。

我离职后两个多月,听当时的同事说,厂里有人跳楼死了,从办公楼跳下来,就是我办入离职的那栋楼。猜测他是跟公司有纠纷,无处可诉,加上工作压力大,因而厌世。从他选择的跳楼地点看,可能有报复公司的意图,但我在网上搜不到任何报道。因为物流园地处偏僻,工人又都不是本地人,仿佛一个和周围隔绝的孤镇,消息很难传出去。再说附近的村民也不关心物流园里死没死人,我们和他们的生活是不相干的,仅仅是租了他们的房子,给他们增加一点额外收入而已。

我在罗亨村住的房子隔音很差,有一次听到隔壁一个房间在吵架,那栋楼的租客几乎全在物流园上班,丈夫在骂妻子,骂了一大通,妻子不说话,大概是理亏。我听到丈夫说,我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活,回来只想睡个安心觉,连这我都不能够……大概是妻子整了些让丈夫难过的事情,然后丈夫就哭了,一个大老爷们,一边哭一边继续骂。出于八卦,我想听清楚他妻子到底干了什么,可是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带来各不相同的口音,我不能完全听懂他说的话。

春节的时候,我们理货部门建了个微信大群,拉进四五百人。按照惯例,各组组长和经理要发红包,然后大家一起抢。那年的年三十晚上,我就躺在床上抢红包,感受过年的气氛。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多人的群,大家还都在说话,发自己老家的照片,互相拜年,抬杠,起哄,还有那些转来转去的贺年表情,有时候几秒钟内能拉出十几屏长的聊天记录,手机瞬间就卡住,比看春晚热闹多了。在过年气氛一年比一年淡的情况下,我已经很久没过过这么温暖和热烈的春节。或许因为我的手机配置低,或者网络卡,很多红包我都抢不到,最后总共只抢了十几块,我又发回到群里了,高兴是用钱买不到的。

假如我在那里干到今天,至少也是个组长了,这时候大概正愁得扯自己头发,对别人大吼大叫吧。但是长期熬夜会增加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风险,我已经不小了,这不是遥远的事,为此我很焦虑。实际上我已经感到脑子不好使了。从外表看,我成天面如死灰;从里面看,我反应变得迟钝,记忆力开始衰退。为了延缓大脑的退化,我开始吃坚果。考虑到性价比,我主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石洲村能买到多种花生和瓜子,我几乎都买来吃过。核桃能买到一种壳不厚不薄的,它不像小时候吃的硬核桃,硬得能把门的合页撬歪。也不像现在网上卖的新疆纸皮核桃,用手轻轻一掰就碎。它介于这两者之间。所以我一般把它往地上用力一掼,它就从中间裂开了,然后我再把果仁抠出来吃。但是核桃也不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幸好后来我换了白天的工作,还是在物流行业,改为送快递了。

眨眼过去两年,我暂时还没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不过有些事情改变了,有些事情没有。比如现在我不再骂人,更不想打人。比如我还在坚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发表于《武夷》2020年第2期,范秋穗,广东广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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