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暗下来的时候,隔江对面的山顶上还荡着一朵白莲似的光亮,莲芯柔黄,水墨画的黯然。
一只肥头大苍蝇从窗外慌张地猛扑进来,径直砸在依国的脸皮上,好像冷不丁被人戳了一指头。依国摸了一下刺麻麻的脸,慌忙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还在沙发上睡午觉的妹央,两条肥胖而松弛的腿挂在沙发扶手上,双手做投降状,嘴巴半合半开,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呼噜,像一只四仰八叉的老蛤蟆。
昨天,也就是农历四月二十八,汉东街的锣麻过来,敲开了门又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进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先说天气,再说平江水,一步一步说到那条窝在棚里的“龙”。锣麻说的很小心,剥丝抽茧,那个软软的壳却一直没碰着。
我上回路过棚子,发现顶上破了好几个地方,雨大得很,哪天找条塑料布给盖盖。锣麻说。
嗯。依国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字来。
漆也落了不少,都六年了。锣麻又说。
嗯。依国这回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抽空也去看看?锣麻进一步说。
依国的脸抽搐了一下,没有说嗯。烟屁股已经烧快到手指头了,依国被烫了一下赶紧甩出去,一道细细的暗红打了一个大大的弧线,落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又蹦了几下。
依国啊,那天六条和阿胜他们都来了,等你半天你也不来,那条白刀足足四斤半,好久没有打到这么大的白刀,马上端午了,兄弟几个聚聚,你这个人啊,就是这个样子 ,一点面子都不给,你是做龙头的人,就算没有下水,大家也应该聚聚吧,过去我们每年端午前都要聚一下,谈谈天,说说事。锣麻开始小声的抱怨。
那天有事,真没空。依国总算说了句整话,但也是空荡荡的没一点内容,他也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些老兄弟,又找不出像样的话来遮自己的脸。
诶,对了,明天就初一了,我好像看你家里妹央都没准备,回头我给你拿几个粽子来吧。锣麻继续说。
不要,我和妹央都不爱吃,吃什么粽子!那是过去没得吃才爱吃,现在谁爱吃?谁规定端午就要吃粽子?依国一下子就变了脸,发了个无名火。
好、好、好,算我什么都没说。锣麻讨了个没趣,悻悻的转头走了。
依国心里明白,锣麻一定是六条和阿胜他们鼓动过来的。他们憋不住了,毕竟六年了。平江也静了整整六年,依国自己也快憋不住了。
对面山顶上那朵白莲已经不见了,黑云一路霸占过来,浓浓的沉下来,山顶最后一抹亮也不见了。一个雷炸下来,妹央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喊,衣服,衣服,我早上晒的,还不快点!
依国在窗前站了一个中午,就没有注意到窗台外面晒着衣服,赶紧伸手一把都拢上来,揉成一团转身摔到沙发上。妹央很不高兴地骂,你颠趴(神经病)啊,丢什么丢,昨天锣麻来我就知道你要发癫了,你不要想,除非你想我死!
妹央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几年也变得像颠婆一样。过去一到五月初一,依国带着一群爷们忙他的“龙”,妹央领着汉东街的几个女人在螺蛳庙里面煮吃,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那个时候的妹央还是细腰身,胸脯挺得高高的,脚步雄赳赳的,嗓门虽然大点,但做起事情来分工明确,井井有条。她是龙头的老婆,大家都听信。
依国懒得搭理她,他越来越厌烦她,死胖的蛤蟆。雷又炸了几声,天也被扯亮了几回,那个亮啊,像有人在天上打信号灯。依国年轻当兵时候在外省的一条大江上见过高耸入云的灯塔,打信号的时候就是这样咔嚓咔嚓的。
雨没过多久就下来了,都有豆子大小,平江水忽然间就热闹得很。上游几个县是昨晚就开始下了,有个县水都淹到街路上,电视新闻里满街都是拿手机拍视频的,嘻嘻哈哈的看涨大水,看街道上漂着的稀罕。现在大多数人都住高楼了,没有哪个怕涨水的,沿街的也都早有准备。水边的城市,年年到季节涨水,都跟闹玩儿似的。过去汉东街不在现在这个高度,基本就挨着江岸边,一排破烂木头房子,季节一到,都到坡上搭个窝棚,家里也没几样家具,一点值钱东西一兜就走,水涨它的,龙船照样划。
那个时候的依国,一米八的个子,寸头支棱着,两块胸肌明晃晃地挂着,一米六不到身材娇小的妹央跟在屁股后头,那个心满意足的样子。汉东街那几个骚女人看见就喊,妹央啊,你家床板经得住一年不?妹央啊,你不敢给依国吃太补哦。那些女人是妒忌,妹央知道,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甜滋滋的。小国那时候还不到桌子高,嫩生生的,听不懂这些。小国大名叫建江,汉东街人爱闹个玩儿,都叫他小国。逗完妹央又开始逗小国,小国啊,你晚上跟谁睡?小国奶声奶气的说,我妈,跟我妈睡。那你爸呢?你爸睡哪里呀?我爸……我不知道他睡哪里……哦,我爸在上面。哈哈哈哈,一街人都笑。妹央红着脸拖走小国,骂道,你们这些死女人,不要教坏我儿子。
妹央坐在沙发边上叠衣服,叠着叠着眼睛又红了,抽了几下鼻子,像是午睡着了凉。依国在客厅里兜了一圈,一脸烦躁地窜出门去,站在楼道里抽烟看雨,雨哗啦啦盖下来,楼外的遮阳棚被打得啪啪响,心情倒也爽朗了些。
二
河水一寸一寸涨上来,距离汉东街安置楼靠江边的负三层还有三四米左右。锣麻敞着上衣露出两扇黑红的排骨,他急急忙忙奔下去,一路到江边,他那条小木船在湍急的江面上荡来荡去。前几天夜里他还到上游做了一回“电工”,难得弄了那条大白刀,没舍得卖,想借个口把依国他们几个叫来聚聚,更想乘机探探口风,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天大的事也淡了,谁知道这个依国死都不来,锣麻搭上这条白刀还有两瓶烧酒,又有些心疼了。
现在汉东街打鱼的已经没几户,那些疍民也基本上岸了,沿江只有零零散散几只木船。锣麻没其他手艺,身板瘦小又干不了力气活,只能在江里放放虾篓,弄点小鱼小虾,偶尔半夜去上游搞点大货。他老婆早死,儿子结婚也分出去了,打点鱼就在汉东街卖卖,打发时间。
已经六年了,锣麻确实手又痒痒。他敲了二十年的锣,一年最风光的就是那么几天,虾干一样的锣麻,弓着腰,撅着屁股站在龙船头,像抽风一样一颤一颤配合着鼓点,喊着响亮的号子,扒来、哦喂,扒来、哦喂……一条江上就他的舞姿最妖娆。
凭他那身板和邋遢样,本来是上不了龙船的。当年汉东街加起来百十条汉子,都在江面、码头混饭吃,哪个不是粗胳膊壮腿的。就这么些人,都还得龙头依国精挑细选出的二十个划手才能上船,掌舵的是六条,打鼓的阿胜,都是汉东街响当当的人物,百里挑一的好手才有这待遇。原本打锣的是街头的正财,后来赌博出老千被人剁去三根指头,再也敲不了。锣麻可怜兮兮地去求了依国,就给他一次机会试试,依国看他年轻轻的就死了老婆,一个人拉扯孩子也不容易,就给他个面子。没想到锣麻在船上硬把锣敲出花儿来,像扭秧歌一样,一时间两岸看热闹的被轰得齐喝彩。这一敲,就再没有人能赶上他那妖精样了。那往后一条街的人看见他都喊他“锣麻”,那一脸麻子倒成了璀璨的星空,一把锣让他混成了人样。
锣麻拽着缆绳把他那条小木船一把一把拖到岸边,一步跳了进去,水已经集了半船舱,再不瓢出来船都要沉了。锣麻也一样不怕涨水,水涨船高嘛,船头船尾都有系在岸上的缆绳,他怕的是船舱的积水。一个人撅着屁股在船舱里瓢了近一个小时,扯过雨布把仓盖好了,又一把一把拖着缆绳把船靠到岸边,再一步跳上岸。一松手,船被激流迅速拽了出去,直到两根缆绳哗的一声绷紧。
雨没命地往江面冲,嗖嗖的,锣麻躲进负三层空荡荡的一间店面里,这一排沿江的店面多年也无人问津,谁敢租,年年要提防涨大水。他搓干双手掏烟,从口袋里掏出泡水的烟盒团,掰扯了半天,总算是还有一根半湿的。点着了,一边吸一边呆呆的看着空荡荡的江面……咚,锵,咚,锵,咚,锵……一条白体黑鳞的长龙从江面的烟波中,高昂着头,顶着尖锐的鹿角,衔着一蓬干草,凶猛地飞驰而出……,两排快速舞动的桨叶,赤裸的臂膀,水花四溅,扒来、哦喂,扒来、哦喂……
不是锣麻一个人在想,安置楼里多少扇窗子后面都有一个已经花白头发的人在想。当年一整条汉东街的烂板房,现在都归置在沿江这几栋安置楼里。小辈人大多搬迁到江对岸的城中心去,为了方便孩子上学。老辈人也不少跟过去帮忙照看儿孙。现在剩下不多了,一船的人,在这六年里,零零落落,还早走了几个去见马克思,要再不动起来,迟早那都得去马克思那集合。
盯着江面发呆的锣麻,不自觉地往外走,雨打在皮肉上能砸出朵朵水花儿,他有一种正在膨胀的向往,如同他那已经多年无用的老根,偶尔在某个早晨做短暂的苏醒,有如神在召唤,河神在召唤。他迷迷糊糊的就走到负三层最靠后的一间小库房,双开的铁门锈渍斑斑,门上那把牛头锁上盖着一块橡胶片,锁上还有新鲜的油渍。他把裤腰绳头上的一串钥匙从裤兜里翻出来,寻着了那一把,一捅就开。铁门推开的响动,像憋屈的哀嚎,像无望的呻吟。雨追着锣麻进了库房,贴着他干瘦的背脊,风也加了把力,把锣麻推了个趔趄。库房里一股湿漉漉的霉味,几排木架子上整齐地挂着划桨,也是黑白的花纹,手柄油油亮亮,龙头挂在墙上,怒瞪着威严的双眼。这间库房就四个人有钥匙,依国,锣麻,六条,阿胜。这六年来总有人赶在端午之前进来打扫卫生,锣麻曾经问过六条和阿胜,谁都不承认。每次锣麻开门进来,总感觉是昨天才下过水。
锣麻的锣挂在高处,黄澄澄闪着暗哑的光。他攀着架子把锣取下来,再转身把大铁门掩上,暴雨和汹涌的江水都被关在了门外,绝望地咆哮着。锵,锵锵,锵,锵锵……
三
六条在食杂店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打盹,发黄的汗衫被他卷到咯吱窝下,裸着两片松垮垮的胸和干瘪的肚皮,一条肉红色的大蚯蚓趴着胸部的皮肉上,大蚯蚓丝毫没有松弛的迹象,反倒是越发的肥壮了。当年的那一桨,差点要了六条的命。是六条自己先动的手,两条龙船靠得太近了,对方划手用了小动作,故意打压他的桨,六条一反手就拍了过去,最终吃亏的还是六条,被锋利的桨尖划开了他厚实的胸大肌,一直划到腹部,就像被开了膛,血淌了半条船,两船人都吓呆了。这以后,六条才去摆了舵,依国说他脾气太爆,做划手早晚会出事。当年的龙船比赛,磕磕碰碰打打闹闹原本也是常事,但六条这个事有点过了。上岸后,依国一边安排人送六条去医院,一边领着人跟那条船上的又干了一架,两伙人抡起桨噼里啪啦的混战,输赢不论,这口气得挣回来。
那些年江面上混的,附近十里八乡的,都是火爆脾气,但打完了不记仇,第二年五月初五继续相约到江面上比赛。
六条半睡半醒着哼哼了两下,右手不自觉地搭上了胸脯,手指轻轻抚摸着大蚯蚓,嘴巴满意地吧嗒着口水。那一桨,似乎成为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这条蚯蚓,按六条自己说,老子这道疤,就是黑龙下的崽,呵呵。
几滴雨打进柜台,摔得粉碎,水沫儿飘了过去,六条的肚皮一阵凉。他眯起一只眼,天色灰沉沉。他老婆在小店后面客厅里追剧,电视哇啦哇啦响。当年搞拆迁,六条又使出火爆脾气,裸着胸,把蚯蚓拍得啪啪响,弄到了一楼临街这套房子,然后砸开卧室的墙面,小店就开张了。
六条咪了一口浓茶,起来伸懒腰,感觉这日子也灰沉沉的提不起精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鲜红的日历,摇了摇头,骂了一句,马拉个巴子的。
那天锣麻叫吃白刀,六条多喝了几杯,又提起话题,马拉个巴子的,这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小命都快玩完了,老子舵估计都扶不动了。锣麻和阿胜都知道他说什么,可是有什么办法。依国不开口,怎么弄?阿胜在这群老哥们里算是年轻几岁,前几年出门赚了点钱回来,也不想再出门折腾,毕竟小六十了,但窝家里又闷得慌,一到这个时节就心慌慌手痒痒,他那双胳膊粗的,那一通大鼓敲的,曾经也是威震八乡。那鼓点一起,整艘龙船都要飘起来。咚的咚,咚的咚,咚,咚咚……阿胜喝着酒,忍不住就在桌子上敲起鼓点来,开始拿筷子头,不过瘾,后来索性擂起钵头大拳头,一顿砸,酒溅了一桌。
六条看着门外的雨,估摸着这水该涨到哪了,索性走进里屋,吧嗒一声关了电视,冲他老婆吼了一句,看店去!然后穿过客厅开了门,顺着楼梯下到负三层,不巧在那里遇到阿胜也来看涨水,阿胜嘴角咬着烟正盯着江面。你看,今年这水,刚好,这宽度,六条龙一起都没问题。每年端午大水,都是划龙船的好时节,水面宽阔,水位高了也不怕触着暗礁,水流越急越是带劲。那江面上六条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啧啧啧啧,真真给力。
六条和阿胜顶头挡着风又点了一支烟,隐约听到点声音从楼尾窜过来,那么熟悉,那不就是咯,嘿嘿,锣麻这家伙。铁门哐当一声被六条撞开,这家伙还是这么手没轻重的。
眼前的锣麻头冲里,正撅着屁股,摇头晃脑地敲得起劲,昏暗的库房里金光灿烂,轰然的回音穿透混沌的岁月撞击着耳膜。老子陪你走一趟。阿胜像是中了魔道大声呼喊,两眼放光几步冲到他熟悉角落里,双手环抱,把大鼓也搬了出来,用手一抹鼓面,先在鼓沿那拍出一串响儿追了一阵锣的节奏。六条帮忙寻着了鼓槌,赶忙递了过去。来来来,走一个。六条激动的喊。咚,锵,咚,锵,咚咚,锵……门外面雨还在哗哗下着,平江水咕嘟咕嘟翻腾的正欢快。铿锵的锣鼓声像数条无影的小龙在库房里上下穿梭,它们或缠绕,或飞散,在嗅到了平江水磅礴的气息后,一股脑窜了出去,汉东街的上空顿时阴霾扫净。
安置楼上一排排窗户都开了,探出许许多多半黑半百的脑袋来。再没一会儿,负三层楼面上就堆了几十号老江东街人。这一群人在锣鼓声中醉了有半个时辰,直到锣鼓声停了才幡然醒悟。
锣麻,怎么?今年端午要搞起来啦?
阿胜,他妈的多少年没有听你的鼓声,还以为你死在外地了。
怎么讲?怎么讲?有比赛啦。
再不搞,我们“黑龙”都要烂在地面上了。
搞起来,搞起来,操,我这把头桨都快生锈了。
六条,算算我们现在还有几个能上船的,不够我去拉人来。
依国呢,依国怎么没下来,他没开口搞个屁。
依国也是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依国这个人啊,有的时候啊,也是有点太那个了。
算了,算了,依国都不出面,何况黑龙的鹿角还在他家里,还搞什么。
老江东街的,你一句我一句,话慢慢都指向楼上的依国。平江上玩龙船的都知道,唯独只有黑龙的鹿角是个真货,一百多年前的老祖宗传下来的,黄灿灿油亮亮的野生鹿角。其他龙的鹿角全他妈是木头雕的假货。也正因为此,黑龙在平江面上似乎是群龙之首的地位,这种地位不在明面上,在心里,在平江两岸龙船人的心里正正巍巍地摆着。
鹿角确实一直正正经经地摆在龙头依国家里,原本是供在客厅,出了事以后依国就将它转移到小国的卧房里,这六年,再没有其他人见过。鹿角没动,黑龙就等于贴了紧箍咒,任谁也动不了。
四
妹央在厨房把晚饭煮好,端起灶台上两盘无精打采的菜,转头没见站在客厅窗户看涨水的依国,这个大雨天他不会出门吧?再转到卧室里,床上空荡荡的。妹央退回到客厅,往另外一间卧室看去,门虚掩着,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便又转回到厨房,拿炒勺在空锅上掏了几把,弄出响来后喊,依国,吃饭咯。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从那个卧室里出来,才又重新端起菜走出来。
依国已经坐在饭桌前,揉着右肩,嘴角嘶嘶响,79年那块炮弹皮藏在肩胛骨下面,不到一厘米距离,当时的野战医院里一大摞伤病员等着救治,依国感觉自己没啥大事,让军医随便缝几针了事,再后来也没啥感觉,就拖过去了。到了年纪了,落雨天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刚去找药酒了。依国说。
哦。妹央似有似无地应了,她心里知道他进去干啥了,死要面子的老东西。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一瓶自己灌装的米酒,红艳艳的红麯酒。
锣麻他们下午是故意的,他们就是想闹得一条街上人都来怪你。妹央小心的说。不要理他们,吃饱了撑的这些人,也不看看都是多少岁的人了。妹央像是替依国愤愤不平。
依国抿了一口酒,叉起一筷子空心菜,嚼得腮帮子咔咔响。妹央端着饭碗,还没动筷子,扭头往那间虚掩的卧室看了看,突然又叹了口气,把碗放下,转头拿一个杯子,也倒了半杯米酒,狠狠地喝一大口,皱了皱眉咽下去。
明天就初一了,好快,初五要不去你乡下姐姐家过端午吧?依国又倒了一杯酒。
神经哦你,好好的人家又没有请你,就在家过,总是要习惯的吧。妹央扭过头去,看了一下窗外的天,天上这么多的雨水不知道躲在哪里,没停没歇地下。
依国一连喝了三杯下肚,额头上微微冒汗,脸色有些发青,下午的锣鼓声还在脑门子里回荡,筷子有点哆嗦地举到半空中,想了想说,明天中午把锣麻他们几个叫来家里吃顿饭吧。
你想做什么!?妹央瞪起眼睛很警惕地问。
没做什么,就是叫家里来吃顿饭,想太多了你。依国小心地申辩。
我告诉你啊,你不要下午听到他们几个在下面发癫,你也想跟着发癫,这个事情,你这辈子都不要想。妹央摔下筷子。
啪!我就是想叫几个人来家里喝喝酒,怎么样了,明天初一,你不要搞得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依国突然蹿起火了拍了桌子。
喝,喝,喝,喝去死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就你有心情喝。妹央的眼眶瞬间又红了,血红,眼泪好像伴着血马上就滴下来。
依国晚饭后就出门了,也不说去干啥。妹央在后面叫,伞也不带一把去,雨还没停。依国没听,继续走出去。雨也累了一天了,淅淅沥沥没有什么精神。依国迈着大步一路走过汉东街尾,再往后就没有像样的路了。依着河岸,一条窄小的泥道,浊黄的江水拍打出巨大的声响。一片长满荒草的开阔地,一条怪异的蟒皮状黑白花色的狭长型木船翻趴在架子上,油漆多处剥落,船帮坑洼不平,静卧在衫树皮铺就的木棚下,木棚子早已经破败不堪,阵阵朽烂的味道,生出荒无人烟的惊悚。夜色下的“黑龙”仿佛在蠕动,伤痕累累作困兽犹斗,棚子漏下来的雨滴滴答答砸在“黑龙”身上,不知道谁在黑龙身上搭了几张花花绿绿的蛇皮袋挡雨,不伦不类、不痛不痒的让它难受。它对江水的渴望,像饥渴又遭囚禁的壮男。
依国抚摸着船帮上经年累月一处处被撞击的凹槽,细数到第三排桨手的位置,手就止不住开始哆嗦了。仿佛下午的锣鼓声闷闷的又从地底下震动上来,咚锵……咚锵……咚咚……依国感到脚底不自觉地在附和着鼓点抖动,抖动一路像通了电快速地传递上来,那只原本拿龙头令旗的手腾出一股烈焰,黑龙的眼珠子突然亮了,在烈焰中,透出血色的光亮。依国大惊,转头就跑,“黑龙”似乎在渐黑的夜色中追了上来,无头无尾,一条光身子,一个炸雷,雨哗的就大了。
依国沿着汉东街奋力地奔跑,像79年的那个山头上奋力地冲锋,子弹咻咻的在耳边响,随处的爆炸声已经让他麻木了,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当他自己倒下那一刻,也是听到咚……的一声响。
五
初一一早就有人放鞭炮,老汉东街人好像总把日子过在过去。依老例,五月初一是抬龙下水巡游的日子,全街的人都出动,比大年初一还热闹。这天中午全街男女老少都在街头的螺蛳庙里开饭,酒足饭饱后的男人抬龙下水。在这天能挤着挨上肩膀抬龙船的就已经是幸运,最终能坐在龙船上握着桨的那更是头顶上冒青烟。今天安置楼里依旧例还是噼里啪啦炸了半个上午的鞭炮,炸得依国的耳朵都不灵了,直到有人踹门,声音大,急得很。依国起身开了门,妹央歪着脖子夹着雨伞,两只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喊,看什么,还不赶紧拎进去,重死掉!
依国接过一堆肉菜,露出讨好的笑。
几个老家伙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就一排排挤到依国门口,嘻嘻哈哈一群老顽童,抑制不住某种期待和兴奋,还没进门就喊,依国,我们来咯,大嫂呢?又让大嫂辛苦。厨房里没有答应,剁肉的声音啪啪响。
哇,雨又大了,又大了。大家拥在窗口看雨,也看平江水。黄浪滚滚,江面上一层薄雾,对面的山就剩个影廓,薄雾依附着水流飘动,向着东南方向,眼力只能望到数里外,那水与雾便与天际相连,混沌一片。
今年这个水好,水面宽得很,不是很急,真的非常好,依国,依国,你过来看嘛,真的,今年的水特别好,起码六条龙并排划都没有问题。锣麻最兴奋,也最先开口说“龙”。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跟汉南青龙早年打过一架,锣麻替依国挡过一桨,胳膊太瘦,一桨就折了。从那以后依国一直都护着锣麻。
既然锣麻都开口说了龙船的事,其他人也胆子大了起来。
我们黑龙不动,其他龙他妈的这几年也都没动,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黑龙牛逼,就是牛逼。六条又开始有点得意忘形了,趴在窗口咋咋呼呼的。
你不要辣崽(得意),不是人家不敢动,政府本来就不支持,我们黑龙又没带头,他们也懒得动。锣麻跟着说。
那年我们闹一下,谁不怕我们,政府都怕了,最后还不是乖乖赔钱。阿胜把手臂搭在六条肩上冷不丁又说了一句,两颗半白的脑袋亲密地靠在一起,话刚说完,六条起手拍了一下阿胜的后脑,用眼角斜了他一眼说,不要再扯那个事!
我是说我们黑龙就是凶嘛,不然干嘛还衔着草下水。阿胜还是没明白自己说错话,申辩着。
是哦,是哦,我们黑龙要衔着草才能下水,这个依例都有上百年了。锣麻赶紧往这个话题上引。我阿公那辈就传下来的规矩,黑龙下水必须在龙嘴里塞一捧干草,说是黑龙太凶了,下水易伤人
还记不记得那次,要不是我一把舵把龙头憋到桥墩那,溪水的黄龙最起码“牺牲”掉两个人。这个“牛”六条逢人必吹一吹,吹了这么多年,还不厌烦。当然,当时要不是六条那把舵打得及时,真要出人命。黄龙为了想抢时间强出一头提前拐弯绕桥墩,急打弯,龙船的中段一下子横在黑龙几米远距离,停船是来不及了,那个速度,那个惯性,撞上去的后果更是可怕,最后是黑龙牺牲了自己,龙头一拐,撞在桥墩上,一船人差点都翻进平江里。冥冥之中,依国觉得就是那把干草起的作用,按六条这个性格,不好说,没理都不饶人,何况错在黄龙。
平江水静了六年,各种原因。依国心里明白,但是,自己那个坎,他过不去,妹央更过不去。
我还是小鬼(小孩)的时候,要想上黑龙,门都没有,在汉东街,你要没点出息混到三十多岁,还想扒龙船?小年轻只能在平时训练的时候上去操练一把,到了真正比赛那天,只有抬龙船的份。阿胜又抑制不住地吹开牛皮。
早年的黑龙就像是汉东街百来户人家的精神领袖,这还真不假。但凡是个男人都疯狂地痴迷于划龙船,最终能上船参加比赛,那就是汉东街的牛人,女人则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自家的男人,能不能上得了黑龙,关系到你是否昂首挺胸在汉东街上行走。汉东街人家大多是从事水上营生,解放初期人口基数少,家境都不宽裕,可是祖上传下来这么一条龙,平江又留着这么一条规矩,那就得守着。家家户户就这么五角、一元地凑份子。小修小补,保养上油,更新划桨,每年比赛置办饭食和驱寒去湿的米酒,都需要一笔生活以外的开销。依国也是少年时候听他父亲说,有些时候凑不起多少钱,只能凑一桶自家的米酒熬姜,上岸后一人一大碗喝下去,湿漉漉的身体才能泛出一丝热气。那些年,生活无论多么的窘迫,但丝毫没有减弱大家对于划龙船的热情和酷爱,这是一份祖先给予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依国没有开口说,但这些话在他心里倒腾得厉害。就现在这条黑龙,对于依国来说,那份感情那是没得说了,文革期间老龙被当做四旧给破了,一直到了1978年,新上任的体育局领导才特批了一批木头,汉东街人又凑钱从省城找来了师傅,新龙船才下的水。依国是79年负伤下的前线,汉东街放了满满一地的鞭炮迎接这位英雄,没两年,就一致推举他作为领桨人坐在头把位子上,再后来,就成了黑龙的龙头老大。这条黑龙,几乎就是依国的半个老婆。
吃饭!吃饭!妹央没好气的大声叫着,用力敲桌子,要治住这些老家伙,就是要声音大。他们叽里咕噜的妹央不是没有听到,依国神经兮兮的发呆她也不是没看到。她感觉这是依国安排的一场阴谋,一个圈套,自己正往里钻,他们是不是想来个先斩后奏,让自己开不了口,这些老家伙,癫起来就跟二三十的小伙子一样。
外面江岸上还有些零星的鞭炮声,透过厚密的雨声和江水轰动的声音,传递到安置楼上,就只剩稀稀落落的几个梆子声,还有那么几位老得不成样子的老汉东街,打着伞在岸边晃悠,似乎在期待着今年的端午会有龙船出现,那份念想,让依国心里一阵绞痛,难道黑龙真的要绝在自己的手上?真不敢往下想了。
妹央点了三支香,嘴里念念有词,往平江方向拜了拜,然后插在窗外一个瓦盆里。一群老家伙就禁了声,老老实实坐在饭桌上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这香是给谁点的。
二十斤一桶的米酒,一直喝到下午三点才见底了。窗外的雨耐力持久,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妹央窝在沙发上打瞌睡,鼾声有一出没一出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闭了气。她从一点半开始一边监视着他们的话题,一边等着收拾桌上残局,但是老家伙们喝起来没完没了,聊起来也百无禁忌,像窗外的雨。
天又暗了下来,云团拥挤在半空中,从很远处滚出几声闷雷,应该是上游的雨停了。电视上在播新闻,省城要在初五那天举办龙舟赛,全国各地有几十支队伍参加,平江的尽头就是省城,更加宽阔的江面上,拥挤着颜色各异的龙舟在训练,号子声此起彼伏,锣鼓喧天的。依国和锣麻他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闷头抽烟,都不言语,好像那一桶酒都兑了平江水。
依国,干不干!等你一句话。六条还是撑不住了,压低了嗓门说,那条蚯蚓变成黑褐色,在胸前跳动。
依国没吱声,转头看了沙发上那只胖大的蛤蟆,又看了一圈老伙计。六条就低下头去。
依国,再过两年我们这班人估计也划不动了,黑龙怕是都要烂底了,你也知道,汉东街的年轻人都出去混了,将来也没个接班的,有几个像你家的……锣麻凑过脑袋来,话说一半赶忙住了嘴。
干不干?阿胜也探过头来又补了一句。
依国不断地搔着脑袋,把桌上最后一杯米酒端了起来说,干!干杯!
六
依国到底还是醉了,在锣麻他们走后,就再也撑不住了。昨晚淋了雨有点小感冒,这一桶酒的热力一上来,肚子里翻江倒海,脑袋天旋地转。现在躺着沙发上的是依国,地上放着脸盆,妹央怕他吐一地。
依国在醉梦中又看到了小国,他还是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唇上刚刚有了一层软嫩的胡须,高大健硕的身板,那叫一个帅气。依国站在船头,一手扶住龙头,一手挥着令旗。父子同舟,汉东街算是头一例,谁让小国是龙头的儿子。依国也是缠不过儿子,才动用了手里的“权”。
那天的平江水真的大啊,猛啊!六艘龙船齐刷刷摆开就费了很大周折。那一船一船的男人,都瞪着血红的眼,就等一声令下。多像79年的那次冲锋,依国所在主攻排的三个班拉开了距离在山底卧伏,连长猫低了腰来来回回交代注意事项,冲锋的路上千万不要回头,盯着敌人的阵地,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决不做孬种,就是死了也要卵朝天,战士们都瞪红着眼睛,捏紧拳头对视着,……
小国那年刚好从部队休假回家,他在读高中时就迷龙船,训练是很刻苦,但是想上船比赛,资历太浅了点。那次刚好在端午期间休假,依国想完成他这个心愿,破例让他参加比赛。
握着桨的小国有些紧张地望着父亲,手里的桨在微微颤抖,依国别过脸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这一船的可都是有经验的老家伙,哪个上了船都是嗷嗷叫,谁也没怕过。
号令一响,六条龙齐刷刷的飞了出去,搅出一江的浪花,依国再也看不清小国的脸,他满眼都是上下飞舞的桨叶,和翻飞的江水……
哎呀,撞上了!撞上了!翻了,翻了!哪条龙?那是哪条龙?岸边的人群高声叫着。站立船头的依国是第一个掉入水中,他还来不及看小国最后一眼。右边的蓝龙在落后半船身的情况下舵手一着急出现失误,船头一歪撞向黑龙的腹部,黑龙一下子就被拱翻了,右边的船帮翻出一个半圆的弧线,一声巨响扣在了水面上,人随着水浪四散开去。都是有水性的平江汉子,这种意外原本就是难免的,算不得多大事。依国一口气潜出去好几米远,这是经验,一旦翻船,一定下潜出去,以免脑袋撞到船帮。一船的人都四散着往岸边划去,在水中大声地吭骂着蓝龙,救援小船绕着圈接想接应几个落水的人,但没人搭理,谁上你这个破船,都自个展示着泳姿向岸边游去……
怎么没见小国!
三天后,小国在下游出现了,额头上一个巨大的凹陷,在江水的浸泡下变成泛白的粉色,身体像是巨大的白胖的婴儿。那一天,暴雨发了狠,砸得皮肉生疼,汉东街的天塌了半边。依国像泥胎一样,任由妹央撕咬和捶打,打累了哭,哭累了又开始厮打,依国一米八的个头,像泥胎泡了水,也塌了半边……
依国和妹央瘫在家里。六条和阿胜他们却聚集了汉东街的人去找政府闹腾,想为依国家多少争取点赔偿金,闹着闹着,场面失控了……江面就此寂静了。依国事后吐给他们两个字,丢脸!
妹央用沙哑的声音告诉依国,你再敢跟我提“黑龙”两个字,我就死给你看!
依国就此像一爿悬挂在房梁上的熏肉,无风不动,在烟熏火燎中迅速的萎靡,一米八多的大块头干缩成满身皱褶的小老头,唯独肩胛骨下的弹片在体液的侵蚀下反而更加硌人。
夜晚,沙发上的依国,睡了醒,醒了睡,米酒的后劲向大脑发起一次次的冲锋,雨一阵一阵狂暴地砸向平江,平江水发出异常的空洞的咕噜声。江岸上的安置楼在江水的奔腾中微微颤栗。有人起夜顺便看水,发出梦游似的惊叫,涨上来了!涨上来了!依国翻了翻眼皮,却抬不起身体,他嘴里干涸地像一块旱地,咽喉火燎燎的,他奋力地扭动身体,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水确实涨上来了,爬上了负三层的楼面上,吐着腥臭的白沫,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凌晨时分锣麻腰间挂着一条大短裤奔了下来,他那艘小木船已经被浪推进楼道,那块遮雨布早都不见了踪影,船舱里的雨水快要满过船帮。锣麻一边瓢仓里的水,一边扭头冲楼上喊,依国!依国!快叫人搬东西,仓库进水咯。
天色灰白,分不清时辰,天上地下的水浑浑噩噩地绞杀在一起,各种嘈杂的声音,上上下下奔跑的人群,负三层在两三个小时之后淹没了一半。
仓库里的龙头、龙尾、划桨、大鼓、铜锣等一堆湿漉漉的家伙事儿和一群湿漉漉的老家伙堆积在六条的食杂店门口,阿胜拿着一块干布在擦拭着大鼓,嘴角叼着半湿的烟。电视新闻不断播报,十年一遇的洪灾覆盖了整个平江地区,上游水位昨晚超过警戒线……
依国刚才还在,跑哪里去了?锣麻查看了一下家伙事回过头就不见了依国。一大早依国的脸色就极其难看,抖抖索索裹着一件厚厚的旧军服,他什么忙也帮不上,病歪歪地站在一边看,汉东街来了十几个老家伙,三两下就转移了仓库里的东西。没有人搭理靠在楼道墙边的依国,他碍手碍脚地站在那里,像个多余的病入膏肓的老不死。那个站在船头雄赳赳的依国或许早已经死了。
妹央找到依国已经中午,汉东街哄哄闹闹一上午,终于是安静了,涨水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几年总要轮一回,街面上穿着塑料凉鞋的小孩打着伞玩水,噼噼啪啪玩得响亮。依国一个人晃晃悠悠走过汉东街,谁也没有在意他。过了街尾,过了缠脚的泥路,在那片荒草地的木棚下,他要看看最紧要的东西究竟怎么样了。四处滴漏的棚下,黑龙一动不动地趴着,平江水在距离黑龙数米远的堤下翻滚着,拍打着,水汽从堤岸下漫了上来,团团地裹着龙身,黑白花纹鲜亮了起来,一个闷雷滚了过来,带着悠远的余音,黑龙似乎艰难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婴儿般的喃呢,奶声奶气的。妹央在远处喊了一声,依国!依国就中了魔般缓缓地倒下……
七
初五端午节的这天早上,小碎花般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来,所有的玻璃窗上都蒙着密集的水滴,它们沾附在光滑的玻璃上,格外的顽强,久久不肯离去。汉东街只有妇人和小孩的声音,曾经的那群爷们都蔫在家里,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是冲锋陷阵的一天,是群雄逐鹿的一天,甚至是流血赴死的一天。汉东街老辈男人的血早就流干了,爆棚的血管早就干瘪了,这群男人的眼睛里布满污浊的分泌物,不再光亮。
阿胜靠在六条食杂店的柜台上,拉长脖子把头凑到六条跟前说,我看依国这是装死,都两天了,没一点消息。六条歪着脑袋,狠狠吸了一口烟说,你没看见前两天妹央把他从棚里扶回来的样子,她看到我的样子像要一口吃了我,我怕依国今天估计连门都出不了。两人正说着话,锣麻人五人六的逛荡过来,精神头很足,老远就说,我孙子今天回来过节了,我得让他摸摸鹿角,让他见识见识,嘿嘿,他出生起都还没见识过,那锣我就先拿回家等着,嘿嘿。阿胜和六条懒得搭理他,这个死家伙做梦都想着再神气起来。
沙发上的依国四仰八叉地躺着,额头上搭着湿毛巾,四处都潮乎乎的水汽,妹央拿着抹布在客厅里没了魂一般走来走去的碎碎念,她诅咒天诅咒地,诅咒一切让她心烦的事。就这样磨蹭了一个早上,饭桌上还是空荡荡的,这六年来的端午节,也都是这般景象。这一天的汉东街,谁也顾不上谁,各家过各家的,没了龙船比赛,这节就是根没滋没味的光骨头。
倒是这两年年轻人回家过节的多了,大多拖儿带女的,也都是三四十的正当年,只不过这群小辈不是读多了书手无缚鸡之力,就是做了小老板挺着肥厚的肚皮,要不就是中规中矩的上个班,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依国不是没想过,找个年轻人把龙头位子传了,鹿角交了,拉倒!以后再不跟黑龙沾半点边。哪找去?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搭理你这个?一个个的都是宝贝疙瘩蛋,哪里经得住风雨!
依国在沙发躺得身子骨快要生蛆了,他一把拽下湿毛巾,支起半边身体,脑袋一阵发晕,稳了一小会儿,硬是站了起来,眼睛里的血丝艳艳的红。妹央正愁没处撒气,看见依国起来了,嘴皮子就开始翻动,你想干嘛?你给我好好躺住,折磨我几天了还不够?你白天黑夜的念黑龙,就没有念一句小国,我可怜的小国……
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天。
不管怎么说,正午时分,夫妻俩还是恭恭敬敬地到那间卧房里,给桌上的小国上了香,摆上临时买来的卤菜,一海碗米酒,都是小国喜欢的,当年小国的酒量一点不比他爹怂。
鹿角就摆在相框的后面,像是小国肩头的肩章上长出了一双锐利的翅膀骨。窗外倏地昏暗下来,黑灰色的云团从四面八方滚了过来,它们相互撞击相互融合,将点点线线的光亮驱赶着,一个巨大的雷猛地炸了下来,撕裂开来的天光一瞬间骤白,似乎一条磷光闪闪的龙蹿上了云层,雨豆子又倒了下来。街路上稀稀落落的人往楼栋里奔跑着,在暴雨中慌忙地扭着胯。倒是锣麻几岁大的小孙孙拧着锣从家里跑出来,嘻嘻哈哈地一路乱敲,锣麻猫着腰举着伞一路跟着。
依国从窗口艰难地拔出羡慕的眼光,回头看着妹央坐在饭桌前耷拉着脑袋,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几碟酱红色的卤菜,两碗头绿油油的青菜,还有初一那天锣麻硬塞的几个粽子,大肚子的米酒瓶红艳艳地摆在中间。依国见了那一大瓶的米酒,眼睛亮了一下,精神头又涨了几分。他先给小国倒上一碗,又给妹央倒上一碗酒说,今年你陪小国喝几碗吧,我头还晕着,就不喝了。依国自己从电饭煲里刮了半碗饭,冲了一壶热茶水做了一碗水饭,半吞半咽吃下去,身体还真就活泛起来。妹央像木头一样,端着酒碗,两眼直勾勾。她喝一碗,依国就给她添一碗,喝一碗又添一碗。年轻时候妹央要是多沾了酒,饭桌上依国就敢一筷子头敲过去,女人喝酒醉像什么样子!
妹央整整喝了五碗,酒就变成了眼泪,她抱着空碗终于憋不住了,嚎啕起来,嚎起来吓人,把平江上一切轰然的声响都给镇住。嚎啕声一阵阵减弱,变成有一声没一声的哽咽,最终妹央抱着那只空碗执拗地不肯撒手,满脸通红地倒在沙发上,转眼间醉得没了人形。依国扶着沙发靠背,近距离俯视眼前这个胖女人,这六年来她的脾气和身体一起暴长,灼灼逼人,不可理喻,依国都忍了,可也感觉不能再忍了……
依国开静音的手机在饭桌上已经嗡嗡地震了好几次,手机在饭桌上自顾自的抖动、旋转,依国的心脏也跟着抖动、旋转。街尾的木棚下,黑龙或许也在艰难地抖动,没了平江水,黑龙在支架上无法动弹,它在陆地上一年紧着一年迅速老去,没了平江水,满身都是腐朽和裂纹,像老人斑。
黑龙可能快要死了!依国突然这样想。
妹央在沙发上呼噜声一阵紧一阵松,一阵又好像憋了气。依国扯过毛巾毯给她搭在裸露的肚皮上,灌上一大壶水放在茶几上,关上所有的门窗。
雨基本已经止住了,花白的阳光中仍有零零落落的雨丝飘在汉东街上,几个孤老头子,百无聊赖地游走,失了魂一般。依国从安置楼的门洞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鹿角包在一块大红布里,抱在胸前,依国的脸也一坨的红。他的脚步很快,迅速穿过汉东街向街尾走去。
八
午后的汉东街,水汽蒸腾,气温蹿了起来,一条街仿佛都在昏昏欲睡。混沌的空气中开始有遥远的颤动在传递,像一柄尖锐的长矛,咚地一声,快速地穿透沉沉的寂静,稳稳地扎在汉东街上。又是咚的一声,紧接着咚、锵、咚、锵……无数的长矛和利箭从街尾那片被人遗忘的荒凉处飞驰而来,将汉东街上空密集的混沌扎得千疮百孔,风透了下来,汇集成股,传堂过户,拍打沉睡中的人们,整条汉东街都苏醒过来。
街面上那几个游走的老头最先狐疑地尾随着声响,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几个半大小子扯着父母从楼栋里探出身子,在平江水面上搜寻,无果。而后汉东街上开始汇集着一股细长的人流,三三两两嘀嘀咕咕向着街尾走去。
街尾过来一路都是烂泥浆,护坡下的平江水退了不少,露出一截厚厚的黄泥。横横竖竖插着上游漂下来的树枝烂木。多少年了,汉东街人早忘了街尾以外这片荒地。这片曾经让人激情澎湃的荒地,今天却奇迹般地发出扣人心弦的声响来。
木棚下,黑龙稳稳地平坐在地面上。昂着头,漆亮的双眼,泛着油光的鹿角。赤裸着上身的依国,腰缠着红布,高举着令旗,他怒瞪着双眼,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扒来啊!锣麻弓着腰扭着胯,像一只烧熟的大虾,桨位上零零落落的几把木浆在空中划出整齐的弧线,阿胜的胳膊依旧粗壮,六条扶着舵脚下踏着鼓点……
这一船半裸半老的男人,甩开松弛的皮肉,滚着一头的汗珠子,在水汽蒸腾的木棚下奋力地挥舞,那神情的威严而奋勇,没有人不认为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龙舟赛,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奔腾中的平江水。
准备快桨来!依国吼了一声,平江水在荡,黑龙在荡,依国扶着龙头在荡。咚锵,咚锵,咚咚锵……
六条大声喊,扒来!桨手呼和着,来咯!锣麻摇摆着干瘦的屁股喊,喔喂!
扒来啊!来咯!喔喂……
木棚外的人越来越多。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一船人兀自陶醉着,痴迷着,入了魔一般在虚无的空气中翻腾,在臆想中膨胀着垂老的肌肉在波涛中舞动。
依国绷着脸,令旗一挥,高声喊起来,起大鼓咯!快桨起来!
锣鼓声顿时密集起来。一船上的人都扯起喉咙喊号子,扒来!喔喂!扒来!喔喂!……桨在空气中快速的翻滚,黑龙渐渐地升腾起来,鹿角高昂起来,龙眼放出凶狠的目光。
棚外的人张着惊讶的嘴,鼓声重重地敲打他们,打得他们心惊肉跳,血液沸腾。那几个老得没边的老头慌慌张张回头去买来鞭炮,兴奋地用干瘪的嘴快速地吸几口烟,让红亮亮的烟头把鞭炮点燃,在黑龙的四周炸响。烟雾,水雾,缭绕着黑龙,如在空中风起云涌。
妹央终于还是从沉沉的醉梦中惊醒了,那激烈的锣鼓声仿佛从梦中来,毫无来由的出现,让她再一次遁入六年前刺痛中,那要了她的命的锣鼓声正穿透岁月厚实的盔甲,强行地将她刻意的藏匿中拉扯出来。她几乎要疯了,翻下沙发,一路跪着爬向窗台,在平江水面上来回寻找,她吭骂着,又跌跌撞撞地从汉东街一路寻着声响小跑过去,酒精还在翻腾,脑袋千斤重,在街尾的泥地里重重地摔了好几次,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咒骂,依国!你个王八蛋!你想我也去死啊!
棚外的人闪开一条道,妹央一脸的泥,腿脚发软架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棚内的鼓声没有一秒钟的停留。她看到依国立在船头,微闭眼着挥着令旗,身体随着鼓点抖动着,仿佛进入到一种半眠的状态中,继续吼叫着,快桨来呀,来呀!锣鼓更加密集,桨叶更加奋力,空气剧烈地震动。
妹央在哭喊声瞬间被淹没了,她无望地张着嘴,眼睛被泥水和泪水包裹着,半开半闭,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平江水暴涨上来,漫过了防护堤,漫过了棚外的人群,黑龙漂了起来,浪花滔天。依国干瘪的身体抖动中奇迹般迅速地膨胀起来,身板硬朗,肌肉饱满,白发蜕尽,黑发重生。随着鼓频,依国更加快速地抖动他有力的胯部,船身上下猛烈地颤动,那一瞬间,妹央瞪圆了双眼,喉咙里奇迹般发出一股呻吟。
黑龙在奋力地冲刺着,最后五十米,妹央伸长了脖子,张着嘴,早已惊得嚎不出半点声音,她看到,坐在第三排的小国,嘶吼着奋力挥桨,搅动起滔天的水花儿。
责任编辑:江子辰
发表于《武夷》2020年第6期。后街,原名黄健珑,福建延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