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北山区,曾经也是百兽之王老虎的天下。虎踞深山,出没山林是寻常事。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能听到山林虎啸。说起虎,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时间过得真快,算一算,已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那年春天上山下乡,我到离县城一百二十里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插队。那自然村叫虎坑,才十来户人家。
去了不久,我牙痛得厉害。
生产队队长老陈关心地问我:“怎么啦?”
我说:“可能这几天蔬菜吃得少,上火了。”
队长说:“没关系,你找我们队里老胡头,他有办法,让他给你治治。”
晚饭后,我找到老胡伯家。此时春寒料峭,年近花甲的老胡伯正在火炉边烤火。
他一听说我上火牙痛,便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
老胡叫来老伴,悄悄说了几句话。
老胡婶也过来安慰我说,“没关系,等下就好。”
只见老胡婶拿来一小摄大米放到一个小碗里,倒些清水搅了搅,又拿来一块大碗,翻了过来,在大碗底部倒入少许的洗米水。
老胡伯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黄灿灿的东西,在碗底研磨起来,磨了一阵,就叫我将那米水喝下,
接着,他又磨了两次。
我喝了三回顿觉牙没那么痛了。
我好奇地问老胡伯:“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老胡伯神秘地说:“老虎牙”。
啊,老虎牙,在城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老虎牙,也没听说过老虎牙能治牙痛。
我从老胡伯手中拿来一看,那虎牙沉甸甸的,有十来公分长,牙背中间有个洞。
我问老胡伯,“这虎牙哪来的?”
老胡伯有几分得意地说:“打了头老虎。”
我惊讶地问:“你打过老虎?”
老胡伯连忙说:“我哪有那能耐,你看我这么瘦小,那里打得了老虎,这是我爷爷打的。
“你爷爷很高大吗?”我问。
“不是高大,他是很聪明,”老胡伯摸了摸胡子说,“据说他是用陷阱捉到老虎。以前我们这村子就叫落虎坑,后来大家说多个落字不好听,土改那年起,就改叫虎坑。”
“哦,这都是以前的事,”我又问:“你们以后还有遇到老虎吗?”
“不单遇到,我还赶走老虎,”老胡得意洋洋地说:“我还捡了老虎的便宜,发个小财呢。”
“是吗,”还有这样的奇事,我拨了拨炉火,缠住老胡伯,请他讲讲发财的故事。
他装上一袋烟,点着火,深深吸了一口,用手理了理胡须娓娓道来:
那年冬天,年边,天降大雪,雪未化,他一个人进山,想砍点柴火。刚进山坳,听到虎啸,他本能地拔出腰里的柴刀,想退回去,又怕家里没柴蒸年糕,只好壮着胆子,不断敲打路边的毛竹,嘴里还大声唱着高亢的山歌《赶山调》,勇往直前地朝山里走去。
过了一刻,虎啸一声比一声远去,他感觉老虎是很不情愿地离开。
他再向前走几步,看到山涧边,躺着一只刚被老虎咬死的大野猪,流血的伤口,还冒着热气。
他马上找些树枝,把野猪遮盖起来,冲下山,叫些帮手来,把野猪抬回家。
虎口夺食,过了个肥年。
“哇,你身上真有你们家族不怕虎的基因呀。”我由衷地钦佩他。
听完这故事,我觉得牙也不痛了。
离开他家,望着满天的星斗,多么宁静的山村之夜呀,我想,原来老虎并不可怕吧。
没过半个月,就到春耕插秧时节。
队里有片田在杨梅垅,这山垅在离村子有二十多里地的大山里头,人迹罕见。
我们全队要进山忙两天,垒田埂,耘田,插秧。
下山时,队长说,“这山垅野猪多,刚插的秧苗,就怕野猪来拱坏田埂把水放跑了,我们要留下一个人,看水一个圩。”
大家一致推举把队里最强的全劳力小郑留下,并留足米、菜和一大块腊肉。
队长还说:“一个全劳力一天十个工分,小郑你一个在山里看田水,给你加一点,一天算十二分。”
小郑美美地笑了笑,留在山里。
一个圩是五天,不料,才第三天小郑早晨就回来了。只见他灰头土脸,头发竖起,惊恐万分的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一了解才知道,我们走的第二天晚上,半夜里,突然听到虎啸,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山谷都震荡了,我们住的竹棚被震得悉悉索索往下掉灰尘,吓得他浑身上下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老虎的吼声越来越近,他慌忙爬上棚顶,抱着柱子,大气都不敢出。幸好老虎没有再逼近,小郑熬到天亮。这不,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
闻声赶来的陈队长,吃惊地将小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东西都拿回来啦?”
小郑翻了翻箩筐说:“都挑回来了。”
“腊肉呢?”队长又问。
小郑又翻了翻箩筐,说:“哎呀,糟了,腊肉还挂在窝棚的梁上。”
一大块腊肉在那年头是何等的金贵,怎么能就这样白白地扔了。
于是小郑又说:“要不我再回去拿。”
队长有点发火地说:“你回去,看你脚软得那个样子,怕是天黑也回不来。”
这时,小郑的父亲老郑说话了,他说:“队长,要不,我去,我不怕老虎,我去把那五天的田水看足来。”
队长转过身来,看了看老郑,问:“你不怕老虎?”
老郑胸有成竹地说:“不怕,白天老虎不敢来,晚上我只要在窝棚边烧一堆火,老虎就不敢来。”
队长点点头说:“好吧,那你去。”
这时,老胡伯猛地挤到他们两人面前,高声说道:“别去,别去,腊肉早让老虎叼走了,再说有老虎,哪来野猪,老虎一叫,野猪早就跑光光了,田水没事,没事。”
队长听了使劲点头说:“说来也是,那就不去了。”
我在一旁,开玩笑地说道:“那看田水的十二个工分要记到老虎身上,年终分红时,给它多买些肉吃。”
老胡伯却一脸严肃地说;“不是年终,到农历五月十九日,山神节就要供,还什么等到年终。”
说得大伙都乐了,齐声高兴地说“给我们看田水,当然是要供的。”
哈哈,看来有老虎也是有好处的嘛,我也乐了。
不过我们高兴没几天,就传来坏消息。
这天傍晚,队里的李阿姨,就是陈队长的老婆,去赶圩回来。她跑到村口大叫,“老虎来了,老虎来了。”村里的人慢慢地围了过去。
这个李阿姨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从不让人叫她老陈嫂、老陈婶什么的,如果你要这样叫,她会马上纠正你说,“我姓李,你叫我李阿姨。”
据说她年轻时曾到县城给一个什么局长家当保姆,这家人对她很好,尽管当时她还没结婚,他们不论大小人人都叫她“李阿姨”,回来后,她也要村里的人叫她李阿姨。
她命硬,前夫死了十多年。这个陈队长比李阿姨还小四岁,是以后来上门的夫婿。
李阿姨在家八面威风,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陈队长也算是挺有能耐的人,可在李阿姨面前从来都是服服帖帖的。
李阿姨又比又划说了一通,大家慢慢才听清楚。
原来她赶圩回来,走到回村路上的峡口时,从山上冲下一只大老虎。幸好路上碰到她的一个亲戚歪头老李。
这老李是李阿姨的远房侄子,歪头在后面大叫“姑妈,小心有老虎。”
她抬头看四周,什么也没看到,开始时,她还以为这侄儿给她开玩笑。后来歪头又是大声喊叫,又是装狗狂吠,最后还烧了一个火把,才把老虎吓走。
李阿姨用着有点发抖的声音说:“我看见对面山坡有个黄黄的长尾巴的动物一跃一跃地奔上山去。”
李阿姨还用两只手比个脸盆大的圆说:“那老虎的屁股有这么大,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惊魂未定的李阿姨语无伦次地不断重复刚才的话,“那黄黄的长尾巴的动物一跃一跃地奔上山去……”
老胡婶上前一把拉过李阿姨说:“妹妹,你先回家换套衣服吧。”
李阿姨“喔”的一声,就一跳一跳地往家中跑去。
望着李阿姨奇怪的举动,大家都莫明其妙。
老胡伯忍不住,问老伴:“她怎么啦?”
老胡婶头也没抬说:“你还没看见,她尿裤子了。”
啊,看来母老虎遇上真老虎,也得认怂。
真是谈虎色变,大家面面相觑。空气似乎凝结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陈队长像是打了个寒战,浑身一抖,但他很快又强打起精神说:“大家别怕,我们村里狗多,老虎不敢来。”
我想,对,我们村不仅狗多,而且特别凶,外村的人被狗吓得都不敢轻易进村。我刚来那几天,就差点被狗咬了,有狗,是可以放心的。
可没安心几天。一天早晨,老郑在村里紧张地大呼小叫起来,“大家快来看看,这是不是老虎来过。我赶紧凑过去听听他怎么说。
原来,前两天他在村西边平整三畦地,准备栽菜,早上去地里一看,畦上有一排从未见过的脚印踩过。
村里的人,男男女女都到老郑的菜地看个究竟。
那脚印比狗的脚印大得多,比牛的脚印又小一点,我用拳头按下去比一比,哇,比我的拳头还大。这一排脚印比牛踩的脚印更集密。
应该就是老虎来过,留下的脚印。
大家正说着,老胡婶气喘嘘嘘地跑来找陈队长喊道:“队长,队长,我家的大黑狗不见了。”
陈队长转过身来看了看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再找找吧。”
老胡婶大声说:“到处都找过了,从大清早找到现在也没找到,我那狗是母狗,刚下一窝崽,这母狗很乖,从来不会乱跑的,没有母狗,小狗饿得噢噢叫。”
这时,小郑跑过来问老胡婶:“大婶,你家的狗是不是黑色的?”
老胡婶说:“是呀。”
小郑转头比着村东小河方向说:“我早上去河边挑水,看到河边石板上有好几堆黑色的狗毛,还有一滩血。”
老胡婶急的跺脚:“完了,那狗被老虎吃掉了。
陈队长骤然脸色都有点变了,说:“不好,昨晚都没有听到一点动静,看来是只大老虎。”
老胡伯颤抖地说:“狗看见大老虎,叫都不敢叫。”
李阿姨也挤到大家面前说:“不错,是只大老虎,肯定是只大老虎,”说着,她举起双手比个水缸口还大的圆说:“我昨天看见那老虎屁股有这么大。”
李阿姨那双手比的圆比昨天放大了许多,把大伙吓得不轻。人群一阵像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人说:“村边猪圈养二十多只大肥猪怎么办
还有人说:“队里牛栏有六头大牛还有两头小牛,可危险啦。”
这时几个女人大声喊道:“我们家的小孩子每天要去大队部的中心村上学,那更危险,这七八里的山路,要过两个山口,什么时候被老虎吃掉都不知道。”
陈队长关键时候沉得住气,他挥动双手叫道:“大家别慌,赶快回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等下队里照常出工。”
陈队长一把拉过老胡伯,两人对视一下,心领神会地说:“对,还是要用老祖宗的办法。”
我忙贴着老胡伯问:“什么办法?”
老胡伯神秘地说:“用陷阱捉。”
我高兴地说:“好呀,捉到杀了,那我只要一根老虎牙就好。”
“不行,”老陈队长马上打断我的话,说:“不能杀,捉到饿它几天就放掉,它就再也不敢进村了。”
老胡伯也说:“不能杀,要留着帮我们赶野猪。”
当天傍晚收工后,陈队长和老胡伯两人神神秘秘地到村边转了几圈。有人问,“他们两个人怎么不吃晚饭?”我知道他们是去选设陷阱的位置,但我不敢说。
过了一阵,可能是选好地点了,两人面带喜色的回来,走到村口。陈队长还跟老胡伯说:“这事要抓紧,明天就动手。”
不料,他们前脚进村,后脚就跟进人来。全村的狗都狂吠起来。大家出来一看才知道,是个打猎队的,有五个人都背着猎枪,还带了七八只猎狗。
陈队长觉得奇怪,便问:“你们来打什么?”
领头的猎人说:“打老虎呀。”
陈队长觉得更奇怪了,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有老虎?”
那猎人说:“不是你大队的老李去报告,我们也不知道。”
哦,是这么回事。
那些猎人拿出五斤全国粮票和五块钱,叫老郑家给他们做一顿晚饭。吃完饭,这队人马连夜就进山了。
以后这些猎人有没有打到老虎,谁也不知道。但老虎却从此不见踪影了,老虎的事也就很少人再说起。
没有老虎,野猪就多起来,不仅拱掉田埂,还吃山边地里的番薯、西瓜等农作物。
因此,很多年来我们队里的人都很恨那歪头老李。都是他多嘴,坏了我们的大事。
责任编辑:江子辰
发表于《武夷》2020年第3期,刘景刚,福建建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