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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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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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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鹰:海之魂

乌  云


一会儿有点压抑,一会儿有点闷热,这个是岛上台风之前的征兆。在你身体四周没有一丝窜动的风,背心上只有结了又化,化了又结的盐霜。而天边黑压压一片的逼近,头顶上却是急忙窜动的云片,好像正在被撕扯的棉絮,如此无声地挣扎着。


就在四处收音机里好像很局促地播报着台风警报时,港湾入口也已是黑压压地一片桅杆逼近,所不同的是,在所有桅杆最顶端有一面小红旗刺破乌云,那一抹鲜艳刚好向岸上的翘望者发出满载而归的讯息。


而近处,码头的熙攘早已搅碎了空气中凝结起来的压抑和闷热,挑货的渔民胳膊上挤满了油亮油亮地汗珠,带有鱼腥味的跳板上下有节奏地起伏,只能证明一筐一筐鱼货的分量。那些鱼虾在它们被打捞离开海水的一瞬,魂魄也留在了鬼魅的海洋了。我们吮吸着它们鲜美多汁,我们品尝着它们五彩斑斓,一直是大海的恩赐。


此时有一个孩童的尖叫声划破了乌云:“妈妈,有一条鱼活了!”


就在那位母亲掰开紧扯她衣服的孩童小手,那条鱼儿跳跃起来,死命蹦出了捆绑困顿着它的篰篮,但是它的命运不是重新回到水里,而是重重摔在了甲板上,任凭它狂野地扭动翻腾着身子,任凭它把蓝色的皮肤撕裂得血肉模糊……


孩童害怕了,再一次拉着母亲的衣袂躲到大人的身后,一脸无辜地安静了。母亲放下手上的篰篮,用麻利而灵巧的身子扑过去一把捉住那条不甘命运的鱼儿,顺手就扔进了一边的水桶,受伤的鱼儿有了水也安静了。


然而,似乎这一切霎时莫名触怒了乌云,只见迎面翻滚过来更快更重更黑了,四周也不知何时开始窜出狂风。乌云越来越低压得你透不过气,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及,仿佛一抬头就可以被吞噬。狂风也肆虐起来一把扯掉闷热,一把扯掉熙攘,不停地掀起海浪摇动着船舷,乌云换来的是渔夫们拉着嗓子恐慌的叫喊。


码头一片手忙脚乱的景象中只有孩童安静地踮着脚趴在水桶上看着那条鱼,奶奶曾经告诉他,鱼儿离开了大海就会丢了魂,丢了魂马上就会死去。他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没有丢魂的鱼儿,喜出望外地好奇,理所当然地兴奋。


孩童不停地地把手伸进水里轻轻摆弄着鱼儿,丝毫没有伤害而是全身心地爱惜。可是顿时乌云让整桶水变成了黑色,如墨如漆,伸手不见五指。鱼儿也湮没在了黑色里,但是在孩童看来鱼儿被乌云捉迷藏了,于是他张大嘴巴吸气又朝着乌云吹去,估计是要把这些黑乎乎不怀好意的乌云吹回天边去,一只小手捋着袖子伸进桶里还乱抓一气……


乌云几乎已经布满了头顶,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暴雨还在酝酿,但是从已经肆无忌惮四处乱串的狂风,再幼稚的渔民都可以从海腥味中嗅到,那一切就快来临了。


抛锚渔船上的篰篮基本都被大家迅速运走了,就算所剩无几的一些也被一张张大油布覆盖包裹起来。母亲也最后收拾完篰篮,过来拉扯孩童,这一次孩童在水桶里一把揪住了鱼儿的尾巴,高兴得眼睛眯成缝,笑得露出了一嘴的乳牙。


渔船都肩并肩停泊在避风港,绵延有十几里气吞牛斗,渔船又好像被施了铁索连环妙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在乌云恐吓肆虐的那一刻,小岛的码头已经几乎撤离得空无一人……


  儿


乌云这黑鬼虽然已经笼罩了小渔村,但是渔村还是一片祥和平静,台风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乌云遮天蔽日也许权当是月夜星辰了。


家家户户早早升起了傍晚的炊烟,青色而袅娜的炊烟包裹着鲜鱼的香味,原来可以慢慢升腾飘到很远的另一座岛屿。而此刻,只要炊烟刚冒出烟囱就被乱串的狂风撕成碎片。所以这天的炊烟没有踪迹,但鲜鱼的香味驱散不尽,随着乌云的越是压近,越是密不透风,鲜鱼的香味越是浓郁诱人。


看着儿子都安然无恙回来奶奶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原来暗黑蜡黄又冰冷的脸色有了些许暖意。男人出海打渔,女人翘首盼归变成石头,这不是童话而是依赖海洋生活人们的死结,没有一个人能改变。


媳妇张罗着整理带回的篰篮,接着刮鳞洗鱼,炉灶的火已经点起又热得她满头大汗。丈夫跟兄弟在小屋里数着钱,算计着这次出海的花销和收成。只有孩童还在外面的水桶边摆弄着鱼儿,屋里透出的灯火让他看清了鱼儿身上几道深深的伤口,那些撕破的皮肤好像也不再流血了。


火红的虾蟹都出了锅,满屋子有一股香味,与其说是香味不如说是海的腥味,离海很远的内地人也许不习惯这种香味,所以他们说是海腥味。其实住上三天,你用手剥着鱼虾大口朵颐,嘴上手上身上就沾了洗不掉的这种海腥味,到时候你就会彻底被一方水土征服,就会毫不怀疑地说那是香味了。


趁着刮了鳞还是金灿灿的几条鲜鱼,在锅里煮出乳白色的汤,噗噗噗正冒着泡,抽空母亲就过来到水桶里捞那条还有魂的活鱼,孩童一把拉住她就哭了起来,就像丢了心爱的玩具闹腾起来的孩子,哭闹得让躺在床上的奶奶眼前都快黑了,不安地硬撑着要从床上起来。


母亲一把抱起孩子在他耳边嘀咕:“奶奶喝了鱼汤病很快就好起来了,你想奶奶病好起来吗?”


孩童突然就不哭了,哽咽着懂事地点了点头。过会儿,等他感觉有些后悔撒腿跑进厨房的时候,砧板上只剩一摞鱼肠和一滩血迹。


有一个渔夫在海里溺水快要死了,一条鱼活生生地从他的嘴里钻进肚子,接着就掀起了一阵巨浪把他冲上岸,他逃过了一劫。人们一直认为是那条鱼救了他,于是村里就传说吃了活鱼的魂魄能起死回生。只有孩童的母亲从来不相信奶奶讲的这个故事,她甚至一直认为那是迷信,那只是渔夫运气好。


可是今天不信邪的母亲却这么迅速就杀了这条鱼,把鱼肉连着魂魄一起熬成汤喂给奶奶去吃,让全家人都匪夷所思。奶奶斜靠在床头艰难地张开嘴喝着鲜美的鱼汤,嘴巴慢慢蠕动着,头微微点了一下,脸上就好像渐渐泛起了一阵酡红……


台  风


东边的乌云集结到一定程度就开始翻滚沸腾,接着就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倾覆。


乌云密布、乱串的狂风都没有影响这一家子丰盛的鱼虾宴,唯独这一道闪电,把孩童吓得脸色发白,紧闭着眼睛一头扎到母亲的怀里。母亲的胸怀一直就是孩子们庇护的港湾,就像这岛屿是渔船的避风港,就像这老宅和一家子亲人是渔夫遮风避雨的归宿。


鱼虾宴才过半,家里的男丁都跟着渔夫出去做帮手。那是一座低矮的老宅,墙的下半截是用石块垒砌而成,上半截才是砖墙用石灰粉白,头顶的屋檐踮着脚就能抓到瓦片,为了防止超强台风把屋顶掀翻,房顶整个用类似渔网的绳索罩着,四个角最终再垂下粗绳吊着一块大石。


渔夫上了屋顶换了几块碎裂的瓦片,又去了南边修修一直渗漏的石墙缝,舀了一勺水泥临时抱佛脚似地去补一下。石砌的墙基是小岛上建筑的一大特色,看似固若金汤,但只要在建造的时候契合不当就会一直潮湿渗漏。


豆大的雨珠在乱串的风中毫无顾忌地猛砸下来,敲击得瓦片嗡嗡作响,拍打在肌肤噼啪作响得疼痛,那每一滴都恨不得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不一会你的衣服就会湿透,就会黏在身上。渔夫他们几个慌乱得像落汤鸡样跑回来,再没了兴致喝酒吃鱼。


一家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任何声音都会被超强台风和暴风骤雨淹没、吞噬、摧毁,此时只有安静最锐利,只有安静才是抵御台风咆哮,才是不被灾难威胁撼动的武器。


就在乌云聚集起来酝酿成了雨,本来应该笔直往下坠落,可是中间遇到了漩涡一样的台风,便凝聚成了螺旋加速,就像子弹上膛一样射向岛屿。霎时,四面的海水也如同千军万马被漩涡搅动,疯狂地包围着冲向礁岛,轰鸣声地动山摇。


身处岛屿哪怕有一村的人在你周围,但还是会觉得孤独,就是因为无助。


雷声、雨声、风声、海声……扭做一团嘈杂塞进你的耳廓,孩童早已吓得捂着耳朵钻进母亲衣服里,母亲也一边紧靠着丈夫,一边紧握着奶奶冰冷的手。


快半夜时分,四周噼噼啪啪吹起的东西又掉落在屋顶,有些其实是砸在了屋顶,时不时能听到瓦片碎裂的声音。渔夫一脸严肃地循声四处往上张望着,他知道现在才是台风最可怕的紧要关头。奶奶睁着眼睛也直愣愣望着屋顶,拼命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着。吊灯在空气的晃动中胡乱摇弋,所有东西的影子也就诡异地神气活现起来。


突然随着轰隆一阵巨响,房间里的灯就熄灭了,之后就是窒息一般的沉闷。窗外仍然是台风在表演舞蹈,把宁静和秩序都席卷得凌乱不堪。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只听见孩童害怕地哭起,一家人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恐惧,都蜷缩在奶奶的床边胆怯地抱成一团。


台风这天地间的自然神力会让你觉得极其渺小,极其弱不禁风。任凭你身躯伟岸,任凭你力大如牛,任凭你胆大妄为,都会被彻底撞击得粉碎,让你心生敬畏,心生恐惧!


过了一会儿好像渔夫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来,在漆黑里开始摸索着什么。好一阵子他找到了蜡烛点燃了,才在房顶四处照了照去印证他的判断,最后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屋顶没塌,吓死我了!”


听到这话时全家人都舒了一口气,母亲看了看闹钟刚好两点半。所有人渐渐地感觉到风在变小而雨在变大,没等渔夫拿脸盆去接几处房顶的漏水,外面的积水就迅速越过门槛倒灌进屋子,瞬间飘起了脸盆,瞬间淹没了脚踝,瞬间浮起了几只水桶。


其中一只水桶晃晃悠悠飘带孩童面前,触不及防地越起了条鱼儿,只有孩童能迅速辨认出那条鱼儿的伤痕,可以肯定母亲没有把它做成鱼汤,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又破涕为笑了。


东方鱼白的时候一夜的台风过去了,奶奶在黑暗中也咽了气。母亲抱着奶奶僵硬的身体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是我没给你吃那条鱼,是我不相信那条鱼……”


渔夫气得脸色铁青,一脚踢翻了水桶躲到一边哽咽了起来。


只有孩童走过去小心地抱起鱼儿,又放回水桶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七七四十九日除灵止,按照奶奶生前的遗愿进行海葬,孩童把那条鱼儿也一起放回了大海。


 

责任编辑:李龙年

发表于《武夷》2020年第2期,紫鹰,原名范斌辉,浙江舟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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