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钱理群老师曾经的几次交往,仿佛冥冥之中的一段缘分。现在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身心都得到了放松,于是重新拾笔捣鼓文字,日子倒也过得飞快。“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写着写着,几次三番都不由自主地想起理群老师与我的那一段师生情缘。
我算是经历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学逐梦之疯狂的。1975年读完高中,捧得一本学历证书就回家乡当了农民,九年半寒窗换得一个矮人一截的名号:回乡知识青年。那时候,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学制,恰巧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赶上了春季招生改秋季招生,高中阶段就生生多熬了半年。小学和初中得到的都是毕业证书,却在高中时又碰上了大搞“开门办学”,全国风靡学习“白卷英雄”,“锄头和畚箕,用不着ABC”,学工、学农、学军、学医,再加上搞大批判、写大字报,稀里糊涂高中阶段就过去了。或许是还有当权者明智,一连几届的学生都没了毕业证,就给个学历证书,只是白白屈了我们这几届的高中生。
后来命运还算眷顾,回乡种了一年田就遇上了大力普及普通教育,尽管只是个回乡知青,也加入了民办教师行列。几年之后,国家应普及教育之需,扩大师范教育规模,使我有幸成为了一名普通师范的学生。在师范学习的两年,正遇上文化解禁,不仅电影多了,而且各种文学刊物也开始大量出版发行。那种感觉,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真正叫久旱逢甘霖。看电影、读文学作品成了课外获取知识的重要渠道,渐渐地,竟然也想做起文学梦来。
泉州师院的前身是泉州师专,我师范毕业才教一年书,就遇上了国家恢复成人高考,担心自己一个中专生教初中,迟早要被踢出局,咬牙苦读参加高考,结果如愿成了泉州师范专科学校化学系的一名学生。那时候,许多年轻人文学逐梦都很疯狂,有一个全国通用的雅号,叫“文学青年”。一旦贴上“文学青年”的标签,不仅自己觉得高人一等,在圈子里的确也被他人高看。
在我进入泉州师专前,高我一届中文系的学生已创办了一个学生文学社团,叫桐江文学社,而且利用一位同学的母亲在印刷厂工作的关系,办起了一份叫《三角帆》的铅印报纸作为社刊,不定期登载文学社社员写的一些文章。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向文学社投了2篇初步学写的短篇小说。或许是我比他们高中应届入学的人年长几岁、涉世更深一些的缘故吧,2篇稿子居然被文学社的几位骨干传看并啧啧称赞。过了两天的课外活动时间我又到文学社,他们对我笑脸相迎并客气让座,只是摇头说可惜稿子太长,报纸的版面根本容不下。不登就不登呗,把稿子要回了事,但我还是交了一张照片,办了一本社员证,为的是可以聆听文学社举办的一些文学讲座。但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年快放暑假的时候他们来找我,说他们马上要毕业了,桐江文学社创办2年,在泉州地域上的大、中专院校里还是很有影响的,他们希望这个文学社能够继续办下去,并希望我来接任这个社长。
“不合适啊,文科有中文、历史、政教那么多个班,怎么能让我一个读化学的人当文学社长?”我说。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们也考虑过了,但物色了很久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相信你接任一定能把文学社办好,请不要推辞!”说这话的是当时的社长王家声,他是中文系的,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了《泉州晚报》当记者。
“不行的,万一辜负了你们……”
“不会的,他们几位毕业,我们几位还在,我们会力挺你的!”现在的《泉州晚报》副总编、《泉州文学》副主编郭培明接过话说。他是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是当时《三角帆》的主编。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作为当时也被贴上“文学青年”标签的我,印象中还从没有这么被人尊重过,头脑一发热,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第二天晚上,他们就把文学社的社员召集在阶梯教室,宣布了由我接任社长的事,并以舞会形式欢送要毕业的社员。
第二学年一开学,我还就当真履行起了这个文学社社长的职责。除平常举办一、二次舞会,或是邀请一些其他院校和地方上的文学爱好者座谈、联欢外,最重要的就是利用当地同学的关系,打听本地有哪些作家、住在哪里等等,之后就利用晚上或周末的时间,与文学社的几个骨干去登门拜访,请他们到学校来给大家办讲座。
泉州是个文化古城,是古丝绸之路的起点,我在那当学生的时候,文学氛围已很浓厚,但学生文学社是没有经费的,社员每人收取几角钱的会费只够买纸墨出海报等开支,根本无法给老师支付讲课费。要想把当地的一些作家请来,就全凭我们的诚心去打动。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很清纯的,凡受邀的老师都心怀对文学的热爱和对文学青年的呵护乐心付出。即使他们工作很忙,也都会挤出时间认真备课,并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学校。比如当地的万国智、陈瑞统、陈嘉平等几位老师就都被我们请到学校来作过义务讲座。要是有省上的作家来到泉州讲课或是采风什么的,我们也会很快得到消息,只要摸到了他们的下榻处,我们也会去上几个同学细磨慢缠。记得当时《福建文学》的蒋庆丰等老师到泉州采风时,就被我们请到学校做过讲座。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复办不久的华侨大学中文系邀请北京大学中文系协助办学,期间,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老师也在华侨大学为中文系1984级和1985级学生授课。1985年下半年的一天刚吃完晚饭,郭培明、骆汉中等几位文学社的同学到宿舍来找我,说晚上华大有一场文学讲座,是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钱理群教授主讲,问我要不要去听。得到消息,我自然是喜出望外,马上就搭上他们的自行车往华大骑。由于泉州师专到华大有十几公里的路,等我们到达,讲座已经开始,我们就站在华大礼堂的最后排听完讲座。在回师专的路上,一行人激情澎湃,高谈阔论地品赏着钱老师的精彩演讲。谈着谈着,突然有人冒了一声:“要是能把钱教授请到我们文学社来讲一场就好了!”
“如果我们社长出面,一定请得来!”一位同行的女同学突然将了我一军。结果大家就七嘴八舌鼓动起我来,我招架不住,冲动之下突然想出个用函请的点子来。我想,用这个办法请得来自然是好,若请不来,也不失面子。于是我说:“我回去写一封信试试,但你们要负责打听到钱教授的住处,明天上午去一个人把信从他门缝塞进去就行。成与不成,都在此一举!”
“跑腿的事我来!”我的话音刚落,一位有自行车的同学就接了活。
回到学校,我也顾不得迟早就直奔教室,摊开写作文的方格纸就给钱老师写信。至今记得信函的大致意思如下:
尊敬的钱老师:
您好!
请恕我冒昧用这种方式打扰您,但确实是被您昨晚的精彩讲座所打动。我是泉州师专的一名学生,出于对文学的爱好,两年前我们学校几位学生自发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团,叫桐江文学社。得知您昨晚在华大举办讲座,我们几个文学社的骨干喜出望外,晚饭后饭碗一丢,就三人一辆自行车往华大飞奔。可惜路途之遥,我们只聆听到您大半场的讲座,但您的精彩讲座仍让我们如沐甘霖!尊敬的钱老师,我深知我们的愿望过于狂妄,也明知我们一个专科学校的学生社团请您来讲课会使您屈尊,更何况我们连哪怕是最低的讲课费都支付不出。但我们太需要哺育了,所以就大胆地以这种方式向您提出请求,盼望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为我们举行一场讲座。如果您能应允,就请打电话到XXXXX,这是师专化学系老师办公室的电话,叫接电话的老师到84级化学班叫我。
请原谅我的冒昧,并恳望您能满足我大胆的请求!
泉州师专桐江文学社社长 乔夫
X年X月X日深夜
第二天一大早,答应送信的同学就来到我的床头把信拿走了,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熬过一个上午,又熬过了下午的第一节课。第二节课还没上几分钟,一位老师就匆匆来到我们班级,与正在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喊:“谁叫乔夫?到老师办公室接电话,华大打来的。”
听到呼叫,我的心立马狂跳起来,心想:事情可能成了。于是三步并成两步,我一下子从五楼的教室奔到设在二楼的化学系老师办公室,抓起电话气还没能喘匀。一句“钱老师好!”蹦出口,一只手迅速在胸口从上往下想把气捋顺。
“你就是乔夫同学吧,我是钱老师。看了你的信,我很感动。你们对文学有这么高的热情,作为一个中文教师,我是很高兴的。我答应你的要求,明天是礼拜五,下午正好有空,去给你们讲一课。”电话里传来钱老师平和而热情的声音。
“那我能出海报吗?”
“可以!”
“那请问您给我们讲的题目?”
“我就评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那我们怎么接您?”
“你们还是学生,我理解你们。明天下午2点我准时从华大乘公交车出发,你们拿一张纸条,写上接钱理群就行了。”
接完电话,我的心仍然狂跳不止,回到教室虽然眼睛盯着讲课的老师,但脑子却已飞到九霄云外。一下课,仍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又飞奔下楼来到学生会文学社的办公桌旁,见几个骨干陆续到齐,冷不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大家齐刷刷手锤桌面狂呼起来,就差点将我抬起抛向空中。
晚饭后,大家就聚在一起商量着起草海报。你一言,我一语,毛笔字还过得去的,个个都想露一手,结果一连写了几张,大家都觉得满意了才定稿。
第二天中午一下课,一张字体各异并配有红绿颜色的大纸,带着未干的浆糊就出现在阶梯教室一楼的墙上。
海 报
兹定于今日下午在3楼阶梯教室举行大型文学讲座
题目:评张贤亮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主讲: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钱理群
时间:下午2:30至4:30
欢迎桐江文学社社员及其他文学爱好者踊跃参加!
泉州师专桐江文学社
X年X月X日
海报一贴出,钱老师要来讲课的消息就在饭堂和学生宿舍爆炸式传开。一些没看到海报的同学捧着饭碗来到墙前一探虚实,一些下午有课的同学则开始托人帮助请假。我们几个文学社骨干则不敢午睡,不到2点钟就骑着自行车赶往市中心的公共汽车站等候。远远地看到挂着“华大——市中心”牌子的汽车驶来,几个人立马手举纸条迎上去,并随手召来一辆候客的人力三轮车将钱老师拉到我们学校。
等我们来到阶梯教室门口,里面已座无虚席,许多老师没占上座位,就自带椅子坐在了后排的走廊。我拨开挤在门口的人群,把钱老师引进教室,座位上的人全部主动起立,并报以雷鸣般的欢迎掌声。
钱老师一开讲,大家都鸦雀无声,个个像长颈鹿般伸着脖子,生怕丢了只字半句。大家都静静地听着,一到精彩处,掌声又不约而同从席间炸响,一次次将讲课打断。
记得钱老师几次讲到动情处都摘下眼镜,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拭眼角,台下的听众席也不时传出几声唏嘘。“章永璘三十九岁那年,他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黄香久,对女人的渴望、期待、好奇,在顿时忽然化成了真实,爱情一蹴可及。本来这是多么令人兴奋、令人鼓舞的事,可悲哀的是,由于长期的压抑,导致章永璘新婚之夜在多情豪迈的妻子面前,居然失去了他男人的尊严!”钱老师口若悬河,抑扬顿挫,忽然,他的语调从为章永璘获得爱情的欢欣高亢,一下子跌入章永璘新婚之夜才发现自己失去了男性功能的低谷。他再一次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眼角,台下已是一片唏嘘。紧接着一阵短暂的沉寂,听众席又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是文学社的同学在第一排的走道边给留好位置的。当我正听得神情毕聚的时候,突然有人走到我身旁敲敲我的肩膀,示意门外有人找我。我跟随走到教室外,才知找我的是学校领导。
“你就是文学社社长?”
“我是。”我回答说。
“钱教授是你去请来的?怎么这么大的事情不要向学校报告,你让我们多尴尬,你知道吗?”校领导面带愠色,毫不客气把我批了一顿之后又说:“学校也不便再出面了,就由你们文学社负责到底。”我还想强调钱理群老师是来给我们义务讲座的,他不要讲课费,不想话语被校领导打断。他最后交代,要我们无论如何留下钱老师吃晚饭,吃饭地点就在学校门口的那个餐馆,总务处会安排好,只要我们陪好就行了。还交代饭后要用学校的小车送钱老师到华大,车子会停在学校门口等着。那是学校当时唯一的一辆小车,一辆黑色的国产红旗牌小轿车。等我们吃完晚饭走到汽车旁,果然司机已坐在车里等着。
那天是我和钱老师的第一次亲面接触。他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五官匀称地排布在他国字型的脸庞上,他额头的发际已过早地后靠,眼镜下一双比旁人大的黑眼球显示着一种特有的睿智,眉宇间透着灵气。虽然我已是第二次聆听他的授课,但这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不仅让我亲身感受到他的博学卓识,更让我感受到了一位学识名家的和蔼及拳拳师心!
趁着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个还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请他签字留念,并向他讨要了联系方式。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趁放假在家学写了一篇题目叫《同年姑》的小说,从邮局寄给已经回北京的理群老师并向他讨教,没想到信件寄出没多久就收到他的亲笔回信。回信里他写了很多鼓励的话,表扬我小说的构思、立意都很好,甚至连我不懂小说故事情节和细节的设计还故意说成是我很会浓缩,是可以写成中篇的架构。那篇小说我后经修改发表在《福建文学》1994年第9期。
毕业之后,我又试写了二篇寄给他,他都及时给了我回复指导。其中一篇叫《一个老人心中的郁闷》,前年我将其改写为《锃亮的水烟壶》,发表于《延安文学》2017年第6期。
钱老师的每一次回信都是充满鼓励和指导的,他从没有因为我的浅薄带有丝毫责备。对于他的回信,我都如获至宝,不仅细细拜读,认真领会,而且一直珍藏着。只可惜我回到家乡教书不到二个月就调到教育局做文秘,之后不久又改行从了政,单位的工作越来越忙,就渐渐放弃了自己的文学梦。
说来,我逐梦文学也已算是很用心的了,早在师范读书起,为了打好功底,就连续一天不落地坚持写了8年日记。遗憾的是,10年前我得了一场病,心恐会危及生命,一狠心,竟瞒着家人将写了8年的日记连同与所有与朋友的往来信件通通付之一炬。那里头,就包含了钱理群老师给我的回信。一个很巧的机会,我回到我的故乡邵武与几位文友相聚,忽然间聊起了钱老师,其间在场的厦门市作协副主席南宋先生听说我与钱老师的这段情缘,问我有否读过钱老师的著作,我说遗憾没有,于是他寄了给我。翻开钱老师的著作,异常亲切和温暖,仿佛还像当年听他的课。钱老师已80高龄了,可我与他南北相距遥远,真盼望还能有机会相见,再次聆听他那激情澎湃的声音。
本来,我已经是取得当他“门外生”资格的,现在想来,还真不知是自己摸错了门还是自己的不坚持,否则,说不定至今也能混得个“小说家”或是什么虚名来。
责任编辑:李龙年
本文发表于《武夷》2019年第5期,乔夫,邵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