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武夷》的头像

《武夷》

内刊会员

散文
202011/11
分享

小米:小村记忆

我在老家小村庄长了十年,后来出外学习、做事。那时小村每年春节必有三天好戏看,村干部年前即会联系好戏班,初一到初三在村部大会堂唱给土地公公和村民看,有时还不止三天,热闹程度就像我们第一次看《少林寺》电影。多数时候是演越剧。我爱看越剧,渐渐听懂一些。有一次是看台上坐一皇帝,边上两花旦美女唱着舞着,他的帽子就反过来戴,大人就说“他变昏君了”。内容是连续剧样的,颇吸引人。剧团中也有小演员,多演一些小喽啰。他们在台上舞着刀转一圈,把刀撇在手臂后,分立舞台两侧等主将出场。我看得呆了,也明白了小孩也可以演戏的,又听说村里一美女因长得好看被戏团选中,心中便有了一些念想,想跟那戏团去。母亲知道后着实吃惊不小,告诉我戏是假的,那些演员卸妆之后有的长得丑八怪,那台上哭的有的是用眼药水滴一下装出来。我亲眼在后台见到一演员在狂抽香烟,面目狰狞,也知道了小孩应该读书为重,遂断了那个念想。也有时唱傀儡戏,我记得一出是《薛仁贵征西》,很多小人在打斗,有的脸是黑的,有的脸是红的。最精彩的是有几次激烈之处演出的绝活,有一小人的两只眼珠就会很夸张的突出脸部,很像现代人得了甲亢。我很惊奇,那操控者如何能一边唱着,一边将那眼珠弹出,太神了。我现在还觉得,川剧中的变脸技术都比不上。有时戏台就设在土地公公庙里。我的父亲(彼时是村干部)就邀了几个同村去帮腔,敲着锣鼓打着钹,前台演员在唱,他们几个在后台齐声应答,很是热闹。我想那大概是四平戏。

我父亲虽做了几年村干,但那时工资很少,随着我们的出生,口粮渐渐不足。我出生时母亲见是个丫头片子(彼时她卧病在床),就托了个熟人给联系个东家,想给我寻一条活路。主人家来看了一眼很满意,她家有三个儿子没女儿,想收我做童养媳。来领我的那天,父亲坐在门口,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主人家不得已走了。此后,我的父亲时常将我带在身边,即使去砖窑厂做苦力时他也让我坐在码好砖的板车上,一齐拉往目的地,我也学会帮他搬砖。我的童年虽贫困但尊严有爱。我的母亲卒于十年前的初夏,整理遗物时,我看到她的经篮中码着成叠的《金刚经》,还未焚烧,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父亲去世更早。此后,我便学会在雨天独自撑上雨伞,偶遇一些忘带雨伞的人也会给上雨伞的一角并捎带一程,我的童年从此结束。

小村原有七、八棵古樟,一棵在我家后门小路边上,一棵在“白白坟”处,其余在通往新小学的路上(原先的设在知青点)。我母亲说,那些树都有五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年龄。上学路上,人能感觉到森森的凉意,胆小的甚至不敢一个人走。后来建村部,地址就定在这儿,村里招募青壮年先挖地基,据说挖到了好多先人埋下的银元。一个上嘴唇有痣的女青年晚一步下工,竟挖到双龙的银元,大家都说她有福气。但正因为挖到银元,相当一段时期小村再无宁日,不知何处来的人把报恩古寺边上的土地翻个透,树木被偷砍,除了一口大钟和佛像搬不走。村里砍那几棵古樟颇费工夫,众人手砍电锯好几天,炸药放了好几炮,连隔老远的我们家屋顶瓦片都被震破几块,居然还是处理不清。后来有村中的老人来说要先请土地爷搬家才行,于是在树下点上香请土地公搬家,再放一炮,树就倒了。由此,我明白了那些上了岁数的树身上都住着“土地公”,那就是树神吧。我母亲教我遇到大树要立正行注目礼,我后来也才理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一些含义。“白白坟”和我家后门的大树还存在好多年,但前年,二哥告诉我,那些树也被人砍了。我明白,古村是真的回不去了。

老家的古宅原是一座清代建成的大财主府邸,延绵半里,颇具规模。地上铺的全是石板,墙壁屋檐都是木制且雕花。我们住的这一座前后共有三层,叫“下栋”、“上栋”、“后阁”,前后层之间以天井、汀房相隔。宅子前后都连接上小路,前后有大门,宅子内形成一个小区。土改时给各农户分房,我家分到“上栋”左边的两间屋子,屋子左边连着菜地和田野,右边就是汀房。我出生后,我们这栋房共有十三户人居住。我家对面住着“琴奴公”一家和“二金子”一家。琴奴公和琴奴婆很安静和顺,冬天时两公婆常夹着火笼坐在汀房晒太阳,两人互相帮助翻找衣领上的虱子,和和气气,从不吵架。两人八十多岁时才寿终,琴奴婆摆在汀房(老宅子的老人都放在汀房过世)二十多天后,琴奴公也被摆在汀房中相继而去。二金子的爹是个国民党老兵,他常坐在汀房给大宅子里的小孩们编一些手工玩意。有一次他用棕榈叶编了一条蛇把琴奴妹的手夹住,把她吓得啊啊叫。我们小孩中午是不睡觉的,就把他房间的门栓竖起来,再把门“梆”地一关,门栓自动扣上,二金子他们就必须从窗户爬进去开门。二金子爹知道是我们干的,但他喜欢跟我们玩。他九十多岁时我还见他在小路上走,但现在是看不见了。我家下栋住着大鼻牛一家。他家五个小孩,老大老二和我年纪相仿,也是女的。大鼻牛那几年脾气暴躁,嫌他的婆娘做事不够快,称“我拉一堆尿时间把你的事都做完了”。大女儿一次惹了他,竟被他把头摁在大脚盆里,他女人去抢出来时脸都黑了,咳了好久才救活。大鼻牛也很后悔,他婆娘后来连生三个儿子。老家的古宅历经好几次的水、火之灾,我的邻人们也迁居各处,古宅已然不复存在。

从我记事起,老宅家家户户养家畜、禽,以此补贴家用。我家养过多种畜禽。农村承包制落实后,人人忙碌起来。父亲率领我们耕田种菜、开山种芋,母亲则在家养起猪、禽,人人分配工作。我是老幺力气小,分到的工作也一样不少。父亲种芋,我在后盖土,插秧、耘田、打稻都得跟着。母亲分给我的任务是采猪草和放牧鹅群。采猪草难不倒我,从路边、田梗上两下就能割到一篮子。放牧鹅群有时有些单调,鹅们埋头苦吃基本上不理我,后来我学了素描、水彩,就一边放鹅一边写生。春天时,田野上开满了紫云英花,小沟的水无声流淌,我的鹅们吃饱了就跳到沟里洗澡,水里小鱼小虾游来游去,风中传来燕雀的歌哨......夏天时我把鹅带到小溪边,我可以在浅水处摸河螺、小河蚌。我中午还要帮助采茉莉花,写下过“我头顶蓝天,脚踏大地,手采茉莉”的日记,劳动让我们体会到生活的乐趣。秋天时能采食各色野果,冬天则可抓泥鳅。冬天的田野是干的,抓住稻茬(稻谷收割后留下的根茎)用力一拔,翻起的泥坑处泥鳅就扭着身子蹦跳着出现。通常家中都养七、八只鹅,曾有一只鹅神了,那是一只背上有黑斑的大母鹅,很会生蛋,还生过双黄蛋。早晨起得最早,把它放出笼外它“嘎嘎”一阵欢叫随即往溪边跑去,连别家的鸭群听见了也飞跑着跟上。所以母亲一直舍不得杀,养了十几年,自然老死的,埋在我家桔树下。我家年年养猪,母亲会择日去买小猪崽,要选牛、马日去,万不能在鼠日去买,要不然养成僵猪如老鼠那可怎生是好。马日买来也有不好的,一次养的猪就性情如野马,一米多高的围栏对它一点都没用,动不动就飞跨出去跑到菜地,所以还是选牛日去买最好。我喜欢小猪崽,冬天有时就把它们抱到草萍空地上晒太阳。只需把它的背挠一挠,小猪崽就会四肢伸展趴在地上,绝不乱跑。家中也养过狗。母亲说挑狗崽可以看狗下巴脖子处的毛,称“一龙二虎三癞皮”。我翻看过狗下颌,真的有一根或两根毛特别长。母亲这样挑选狗崽有没有道理我不懂,但家里所养过的狗大体都不错,从没养过癞皮狗。养过一只很有感情的,大哥出外学习要坐车,它一直送去,还跳上班车不下来。还养过一只很能干的,冬天谷仓边上老鼠猖瘚,半夜就听到狗叫,开灯一看,狗咬死了一只硕大的老鼠。这可不是多管闲事,那段时间它可帮了不少忙,比猫都管用。狗的主要功能是看家护院,但我的外婆竟然也叫它给小孩擦屁股。村里的耕牛是由指定的专人喂养,一般不杀来吃。但有一年冬天,一只瘦弱的老牛被拉到河滩上,因为它又老又瘦,只能淘汰。杀它时,刽子手高举斧头,老牛竟两只前腿扑通跪下,两眼流下泪水。在场的人都不忍看,后来村里的耕牛老死了,一般不吃,埋在河滩那边。

村子正对面是“南山”,也叫英杰山。山上树木郁郁葱葱,一条山涧泉水淙淙而下。英杰山有许多瑰丽的传说,我曾在此采食野草莓并迷了路,母亲在我额头撒上几滴水为我招过魂。山顶有一空坪,坪上有巨石,相传昔日有仙人从此驾鹤升天。我的父亲曾邀了几个村民发起公益募捐,在山顶盖了一座小庙,但他壮志未酬,庙盖得差不多时自己却中风卧病在床。我青春期时久未寻到东家,母亲很是忧虑,跟我姐说要将我送到山顶去修行一阵,我于是对那山顶就颇有忌惮。山上相传有一洞穴,能直通周边乡村。黄巢起义时有一支队伍曾驻扎在山上,被称为“长毛贼”。山下有“杰山下潭”,最深处有“两根毛竹竿”那么深。潭边的路就是通往小村的唯一出口,当年起义军队伍安营在此山,凭此地势,易守难攻,进退自如。谭边有梨园,都种着大片茂盛的梨树。村中有个能人叫学子,武艺精湛。相传曾在英杰山下遭遇土匪拦路抢劫,学子叔拿布条把腰一束,赤手空拳将十几个土匪像青蛙一样扔了一地。学子的娘更厉害。当年土匪把小学子绑架,放在船上要他家人拿重金去赎。学子娘把青布往头顶一扎,飞身跃上船去,拔刀出鞘,青光闪闪,土匪吓得赶紧放人。英杰山的谭水连着小河,养育村庄生生不息。我还听过另一个传说:很久以前京城官员中分两派,一派人认为吃盐重要,一派人认为吃糖重要。朝庭大员吴世郎是主张百姓必须要吃得上盐,他被奸臣所害,头被砍后,皇上发现盐很重要,大家没吃食盐浑身会软绵绵,于是御赐“金头玉喉咙”厚葬他。吴的女儿怕墓被盗,令人挖了三十六座坟,只有一座中才葬了真身,就埋在这一带山上,至今能得不被人发掘。我觉得这应该是盐商和糖商之间的一场较量。

村西有一古寺,唤做“报恩古寺”,始建于五代梁时,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相传刘秀当年落难,被坏人追杀,有“十八胡子”要取他性命,他得到了那个善良正义丫鬟的帮助,逃至古寺之处,见一小庙,躲进去时,蜘蛛就在庙门结上了很多的珠网。敌人追来见庙门珠网重重,认定里面没人就没有入内搜查。刘秀逃得一命,入京城后拨下巨款,派人建“报恩寺”以报救命之恩,赐良田五百亩。我小时亲眼见过路口、路边有大量石碑,有些村民是翻做石凳用,可惜我那时不解碑文意思,真实的历史也只能通过县志来了解,但报恩寺的传说还是深深吸引着我,不一定是刘秀本人,而是曾经的一个大人物报恩的故事却是无疑的。寺中有一古钟,相传是一仙人用一雨伞钩着放后背挑来的。挑来后仙人嘱咐住持,一定等他走后三天再敲响钟。可是住持急不可耐地在他走后一天就敲响了,仙人刚走到邻村,听到了钟声,从此,钟声只能传到他所到的位置。故事中的仙人我想应该是古代著名的铸造师,有着神奇的伟力。这也告诉我们一些道理,要尊重、认真听取真正专家的意见,把事情办好。我的母亲生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皈依时拜福州涌泉寺的一位法师为师,此法师生前系政和东平人,自幼出家,终生事佛,是个有道行的人,东平一带就有上千余僧俗弟子归他名下。

从我记事起,母亲时常带我出入古寺。古寺“文革”时曾遭一劫,佛像被毁,僧人遭驱逐。记忆中最早的住持是一女尼,唤“本娇师”。她是一个干炼、有为的住持,原是铁山一带人氏,曾嫁人生有一女,但夫妻不和还遭家暴,本娇师愤而削发为尼。她来此寺后,迅速团结起村中的信徒,重塑佛像,带领大家把古寺的日常做得风声水起,晨钟暮鼓,早晚有皈依者忏拜“做功课”。那时往来的信徒抽到的签听说“准得不得了”。我就在那一环一环的钟声中成长。母亲识字,她成了忏拜颂经的主力,我记得她们在寺中做的最多的是“忏消灾”,专替因无明而触范天意的人消灾解结。本娇师听母亲说我爱看书,曾拿一本“般若心经”给我看,但那时我是看不懂的。她告诉我做人要“心善”。那时寺后、周围尚有大片森森林木。有一次,邻村人集结了好几个来偷伐树木,本娇师带几个人去阻止,冲突中竟被打断了腿。从此,她就移居松溪另一山庙,得到佛教信徒的秘密保护。七十多岁终。记忆中的第二任住持是一木讷、憨厚的老人,还带了一个外地的女居士在庙中煮饭,最初还引起当地女信徒的一些不满。但他不失为一个勤勉的人,只要各村人家中有白事来邀他时,他立刻便会背起装着法器的箱子,前往人家颂经祝愿,从不懈怠。现在的住持则是一个可爱的大帅哥,乘坐宝马车,手戴名表,谈吐不俗,很像一个富二代,令人耳目一新。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竟养了一只硕大的全身纯黄的狗。一见人来,狗便热情上前迎接。但小孩是怕那狗的,听说曾有小孩一见,那狗竖起并将两前爪搭他肩膀上,露出舌头表达它的热情。人跑开时,它就在后面狂追,从不咬人。年轻僧人说他得到深圳一集团的支持,预计在此带领村民植树造林、扩建古寺,但愿如此吧,愿上天加持、佑护!

古寺钟声依然,人间“报恩”之事代代相传!

后 记

这是一篇类日记体式回忆散文,它絮絮絮叨叨记叙我的童年,描绘养育过我的小村的一幅幅生活画卷,美好乃至蒙昧,它们珍藏在我的脑海中永不褪色。随年华老去,乡愁却历久弥新。小村在距离县城二十公里处。我的家乡,事隔多年发生巨变,城镇化建设如火如荼,高速路伸展向远方,铁路将如期建成,美丽乡村们一夜间花开四野……现代气息扑面而来,小城换上新装笑迎远方来客。再见,我的童年!早安,我的小城!新的一天已然开始,新的画卷展现眼前。

责任编辑:李龙年

本文发表于《武夷》2019年第5期,小米,政和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