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章:黑洞
“她不明白。”吴翔宇靠在椅背上,仰头向天花板吐出一口烟,“不就那么回事吗,她就是想不开。”
“正常吧。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
“我无所谓,真的,只要不让我知道,她爱干嘛干嘛。”
周翀有点惊讶,但吴翔宇表情坚定。他笑了笑,“你是认定她不会怎么样才这么说的吧。”
“我才不管她会不会怎么样,所以她也别死盯着我。”吴翔宇把烟摁在只剩残羹的一次性餐盒里,拿起筷子在一盆污浊的红汤里捞了几下,鱼肉已经吃完了,他夹起一块黄瓜条放进嘴里。黄瓜被泡得很软,嚼起来几乎没什么声音。
“观念不一样,而且女人更需要安全感。”
“我也没要离婚啊,我完全不想离婚。”吴翔宇丢下筷子,“不就那么回事吗,费那劲干嘛。”
他们挺长时间没见了。从吴翔宇结婚到现在,将近一年。第一眼,周翀就被吴翔宇的体型吓到。那分明就是吴翔宇,却像被塞进了大一号的倒模里,他摇晃着向他走来,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的脸本来就小,肉鼓胀出来,五官越发拥挤局促了。他引以为傲的希腊雕塑式的英挺的鼻子也很失去了伟岸风采。但那就是吴翔宇,在心理上,周翀没有一点陌生感。
他问他怎么胖成这个样子,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很饿,经常半夜起来找吃的,感觉自己两眼放绿光。
“就是有一种欲望。”他说。
大学毕业做体测,他们两个身高一样,体重一样。最穷的时候,衣服都是换着穿。后来吴翔宇有发福的迹象,但趋势还算平稳,没想到,这一年,竟然彻底失去控制。他的身体似乎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整个人别别扭扭的。
“婚姻生活够安逸的。”周翀笑着说。
“胖一点也挺好。我这块头走路上,瞪谁一眼,谁都得退三步。”他说着展示了一下粗壮的手臂,斜睨着周翀,“你这小体格,不够我两拳。”
婚姻生活只改变了他的体型。周翀想,他的戾气还是那么重,好像随时准备发泄一通,但是又没有发泄的渠道,只能和他的身体一起膨胀变形。
当初他要跟陈澄结婚,周翀还有点意外。他没有直接问过吴翔宇对陈澄的态度,但从他看到的、感觉到的来说,他们的感情不足以支撑一场婚姻。吴翔宇对陈澄总是漫不经心的,有时还很不耐烦。他以为他们早晚会分手。只能说,陈澄能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而吴翔宇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们的感情是极不成熟的。当然,周翀也是后来才有这样的体悟,那时,他只觉得吴翔宇没有那么喜欢陈澄。但是否喜欢,有多喜欢,没有衡量标准。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仅用喜欢与否无法概括。
这会儿酒过三巡,吴翔宇脸上的毛孔放大,通红一片,这红不像从皮肤里泛出来的,倒像红色的颜料正往皮下渗进去。他的体内缺少一种分解乙醇的酶,注定跟酒无缘,但周翀来了,总是要喝一点的。他从社区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箱十二瓶装的雪津纯生,最后他大概会喝两瓶,其他都是周翀的。
他的那番“互不干涉”的言论,想必跟婚姻生活没有太大关系。吴翔宇在婚前,对待男女关系就没有那么严肃,也可以说,他更多的是从肉体层面来看待。他一边跟陈澄谈着恋爱,一边四处撩骚。他们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也能从网上约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女孩儿。这一度让周翀嫉妒。吴翔宇将这归因于他帅气的外表,周翀则认为只是因为他更热衷于此,愿意在这方面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而已。
如果是另一个人呢,周翀想起韩珺珺,如果和吴翔宇生活在一起的是她,他还会那样想吗——两人一起生活,但互不干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没有问出来,他们偶尔会聊到韩珺珺,但不能拿她和陈澄做比较。
夜应该深了,他们都懒得去看时间。窗户外面黑暗在缓缓流动,像蜗牛爬过湿滑的青砖,留下的那一道痕迹就是逝去的无用的时光。酒气和烟雾充满了小房间的每一寸空间,他们浑然不觉,他们几乎就是酒气和烟雾的一部分了。周翀喝掉了一杯酒,再倒满。他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好像话都说完了。
周翀来找吴翔宇有一个不是原因的原因,可是他现在很清楚,他说不出那两个字——李念,她的名字。他们现在说的这些,琐碎、粗鄙,让人沮丧,却不会让人痛苦。吴翔宇当然知道他来的原因,但他也没有说出来。说出来无非是为了纾解,用悲伤的形式让自己好过一点,这样太自私了,他们应该把痛苦留在身体里,把她也留在那里。
拖着一个塑料腔体的老式电视机突然没了信号,荧屏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白点,伴随着细细的沙沙声,急速地,又有条不紊地翻动。吴翔宇站起来,在机身狠拍了两下,影像又显现出来。里面在演绎着什么剧情,他们并不关心,但电视总要有影像,作为他们喝酒聊天的背景,也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房间狭小,一张床占据了近乎一半的空间,电视放在一个小方桌上,小方桌与床尾之间仅容一人通过。走过去就是房门,走进来是剩下的一半空间,这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以及一个组装布衣柜。布衣柜旁边的地板上铺着报纸,上面胡乱堆着些衣物。其间的两个人正各自看着某个角落,或者更远的地方。这很像一个现实主义画家的油画作品。周翀想到霍珀,但这里太过昏暗、凌乱。
“我总觉得我不应该是这样。”吴翔宇开了口,“不应该只是这样。”
周翀愣了一下,他有些惊讶。他知道他应该有这样的不甘心,但没想到他会说出来,说出来就是盖棺定论了,说出来,表明他认定自己只能这样了。他怎么会在他面前承认这个。
“应该怎样呢?”这倒是个让人痛苦的话题,周翀尽量不动声色。吴翔宇向他袒露自己的内心,他有些感动。
“不知道。反正现在这样太没劲了。”
“还没结束啊,还有很多可能。你不觉得吗?”
“我没可能了,这样的单位……我也不能走,我干不了别的了。”
“即使这样,”周翀说,“就一定不好吗?不这样会更好吗?”
吴翔宇深深地吸一口烟,微微张开嘴,舌头一挑,一大团白烟涌进鼻腔。他看了看猩红的烟头,对着它吹了吹,红光刹那亮了一下,像是受到惊吓,烟灰掉落在桌面上。
“我跟你相反。我完全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觉得我不想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有时候我也因为这样觉得恐慌。”周翀拿起桌面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吴翔宇顺手帮他点上。他不抽烟的,抽烟会头痛。但这时不同,这时他有一种冲动,他要给自己一些损害,要体验一下坠落的感觉。
两人都有些惶惶然,他们说着自己,像是在说别人。就在五年前,他们还完全是另外的样子,还是不知所谓的学生。那时,他们没想过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即使现在回头,想象自己还在五年前,他们也不敢确定这小屋里的两个人就是他们。这五年可能不是线性的,一定在哪里出了差错。
吴翔宇多少有些留恋着学校时光,留恋什么呢,那时的他们也只是颓废着,整日整日地虚度光阴。但那颓废又不一样,好像那是自愿的,主动的,如今的颓废就是不得不的,没有办法的。因为这主动,颓废里都带着自由和希望,似乎随时可以鼓起劲来,只是还不想,还不愿。
那时的吴翔宇很是英俊潇洒,一米八多的个子,肩宽腿长,热爱运动,篮球打得好,足球踢得也不错。虽然偏瘦些,但很会穿衣搭配,在一众同学中,颇为突出。和他同体重同身高的周翀,就没有这样的风采,他从偏远的农村考进大学,内向自卑,寒酸拘谨,和吴翔宇站在一起,明明一样高,看上去却生生矮了半头。他们在二年级时成了好朋友,周翀正慢慢打开自己,和吴翔宇做朋友,让进度加快了不少。很快,周翀学会了篮球和麻将,当然是吴翔宇教的,他还试图让他加入学生会,这完全在周翀的应对能力之外,他坚决地拒绝了。到了三年级,吴翔宇已经是学生会副主席,周翀则交了一个女朋友。吴翔宇一直都有女朋友,是他高中同学,在北京读书。周翀看过相片,相片里的韩珺珺站地远远的,整个人裹在羽绒服里,因为是晚上,闪光灯直直地照到脸上,背景却一片漆黑。即使这样,她仍然漂亮自信。她淡淡地笑着,眼神也淡淡的。周翀可以感受到,她的自信不是因为美丽,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看得怔了怔,这样的女孩儿,他看见过,但很遥远,而且绝对平行。然而,她却是他好朋友的女朋友。
三年级快结束时,韩珺珺提出分手。吴翔宇那么喜欢她,却没有挽留。近一年来,他们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韩珺珺有更好的未来,相比之下,吴翔宇能给她的不值一提,甚至他可能会成为一个阻碍。从她去北京读书,这种迹象就越来越明显了,也许她还会出国,会飞得远远的。吴翔宇有他的自尊,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死皮赖脸。
分手之前,吴翔宇去过北京一次。那次他们谁也没提分手的事,但都心知肚明。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要给这段感情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方式是唯一的,两人向对方交出了自己,或者说,短暂地完全占有了对方。此后,吴翔宇在情欲蠢动时,每每伴随着绝望的错觉。
那年暑假,吴翔宇和周翀都没有回家。吴翔宇情绪低落,每天窝在宿舍里玩游戏、弹吉他,周翀则忙着打工、带家教。周翀的记忆里,那个夏天一直吹着干燥滞重的风,他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学校,爬上空荡荡的宿舍楼,脚步声在白墙灰地之间回荡,一扇扇紧闭的门泛着幽暗的光,他好像正走在被遗弃的废墟里。直到打开宿舍门,看到吴翔宇在点击鼠标拨弄吉他,他才恍然回到现实。
他们也喝酒。楼下的小卖部还在营业,他们用拳皇游戏的输赢来决定谁下去买夜宵——泡面和啤酒。有一次,气氛和现在一样,他们在烟雾缭绕的宿舍里说了很多话,评论了包括对方在内的很多人,回忆了人生中的高光时刻,还有心仪的女孩儿。后来吴翔宇喝醉了,在被子底下嚎啕大哭。周翀心里也难过得不能自已,吴翔宇的哭声让这一刻变得悲壮——人生苍茫,而且有去无回。
如今不会有人哭了,聊天的内容也改变了很多。互相倾诉但不置可否,也不再去评论别人,因为他们的生活基本没有交集,还是会说到女孩儿,但说的是些什么呀——
吴翔宇说他前一阵瘦了很多,因为总疑心自己身体有问题,寝食难安。周翀不明白,为什么会疑心?疑心去查一下不就解决了。
“我是怀疑自己得了艾滋。”
“我去。”周翀用不屑掩饰吃惊,“你乱搞不戴套的吗?”
事情的经过有些可笑,他说他太激动了,做完才发现套子脱落。你又不是处男,激动个屁?周翀问。是个小姐,吴翔宇说,我第一次找小姐,身材实在是好,性感,感觉很不一样。他笑着,回味无穷的样子。
“你不都是在网上约吗?怎么口味变了。”
“你要不要也试试,保证你开心。”吴翔宇在他肩膀上有力拍了一下。
“我没兴趣。你之前就怂恿过我一次了,你忘了?”
“不一样,路边站的跟高档场所里的能一样吗?”
“我没钱,行了吧。”周翀连连摆手,表示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我跟你说……”他顿了顿,“我刚交了个女朋友……”
“又交女朋友!可以啊,效率够高的。”
“这个不一样……”
毕业这几年,周翀已经换了三四个女朋友,每个最长不过半年。他每次都很快就投入进去,很快又厌倦。开始的情景各种各样,分手都是同样的鸡飞狗跳。你也不嫌累。吴翔宇见证了他的每一段恋情。他们在这方面无法相互理解。吴翔宇只交往过两个女朋友,韩珺珺和陈澄,他工作不久认识了陈澄,一直不温不火,但也算不离不弃。但是他约网友,找小姐,从来没安生过。他对周翀说,你怎么不学我,轻轻松松,搞完就散伙,你的感情丰富过头了。周翀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也这样做过,但失败了,他的其中一任女朋友就是这样开始的。他做了一夜情的准备,可最后还是同居到了一起。没办法。他说,我放弃了,感情的事我控制不了啊。而且我需要这个,需要感情的刺激。单纯的肉体就像没熟的饭,不是不可以吃,但是没味道,我忍不住就想把它做熟了。但总是无法坚持下去,他就是这样,三分钟热度,兴趣变了又变,工作换了又换,无法在一个事物上长久停留。长久意味着深入、密切,于是就要面对期待和责任。
“说说吧,是什么情况?”
“这个比较复杂。”周翀说着,突然有点失落,“我可能要离开润城了。”
周翀的女朋友不在这里,他们是因为公司的业务关系认识的,开始都是工作上的交流,因公出差见过几次,慢慢熟了,都感觉到对方的好感。一次周翀私下去了她那里,约她出来,她就明白了。路上遇到花店,周翀进去买了一束玫瑰,她捧着,没说什么话,但喜悦从眼睛里漾出来。过马路时,周翀牵起她的手,在斑马线的人流里,他边走边说,我喜欢你,你知道吧。她点点头。
吴翔宇带着虚浮的笑容听着,好像在想象那个情景。不错,不错,你还挺他妈浪漫。他把两个酒杯都倒满。庆祝一下,他说,又一次告别单身。先说这次你能坚持多久,别急着跑过去,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我觉得这次不一样……没等周翀说完,吴翔宇大叫,拉倒吧你,你哪次一样了,你都可以写一部泡妞秘笈了。
“真的。”周翀说,“以前都是随波逐流,遇到了就遇到了,散了就散了,我从来没对一份感情这么主动过。”他嘴巴发干起来,又喝了一杯啤酒。
“我们都觉得异地恋不会长久,还是要在一起。她的发展比我好,那个地方机会也多,所以……”
“行,去呗。真潇洒啊。”吴翔宇站起来,脱掉T恤,斜靠在床头。因为喝了不少酒,他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像海浪中的浮标。
“你还真要走。”吴翔宇又说,“你自己也说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了,这是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留啊。你不是在这吗。”周翀说完大笑。吴翔宇骂了一句什么,猛地坐起来,“接着喝,下次不知道啥时候了,喝到死。”
“喝到死”是他们在学校里喝酒时的口头禅。他这时候说出来,周翀恍然回到毕业时离别的酒桌上。但心境到底不同了。这几年,还在保持联系的同学已经所剩无几,分别时大家流着泪,信誓旦旦,同学是一辈子的,兄弟永远是兄弟,那些感情迸发时说的话,后来再看,都轻飘飘的。他们都知道,那种情怀值得永远珍藏,但也只能珍藏,就让它凝固在那里,不要向外延伸,这样就不会消散在之后萧索凄惶的时光里。
走就走吧。末了还是这么一句。
但总好像有些话没有说完。餐盒里残留的汤菜烂糟糟发着黑,桌上地上都是墨绿色的空酒瓶,烟雾腾起,把灯管惨白的光映出一片莹莹的蓝。电视又在沙沙作响,他们不再理会,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远,好像外面某个地方,有个巨大的沙漏,黑暗包裹着时间,漏下去,不停地漏下去。
“再买点酒?”吴翔宇看着周翀,他也眼神迷离,快要醉了。周翀摆摆手,“不喝了,坐会儿,歇会儿……”
两个人默默抽烟,周翀感到脑袋在有节奏地一涨一涨,一定很疼,他想。但他感觉不到,酒精使他的痛觉迟钝。吴翔宇紧锁着眉头,这是他的习惯,他安静时却一副焦躁的样子。周翀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大学同学曾说过,他出神的时候,看上去很忧郁。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忧郁这个词,酸溜溜的,矫情。但他也无法否定,毕竟我们永远看不到自己出神。他摘下眼睛,双手在脸上狠狠搓了几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那个人就是李念,说他忧郁的那个人。她也曾对吴翔宇说过不要总是皱着眉头。她可能是最了解他们的人,而他们对她一无所知,这一点还是因为她的离开才被认识到的。在他们的印象里,她开朗、善良、讲义气,兼具女性的细腻和男性的阔达。他们喜欢她,宠着她,跟她在一起时,自身似乎也完整起来,快乐都是整片整片的,笼罩着他们,不掺杂质。
毕业后他们分开,相隔遥远。这些年,周翀和吴翔宇步履维艰,他们都是不健全的人,这阻碍着他们,他们苦苦挣扎,但从没想过同样的情形会发生在李念身上。她在电话里,在网络上,在视频里,依然是学校时的样子,好像永远不会遇到晦暗的事。然而,她却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举动——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原因不会有人确切地知道了,她没有给任何人更深入了解她的机会,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的解释。她就这样离开了,抛下缺憾的他们。
忧郁,焦躁,这样两个不健全的人,焦头烂额的坐在均匀白亮的灯光下,坐在无形的沙漏声中,暂时地停留下来,像两块石头停留在湍急的溪流里。
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像从他们的头顶滚过。这里靠近一条宽阔的环路,某些夜里,会有豪车互飙。必定是有钱的年轻人,富二代,在猛踩油门。吴翔宇从没见过,但这不妨碍他每次听到声音都要骂两句——妈的,撞死你们这些垃圾。他站起身,穿过后门的纱帘,走到狭窄的阳台。
“傻逼!”他冲着延绵不绝的黑暗大喊了一声。
周翀看着吴翔宇的背影,阳台上的光亮微弱很多,吴翔宇几乎消失不见。他想象那呼啸而过的小汽车,车灯拖下一条绚丽的光带。那又是另一个世界,吴翔宇的声音传不到那里。
他又走回房间,一边走一边说:“我他妈本来不想说。”然后坐下来,看着周翀。周翀愣了愣。“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吴翔宇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试图咽回那些话语。
“陈澄怀孕了。五六个月了。”最终他无力地说出来。
“妈的。”周翀松了一口气,“怎么不早说。”接着他才回过神来,盯着吴翔宇,“老婆怀孕你他妈还在外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吴翔宇猛地挥了一下手,打断周翀的话。
“我是想说,我得买房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间小房子,是他们单位的宿舍。吴翔宇一直住在这里,陈澄也跟着他住在这里,可是他的儿子不可能也住在这里。陈澄是本地人,家在偏远一点的郊区,发现怀孕之后,就回家去住了。吴翔宇周末过去,平时还是窝在宿舍。他是宁愿住在宿舍的,宿舍是他的小天地,自由的天地。
“总不能住到女人家去吧。”吴翔宇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计划之内吗?还是意外之喜?”
“肯定是意外啊,我这样怎么要孩子,喜什么喜。”
周翀无奈地笑了,然后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想一想,陈澄还真是不错。他这样想着,就说了出来。你就安分点吧。有意思吗?
“废话。”吴翔宇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像浸在油里,蓦地亮了一亮,“就这么点意思了。”
随你!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周翀站起来,轻微晃动着,走向洗手间。他把烟头扔进蹲式马桶里,然后用尿浇灭了它,但尿比想象的多,看样子膀胱也麻痹了。烟头被不断落下的液体冲击,在马桶里翻滚,很忙碌很焦灼的样子。周翀向小腹施压,意欲把烟头解体。他没有成功,尿液全部排出,烟头狼狈不堪地停了下来。周翀悻悻地拉下老式水箱的拉绳,“轰”地一声,烟头和尿液一起被卷进那个黑乎乎的洞里。
任何事物的最终命运都是被某个洞穴吞噬。周翀一边提裤子,一边想着要记下这句话,他闲暇的时候爱写点东西,这是个不错的句子。可能整个地球都会消失于黑洞。他记得在哪里读到过。
电视又恢复了正常,正在转播一场足球赛。房间里的空气因为那些奔跑的球员和中气十足的解说而松弛了一些。吴翔宇抬起头,你差不多回去吧,我困得不行了。周翀坐下来,马上,他说。
“房子看了吗?需要帮忙说一声。”
吴翔宇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用不着。你帮什么,顾自己都费劲。”他一定是觉得没面子,“帮忙”的话以前都是他说给周翀的。
“买个小的,偏一点。首付没多少,家里会帮,后面自己供呗。”吴宇翔缓和了语气,又说,“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在那边住着,反正我是不去。”
“最好还是买。”周翀说。他觉得他们说到房子的时候,话语很无力,似乎正站在一个庞然大物之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们终于也到了这一天,说起孩子和房子,伴以一段一段的沉默。之前不是这样,他们喜欢回味学校里的情景人物,一遍一遍的,添油加醋,说个没完。好像是突然转变的。总是很突然,生活总是迎头痛击,不会等你适应。
“我们也讨论过买房子的事。房子总归是让人安心的东西。”周翀说。
“我没觉得,它逼死我倒是有可能。”
“……死应该也死不了,算了,我就这样了。”吴翔宇又说。
“还是……”周翀欲言又止,所有的话都没有意义,他自己都不确信,无非是这个时候应该这样说罢了。“还是向前看吧。日子长着呢,才刚刚开始,人的际遇谁说得清呢。”
这些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周翀一直在寻找着,但他的寻找很盲目,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甚至不确定在找什么——值得专注一生的事,那个注定在一起的人,还是情愿深陷的生活,它们存在吗?也可能,他只是为了寻找而寻找,一直寻找下去,逃避所有的期待和希望。这样的疑虑又时常让他痛苦。这时候他会羡慕吴翔宇那样的人生,接受就好了。即使无趣、平庸,只要说服自己接受下来,降低不切实际的期待,简单活着就好了。
可是不行啊,他再次启程了。破坏了一些什么,丢弃了一些什么,伤害了一些什么之后,他又从头来过。
“别说废话了。不往前看望哪看?又不能去死。”吴翔宇又躺到了床上,“你坐着吧,我得躺会儿。”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周翀摁灭烟头,喝掉最后一杯酒。他稍稍用力,把一次性塑料酒杯捏扁在手里,乍起的响声凄厉刺耳。吴翔宇向窗外看了看,似乎这响声惊动了外面的黑暗。
我们终究会忘了她吗?他想。永远都不提起,就不会忘记吗?他们已经沉默一个月了,自从李念离开的消息传来,他们就开始沉默。班级群里一片悲戚,他们却一句话都没说,那些哀悼的话,是那么触目惊心,似乎任何的言辞都是对她的惊扰。他们互相也没有联系,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对方。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现在。周翀已经退出了班级群,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再提起她,这几天,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她就这样被忘记。他恍然想到,对于离开的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她对抗时间。而吴翔宇,是他唯一的战友。
此时此刻,周翀知道,吴翔宇也在默想着李念的名字。整个晚上,她的名字就在他们心里翻涌。就这样吧,他们说出的话只是颓丧生活的变形,不如就在心里与她共鸣。
“回去了。”周翀把杯子扔在桌子上,看到吴翔宇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听到吴翔宇说,“走的时候说一声。”
“嗯。”周翀应了一声,头也没回。
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声音在逼仄的楼道里仓皇奔突,转瞬又消失无踪。突然到来的黑暗让周翀停在原地,他闭上眼睛,等着,等着黑暗浸透自己,浸进眼睛里。他感受到黑暗的质感,像一种顺滑的、没有温度的、延绵不绝的火焰在舔舐着他的皮肤。他非常疲倦,但不得不睁开眼睛。
责任编辑:江子辰
发表于《武夷》2021年第一期。刘知章,福建福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