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在外地工作的,只要听闻家乡的信息,都会心起涟漪,这就是乡愁吧。2019年,在一次会议中听到建瓯太保信俗已列入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目录,很高兴,但也颇感惊奇。家乡建瓯,千年古城,闽地重镇,史书曾记载"建备五方之俗",称得上是闽地民俗大观园。虽经历千年岁月洗礼又遇社会转型,但至今仍可以见到古城保存下来不少民间信俗,为何太保信俗可一枝独秀,进入政府的保护范畴,成为地方标志性民俗事项,这其中隐藏着什么样的奥秘呢?
细想起来,我的这种惊奇还有点来头。记得读小学时,毎天早上上学时,都见奶奶点香祭拜大厅案桌上供着的一块牌子,喃喃低语后拜三下,在香炉上插三根香。有次放学回家妤奇地走近案桌仔细看,那牌子上写着:“龙安岗99位太保侯王萧公大帝香位”,很不解地指着牌子问奶奶,为什么要供这牌子?龙安岗是什么地方?那里有99位太保?侯王、大帝官谁大?一连串的问题,奶奶只回答说,供着太保神明会保佑全家,还指责说小孩不许多嘴,用手指着神明会肚子痛。奶奶话很有效,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把对龙安岗的好奇埋在心底。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没想今天太保信俗从百姓日常生活上升到官方保护的层面。带着儿时的好奇和当下的激动,我迫切想上龙安岗去寻秘。正巧先生的好友认识龙安岗太保庙会计龚仁成,他热情地邀请我们农历七月初六太保成道日头天晚上进山。因为那晚,信众按生活中祝寿习俗纷纷上庙为太保贺寿,很热闹。
2020年农历七月初六夜里11点钟,我与先生如约上山。 从城区走向龙安岗,还是有一段距离。田野在车窗外层层卷去,很快就卷出了它的本色。平坦的水泥路面,电线杆不少,但它们仿佛有点冷清;公路边农民自造的瓷砖楼房,一排排,浑身透着土色,正酣甜舒适地睡在大地怀抱。兀地躺着一条绿道,让人心头一暖,但四周一看,依偎着它的是一片片田野。走到十字路口,一座小土屋里泄出的烛光,忽明忽暗,似乎指明着人们朝山的路?
那绕绕弯弯的的山路并不宁静,没几步,就要停下等着迎面而来的车,停停走走,越走越觉得山道修筑得很好,可接纳几百辆车上上下下。这要感谢近年来当地镇政府与太保庙合力悉心修建与护养。车灯照亮前方的路,弯弯绕绕行程,仿佛把自己绕进历史的隊道,看到这里曾经上演过的历史场景。也许,那已经溶化为自然景观的坚实路基,那指向圣地磨平了的山道,那些山路两边苍苍的古木,一定也会回忆起很早之前这里曾经出现的盛况:南来北往的香客,背着行囊,在路边的树下草中,指指点点,相互谦让,促膝畅谈,夜深了,他们铺席裹毯而眠。是历史,是无数双远去的脚,是一代代人登攀的虔诚,把这条山路连结的那么通畅,踩踏得那么结实,流转得那么潇洒自如。
是的,指向山上的路,平坦顺畅。水泥代替了石径,车辙代替了脚印,人流变成车流。现代便捷的社会,确实大大缩短了朝山的路程,没了古人登山的艰难,也少了登山的那种肃穆、那份虔诚。但可以相信,同样的天地,同样的目的,眼下那一辆辆深夜赶路红男绿女,与古人共吐纳着一样的气息。受现代化冲击,城市趋同,人们行为、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不少古习褪去鲜丽的色彩渐行渐远,但生息于斯的传统不会消失,她接纳包容各种新的事物,坚守在乡村。乡村成为人们逃避城市喧闹抚慰心灵的地方,可以与历史对话的场所。
毫无疑问,今夜龙安岗,将无眠。车又堵了,走出车外,凉风习习,夜幕笼罩着山林,一簇簇车灯好像连接成火龙逶迤地通向前方。我想,如果在荆棘丛中划开一个平地,今晚,我也在树下草中铺席裹毯而眠,仰天扣问山的奥秘,独享空静山岙中留下的历史回声。
龙安岗位市区20多公里外小松龚墩行政村吴墩自然村境内,山体小,灵拔通秀,海拔仅656米,是环绕小松名胜将军山的一座小山。“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在龙安岗西北处,呈蟠龙之势,建有太保庙,明嘉庆《建宁府志》“龙安岗太保庙,祭祀萧公太保”。目前有龚墩、吴墩等5个村共同管理。
有资料说明太保庙建于北宋年间,但至今无法考定太保的由来,民间几种说法时间相距较远。放达观一点,我们倒是可以接受萧氏祖先传说的说法,史上小松就是移民聚集地,一姓一村落,祈求祖先护佑,不忘根本。但我们更愿意接受太保神明是国王王延政敕封传说的说法。虽说传说不是历史,有不真实的外表,附会的内容,但它既然穿越时空解答了不同时代人的疑问,也就有了某种深沉的真实。王延政是五代十国时期开闽王王审知的儿子,在家族上演腥风血雨的皇权争夺战时,放弃效忠据建州(建瓯)建国称帝,名殷,年号天德,可仅三年就灭亡了。这样悲烈的场景,在那个时代一点都不稀奇,可奇怪的是这个不被正史待见的国王,这个不被史官惦记的王朝,却存活在建瓯百姓的传说中。或许,一个来自遥远英国传教士保存的记忆资料,为我们认识历史上王延政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为传说给出一个很好的参照。清末民国初年,一座古老的府城,市井繁华,商铺林立,人们斯文有礼,百姓在最美的都城皇家广场,依旧诉说着曾经的一切荣耀,诉说着国王王延政的故事。国王王延政在位期间,苦于母亲双目失明,在建瓯城内(今磨坊前一代)专门建造了一座盲人村,为所有盲人及丧失生活能力的人提供住所和经济上的支持。正是由于盲人村的存在,一代一代的百姓享受着王延政的保佑,而官员们也不敢怠懈,努力延续王延政开创的惠政。我们姑且相信了吧,相信传教士没有中国正统史家的偏见,相信她保存自己传教记忆时,如实地记下了在建宁府的所见所闻。有些时候,历史常常得求助于民间。历史在明明暗暗地搭建过程中,会有意无意地把一些细节和精彩留给民间,正由于此,民间的叙述也就成了历史的旁证。
也许是王延政开创盲人村的慈善事业代代相传,扶贫帮困在古城蔚然成风成俗,官民从俗从心。有感于此,一百多年后,生活在建宁府的的朱熹,在盲人村附近挖了一口艮泉井,并撰《艮泉铭》,其中“清于官、美于俗,是为建民之福”,正是赞美建州扶弱济贫的良好风俗,也警示人们喝水不忘挖井人。国王王延政如神存在,于是喜欢造神的建瓯人,让国王王延政敇封太保神明,在神的世界里多一个国王的身影,藏着一个皇权的故事,使神的世界接人气,世俗化,更亲切,也使神的存在具有合法性、真实性,更有信服力和说服力。
时间的力量没有减少王延政的魅力。王延政和他王朝的故事,经历了不同时空流传至今。在建瓯民间市坊流传"做皇帝"俗语里,在地名里、风味小吃板鸭味道中,我们仍可以捕捉到王延政朝代留下的气息!
辟辟拍拍的鞭炮声刺破夜空打断了我的思绪,车已经到山门了,距庙只有一小段坡路。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歩行一小段左拐弯,看见庙前广场上,各种摊位前人头攒动,买太保经筹、鞭炮香烛,买小吃、冷饮,还有搭着台播放流行歌曲引人买商品的?——让你忘了这里是深山,此时是午夜。走近庙前,门口对联直击我心灵,“心存善念结缘龙安岗,行致良知托庇太保公”,一字一句指向人性,是对登山入庙门的众生们最好的启示。容不得我细思人不自觉地被香客卷到庙里头,只见大门两边供孔子像、华光菩萨,头的上方是戏台,正对面台阶上大厅中间供奉着三尊太保,两旁96尊文武太保,左厢供观音,右厢供陈林李三位大奶。两厢都无殿门,不用拐弯抹角,没有装饰,陈设简单,水泥的供桌,泥土垒的围墙,方便上香,方便敬神。完全是民房建筑风格,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这样的格局,在这山上一点都不奇怪。民间祀庙体现百姓风格,亲切、自然、方便,它是民众自已构建的精神空间,满足他们现实生活一切需求。
历史之神并没有因为龙安岗太保庙是今天建瓯民俗事象的标志地而对它有特殊的佑护。谁也不知道它的宿命,只得听任兵燹、火灾、风雨一次次将它剥蚀毁坏,然后又有一群群的乡民含辛茹苦一次次把它修建。现存吴墩村吴姓村民家中的石碑,记录了民国时五保村民以田为资修建太保殿的历史。而这次规模较大的建设,据说是感恩太保神明在一次泥石流灾难中救了该村吴姓人家的女童。报恩修庙,还愿投资,正由于乡民这份朴素情感,龙安岗太保庙一直香烟缭绕地在那里。
进香的人流不规则地流动着,但毎个人都按仪规在一个个神殿里完成祀神仪式:点烛,燃香、上供品、许愿或还愿、烧纸钱,最后放鞭炮。心愿已诉说了,还愿也已了,人们愉悦轻松地离开。或许在这个把小时的行为里,他们读懂了敬畏,体味到了那源于先秦、来自庙堂的礼节。“礼失求诸野”。我想,此时此地,在深山僻远的庙宇里,每个人的仪式行为,延续着的正是中国礼乐文明的传统,香火点点,跳跃着的是中国礼文化之光。
据说,今晚这样的场面,城区太保楼和坑里太保庙也在上演,那里也是异常热闹。市区太保崇拜,民间传说始于清咸丰年间,为解围城之急,龙安岗萧公太保降临市区通仙城墙,打败太平天国围攻建宁府的行动。建瓯史上一场真实的卫城战斗,一个成功卫城的经典案例,可在建瓯民众思维里,战斗的取胜是源于一种超自然的的力量,是太保的神佑。于是,百姓在通仙门楼上立起太保庙宇。从此,城区又筑起了一座精神堡垒,在那里百姓们祀祷美好生活,面对水患、兵灾、火害等重重苦难时,让不安的心灵有了安放之处。走下龙安岗的太保,渐渐地进入市区百姓生活,家家供太保,店店拜萧公,习惯成俗,太保崇拜为全城之最,难怪清代名士刘世英惊叹“此地最敬太保侯王”。
住在庙里招待所无法入睡,一大早就去用餐,没想到偌大食堂坐满人,还有人进来。我问食堂负责人,这些人来自哪里,说是有市区和各乡镇,还有周边县市和广东、深圳、浙江外省的,多数都是经商的人。真没想到太保信仰圈如此之大。不让我多问,同桌的龚仁成不顾几天劳累,要带我上庙前面的山上看晨雾,他说那是龙安岗一景。
避开喧闹的庙和太保广场,在满山的松树里,沿着一条刚铺好的石板路缓缓往上走,路不陡,很快地登上小山头的六角亭,目光所及,景色不错:天边透着鱼肚白,往右只见云雾飘绕的群峰,映着霞光,似兴高彩烈地等着日出;往左可见一片碧绿的尽头处,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龚仁成说那是建瓯市区,我们现正站在古人说的望郡处,此亭叫望郡亭。建瓯古时曾叫过建安郡。
站在望郡亭,我不仅感受到此时秀美的景色,更感受到历史和现代在此交汇。是历史的巧合,还是自然的演绎,这群山环绕的龙安岗与建瓯历史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次碰撞,铸就了一个长久的属于闽江源头山里民众的希望,一个王朝超越世俗的传奇;每一次对视,留下了一个特定方域的精神标帜,一个不息地祈祷昌盛的记忆。可以相信,承受过历史之神诏喻的文化灵魂,一定会护佑那方现代繁华的城市和生息于此的人们。
责任编辑:李龙年
《夜朝龙安岗》发表于《武夷》2021年第一期。南山牧,原名陈晓萍,福建建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