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健:在村小任教的那些年
窗间过马,云卷云舒,人生的年轮转眼已有半百之数,过往的教书生涯也已然卅载。在三尺讲台上感悟到的酸甜苦辣,也在一无义无反顾前行的岁月中跌宕起伏,或稠或淡,凝结——沉淀在记忆的深处,尤其每每想起青涩岁月,心中总会泛起层层涟漪。
我与同学们恋恋不舍离开坐落在枫岗的南平师范学校是1990年的6月底的——此别,同学们各奔自己的三尺讲台,在偏远的山村小学开始为人师表、授业解惑的教师生涯。每个人都像青涩的果子,或本就是懵懂的大孩子,即将在一座座山村小学如蜡烛燃起。
告别三年师范学习生活的我们,年龄大都在18至20岁之间,而且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来自农村,尽管当时学校流传着“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的顺口溜,可是直到毕业,绝大多数同学骨子里仍保留着农村人的质朴和憨厚——好些同学是穿着校服或班服坐上返程的汽车或火车的。
当年8月底,我被分配到闽北邵武外石小学任教。我是在卫闽中心校被外石小学校长接上手扶拖拉机的。手扶拖拉机在砂石路行驶、蹦跳,而坐在车斗里的我和校长蔡福美,却如米筛上的米粒跳动,并享受着拖拉机喷出的浓烟、高分贝的噪音和掀起的尘烟。虽然只有20来分钟的路程,可是到了外石村,我的行李上已沾满灰尘,用手指篦头发,指甲间竟满是细小的沙粒……我用青涩的目光,度量着崭新又艰辛的生活。
开拖拉的师傅帮我把行李从拖拉机上取下,朝我咧嘴一笑,点了点头,牙齿在黝黑发亮脸庞的衬托下格外洁白。拖拉机在学校操场转了个圈,冒着黑烟跑出校门。
外石小学独立坐落在外石村西面的一个小山坡上,校门朝东,校园四周砌了青砖围墙。校园内靠西面盖了两栋建筑,一栋是两层的教学楼,一栋是平房——老师和学生的宿舍。教学楼前是操场,有一简易旗台,中间树立着一根钢制旗杆;操场北面围墙前,生长着一排整齐的桃树。操场上无序生长的杂草,翠绿而葳蕤;桃树绿叶婆娑,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间跳跃、欢鸣;几丛芦苇的长叶,从围墙外探进墙内,与桃叶相互轻抚;几只芦花鸡在墙脚用爪子扒拉着泥土觅食,偶尔抬头,巡视一番,继而低头刨土……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想起宋代释智圆的诗句:“檐前栖息傍蒿丛,风雨司晨尔有功。”我想,自己会在田园风光、热闹、寂寥交织的环境里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心中却是火热的,对三尺讲台充满了渴望。因为,当时我们能考上师范被称做“跳农门”,在师范上学不但不要交学费,每个月学校还会为我们发放饭票和菜票,既受村上邻里的羡慕,自己也感到自豪,极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师范的机遇。
我左手拧起读师范时用的皮箱,右手提着被褥,跟随帮我提锅碗瓢盆、书袋的校长,来到教学校后面的宿舍。宿舍只有一间,里面的陈设只有一桌一椅一张架子床而已。放下行李,我迅速开始大扫除,到学校厨房打水,擦拭陈旧的家具,抢时间把擦洗过的床板、床架放在室外的阳光下晾晒。那日天公做美,夕阳很晚才沉入西山,赠与我一张干爽、散发着阳光气息的睡床。
到外石小学的第一次晚餐,我是在校长家吃的。校长是外石村人,在村里有一栋夯土墙、木架构二层楼房,在学校也有一间宿舍。在淡淡的暮色中,我拘谨地跟随蔡校长行走在前往他家的路上。从学校通往村里的道路,在村北面的一片狭长的古树林中间。身材瘦高的校长,边走边给我讲述这片古树林的来历:古树林不是天然林,而是人工栽种。外石村位于富屯溪畔,数百年前,一遇洪水村子就被洪水洗劫,导致房毁人亡。村民们痛定思痛,决定沿富屯溪畔种植香樟、枫香、桂花树,在树木的空隙间栽种箬竹,以防洪的侵袭。这些树木成林后,果然阻挡了洪水直接冲击村舍,保护了村子的平安,被村民称为风水林。
我指着路边的一个巨大的树兜说:“校长,这片防洪林对村子有益,为什么还有人砍伐这里的古树呢?”
“这里的古树是不可随便砍的,”蔡校长认真地说,“只有村里造渡船才能砍伐林中的枯萎的香樟树,或是香樟树的大枝桠,其他概不可砍伐林中的古树,这一乡俗一直传承至今没变。”
在十里不同音的闽北邵武,每个村庄都有各自的方言和习俗特点,这就是每个村庄独特的文化符号和用以区别其他村庄的符号。外石村对防洪林中古树的砍伐习俗,就是区别于其他村的符号。这一习俗尽管我是第一次听得,却深深印入脑海,扎根心田。
来到蔡校长家的院门前,他双手轻推虚掩的院门。院中没有亮灯,客厅的灯光昏黄,几个人影在移动。
走进客厅,在校长的招呼下,我拘谨地坐在他的身旁。校长的父母和3个子女,陆续上桌。校长打开烧酒瓶,在我的碗里和他自己的碗中倒上半碗烧酒。他端起碗,微笑着说:“来,喝一口。”我从未喝过白酒,心中忐忑,但又不知如何拒绝。我喝了一口,嗓子火辣辣的,连连咳嗽。
“在乡下教书,适当喝酒是必要。”校长意味深长地说。
我心想:“教书一定要喝酒吗?”
半碗酒下肚,我已满脸通红似关公,头晕乎乎的。
晚饭结束,浑身无力的我被校长搀扶着回到宿舍,倒头便睡。早晨醒来,呕吐物装了半脸盆,其味难闻,自己都嫌弃自己。
开学了,我任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校长叮嘱我,多向老教师学习。
初上讲台,我满怀信心可以把书教好。可是真正上课了,我却越发觉得所学的理论,与教学实践存在差异,上课并不得心应手,教学效果不尽人意。于是,我一有时间就去听老教师上课。尽管老教师中有民师和代课老师,但是听了他们的课后,我对“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有了深刻理解——一些老教师虽然只有初中文化,有的甚至只有小学文化,但他们的教学经验却是值得我学习的。我自感觉良好的师范毕业生,在老教师的经验面前,显得苍白又青涩。
在山村小学的生活是平淡而艰苦的。学校有20多个寄宿生,男女宿舍各一间,睡上下层通铺。他们都是来自离学校路程远的自然村。他们一般周日下午到校,周五下午回家。他们来的时候,常带3种菜——周日晚上吃的在家煮好的蔬菜,周一至周三中午吃不易变质的腌菜和咸菜,周三晚餐至周五午餐蒸食黄豆和芋仔。蒸好的黄豆和芋仔,孩子们往里放入一点盐、辣椒粉和猪油,就开始大快朵颐。他们仿佛从未觉得苦,三三两两或站,或蹲,或坐,边吃饭边谈笑风生。
学校教师也和学生一样用铝制饭盒在学校简陋的食堂里蒸饭、蒸菜。我隔壁住的是早一年分配到这儿教书的学长。我们俩宿舍的窗户下都放了一张课桌,上面摆放电炒锅。一放学,我们就各忙各的,菜炒了再放在一起吃,但时常还是吃不到蔬菜。外石村没有菜市场,也没有圩场,家家户户的蔬菜自给自足,偶有猪肉可买。我们要吃蔬菜和鲜鱼,便要到中心校所在地卫闽购买,那里不但每天有菜买,还有每5日一圩。因此,我与学长轮流骑自行车,乘渡船过富屯溪,再骑一段坎坷的机耕路,才能到达卫闽赶圩,以满足口腹之欲。只要是骑自行车或步行前往卫闽,我们都会选择走路程更短的机耕路,而不走绕行的砂石路面的马路,还因走马路汽车从身边经过,瞬间飞扬起黄色“沙尘暴”,人走到外石村,用手往脸上一抹,都可以看到一层泥灰。
然而,一旦阴雨连绵,或恰逢暴雨,洪水涨溪,通行不便,我们只能到村里的小卖部购袋装榨菜、散装紫菜,草草对付一日三餐。
学校围墙外是学校老师的菜园子,我与学长都分到一畦菜地。为防不时之需,我和学长抡锄挖地,撒上萝卜、白菜等易管理的菜种。无奈我们疏于侍弄,又无种菜经验,结果是“草盛豆苗稀”。连续种了几茬,均无收获,只好作罢,任由它野草蓊郁,雀跃虫鸣。吃菜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改观。
寸暑难留,在不知不觉中一个学期已匆匆过去。春节之后,学长调到卫闽中心小学任教,外石小学只剩下我一个外乡老师,才真正感受到孤寂的滋味。
物质的不富裕,可以克服,而寂寥却会让人惴惴不安。尽管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之中,用不断的工作充实自己,然而每每周五下午学生离开学校,其他老师也陆续从学校回家了,偌大的校园有时只留下我一个人。那时学校没电视,晚上除了看书,听收音机,就是蒙头睡大觉。孤独的时候,雨夜极平常的风声,都能让我产生无限的“魑魅魍魉”的想象,惶恐难安。
翌日清晨,我站立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眺望着层层叠叠的梯田,缥缈的远山。面对空旷与寂寥,总想释放郁闷的心情。于是我放开嗓子,像狼一样嚎叫,惊得鸟儿扑翅乱飞。
无论是学生在校的时光,还是校园寂静的节假日,傍晚只要没有下暴雨,我都会与几个学生一起,或踽踽独行,在富屯溪畔散步。有时竟然会触景生情,诗兴大发。一天夕阳西下,一位挑担的老人在渡口想乘渡船前往对岸,却没看到渡船,我见景生情,口赞一首七绝《富屯溪畔独步》:
踯踏残霞野草蓬,清风皱水漾归鸿。
幽然古渡无舟影,拢手高呼一担翁。
回到宿舍,我意犹未尽,欣然提笔蘸墨,将诗题写到宿舍的墙上。不曾想,一个学年下来,一面墙竟然被我题满了自创的诗词。
我一个人对吃更不讲究了,炒花生米和咸菜,在我的餐桌上打转,偶尔才能看到蔬菜的影子。奇怪的是,阳春三月开始,有人三天两头大清早把新鲜的蔬菜放在我炒菜的桌上。起初,我还以为是其他老师把蔬菜忘记在我炒菜的桌子上,经过询问,都说不是他们遗忘的。没有得到满意答案,激发了我寻求真相的好奇心。我经过认真观察,发现教师办公室的一扇窗户正对着我的宿舍,站在窗户边就可以将我宿舍前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我一大早站在办公室窗边观察的第二天,谜底就被我解开。那天早晨,我伫立在办公室窗边静静地等待,班上可爱的小不点,背着书包,手上拧着一个编织袋,走到我宿舍窗前,看看左右没人,迅速掏出袋中的黄瓜和荠菜,放在我炒菜的桌子上,转身轻手蹑脚地离开。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我找到小不点谈心。我微笑地看着她说:“小不点,今天一大早,你来学校做了什么呢?”
“没有做什么啊!”小不点先是吃惊,转瞬笑眯眯地说,“老师,我是来的早,真的没做坏事。”
“老师没有说你做坏事呀,”我笑着提醒道,“那黄瓜、荠菜是怎么回事?”
小不点看瞒不住我,挠了挠头说,黄瓜和荠菜是她拿来的。同学们把老师没青菜吃的情况,说给了爸爸妈妈听,几个家长一合计,决定轮流让孩子为我送青菜。听了小不点的话,我喉咙发紧,眼睛有些模糊,心里暖洋洋的。
我到几位同学家中家访,家长热情好客。我和他们交流了“加强家校联系,进一步提高孩子们学业成绩”的话题后,请他们不要再让孩子为我送青菜了,麻烦。他们却不依,说:“你一个人离家到我们这儿来教我们的孩子读书,不容易啊!我们拿一点自己种的青菜给你,只是表达一点自己的心意。你不拿我们自己的青菜就是看不起种田人。”青涩的我,面对朴实的话语,竟然不知如何应对,一时语塞。
家访回来,学生们依旧送蔬菜到我炒菜的桌上。吃着流淌着泥土一样质朴情怀的新鲜蔬菜,我只能用倍加努力的教学,回报这份深情。
平日里,有时在学校有宿舍的老师会聚餐。聚餐有时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只要有人招呼一声,大家便呼啦围坐在一起,端上各自己烧的菜肴,带上白酒,或到小卖部掮来一两箱啤酒,尽情吃起来。三杯酒下肚,气氛愈加热烈。猜拳时各个仿佛都是梁山好汉,输了仰脖一饮而尽,豪气了得;话也多了,声音也大了,将往日的郁闷抛向脑后……第二天从迷迷糊糊睡来,隐隐约约还记得昨日说的话,仔细回品,顿觉昨日说了一些得罪人的话,后悔不迭。唉,酒这东西啊,喝下去的时候,能让人一时迷迷瞪瞪,忘乎所以;酒醒时,又让人自责和深省。多少人对它既爱又恨,在爱恨交织中与它相依度日。
天生欠酒量的我,一喝酒脸红脖子粗,因此在常态下,对酒我可喝可不喝。然而,有时我也会自斟自饮。有一次,我写了一篇指导学生写作的文章,本着试试看的心理投给了《小学生周报》,半个月后竟然发表了。星期六,当我从乡邮政所出来,手握8元稿费,无比愉悦,边走边蹦回到学校。晚餐,我买了一瓶白酒,特意了做了红烧五花肉、黄颡鱼汤、炒空心菜犒赏自己。我嘴里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往碗里倒上酒,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一口酒下肚,我还会情不自禁地“啊”一声,宛如一个老酒鬼。那晚我与明月为伴,自斟自饮,居然喝了二两白酒,还未山公倒栽;平日里令人讨厌的蚊子发出的“嗡嗡”声都格外悦耳动听。这次文章的发表,开启了我走上工作岗位后,业余写作之路。我想起了蔡校长的话:
“在乡下教书,适当喝酒是必要。”我认同了他的话,因为在单调、寂寥的山村小学教书,有时用酒麻醉自己,缓解孤独之感,或借酒抒发一下自己的喜悦之情,是最容易做到的——酒是最好的心理医生,是最好的倾听者……
在外石小学我一待3年,村边的古树林,我几乎每一天都要走上一遭。它的如诗如画,已深深烙印在我的心扉。阳春,古树满枝新叶,生机勃发;盛夏,鸣虫聒噪,“听来咫尺无寻处,寻到旁边却不声”;金秋,天高气爽,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严冬,寒风习习,红叶已尽,枫香枝干盘曲嶙峋地挺立。在四序轮回中,我从清涩逐渐走向成熟,但对山村小学的爱,对山村小学孩子们的爱,一以贯之,不打半点折扣。
我离开外石小学那天,望着整墙的题诗,对即将入住的老师心存愧疚。不曾想,后来入住的学弟学妹们都没将它粉刷掉,他们在品读我青涩岁月的同时,也在心灵深处书写他们自己的青涩年华。
责任编辑:魏 冶
《在村小任教的那些年》发表于《武夷》2021年第一期。戴健,福建邵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