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英:考亭,斯文在兹
昔孔居鲁而鲁重,孟居邹而邹重。邹鲁山川里的草木岩石,里巷里的习俗风物,也跟着声名显扬,为众人所趋,诱发人们对文化的思考。
淳佑四年(1244),宋理宗皇帝把朱子在建阳最后办的讲学地“沧州精舍”诏赐为“考亭书院”,建阳从此有“文公阙里”之称 ,阙里指曲阜阙里街,那是孔子讲学地。“文公阙里”是把朱子讲学之地考亭与孔子讲学之地曲阜并称。这是帝王的恩赐,也是历史的选择,更是考亭文明在中国文化坐标里刻下的重重一笔。考亭,也因这座书院而青史有名,蜚声四海。千年之后的我,也因降生在这光风霁月、礼法奕奕之地而陶陶自乐。
考亭之名,考其由来,该是源于一座志孝之亭吧。据《嘉靖建宁府志》记载,五代南唐时,有位士子黄子棱随父入闽,爱上了建阳秀丽清邃的山水,便定居在建阳。其父卒后也葬于三桂里,他便在半山筑亭,以望其考。我曾在明万历十七年(1589)刊的朱熹十三世孙朱世泽亲撰《考亭志》里,看到记载黄子棱《望考亭》一诗:
青衫木笏尚初官,未老金鱼是等闲。
世上几多名将相,门前谁有此溪山。
是楼晚日红高下,客艇春波绿往还。
人过小桥频指点,全家都在画图间。
这首《望考亭》诗,是我最倾心的赞誉考亭山水之诗。一个远离京城任职,才刚用木笏的小官员,以坐享考亭如诗如画的秀丽山水为豪,并凭此侧目名将名相之门第,不觉让我对家乡考亭的这一方山水顿生敬畏之心。
屏山苍苍,建水泱泱。两百多年过去了,考亭深邃的山水,又迎来了一位民间学术素王——朱子。他,继其父朱松“考亭溪山深邃,可以卜居”之志,遁迹山林,修筑精舍;他,放弃了出生地,卸下庙堂之上“帝王师”称号,一来便以考亭溪山旧主人自居。考亭之下,沧州之畔,我听到了有人在慷慨而歌:“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州。”
已是人间四月天,轻灵在春光潋滟中交舞着。考亭溪岸,云霞澄澈,山川流峙,一派波光摇学海。
穿过镌刻宋理宗御笔亲书的“考亭书院”四个大字的石牌坊,踏着新砌成的石阶,迎眸而来的便是“道原堂”的文明气象,我在集成殿里祭拜了大儒世泽——朱文公、蔡元定,黄榦、刘爚、真德秀之后,便来到祥云缭绕的藏书圣地——庆云楼。凭栏处,我看到了朱子讲学之后带领弟子们在此登高望远,游目骋怀,我也跟着诸贤视线,景瞻云物,膜拜真山,辨识和解读着这鸢飞鱼跃之地里的片羽吉光。
依稀里,只见“沧州一派通洙水,玉枕千寻接泰山”,一座巨大的文化古堡——考亭书院,矗立在我眼前,横亘在历史的天空,巍峨在东方文化的大漠里。它从孔子“仁”的圣殿款款走来,一直延伸到文明的现代,融化在我们民族的心理结构和思维模式中。无论是反对者的累累弹痕,抑或是统治者的错彩镂金,上千年来,始终灿烂辉煌,耸入云端,成为炎黄儿女斩不断,挣不脱的文化传统与精神力量。
大道亘乾坤,沧州标日月。当历史的冷眼定格在宋朝,中华文明在战乱的逼迫下,政治与文化的重心渐渐南移。此时,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考亭学派在悄然崛起。只见麻阳溪水引华东屋脊——黄岗山地脉之云水精华炯炯而来,襟黄坑大林谷之真龙脉象,经游酢故乡麻沙,链接莒口蔡元定的西山,到马伏寒泉精舍,最后留滞在考亭,这一路秉承的天地灵气,吸纳的道学活水,流转于青山绿水间,把温润敦厚,智慧明达,峨冠博带一起输送在考亭斯文里。
我看见出生于麻沙的理学鼻祖游酢和他的好友杨时,顶着一头雪花,犹如顶着中原老祖母的苍苍白发,正悉听二程教诲。“若非载道来伊洛,安得传心到考亭。” 明代学者苏章此评价向我们明示了朱子考亭学派与中原文明的渊源:程颢、程颐传道于游酢、杨时。杨时学成后回到福建继续潜心研究和传播程氏理学,而罗从彦是杨时门下出色的弟子。最后朱子之父朱松与朱子之师李侗均是罗从彦的门下弟子。这样,二程理学经历了杨时、罗从彦、李侗、朱熹四代师承,终于建立了程朱理学庞大架构,康熙称赞朱子是“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这继往圣之绝学便是朱子学,也称考亭学派, 即我们今天说的新儒学。它萌芽、创立、成熟、集大成于我脚下的这片热土,它不仅是中国元明清三代官方哲学和主流意识形态,而且远播到日本韩国等东南亚国家,还为我们现实的为人处事提供了资源,是新时代建立精神世界的源头活水。
升堂入室为难得,圣经贤传具在人。烛光摇曳里,我看见李侗正向面前之人谆谆教诲“理一分殊”之画面,这一夜,犹如一记闷棍把朱子从沉迷佛老的思想中打醒:原来“理一分殊”中的”理”,是总合天地万物的理呀,“理”,只是一个,分开来,每个事物都各自有一个理,然而这千差万殊的事物都是那个理一的体现啊。李侗的这次开示,如一闷棍,让朱子从“泉南佛国”的朦胧中觉醒过来,也让朱子完成了逃禅归儒的思想升华,眼前呈现出一片豁然开朗的新世界。 于是我读到了这样澄澈的诗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我的目光越过玉枕山,继续往北。透过一片你言我语的熙攘画面,我看到了从乾道六年开始,朱子与张栻、吕祖谦、蔡元定等纯学术的平等交流,朱子与湖湘学者彪居正、吴翌、胡实、胡大原等的尖端论战,朱子与其道友及弟子何叔京、石子重、林用中、范念德等的辩论研讨。通过论辩,性说、仁说和心说发展到高峰,朱子的理学体系大体框架也全面建立。
我看到了江西铅山鹅湖寺里,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和朱吕的历史会合,这是历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是一场精妙,融合的高端辩论。会后双方都表示要考虑对方观点,克服一己之见。但直到双方分手,调和学术异同的目的终于不能达到。然而,这场论辩却是给后人立下了一块反思与批判的里程碑。在那个苟安腐朽的封建衰世里,这是朱子留给后人积极进取的求学精神,并为后人提供了开阔深广的文化视野。
目光回收,神意照体。朱子生命最后的脚步,回响在这里——考亭。
1192年朱熹62岁,在一次次建言献策不被统治者采纳之后,年迈的朱子再次选择回建阳办书院讲学,直到去世。回眸过往,我的眼前同框出现了公元前484年,68岁的孔子,结束了14年周游列国的流浪生涯,回到鲁国,开始成规模的收学生,办教育。我发现,历史总是这样惊人的相似,北孔南朱,两位伟人,相距一千五百多年,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们,都在晚年,选择了把自己伟大的思想放到年轻人的头脑中,让自己的思想,生命在年轻一代人的思想生命中延续,增值!这是文化的价值,是文明的力量,更是教育的生机,它让文化与文明传承,开花,结果,不朽!
朱子于考亭立帷讲学之后,宋代教育进入到中国历史上最兴盛的黄金时期。考亭四围,麻阳溪畔,“书院林立,讲帷相望”,“人有青云之志,家有弦诵之声”。如此兴诵之象,敲击着宋代文明的天空。考亭,以极端的思想诠释着中国文化的思想高度。
经多年思考,朱子及其弟子们,在书院里,在讲帷中,巧妙的把孔孟之道置于正宗,把董仲舒阴阳五行,把张载、周敦颐、二程的观点,以及佛学高度一元化的哲学和道家无为的思辨精神,加以整理,小心而细致地构造出内容精深的新儒学体系,通过教育,达于天下,通过讲经,贯于人心,化育给无穷无尽的后人。
高贵的生命注定是要创造高端的文明的。
以考亭为落脚点,以麻阳溪口为终结,朱子这个承前启后的人物,在麻阳溪畔,在翠屏峰前,在考亭书院里,筑起了庞大的考亭学派,最终完成了新儒学,即闽学的构建,考亭文明由此生成,最终定格。她直通历史的主脉,成了中华文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回想我所知觉的那么多古文明的发祥地,无论是两河流域的天堂古巴比伦文明,还是恒河印度河文明,无一例外都已衰落。尽管尼罗河流域中埃及的金字塔还会继续矗立于荒漠中,但支撑文明的底座早已湮没在撒哈拉大沙漠的烈日和疾风中,难以雄起。而考亭气脉,考亭文明,却实实在在浸润在中国文化的河床里。
繁华万千,抵不住逝水流年。麻阳溪写意人间美色,风光无限;朱晦翁写意人文关怀,温暖无比。
日暮乡关何处是,在兹考亭斯文里。
责任编辑:李龙年
发表于《武夷》2021年第二期。刘桂英,福建建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