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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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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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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辈子

黄红英:父亲这辈子

父亲的这一辈子,经历了解放前的兵荒马乱,经历了大炼钢铁放卫星吃大锅饭的年代,经历了吃糠嚼山猪肝咽山药蛋的困难时期,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也在改革开放中当了几年的个体户。如今,这一切只是过眼云烟。总忘不了与父亲在一起的每一天,忘不了曾经父亲对我们严厉的教诲,忘不了与父亲一起聊天的日子,每次想起父亲,心中总是有些伤感。父亲走了,在一个料峭的春寒中,带着无限的留恋和无奈,也带着一身的病痛和疲惫,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知不觉,父亲竟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个年头,回首往事,父亲这辈子过得也实在的不容易。

父亲在世时,时常会与我们谈起他记忆中童年,也常常谈起他年青时值得骄傲的或是荒唐的事。还常常教育我们要知足,要努力,要奋斗。

记得小时候,每当吃过晚饭后,一家人坐在楼前聊天,父亲总时常与我们聊起他的家乡,那是在广东梅州的一个小乡村,那里当时很穷,山上只长茅草,烧的也是茅草,粮食常是地瓜稀饭。父亲说,他出生时新中国还未成立,那时,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不幸的是,在他三岁时,他的母亲便因血崩却又无钱医治而过早地去世。当时,他的父亲即我爷爷却在遥远的福建讨生活,长年不着家,于是,父亲便如孤儿般的,今天东家一餐,明天西家一顿,有时整天饿着。后来,有位好心的本家阿婆收养了父亲,那位阿婆也是孤身一人,年纪已有六十多岁了,于是,才三岁多的父亲便要每天跟着阿婆到地里刨食,每天跟着到山上一起打茅草回家烧。虽然苦,父亲却认为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可就这样的生活,父亲也只过一两年。父亲说,因为阿婆年纪大了,感觉到再养个孩子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在他四五岁时,孤苦无依的父亲便被送还他的姑姑家。这样一直到他十一二岁,他的父亲即我的爷爷才托人把父亲从广东接到了福建,接到了闽北的一个小山村。后来这小山村也成了我们生活的地方,算是我们姐弟几个的家乡吧。父亲说,虽然当时他跟着他父亲一起在这小山村生活,可每天还得上山打一担柴到食堂才有饭吃,但总算有饭吃,不过,总算可以有书念了。他总常常带着深深的遗憾地对我们说:“若是我的母亲还在世,那该多好,我一定会让她好好享享福。”父亲每次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一脸的怀念,一脸的遗憾,也一脸的伤感。

父亲说,他在十五六岁时便被送去酱油厂当学徒,还去学了白案,即学做面点,十八岁,他便参军了。可就在成为军人的第二年,父亲成了真正的孤儿,父亲最终没能见到我爷爷最后一面。父亲常给我们讲他当兵时故事,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功绩,却是父亲满满的青春,也许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回忆吧,因为父亲每次说起他当兵的那些事时,满脸都是笑容。父亲说他当年是铁道兵,很是辛苦,因一次施工时,他的腰被石块砸伤了,于是父亲带着伤残证转业回家。难怪,后来一到气候变化时,父亲便会叫着腰痛,劳动太累了,也会叫着腰痛。

据父亲回忆,当时他转业时是被安排在邵武铁路段的火车站工作,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又被安排在顺昌岚下这个小山村的供销社工作,因他有做酱油和面点的手艺,专门负责饮食店的经营,而这一呆,便是大半辈子。后来,在这个小山村里,一贫如洗的父亲结婚了,于是便有了我们姐弟仨。听母亲说,当时他们没有房子,只是租住在街上一所又黑又小的木板房中,也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母亲陪嫁过来的几个桐木箱子,和一张木桌子,连婚床也是外公帮助的,用现在的话来说,父亲母亲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裸婚。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姐姐出生了,尽管文化大革命的余威还在,可为这个家,父亲还是起早贪黑地劳作着,偷偷地种些菜,搞点小自由。当时每天天不亮便挑着尿桶去菜地,天亮时把尿桶藏于芦苇丛中,到傍晚又去菜地,直至满天星光才挑着尿桶回家。还在家偷偷地养着一些资本主义尾巴,以补贴家用。就这样节衣缩食,终于在弟弟出生时,我们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子,虽然是土木结构,却好歹是自己的窝。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可以在父亲负责的饮食店里当家属工了,家里多了一份收入,经济便宽裕了不少。只是母亲常常诉说她在所有的家属工里,是最受气的,因为这饮食店是父亲负责管理,当有什么事做错了,总是母亲先挨训。用父亲的话来说,谁叫母亲是家里人呢?当店里的阿姨偷偷地塞给我们三姐弟一些上不了柜的油条头(炸到最后不成一根油条或炸坏的油条)或小油饼或一些小馒头时,若被父亲知道了,那位阿姨,连同我们也得挨训。于是,父亲常被母亲还有那些阿姨说是死脑筋,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没办法,父亲总是这样的犟,脑袋也总是这样一根筋,不会绕弯弯。不知是不是受父亲影响,尽管我并不喜欢父亲这样的执拗,我有时却也是这样的一股犟牛脾气,说话也直来直去,从不会藏小心思,尽管有不少朋友说就喜欢我的直率,相处不累,但总还是会得罪不少人。

父亲对我们管教挺严的,说真的,我们三姐弟都很怕父亲,只要他脸一板起来,嗓门一亮,即使在一争输赢的姐弟几个立马安静。在餐桌上,父亲不允许我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允许我们拿起筷子在菜盘里挑菜,即使是来我们家作客的堂哥也不例外。记得有一次大堂哥来我们家用餐时,曾用筷子在菜盘里翻找喜欢的菜时,父亲看见了立刻瞪着眼把大堂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每次饭点,父亲总是会等全家人到齐了才开饭,若是有人交待迟归,父亲总是会要求给迟归的人留一些菜,不要只想着自己。而在外公外婆来我们家时,家里再穷,父亲也会倾尽所有给两位老人添一两样荤菜,还常常叮嘱我们姐弟仨别与老人抢吃。不过,外公外婆常给我们打掩护,用客家话说什么“肥猪肉肥嘉嘉,瘦猪肉夹了牙”,于是,那些荤菜也有一部分是落入了我们肚子。父亲常说,做人要懂得感恩,在我们家盖房时,在我们家最艰难时外公外婆给我们提供了不少的粮食与金钱,这份恩情我们不能忘记。在父亲临终前也还念念不忘,交待我们姐弟几个在他走后别忘了替他给外婆尽些孝道。

父亲对待我们姐弟几个的学习时,也与所有的家长一样,为我们取得成绩开心,也为我们考不好而失落。也许正是因为他文化不高,总是希望我们能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他总常对我们说:“咱家没钱没权,也没山,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路。只要你们好好念,再没钱,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们上学。”“要好好学习,要做个有文化的人,有文化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哪。”只是遗憾,我们三姐弟总不能如父亲所愿,没能像父亲所想的那样上个好大学出人头地。不过,我们总算拥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能自食其力,父亲为此感到很是欣慰。现在想着,觉得父亲是个很有远见的人,的确,知识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当我们遇到一些困难就抱怨时,父亲总是会说,这点困难跟他小时候相比,与他们吃糠咽山药蛋的日子相比,又算什么?在父亲的眼中,我们已是天堂般幸福的生活。也的确是,父亲在失去母亲时便总是在温饱线上挣扎,为一日三餐奔波,而今的我们虽不富有,却也衣食无忧。于是,我们也不再抱怨地生活,对生活中的一些不如意也想得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亲给家里添置了高矮橱和高矮床,还添置了电饭煲。在黄日华、翁美玲主演的《射雕英雄传》风糜全国时,父亲竟又为家里抬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尽管很小,尽管是黑白的,我们全家却异常得高兴,尤其是我和弟弟,竟如过年般的喜悦。因为,我们再也不用到邻家去看《铁臂阿童木》了,也不用到邻家去看“靖哥哥和蓉儿”的故事了。餐桌上也时常能见到一些荤菜,家里的生活如倒吃的甘蔗节节甜。父亲用他的手艺养活了我们三姐弟,为我们经营了一个虽不富裕却充满爱的家,让我们都得到了较好的教育。为此,父亲总是很得意很知足,他常对我们说,他白手起家,养活了我们,还能供我们上学。知足者常乐,我们也常与父亲的想法一样,也常自得其乐。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随着私人的杂货店的增多,供销社的效益每况愈下,可父亲凭着他的手艺,在众多的小吃店中,他经营管理的饮食店依然有声有色。在岚下这个小乡村里,父亲做的面点是享有盛名的,尽管父亲经营的饮食店位置偏了一些,但乡民们若是想吃什么小吃,必定会走到父亲的店里,父亲总是为此很骄傲。他常常对我们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做什么事,只要用心努力去做,总会做好的。”记得在改革开放初期,许多亲朋好友都劝父亲自己出来干,可固执的父亲却认为,他不能那样做,他说,在供销社奉献了半辈子,而供销社也让他生活有了保障,特别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因为是在供销社,生活中的吃穿用的总是没有断过。就这样,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供销社名存实亡时,父亲才终于自己开了个小吃店,而那时,我和姐姐已经参加工作了。当时总常常听得父亲回忆着供销社辉煌的日子,说着说着便不由得叹了口气,满是不舍,也有一些失落。如今,回到乡村时碰到一些熟识的乡民,他们还常常惦念着父亲做的小吃,总是遗憾地感慨父亲走得太早,把他所有的手艺都带走了。

父亲身体总是不好,特别是腰,曾经的伤,加上常年的劳累,父亲走路总有些斜着。在我们姐弟三个的劝说下,父亲最终肯赋闲在家。原以为父亲肯好好地养养身体,可在家的日子,却又整日地伺候着他的菜园子,还时常上山砍柴。姐姐常拿钱给母亲,叫母亲去买些柴来烧,我也给他们买了液化灶来用,可父亲还是固执地和母亲一起去砍柴,常说:“人若是一天不干活,整天呆在家里,倒还会闷出病来。”每年在家总常养些鸡鸭,说是等过年过节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可以吃上土鸡土鸭。唉,父亲只要身体还好时总是这样闲不住。

就在家里的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时,就在我们认为父亲可以安享晚年时,就在我们自认为可以好好地尽尽孝道时,父亲却病倒了。那时,每一回望着被病痛折磨得骨瘦的父亲蜷缩在竹椅里晒太阳,看着那满脸的憔悴总让人一阵心疼。在2000年的春天,在我生日后的第二天,父亲走完了他平凡而又劳累的一生,那时父亲才56岁。每年我过生日时,也总会想起父亲,想起家乡伴我长大的老房子。如今,姐姐和弟弟在省城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我在小县城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应当安心了吧。每年清明时节,我们总会奉上一缕思念的菊香,望着山尖缭绕的雨烟雾岚心里总有一些伤感,不知这一抔黄土,是否能把父亲思乡的灵魂安葬?

责任编辑:李龙年

发表于《武夷》2021年第二期。黄红英,福建顺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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