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赤裸裸地‘跑官’吗?”郑智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反感。
“不错,这也许叫做‘跑官’。可是,不跑能有官吗?”好说歹说半天了,丈夫就是不为所动,小清的情绪也忍不住急躁起来,“别以为有个硕士学位,主任就该当是你的;告诉你,搬梯子登天——没门!……”
“小清,”说话的人叫梁鹏,镇党政办主任,小清堂哥,也是郑智最要好的朋友,今天是小清为鼓动丈夫去竞争学校教务处主任的位置,特意请来做说客的,他见小清太激动了,制止道,“有话好好说。——郑兄,你可以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但要不要为自己的抱负着想?不为自己的抱负着想,还得为小清思量思量呢!”郑智被这话击中软肋,低头无语。
梁鹏见他心思已经松动,又趁热打铁:“好,郑兄下了决心,事情就解决了一半——我们分析一下目前的敌我态势。”
“三个副主任里面,水平肯定是智哥最高!”小清见事情有了转机,又开始夸奖起丈夫来,“刘副主任快退休,基本已经出局;主要竞争对手是常胜。你们都是同学,也知道他的优势在擅长感情投资。”
梁鹏道:“感情就像风,今儿个是东风,明儿个可能就是西风!这样吧,晚上我出面在醉仙楼请田校长吃饭,你们俩作陪——咱们先把‘填不满’填满。”
“填不满”就是田校长,因其生得又瘦又小,所以得了一个这样的诨号。他也以自己瘦小,嘴边常挂句口头禅:别人廉政写在墙上,田某廉政是写在脸上!
梁鹏说完用征求的目光看着郑智。
郑智苦笑道:“你们将我推上船,又把跳板拆了,这时还看我干嘛!”
“那好,咱们船到江心拿稳舵,就这么定了。”
傍晚,三人早早来到醉仙楼。郑智人虽然来了,思想还是矛盾。他不是不思进取,只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抗争:宁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田校长如约而至。梁鹏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田校长,谢谢赏脸!”
田校长打着哈哈道:“梁大主任请喝酒,不来理岂不是不识抬举?”
“田校长这是骂我。”梁鹏笑道,“梅花厅请!郑智,通知小姐上菜。”
田校长似乎这才发现郑智,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原来郑副主任也在?”只这一眼,郑智就像当街给人剥光,拘谨甚至羞臊地呆在那,既没有回答校长的话,也没有给他们让路。田校长转头对梁鹏笑道:“我这个郑‘副’主任,业务上是把好手,可就是……哈哈哈……”趁这当儿,小清把郑智轻轻拽到一边,又是爱怜又是不满地盯了他一眼:“还愣这儿干嘛,通知厨房上菜去呀。”
四人上了楼,田校长和梁鹏推让了一回,最后自然还是田校长坐了上座,梁鹏和小清左右坐下,郑智坐下首,斟酒传菜。推杯把盏已过三巡,梁鹏道:“田校长,眼下学校教导主任的位置空缺,这对您开展工作不利吧!您心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啊?”田校长心里冷笑:“到底嫩了点,火候未到就想起锅了。”脸上却笑得灿烂:“合适的人选目前还不很明确,大家都有机会——我想这对学校工作倒不见得不利。”
梁鹏话锋一转道,“田大哥果然有领导艺术,您这主意——绝了!咱不说这一茬,老哥,知道世界上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美英联军攻打伊拉克呀!”梁鹏这一问,田校长还真有点云里雾里。梁鹏笑道:“不错!再考考您,这次美国攻打伊拉克有没有得到联合国的授权呢?”“美英联军绕开联合国攻打伊拉克,并没有得到联合国的授权。”田校长对时事还是很了解的。
“你说美国它咋就这样做呢?”
“这还用说,美国佬横,不讲理呗。”
“我看也不全是。美国开始还是极力想寻求通过联合国授权这条合法途径的;但联合国竟真把自己当老大,摆起谱来。小布什心说,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你联合国鸡屁股上插毛——算个什么鸟!还不是仰我鼻息,老子想打就打,看你能怎么着!还不就是抗议抗议,您干吼去吧,我听得多了。”
小清听了梁鹏这番指桑骂槐的话,暗叫痛快。
田校长心里恨声道:“小子,骂我哩——但还真骂得有理。总这样吊人胃口也不好。老话说,过犹不及。到时他们没了耐心,另辟蹊径,恐怕于我不利。”心念至此,又笑道:“我们当老师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不像你们政府官员,对政治分析得这么透彻。梁主任,我敬你三杯!”
喝过酒,田校长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主任对我们学校教导主任一职如此挂怀,恐怕不只是出于对我们学校工作的关心吧!这里没外人,有什么指示,但说无妨。”
“老哥真是个爽快人,佩服。那——小弟就直说了。我想给您推荐一个人。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到这时,郑智再不表态也不行了:“田校长,本人确实在学校教学管理方面有些想法。”田校长一听不高兴了:“你对我学校教学管理有什么意见,随时可以提啊!”小清急忙圆场:“我家小郑口讷舌笨不会说话,您别见怪。但是业务上,您前面也说了是把好手——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有能力又有事业心,相信他能成为您的得力助手的。”
“如果说业务强,那就是做副手最合适,当正职需要的是综合能力。这方面,郑副主任就……”田校长双眼死盯着小清,“梁主任,我说得没错吧?”
“田校长的话是有道理,”梁鹏道,“不过现在形势在变,国家已经开始大力培养专业型领导了。”
“再说,”小清补充道,“郑智这方面欠缺是因为没有锻炼的机会,只要田校长肯培养,相信他有这个潜力。”
“肯,当然肯!”田校长已有七分酒意,满脸精光暴射,“小清,我知道你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不像有的女教师,不识好歹,装得像圣女,好像陪领导说说话,喝喝酒,就失去了贞操似的。来,我敬你三杯。”
喝完这三杯,田校长就有九分醉意了。他左手搂住小清的肩膀,右手摇摇晃晃举着一杯酒,两张脸几乎要粘到一起:“这……这样吧,小清,只要你和我喝了这杯交杯酒,你老公的事就这么定了。小郑,可别小家子气哦!”
小清被田校长口鼻里呼出的馊泔水味熏得简直不敢呼吸,想挣脱又被田校长使劲搂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郑智哪里受得了,就想过去给他一顿老拳。梁鹏早看在眼里,抢先一步站起,将他死死按住:“田校长说得有见地!在我们政府部门,陪领导喝酒是荣幸的事。酒桌上有些小游戏,也是为了活跃气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当然,老师见的世面少,思想会更封建些!——服务员,拿俩英雄杯来!”服务员闻声送上来两个足可盛一瓶酒的高杯。
小清见堂哥向自己使眼色,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考虑到了丈夫的感受,话里有话道:“酒桌可以上逢场作戏——只是田校长说话可不能儿戏!”田校长放下酒杯,胸脯拍得震天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郑智知道两人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还是一万个不愿意,又恐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苦心,只得强忍着不发作。
喝过交杯酒,梁鹏趁势又灌了田校长几杯,填不满终于填满,当场瘫倒在桌子上。老板刚把田校长架出门,小清也“哇”的一声,将晚上吃得东西吐了个精光。郑智心疼地帮她捶着后背,茫然地看着梁鹏,质问道:“我们这又是何苦呢?自己作贱自己!”梁鹏道:“你就当小清在逗一条小猫小狗!别想那么多了,快扶我妹回家休息吧。为了你,她今天可是豁出去了。单不用你买,已经让老板记在我们办公室账上。”
郑智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黝黑地长发,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线,小巧的鼻子,红润而单薄的嘴唇,合理地分布在细嫩而略显苍白的脸庞上。胸部一起一伏,似在宣泄心中的怨艾。郑智又爱又怜,情不自禁俯下身去,深情吻住她的额头。
小清并没有睡着,她顺势抱住郑智,眼泪汩汩地流出。郑智慌忙帮她擦去泪水,不安地道:“小清,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我们不要争那狗屁主任了!”小清听这话愣了半晌:“镇长退掉订婚三年的未婚妻来追求我,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为什么?因为爱你的书卷气,爱你的清高。那时我和你一样守着‘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的超然。但是今天,小清为什么要求,甚至强求你走这条路?是现实,现实让我变得世俗了。智哥,面对现实吧,把我们的清高埋葬,那注定是一条绚丽的不归路。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迈出第一步,就只有勇往直前!”郑智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他觉得已经上了一艘船,不论自己往哪个方向走,都改变不了随船行进的事实。
两天后,田校长把推荐名单送到了镇党委,三个副主任都赫然在列。“老狐狸!先来个通吃,然后一脚把问题踢开,果然是名符其实的‘填不满’。”梁鹏在电话中骂道,“现在,主攻目标是镇党委来书记。告诉郑智,这次必须他自己去,我是他下属,不方便。礼品不可太轻,最好带上一份自荐材料——来书记还是有点文化的。”
小清知道这为难丈夫了,亲了一下他,笑道:“你就当是去赴一次讨厌的约会好了!”郑智木然地点点头。
材料不是问题,一个晚上,洋洋洒洒的万言《自荐书》就出来了。郑智小心翼翼装进大信封,心想它的份量应该比礼品重得多!
尽管踌躇犹疑,郑智还是坐上了进城的班车。他想着这几天经历的事,感觉自己越来越矮小,竟至于缩到一只蜗牛壳里,变成一只蜗牛,被人带到一艘航行在漆黑大海里的轮船上。船上的人不知几千几万,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因为带他们上船的那个人说了,目的地是一个人人都有官职的国度——只要将自己的灵魂卖出一部分,就能得到相应品级的官职。
只有郑智知道,这完全是一个阴谋。他刚才爬到那个带头人的舱里,看见带头人变成了一个青面僚牙、长毛巨趾的怪物。它那个随从也恢复了原形——一个绿皮红眼、勾鼻凸齿的小妖。小妖翻着血红的小眼,媚笑道:“恭喜大王,现在生意越来越好做了。”“是啊,想当官的人越来越多。”“可是,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是去做奴才呢!”“你不知道,这些人是宁愿做有乌纱帽的奴才,也不愿做自由的平头百姓——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早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敲开他们的脑壳,吸出他们的灵魂。”“无量寿佛,又有许多畜牲可以买到灵魂转世为人了。”“然后,这些转世的人又来卖灵魂买官,好玩好玩!大王,您这是万年的买卖啊!”
郑智想把听到的话告诉大家,但他是一只蜗牛,发不出一点声音。心急如焚中,他看到了田校长、常胜,似乎还有梁鹏……他越发着急,爬到一个人脸上,想用触须写出来,却被那人一把捉住,往墨黑的大海里扔去。他绝望地大叫一声,从极度惊恐中吓醒——兀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晚上,郑智买好礼物,按梁鹏说的地址找到来书记家。
看着闪耀着红宝石光泽的门铃键,郑智对自己说,按吧!
就在这时,郑智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他急中生智,又往上走了半层,躲在转角处大气不敢喘一口。这回,他算是切身感受到为什么‘打死不做贼’了。约摸一刻钟,那人出来了,哼着小调,一副轻松愉快、踌躇满志的神情。
郑智再次打起精神按响了来书记家的门铃。
一个保姆模样的妇女开了门。来书记坐沙发上看电视,专注地仿佛在参禅。
郑智记起梁鹏的告诫:话要简单明了,说完就走。他鼓足勇气:“来书记,我叫郑智,是中学教务处副主任。学校这次要提拔一位教务主任,田校长已经把我推荐到了镇党委,希望来书记能够批准。这是我的材料。”说完,郑智拿出《自荐书》,双手递给来书记。也不知道来书记有没有听明白,他接过《自荐书》随手放在茶几上——要命的是茶几上有茶汁!郑智自以为即有文采,又有实效,已经打动了自己,还想打动领导的《自荐书》,被暗黄的茶汁迅即浸没了!郑智的心隐隐作痛——被浸没的不是几页纸,而是为人的尊严啊。
“还有别的事?”来书记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他。
“没别的事了。”郑智把礼品袋重新拿起放到茶几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书记笑纳。”他也观察到来书记压根没看过自己一眼,担心他不知道自己送了礼,所以才想了这么一招。没想到来书记立刻黑下脸,将礼品往他怀里一塞,严肃地道:“郑智同志,提拔、选用人才是我们党委政府份内的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把东西拿回去,或许还有考虑的余地。”不容郑智分辩,将推他出门外。
郑智羞得无地自容,晕晕沉沉找了家旅馆住下,对着那些礼品狠狠骂道:“茅台啊茅台,郑智今生只闻其名,不知其味。今日你我初识,就让我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不喝你何以解我心头之恨!”
正想一醉方休,突然想起应该给小清打个电话。想到自己美丽可爱、温柔体贴的妻子,郑智的情绪平稳了一些。知夫莫若妻,了解情况后,小清知道丈夫这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柔声安慰道:“亲爱的,对不起,是小清让你受委屈了!如果你认为这真是一个错误,那么,我们放弃吧!智哥,你知道的,无论你贫穷或是富有,无论你成功或是失败,小清永远是你的!”听了小清这番话,郑智反倒觉得再难都不能放弃:“亲爱的,我现在还没有想到退缩,只是真的好想你!恨不能长一对翅膀,立即飞回你身边。有你温顺地躺在我怀里,所有屈辱和痛苦不过是一缕轻烟。感谢上苍将你赐予我,我愿意为你承受一切!”
“谢谢智哥!我也希望立即飞到你身边啊!其实,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帆风顺的,这些东西你不要太往心里去。智哥,如果还郁闷,可以找易友聊聊,别让小清担心。爱你,吻你!”
“我也爱你——你提醒得好,还真有点想老易呢。”
郑智挂通了易友的手机:“易友兄,忙什么呢?偎红倚翠、纸醉金迷;还是引吭高唱,歌舞升平?”
“寒碜哥是吧?凭我这猪头,偎红东施、倚翠无盐还差不多。”
郑智笑道:“猪头不要紧,只要钞票真。”
“少来这一套——你在哪,这时打我电话是什么情况?”
“在丰城旅馆。想你了,请你喝一杯,不可以么?”
“得!十分钟后,飞跃大桥一号涵洞大排档见。”
郑智到时,易友已选好座位:“咱话说前头,今天是你请客,我买单。”
“那哪成?欺负乡下人穷不是?”
“得,还别不服气,你就是穷!智兄脑子里有多少学问,我不知道;可荷包里有几个铜板,我可是一清二楚。”易友酒未喝,兴已浓,声音提高了八度,“小姐,一件冰啤,四个凉菜。”服务员笑盈盈地答道:“好哩!”
郑智笑道:“不争了,俗。跟你说实话,今晚上我压根就没想过要买单,不信你看我口袋里有一分钱不?”
“果真是穷生奸计。”易友大笑,“不过,我还要为智兄在欲饮一杯时想到我敬一杯。干!”
“我也要为易兄能招之即到敬一杯。干!”
说话间,两人已干了六七杯。
易友轻叹一声道:“在商海搏了这几年,有幸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同时也染上一身铜臭。智兄刚才说的那‘俗’字,今生是再脱逃不了了。不过话说回来,俗也不是有钱人的专利,常胜、梁鹏……谁又能免俗呢!
“就说常胜,这次为了提拔,到处烧香敬佛。见天上一趟我家,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唉声叹气。我劝他,何苦那样,当个副主任不也挺好吗!他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男人总得有点上进心;但我一个农民的儿子,想混出个人模狗样,除了可以比别人更不要这张脸,比别人更贱价地出卖这颗灵魂,还有什么办法呢?’
“再说梁鹏,那主任当得容易吗!整天价跑断腿、磨歪嘴、喝破胃,做得都是一些虚头巴脑没毛的事。领导今天说,共产党像太阳。他得说,太对了,万物生长靠太阳嘛。第二天,领导喝醉了酒又说,国民党像太阳。他又得说,太对了,六月的日头——毒辣着呢。俗不?我看比我还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易友这一席话,说得郑智很不是滋味。是啊,曾经,自己最瞧不起的就是为点蜗角微名、蝇头小利溜须拍马、斯文扫地的人——可是今天……“也许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人世间本来就没人能置身俗世之外而独善其身。”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都顺理成章;唯独智兄口中说出——这是你对普罗众生的慈悯吧。”
郑智就是有天大的勇气也不好再说了。
“说实话,你我虽然兄弟相称,但从学生时代起,你一直就是我的偶像。你待人诚恳,从不欺心;学习脚踏实地,厌恶弄虚作假;咸菜就饭乐天不忧;文质彬彬却不畏强暴。这就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我心里,你是我身边最后一股正气,最后一道亮光了。”
虚荣心让郑智抱愧接受了这番称颂:“这有什么呢,不过是遵循了做人的基本准则而已。”
“也许,这确实只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但要坚持这些准则,却绝非说说那么容易。世上有太多诱惑——功名、利禄、美色,哪一点都足以让一个人轻易放弃这些准则。见利忘义、损人利己;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两面三刀、背信弃义;重色轻友、争风吃醋。这样的人和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他们——也包括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何尝想过,自己已经违背了做人的基本准则呢!有时候我想,自己就像上了一艘船。”
“什么船?”
“一艘从清白驶向罪恶的大船。人出生都是清白的。一个清白的人才是一个心灵自由的人。当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做了损人利己的事后,就不再是个清白的人了;他的灵魂也就被送上了那艘永远不能回头的罪恶之船。”
“易友兄的意思,我还没有被送上那艘船?”
“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的例外!”
“那我是不是太孤苦了!”
“我记得你从前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难道智兄真的变了心?”
“难得你还记得这句话。屈子还有一句话也是我最喜爱的,‘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现在想来,这说明我还只到了‘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境地;距离‘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境界差得远呢!”
“什么时候智兄又开始研究佛学了?”
“我忘了易兄最讨厌这些佛呀道呀的,还有古文——你最喜欢的学科是物理,不错吧?”
“这些都是学生时代蒙昧无知信口开河;不过,我最崇拜的人确实是物理学家牛顿!”
“说起牛顿,你可能不知道。这位近代科学史上的巨人,到了五十岁的时候终于耐不住贫寒,为了两千英磅的年薪,放弃了科学研究,受聘为英国皇家铸币厂厂长。”
“有这回事?”易友难以置信。
“当然有。有知识的人向往财富;有财富的人向往知识!这本来也不足为奇。但是,”郑智幽幽地道,“我猜想他临死时一定后悔了!”
两人边谈边喝,有时自斟自酌,有时对干几杯。不知不觉,一件酒已底朝天了。两人都有三分醉意,看看四周,行人渐阑。
易友结了账,两人刚走到路边,一辆的士在他们身边缓缓停下,师傅探出头,微笑道:“二位打车吗?”
“服务态度这么好,不打都对不起了。”二人上了车,易友道,“先去丰城旅馆,再回紫星花园,给你五十,甭找了!”
的哥笑道:“谢了。找您二十。不然,我得叫您一声‘爷’。”
“嘿,这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还愣有不要钱的东西!”易友怪叫道。
“这位先生,嘴上积点德。我怎么就成东西了?”
“难道你还不是东西!”
“这是什么话!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有钱就能随心所欲!”司机猛一踩刹车,把五十块钱扔给易友,又从他手上抢过刚找的二十,“我今天还就是不拉了。你给我下去!”
郑智看这架式,劝道:“师傅,他多喝了两杯,别和他一般见识。”
“这种人,跟喝没喝酒没有关系,有俩臭钱,横惯了,以为天下人都得看他脸色。对不起,坐别的车去吧。”司机对郑智还算客气。
郑智只好把易友拉下车:“您啊,下来吧!”
“下来就下来,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不成?”
易友后脚刚着地,师傅猛一踩油门,屁股后排出一股浓烟。
易友大声喊道:“别跑那么快!我要投诉你。”
没想到师傅听到了,居然又刹住了车,探出头来:“记住了车牌号没有?——13750。”
郑智止不住大笑:“太精彩了!真是一堂绝妙的思想政治课!易友兄,这回知道我们工人阶级的觉悟有多高了吧!”
易友自己也觉得好笑:“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你以为是什么鸟?人家才是只自由快乐的鸟儿哩!这里不好打车,现在我们这两只笨鸟只有安步当车喽。”
“别呀,今天还就是要你看看钱的魅力。”
郑智无法,只好陪他等着,过了一刻钟,终于又拦到一辆。
“小伙子,气色不错啊,生意还行不?”易友一上车就侃上了。
“托您的福,马马虎虎!两位这是要去哪?”
“先到‘丰城旅馆’,再回‘紫星花园’,给你五十,甭找了!”
“哟,您是我大爷!”
两人在后面笑成了一团。
郑智回到旅馆,冲完澡已经是下半夜,还是一点睡意没有。一会儿是来书记把他推出房门;一会儿是田校长搂住小清;一会儿是态度迥异的两位的哥;一会儿是易友情真意切的话语;一会儿是常胜求亲靠友的嘴脸;一会儿是小清那双殷切的眼睛;一会儿是那叠被茶汁浸没的《自荐书》……
再说,小清接了郑智的电话,心里也是久久不能平静。她端详着结婚照里郑智英俊的面庞,思绪又回到了甜蜜的少女时代……
“来学校报道的第一天,刚放下行李,汗涔涔地,就在语文办公室门口跟他碰了个正着。自己进去,他出来。他比自己高半个头,两人目光相遇时,她明白了——这就是触电!当时,自己唯一的思维就是不应该这么狼狈地遇到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班里男生的梦中情人。虽然自己从不化妆,也不穿时装,甚至没有好好地做过一次发型,但那些男生还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并从此厌恶那些涂口红、穿迷你裙、高跟鞋和烫波浪头的女生。
“女为悦己者容,这话真不错;自己就是从遇见他那天开始注意仪容的。后来,不仅仅是惊异于他的外表了,丰富的学识、优雅的举止、得体的谈吐无不让人怦然心动。更让人着迷的是他的爱,那是一种博大的爱——爱生活、爱工作、爱同事、爱学生、也爱自己,他简直热爱一切——除了罪恶和丑陋。自己被智哥彻底征服了,开始疯狂地追求,在其她女孩艳羡的目光中,终于如愿以偿。
自己得罪了镇长调到山原初中后,郑智却因为连续几年毕业班教学成绩突出,爱才的老校长在已有两名副主任的情况下,还是顶住压力提拔了他。
一年后,欣赏他的老校长退了休,新来的田校长纯粹阿斗一个——亲小人、远贤臣。不屑于投机逢迎的智哥工作再也得不到认可,连教毕业班的机会都没了。去年职称评定,因为年终考评没有‘优秀’,‘中一’也泡汤了。
智哥啊,这是个“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的世道;清高,往往只能得到比庸俗更卑贱的待遇。好假龙而惧真龙者,岂止叶公一人?
小清想着这些年的甜美和愤懑,辗转反侧直到东方破晓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梁鹏打电话问小清什么情况,听完事情始末,他在电话那头大笑不止。
小清恼道:“有什么好笑的,笑我家郑智没用是吧!”梁鹏没理会小清的不满,还在一个劲地笑,直到完全笑顺畅了,方道:“岂止是没用,简直是弱智。你想,话既然已经说清楚,走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把东西拿出来?这不是生生扎他的眼么!”
小清道:“智哥说进去的时候来书记根本没看他,找来书记的人又那么多……”梁鹏直接打断她:“幼稚!告诉你,人一进门,手里提的什么东西,值多少钱,能办多少事,他早已了然于胸——这点能力没有还能当领导。如果他不要,一定是你要办的事不止值那个价;如果他不动声色,那就是认可了,办事人放心走就是。唉!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小清越听越觉得有理,忙问:“那还有补救的法子吗?”
“法子倒也有一个,只是郑智受了这番刺激,不知肯不肯再走一遭。”
小清说:“郑智的工作我可以做。只是昨天来书记已经拒绝过,今天还好意思再要吗?”
“真是嫁谁像谁,你也成一根筯了。昨天拒绝的是来书记,只要来书记不在现场,问题也就不成为问题了。唱‘双簧’可是领导和家属的拿手好戏。今天晚上来书记要在镇里开会,就是个好机会。不过,再去昨天那些礼物已经不够了,再买些滋补品和女人化妆用品。如果再施以‘美男计’,我敢担保,此行必定马到成功!”梁鹏笑道。
“少贫嘴,你才去施‘美男计’呢!我看你这个大主任也黔驴技穷了,连‘败战计’都用上。好,有情况再联系。谢谢你!”
再说郑智,似睡非睡过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头疼地要裂开,随便盥漱一番,正准备打道回府,接到小清电话,把梁鹏分析的原因和补救的办法说了一遍,少不得又是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郑智不忍拒绝,再次唯心地答应了。
晚上,郑智按小清的吩咐重新买了礼品,第二次来到来书记家门口。迟疑间,小清近乎哀求的话语让他抛开一切顾虑,再次按响门铃。
保姆记得这个漂亮男孩昨天刚来过,诧异地多看了一眼方通报了女主人。女主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穿一件考究的套装,似乎刚洗了澡,头发没有梳,只用个发夹随意一挽,没有化妆,却掩盖不住造物主精雕细刻的光华。面对这样一个高品位的女人,郑智忽然希望自己只是来认识一位新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屈膝苟求于人的!
来夫人也被眼前这个年轻人逼得眼前一亮,太英俊了!更要命的是他身上隐射出一股男子汉的英气,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两人互相怔了一刻,还是郑智先回过神来:“来夫人好!”
“你好,请坐。”来夫人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不自然地泛起一点红晕,“陈嫂,倒茶。”
“谢谢!不喝茶。来夫人,我今天来是……”郑智虽然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提及伤自尊的话题,但他更不想让小清失望,便简略说了一下。
来夫人马上知道了来意,亲切地说:“我一定会向来书记转达。你这么优秀,我想没有问题!”
忽然如此温暖,郑智感觉有些不自在,谢过起身准备告辞。
电光石火间,来夫人忽然产生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想挽留郑智再坐一会。她鼓起勇气道:“小郑,请留步!”郑智心里一惊,以为又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来夫人道:“再坐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
郑智没法,只得又坐下。来夫人亲自倒了一杯新茶给郑智:“先喝口茶。”她自己也深喝了一口,平复一下慌乱的思绪。
“对不起,也许太唐突了。”话匣子一经打开,来夫人就不允许自己有后退的余地,也不看郑智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得出你身上蕴含着的一股傲气,不是一个擅长巴结的人。送礼的人我见了千千万,可是一个手上提着礼品而眼神里没有半点媚态的人,这是第一次遇到。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傲骨铮铮的汉子低下桀骜不驯的头颅?”来夫人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才抬起眼睛看着郑智。
虽然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郑智就觉得来夫人是一个秀外慧中、诚笃可信的女子,但没想到还具备如此敏锐的眼光,句句话都说到自己心坎里。郑智别无选择,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来夫人专心致志听完,叹道:“能让你为五斗米折腰的女孩,一定是个人间尤物。小郑,应该痴长你几岁,能不能称我一声兰姐?”郑智道:“哪敢高攀?”来夫人道:“那我就叫你智弟了。智弟,弟妹是对的,男人必须要往高处走。站在高处不全是为了一览众山小,也为了给自己一个发挥才干的平台。平台很重要——韩信横扫千军,厉害吧?没有平台,连一个恶少都斗不过。至于如何爬上平台,就不必耿耿其中瑕疵于怀了。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既要有革命的原则性,又要有策略的灵活性么。”兰姐最后这句话让话题轻松了许多。
“屈蠖求伸的道理我懂。可是这样做仅仅只是瑕疵吗?不,它是生命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追求完美的人,不是圣人就是白痴!对不起,我这话说重了!”
“没什么,”郑智笑了笑,“我并不觉得白痴这个词有歧视色彩。兰姐,感谢您的厚爱,以后有机会再来受教,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等等。”来夫人从郑智拿来的礼品袋中取出化妆品,“这个姐留下了——作为小弟的见面礼;剩下的你带回去,可能还有用得着的时候。老来那边不用担心,有姐呢。另外,姐也要给你一个见面礼。”说完去卧室拿出了一部手机,“朋友送给我的,拿着。好马配好鞍,智弟仪表堂堂,挂个破手机不相称。”
郑智哪里能要。来夫人直接将手机塞到郑智兜里:“回去照直跟弟妹说,告诉她不要想太多了,我只是希望跟你们交个真心朋友。”
郑智到家的时候,梁鹏也在,见到郑智手上的东西,大惊道:“该死,这回你又犯什么低级错误了?”
“说出来你们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郑智将昨晚的奇遇一五一十说了,又把手机拿出来给他们看,款式新潮,色泽典雅。小清百思不得其解:“你那兰姐长什么模样,是啥性情?”郑智道:“眉清目秀,端庄大方。”
“这就怪了,”小清追问,“既然是端庄大方,为何对一个初次认识的男人如此抬爱?”
“我也奇怪。只是当时我感觉她是真诚的。至于什么动机,她说只是想真心交个朋友,其它我也不好妄加揣测。”郑真如实说道。
“你们当老师的,就是要当简单的事情想复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女都一样嘛。郑智长这么帅,女人喜欢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梁鹏说完觉得会引起小清的不安,又排解道,“但是小清放心,爱美有时跟爱风景一样,可以只是欣赏,不必一定要占有的。再者,郑智的品行你还不相信?——他若会动这个凡心,早已妻妾成群了。”
正在这时,那部手机竟响了。
“智弟吗?我是兰姐。你现在是不是到家了?好,把手机给弟妹,我有话对她说。”
郑智把手机给小清:“来夫人的电话。”
“您好,来夫人!我是郑智的爱人小清。”小清礼貌地道。
电话里一个轻柔的声音笑道:“小清你好!郑智有没有跟你说起我的事?……正在谈?好!我没有看走眼!智弟果然是个诚实君子。听了智弟的话,你一定要误会我——为什么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如此不见外。”
小清道:“没有误会您,只是有些纳闷。”
“是啊!俗话说:‘逢人且说三句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异性?也难怪你心存疑问。
“我还是先跟你说说自己的故事吧。我叫辛兰,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我老公那时是副总,他活动能力很强,想了很多办法终于调到行政部门,我随后也进了一家事业单位,目前也是副科了。我们的孩子已经读初中了,成绩一直很好。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经历过许多,但现在家庭很美满。
“现在说你最关心的话题——我为什么会对郑智青眼有加?从下岗职工的边缘到如今的顺天应命,我对现实有比一般人更深的认识。这个社会已经完全市场化,无奸不商的意识存在社会的任何阶层。只要有利可图,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要尊严、不顾廉耻。奇怪的是,无论人们为了生计、前程怎样互相倾轧,人性中向善的念头始终不会泯灭;我又是个做过文学梦的女人,对真善美更有天真的眷恋。见到智弟的一刻,我仿佛久困尘嚣中的人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这就是我欣赏智弟,不避嫌疑地袒露心扉的原因。弟妹,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原谅我的冒失吗?”
“智哥,你俩去买几个菜。梁鹏,今晚就在这家吃顿饭。”小清把他们支开,然后回道,“我理解。说实话,我曾经也正是被他这种特立独行的气质所征服;只不过,人归根结底还是要正对现实的,所以希望兰姐这次……”
“我已经把智弟的事跟老来说了。他答应加个名额上去——之前他已经答应了一个,好像是姓常的副主任。里面的原因大家都明白,就不要说破了。所以,智弟还要到教育局去找找人——兰姐只能帮到这了。”
小清欢喜道:“已经很感谢兰姐了!”
“既然认了我这个姐,就别客气。今天先这样,下次跟智弟一起来我家玩,也好让我领略一下弟妹的花容月貌。再见!”
挂了电话,小清呆坐沙发上,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头脑中忽地跳出一句古诗——悔教夫婿觅封侯。
梁鹏回来见小清这般模样,问道:“怎么了,难道她和你公开争夫不成?”
“现在倒没有,以后就难说了——现在是这种情况……”小清把来夫人的话对两人说了个大概,“你们先商量着,我先下厨去。”
郑智道:“没想到当个主任像西天取经一样难。”
“为什么难?这是价值规律决定的——这个位置就值得这样的付出。”梁鹏沉吟半晌,“只是教育局我也人生地不熟啊……”
吃饭时,三人又谈起这个话题。小清突然眼前一亮:“嘿,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智哥,我看这事基本能成。”梁鹏忙问是谁。
“我一个堂舅,打小喜欢我,还差一点成了我公公呢。他和潭局长共过事,是潭局长的老上级。虽然现在退了休,影响力还在。”
梁鹏听说退了休,先冷了半截:“现在人与人之间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你舅舅退了休,对潭局长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估计不会买他的账。”小清说:“不会吧,这么现实!我看他们两家平时交往还是很密切的,这点事,应该问题不大!”梁鹏道:“试试吧,目前也只有这条路。记住,这次去,如果你舅舅能让潭局长直接答应,自然最好——但可能性不大;……”小清骂道,乌鸦嘴!“如果不能,”梁鹏不理她,“至少要叫他引见潭局长。”“行。”小清信心满满,“智哥跑了两天,已是身心俱疲,明天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梁鹏走后,小清两口子偎在沙发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电视,一边闲聊。
“智哥,有件事,我还没敢告诉你。”
“什么事还不敢跟丈夫说?”
“你去丰城第一天,常胜打来一个电话。说他知道我们也在跑主任的位置,劝我们不要下太大的注,因为他已经搞定,免得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会吧!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
“还有更难听的话我都懒得讲呢。”
郑智唏嘘不已。
第二天下午,小清从堂舅家回来,没等郑智问起,一头扑进丈夫怀里,泪水早已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郑智又是怜爱,又是内疚,紧紧拥住她:“对不起,让你接二连三受委屈。我们算了吧!”
小清轻轻地推开郑智,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坚定:“智哥,后退,非但原来的努力付诸东流,所有委屈也只会成为他人的笑柄!这时候只有争取成功——成功者才不受指责。你知道这次舅舅为什么不答应带我去拜访潭局长吗?”
郑智不解:“我怎么会知道呢,难道和我有关?”
小清道:“不错,还就是和你有关。记得我们刚定婚时一次在我妈妈家吃饭的情景吗?全桌人竞相和他套近乎,只有你,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脸上自然就流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要知道,他虽然不是我亲舅舅,却比亲舅舅更受到尊敬的!你如此冷落他,岂能不耿耿于怀!吃完饭,他就对我爸说,你这女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堂堂正科级干部,哪里会把一个老师放眼里,明摆着是奚落你!”
郑智质疑道:“不可能。这么久了,他还会记得这样一件小事?何况当时我也没得罪他,只是没有讨好他罢了。”
“你哪里知道,对于领导而言,不讨好就是得罪。你听听他的话就知道是不是还在记恨这件事:‘想进步是不错的,但要凭真才实学,不能走旁门左道。再说我已经退休了,即使没退休,一个科级干部算个鸟大的官,哪能帮你什么忙?’当舅舅的人为什么要跟外甥女打官腔?还有,他如此突出‘科级干部’这个字眼,难道不是因为心里还放不下?”小清见丈夫难过,又反过来安慰他,“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其实他那种做派以前我也看不惯。我们还是跟梁鹏商量一下吧。”
“我本来没抱太大希望。”梁鹏电话里道,“昨晚就一直在想还有什么路子,还真想起一个叫马彬的党校同学。有次喝酒,他请了个姓萧的女孩出来,说是潭局长小姨子,很肯帮人——就是不知道潭局长有没有换老婆。”梁鹏开了个玩笑,“我现在就联系他。”
一会儿,梁鹏说联系好了,明晚先请她吃顿饭,郑智作陪就行。
一夜无话。
第二天,郑智和梁鹏早早来到丰城“悦来酒家”恭候。准六点,客人到了。小萧看到郑智,眼睛一亮:“好帅!”马彬笑道:“不帅我也不敢介绍给萧总啊。”说得郑智不好意思。梁鹏料定今天的事已成了八分。
小萧是个极爽朗的女子,几杯酒后,笑道:“彬哥,今天请我吃饭,不会只是为了给我介绍这位帅哥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该倒出来了!”马彬把郑智的情况说了,希望小萧能帮忙。小萧大惊:“怎么不早说?马哥,今天这事怪你,晚上单你买。”梁鹏急道:“买单事小,萧总,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小萧道:“你们学校是不是还有个姓常的副主任?他早几天委托人找我办这事,我答应了,而且已经向我姐夫推荐了他。”梁鹏不死心,也顾不得婉转了:“常胜给你多少,我们……”小萧坚决地道:“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有自己行事的规则,讲究一个信誉。郑哥,这次我是真的爱莫能助,但是以后如果还有用得着小萧的地方——一句话。对不起了,我罚酒三杯。”郑智忙道:“不用。又不是你不肯帮,是别人捷足先登了。”梁鹏见如此,也只得道:“买卖不成仁义在。郑智,我们一起敬萧总三杯!”“不会吧,喝我的酒这么豪爽!”小马夸张地叫道。
小清听他们说完,叹息道:“真是棋慢一着,满盘皆输。看来常胜所说不虚,他确实做了许多工作。”
梁鹏沮丧地道:“难道就这么认了?”
“我看不必如此丧气,事虽然没成,却也增长了许多阅历。”郑智勉强笑道,“而且用事实证明了,我郑智就是当老师的命。”
二人也只是无语,找不出更合适的话。
傍晚,郑智拉小清一起去镇子外散散心。太阳刚下山,晚霞染红了半个西天,映得大地上一切都金灿灿的。晒谷坪上,稻谷刚刚收起,顽童们趁着它的空旷,放开脚步尽情地追逐打闹,吓得寻食的母鸡不时带着鸡仔“咯、咯、咯”地夺路飞逃。机耕路上,农夫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归,任卸下犁铧的水牛轻松自由地踱着方步,听它们偶尔仰天“哞、哞”两声,亦不管它是何用意。一派热闹、祥和、生机勃勃的景象!
“郑老师好!”迎面过来三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一面问好,一面退旁边给他们让路。“你们是?”郑智不认识这几个孩子。孩子们答道:“我们都是初二的学生。”郑智从来都是教高中,奇怪他们怎么认得自己。“全校学生谁不认得郑老师啊?”他们笑道,“您是我们仙乡中学最好的老师!郑老师再见。”
看着孩子们灵动的背影,郑智眼眶湿润了。小清见此也是心潮起伏:“或许我们真的错了?要不,我们顺其自然,就过一点自己的小日子!”“如果你不觉得委屈,那当然好!”“有智哥爱着,小清永远不会委屈。”这晚,小夫妻睡了一个久违的安稳觉,直到日上三竿,方被一个电话吵醒。
电话是兰姐打来了。郑智把两次找人的经过说了一下,还安慰她道:“我跟小清已经想通了,当一个普通老师也没什么不好。”“智弟不要灰心。”兰姐道,“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发现了新情况。昨晚无意看到了你的《自荐书》,”——她不敢说是在垃圾桶里发现的——“觉得这份材料很有价值,有眼光的领导一定会赏识的。正好我认识分管教育的曾副书记身边一个人——我先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把她约出来。”
十几分钟后,电话打过来,说约好了,叫郑智重新打印一份拿出去,最后道:“现在办事没有空口说白话的,我的意思是准备好五千块钱辛苦费——到时见机行事。”
郑智不肯:“五千块可是我半年的薪水啊。”小清沉吟了一会:“孤注一掷吧。再者,兰姐不是说见机行事么?”
下午,郑智再次坐上进城的班车。这是一辆老爷车,车子颠簸得厉害。郑智迷迷糊糊正想打个盹,却看到很多人争先恐后朝一个方向涌去,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带入了这股人流。人流似乎又上了原来那条船。
船上的情景比上次更热闹,好像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个个笑逐颜开、弹冠相庆。
大家知道就要到达目的地,为了避免上岸后可能形成的混乱局面,都强烈要求提前订购官衔。
那个青面僚牙、长毛巨趾的怪物,此刻又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它正在柔声细语地安慰那些性子急躁的人们,叫他们排好队,不要挤轧,这次准备了足够多的官衔。那个绿皮红眼、勾鼻凸齿的小妖也变成了温文尔雅的中年书生。他坐在一个开窗的小屋里,等着出卖灵魂的人把头伸进窗口,用一根极细的针管插入他们的脑壳,吸去预售的灵魂,然后交给他们一张不同品级的官阶凭证。
被吸去灵魂的人自我感觉并没有什么异样,反倒觉得十分畅快!不像在人世间,想出卖一点灵魂还得遮遮掩掩,好像那是什么丢脸的事一样。
这时有人大声提议:“我们以前太懦弱了!我建议,将来成立一个‘无灵魂’者协会。向全世界宣告:不要灵魂是人的神圣权利,任何国家、组织和个人不得禁止和歧视。”许多声音说:“坚决赞同!其实,没灵魂也就那么回事,照样吃饭睡觉。”有个声音道:“反对!我认为是饭吃得更香,觉睡得更甜!大家说是吗?”“是!太是了!”全船都在欢呼。
说时轮到常胜。小妖问卖多少。常胜道:“一不做,二不休。全卖了。”小妖兴奋地道:“好哩,又是个一品大员。”郑智隐约还记得上次后舱听到的话,听常胜说要把灵魂全卖了,奋力冲到前面,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朱笔:“你留一点吧!”常胜一看是郑智,嘲笑道:“怎么,你也来了?我还以为郑老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呢!原来是个伪君子——你倒真要留一点,好继续当你的狼外婆。”郑智不顾常胜耻笑,大声疾呼:“不,不要!没了灵魂我们会成为任人宰割的奴隶!”然而,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们兴奋的声浪里。“罗嗦什么,快卖啊。”后面的人见郑智磨磨唧唧,不耐烦地骂道。郑智想逃,可是四周挤挤挨挨都是人,根本无法挪动一步。惶急中,小妖已经拿起了针管:“上了这条船,哪有不卖的道理!”“完了!我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了。”郑智绝望地大叫道。
“郑老师,醒醒。”
郑智睁开眼,窗外依旧阳光明媚、生机勃勃,车上的人们也个个精神饱满、神采奕奕,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认得叫醒自己的是位学生家长,不好意思地道:“这两天太困了——去城里办事?”
“还不是闺女中考没发挥好,高中差了两分,去找她宣传部的姨夫想想办法。”
郑智无语,下车径直到了来书记家。兰姐见郑智萎靡不振的样子,心疼得慌,拉他坐下,问他想喝点什么。
“我不渴。”郑智道,“兰姐,你说的那人是谁啊?神神秘秘的。”
“她叫小红,等等也会来。”兰姐道,“先吃饭——今晚姐亲自下厨,炒几个好菜给你补一补。”
一会儿小红来了,竟是位妙龄女子。染了一头浅棕色碎发,着一身浅红色齐膝套裙,穿一双简洁地水红色凉鞋,没有穿丝袜,裸露着线条优美的小腿和修理得工工整整地脚趾,斜背着一个浅紫色的坤包,五官清秀,皮肤白晰,身段苗条。
“你好,”郑智倒了一杯茶给她,“请喝茶。”小红架起二郞腿,道:“对不起,我不喝茶。麻烦来杯咖啡,少放糖。”郑智从来没泡过咖啡,窘得手足无措。兰姐听到了出来解围:“这差事非得本大姐亲自动手不可,他哪里知道大小姐的口味!”
小红喝了一口:“兰姐,这位就是你说的表弟?”
兰姐道:“不错,他的事还请你多费心。”
“不对吧,应该是你‘亲’弟弟才对!”小红说“亲”字的时候别有用心地重,“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兰姐,艳福不浅啊!看他刚才那窘态,纯得让人流口水。进屋后连正眼也没敢看我一眼。想我小红到哪不是男人目光的焦点,几时受过这种冷遇!”说完还坏笑地盯住郑智。
兰姐笑道:“积点口德吧,人家是良家子弟,架不住你这泼言刁语的。”
郑智忙道:“兰姐,没关系!小红姑娘喜欢说笑,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小红哂笑:“兰姐虽然懂得怜香惜玉,可惜‘亲’弟弟不领你的情。我说郑老师,是不是看到我比你兰姐年轻漂亮,移情别恋了?哈哈!”
这次郑智是真窘住了。
兰姐笑骂道:“别没个正形——过来厨房帮帮忙。”
晚餐菜虽然不多,但都很精致。小红吃了几杯酒说有事要先走。兰姐示意郑智把钱拿出来。小红直接将钱放进了坤包,又伸出一只手。郑智不知何意,一时愣在那儿。小红好笑:“握手告别啊!”——郑智慌急握了一下——“怎么不吻一个?哈哈……不开玩笑了——材料我一定会帮你送呈曾书记;至于能不能打动他,就看你的造化了。祝你好运!”又乜斜着眼睛对辛兰道,“兰姐,这么纯情的帅哥现在是珍稀物种了,你可要看紧,小心哪一天本小姐横刀夺爱哦!”
兰姐笑道:“走你的吧。”
小红出了门,郑智问道:“兰姐,这小红到底是什么人物?”兰姐道:“底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本事肯定是有的。有她出手,咱们只需静候佳音。智弟,今天他们都不在家,你陪姐多喝几杯,晚上就不要去旅馆住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过了一个多星期。小清夫妇在家一边看电视,一边谈论小红的事。
“按理该有消息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那个小红,兰姐也不知她的底细,该不会真是个骗子吧?”
“看她做派倒绝非泛泛之辈。”
“如今骗子本身就非泛泛之辈。”
聊着郑智手机响了。
“智弟,想姐了吗?”这句话声音压得很低,随即恢复了常态,“你把电话给小清。”
小清接过电话:“我是小清。真的?……太好了……谢谢兰姐!”
“智哥,我们成功了!”小清放下电话,激动地抱住丈夫,“兰姐说,曾副书记看了你的《自荐书》,非常欣赏,说是个难得的人才,以后还要重点培养呢!还有,五千块钱也退回来了。据兰姐说,小红见曾副书记那样赏识你,连辛苦费也不敢要了。”
“是吗!”郑智兴奋了一秒,立即想起这段时间的种种遭遇,“可是,你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
“别这样说。为了智哥,小清付出再多都甘愿!”小清忍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再说,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是的,过去了。”郑智心颤悸了一下,深情吻住小清:“智哥发誓,心里永远只有小清一个!”
这时田校长打来电话祝贺,并说学校在醉仙楼摆了一桌,晚上大家喝个痛快。
从醉仙楼出来,郑智已然成了醉仙,小清梁鹏一左一右搀扶着。
“人真是难以理喻!按理,现在最恨我的人应该是常胜,怎么反过来他对我特别殷勤?且田校长也热情得异常。梁兄,尔乃斫轮老手,说说看,是何道理?”郑智虽然口齿不清,还是酒醉心明。梁鹏说:“听田校长话外音,这次提拔你是哪位常委的意见。你别看他们平时老三老四,这样的大领导可是连面也照不着,说不定还指着你日后帮他们牵线搭桥呢,能不热乎有加么?”
正说着,郑智手机响了。
“谁呀?……易友兄,……给我道喜?!呸!你这时肯定在心里啐我:贞妇白头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我喝醉了?没有。我这是晕船呢!……晕什么船?你糊涂,我现在正和你在同一条船上呢!……我糊涂?我不是和你同一条船,是一条乘风破浪驶向理想的大船?借您吉言!”
责任编辑:江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