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勇英:向阳花
1
我的父亲,出生于1940年,今年81岁。我一直想为他写一篇文章,一直没有写。因为,他实在是一个过于普通的人:在家里,他的光芒被我的母亲遮住了;在单位,他的光芒被别人遮住了。
为减轻家里负担,父亲18岁应征入伍,复员后分配在收容遣送站。在一位热心人的撮合下,他娶了我的母亲。从此,他的命运就和这个勤劳吃苦、泼辣敢为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父亲比母亲大九岁。我的母亲生于1949年,跟新中国同龄。这多出的九年并没有让我父亲占到什么优势,相反,父亲处处让着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女人。母亲年轻时长着一头乌黑卷曲的头发,在别人眼里,她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能干,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事实上,凭着她泼辣的性格,奶奶和父亲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奶奶每个月要靠父亲工资里匀出几元钱零用。俗话说,吃人的嘴软,用人的手短。因此,每当碰到母亲发狠话,奶奶就走到一边做事,一言不发。
奶奶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含辛茹苦,靠给别人当奶妈拉扯大三个儿子。父亲和两个叔叔都是性格温和敦厚的人,不喜欢与人斗狠。可惜天意弄人,他们仨的媳妇,一个比一个厉害。有的厉害在嘴上,有的厉害在心里,都是不肯吃亏的主儿。
在我模糊而缥缈的记忆里,父亲经常出差。年幼的我喜欢他出差,更盼望他回家。因为每次出差回来,父亲都会带回一些好吃的食物。比如奶粉、金华火腿、未成熟的青皮的香蕉、大白兔奶糖、酥饼。在那个物质缺乏的70年代,这些零食给了我意外的惊喜,也让我有了向小伙伴炫耀的资本。
父亲年轻时身体健壮,因为当过兵,他身体底子很好。母亲常说他身上有三把火,大冬天贴着父亲睡觉,就像靠着火炉,一点都不觉得冷,有时还热出汗来。我相信母亲说的话,因为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很温暖。
住在收容遣送站上面的时候,我会跟父亲去他上班的地方,那大门紧闭的大院里,我常常看到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男人,也有女人。对这些愁容满面、无所事事的人,我满怀同情。年幼的我永远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离开家乡和亲人,呆在这高墙大院内。这里也会有一些衣衫褴褛的儿童,他们忧郁的眼神常常让我手足无措,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我可以呆在父母的身边,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份完整的爱。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调到邵武酒厂当仓管员。至今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调去做这份工作。可是,我觉得他是一个合格的仓管员,他把仓库的每样东西都归置得很好,对每一个来领物品的人都十分客气。我常常喜欢跑到父亲的仓库去,那是我的乐园。我在那里跟小伙伴玩捉迷藏,有时也会偷偷地从缸里抓一小把的白糖、红糖和豆饼吃。父亲养成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嗜酒。父亲不忙的时候,会踱步到车间去看工人们酿酒。工人们一看到他来,总是客气地招呼:“老黄,来了。”拿起舀酒的勺子,舀出大半勺酒递给父亲。父亲也不客气,顺手接过,几大口就喝下肚,抹抹嘴,说声谢谢,随即离去。
父亲人缘好,脾气好,厂里一些人有红白喜事,或者是三五好友的日常小聚,总会叫上父亲。父亲性格耿直,喝酒从不作假,也不会什么套路,大家敬一杯,他就喝一杯,一来二去,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母亲看到一身酒气、颠颠倒倒醉酒回来的父亲,总是非常生气。因为忙碌了一天,晚上本想好好休息一下,结果,她不仅要照顾我们三个孩子,还要照顾醉酒的父亲。她一边痛骂一边为父亲脱衣洗脸,父亲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只顾倒头大睡。第二天醒来,母亲依然要数落他一番,他自知理亏,也只是尴尬地笑笑,从不接口。
父亲对我极好,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懂事、听话,爱读书,所以他几乎从不打我。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打了我一巴掌,几乎把我打聋,被我母亲痛骂半晌,从此他再也不敢对我下手。童年时,我得了肾炎,父亲到山上采金樱子的叶子,捣烂用纱布滤汁让我喝。一碗绿色的汁液实在难以入口,他舀上一勺白砂糖放在旁边,哄我喝。喝了一段时间的草药汁,我的身体慢慢恢复回来。
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个什么都会的英雄,会治病、会修理各种物件,会讲故事。父亲还是我们三个孩子和母亲的保护神。那时母亲在棉纺厂上班,怕黑的母亲不敢天没亮独自走小路,父亲就带着我跑步送母亲去上班。我10岁时,家里买了收音机和缝纫机。每天中午,我就守在收音机旁听长篇小说或评书,母亲在一旁车我们三个孩子的衣服裤子,父亲躺在床上午睡。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段很美好很安宁的时光。
对我们三个孩子,父亲也不轻易责罚、打骂。有时我们几个孩子考试成绩不好,或者是在外闯了祸,只敢偷偷地告诉父亲,不敢对母亲说。母亲是一个暴脾气,她火气上来,打起人来那叫一个狠,连父亲都拦不住。记得有一次我的大弟闯了祸,被母亲吊在屋梁上,用棍子抽,我在旁看得胆战心惊,父亲在一旁小声地劝,母亲却丝毫不听。知道母亲性格如此,父亲有时也会替我们瞒下一些过错,不让母亲知道。
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似乎掉了个个,母亲严厉,父亲慈爱。
2
我读高一的时候,父亲调到市公安局拘留所上班。我们家就安在拘留所旁边的三间红砖房里。屋前空地被母亲开垦为菜地,父母都会种菜,种出的菜叶大果茂,常得到邻居们的称赞。有时菜吃不完,母亲会拿一些送给邻居们。她擅搞人际关系,父亲对这些人情世故并不在意。
在拘留所上班,父亲主要管理财务。他对犯人和探视家属都很好,从不轻易呵斥。他们见了总是客气地叫我的父亲“黄干部”。犯人家属有些什么衣服、食物要带进去,也常常托付给他。在他们眼里,父亲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在非原则问题上,向来有求必应。我的父亲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他受不了别人哀求的目光和话语,也许这种性格,也为他日后在大弟错误上埋下伏笔。
母亲从棉纺厂办了病退,上街做小生意。天不亮,她就将煮好的花生脚踏三轮车到小摊上去卖。母亲很有生意头脑,知道什么好卖,什么挣钱。她一心忙生意,就苦了我们这些孩子,我们经常放学回家没人做饭吃。父亲不仅要帮母亲煮花生、割板栗,收摊,还要在下班后回家烧菜。他的厨艺很差,煮的菜并不可口,充其量只是果腹。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孩子也没有其他的要求了。
奶奶土改时分的房子被火烧了,她无处安身,只好住到我们家。我们有三间平房,一间厨房。一间给奶奶住,我和两个弟弟挤一间,父母住一间。对奶奶的到来,我是欢喜的。奶奶为人和善,小时候,我和弟弟经常跑到她家,那里有菜园和枣树、无花果树、柚子树。每次去,我们都不会空手而归,奶奶总会在我们的口袋里塞上一些吃食,或是一两角的零花钱。
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可是母亲的暴脾气彻底打破了我想要的平静生活。
母亲本就对父亲每个月匀钱给奶奶心怀不满,现在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那不满的火焰仿佛被浇上汽油,熊熊燃烧。奶奶用电她不高兴,用水她不高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她不高兴,不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她还是不高兴!
她们之间的斗争不断升级,从小吵到大吵,争吵不断。父亲,始终不能旗帜鲜明地支持我奶奶,尽管他心里对我母亲的行为颇为不满。
终于有一天,奶奶因为母亲把她做饭的炉子掀翻了向父亲告状。父亲一听,脸都气白了,冲母亲吼:“你这个人,做人太过分了!”母亲没有被他的吼声吓退,相反,她挺起了胸脯,理直气壮地说:“你再不把你的母亲赶走,我就走,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母亲的话像一把寒霜撒在父亲的身上,浇熄了他的怒火和声音。作为一个恋家的男人,他深知母亲在家里的重要地位。先前跟父亲吵架,母亲总是一扭屁股跑回娘家,父亲是熬不了两天就灰溜溜上门把母亲接回来。
母亲的坚决让父亲彻底服软了,他想:他不能让三个孩子没有母亲照顾。他只能在啤酒厂附近基本废弃的平房为老母亲租了一间房子,将我奶奶接了过去。我的母亲彻底打赢了这场婆媳战,因为在这个家里,出力最多的是她,所以,她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奶奶走后,父亲和我经常会去看她。在父亲心里,他的母亲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他深深为自己不能赡养母亲而羞愧;在我心里,奶奶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对我们几个孙子、孙女都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她从来都是想着我们,留给我们吃。
世间的事情,有时你很难想明白。有的人单看挺好、很善良;可是两个人凑在一起,却是一大堆的问题。
奶奶走后,日子恢复了平静。母亲照样早出晚归做小生意,赚的钱供我们上学;父亲除了上班,照样浇菜、烧饭。对他来讲,日子就该这样过:一家几口人在一起,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是彼此温暖,互相依赖。
奶奶和父亲都是基督教徒,父亲的信教完全是受了奶奶的影响。大二回来,奶奶给过我一本圣经,我读完了,可是我还是没有成为一名基督教徒。对我来说,圣经的故事很有趣,但是接受信仰则是另外一回事。奶奶和父亲不会强迫自己的子女信教。他们会在你的面前提到自己的宗教信仰,也会给你讲一些动听的圣经故事,但是他们不会说:孩子,你必须信教。
我待人宽容的态度是从奶奶和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我认为最好的教育就是潜移默化:让你知道什么是好的,但不强求你必须照做。给别人思考、判断和选择的机会很重要,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他自己的。
我父母的一生,为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争吵过,很多事情过去了就翻篇了,唯有一件事情一直过不去。母亲认为,父亲对大弟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没有原则的仁慈害死了他。
3
高中毕业后,大弟开始混社会,他靠做木头生意挣了一些钱,也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他属狗,是一个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盲目的义气害了他,他对朋友过于信任,不相信别人会害他。一个朋友拿毒品给他吸,说那是好东西,少吸一些没有关系,他相信了,于是就此被困。细心的母亲发现了他躲在厕所吸毒,急疯了,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希望父亲可以管教弟弟,劝他迷途知返。粗心的父亲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说了大弟几句。被毒品困住的大弟哪里是几句话就能拖出泥沼的?他通过各种途径吸毒。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跟几个舅舅商量,将大弟送去戒毒所。
舅舅们策划了一个精心的骗局,父亲亲自将大弟铐上,将他送往异地戒毒所。一路上,大弟拼命哀求:“你们放了我,我保证不再碰毒品了。”几个舅舅铁了心,无论怎么哀求都没有松开镣铐。
大弟如果能够好好在那戒毒的话,也许还能活下来。可是他写信给父亲母亲,哀婉诉说环境的种种艰苦,让他们接他回家。父亲居然心软了,他同意母亲将大弟接了回来。这一场艰难的戒毒之战彻底宣告失败。
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母亲打来电话,她连哭带喊地说:女儿,你赶快来医院,你大弟死了!
接到电话,我整个人都懵了!在市立医院的大厅中,我看到了趴在大弟身体旁嚎啕大哭的母亲。那时,只有她独自一人,我的父亲不在她的身边。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了解了弟弟走向死路的经过:他在一家公厕注射毒品,突然就倒在地上。市民发现了他,赶忙拨打120,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可是他的呼吸停止了!他死了。
大弟的死对母亲打击很大,她经常数落父亲,说父亲没有尽到管教和挽救的责任,是他害死了大弟。父亲总是垂着头,沉默着,并不回应。他一定也在自责,如果当初没有同意把大弟接回来,也许他还活着。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我的大弟是真的死了!那时,他的儿子才5岁。
大弟死的时候,父亲没有掉一滴眼泪,而这也成为母亲记恨父亲的一个理由。其实,我知道,在父亲心中,他一定流了很多眼泪。失去一个健壮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男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和女人完全不同,他们的感情更像冰山,三分之一在水面,三分之二在水底;而女人的感情,全部都露在水面上。
我一直尝试理解父母婚姻得以维持的原因。他们相差9岁,我的母亲18岁,还是一个瘦小的、面色无华的女孩,嫁给了27岁的父亲,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他们更多是以一种争吵的方式交流。他们还是从未想过离开彼此,因为三个孩子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从此,我的母亲在前面掌舵,我的父亲在后面跟随。
父亲没有什么别的兴趣爱好,除了喜欢喝点小酒。在酒厂的时候,有一次他到同事家喝酒,过了十点还没有回家,母亲冲到同事家大闹,把桌上的碗筷都摔了,主人脸都气绿了。从此,母亲泼辣性格就在酒厂传开了。厂里的同事都不敢轻易请父亲喝酒,还常常拿这件事来打趣父亲:老黄,老黄嫂这暴脾气,你怎么吃得消啊!父亲听了,也不恼:她那是担心我呢,你们知道什么?!这叫有人疼。
父亲是比较高大健壮的,他是一个老实人,有深入骨髓的善良。我们家住在拘留所宿舍的时候,一个远方表姐因为受不了丈夫的家暴,想离婚,怕丈夫纠缠不清,于是躲到我们家来。她嘴很甜,人也长得漂亮,见了父亲就喊“舅舅”。父亲哪里见过这阵势,好说歹说,说服母亲把表姐留了下来。表姐在我们家住了大半年,还到大学看过我,她跟丈夫复婚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母亲还经常有意无意数落我的父亲,说人家两个口子的事,你瞎掺和,现在人家又是一家人了,哪里还记得你?父亲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做声。
大弟死亡的消息,我们不敢告诉奶奶。父亲将她安置在啤酒厂之后,她一直一个人生活。我们这些孙子、孙女经常会去看她,给她带一些好吃的。父亲也经常去看她,给她带菜、带米,陪她聊天。基督教信仰救了她,她不因母亲对她做了不仁义的事情而心怀怨恨。她相信一个好人死了会上天堂,一个坏人死了会下地狱。
每次去看望奶奶,她都会跟我聊到她的信仰,父亲倒是跟我聊得很少。2004年的某一天,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此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十几天之后,她平静地走了。我得到消息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具干尸。我没有哭,我想,她已经去了天堂,我不需要为一个去了天堂的人哭泣。我的父亲也没有哭,我想,他的想法一定跟我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信仰的人是好的,至少他们面对死亡的时候,不会心生恐惧。奶奶出殡的时候,她的基督教姐妹站成一排,为她唱圣歌,场面让人感到很美好、平和,没有常见葬礼上的纷乱和悲伤。
奶奶去世的时候,母亲也有在现场。她忙着处理一些现场杂乱事务,这是她擅长的。场面上的事,她都能处理得很好,但这并不代表她喜欢奶奶。事后,父亲在谈到母亲和奶奶的关系的时候,总是唏嘘。他说:你的母亲其他都好,就是脾气太坏,心眼太小,容不了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充满了无奈。
婚姻中,母亲主外,也主内。父亲更像是润滑剂,总在尝试缓和一些看似尖锐的关系,比如婆媳关系、母子关系、母女关系,但他的尝试收效甚微。在节俭这一点上,父母的意见惊人地一致,他们节约每一块钱。他们这辈子吃了无数的剩饭剩菜。他们常说:你们这些孩子没有过过苦日子,总是大手大脚。钱是节省下来的,要会挣钱,更要会省钱。
父母家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有父母、我的儿子和小弟的女儿。照片上,父亲母亲身体健壮,两个孩子活泼可爱。如今,我的孩子去了天堂,父母年事已高。时间没有放过谁,衰老和死亡都终将到来。
4
2009年8月,我的孩子突然咳嗽、发烧,我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开始整晚的咳嗽,甚至无法入睡,我带他去拍CT,CT结果出来了,肺部有阴影,医生经过复查,说,是淋巴癌。
化疗结束,我费尽千辛万苦将身体虚弱的孩子带回家,同时生病住院的父亲已经出院。他和母亲到家里来看我的儿子,看到饱受疾病和化疗药物摧残的外孙,我的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喃喃自语:回来就好,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这次化疗后,我又带孩子到福州化疗了7次,放疗1次。最后一次放疗加速了癌细胞的扩散,回家不久,我的晨子就不能吃下食物,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胃部、食道,我不得不将他送到市立医院的肿瘤科。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我晚上在病房陪房,他常常痛得用头撞墙,即便是隔一两个小时注射的杜冷丁也缓解不了他的疼痛。白天晚上不间断的连轱辘护理,我身体和精神都几近崩溃。
父亲中午来给我送饭,陪孩子一两个小时,这是我唯一能够回家休息的时间。孩子的父亲也会过去陪一下孩子。可是,我不在,孩子就心神不宁,不停地找我。
他给我打电话:妈妈,你快点过来陪我,你不在,我觉得很不安。
我说:孩子,妈妈在也救不了你,妈妈已经撑不住了。
我知道这样说很残酷,但是这是事实。一个月下来,孩子先是食物不能吃,到最后,水都不能喝。他的食道全部被疯狂扩张的癌细胞占据了。到死去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具骷髅,身上没有一点肉。
还有什么比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怀里更残酷的事?我竭尽全力挽救他,耗尽金钱和精力,可是,我救不了他。在临死前的几个小时,他还对我说:妈妈,我想化疗,我想活下去。求你,救救我。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以为我能够救他!看着他渴望的眼神,我只能去找医生。
我对医生说:孩子要化疗,求你救他。
医生说:你知道这没有意义,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我说:我知道,可是孩子不知道,他想活。
于是医生给孩子开了化疗药。药物除了加剧他的痛苦,并没有任何的作用。面对强大的癌细胞,我和医生都无计可施。
中午大概十二点半,孩子停止了呼吸,他死不瞑目,我为他合上眼睛,然后给他擦身、换衣服。此刻,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母亲还没有送饭来。
我冲出去找医生,对医生说:我的孩子走了。
我给母亲和丈夫打电话,说晨子走了。
我不敢呆在病房,不敢面对孩子的尸体。他那饱受疾病折磨的、只有一副骨架的身体,让我怎么面对?!
我的父亲、母亲和丈夫都来了,母亲开始嚎啕,我说:妈妈,不要哭,让他安静地走,你这样会让他放心不下我们。
父亲没有流泪,此刻,我也没有。我的丈夫流泪了!
我的眼泪似乎早就流干了。从孩子生病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流泪。还有那些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我都在流泪。有时,我会在家中没人的时候关起门来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此刻,我要让我的孩子毫无牵挂地走,我不能哭!
父亲看到我在劝母亲,也劝母亲不要哭。他说:现在好了,晨子不要受苦了。他去了天堂,那里没有痛苦。
在那一刻,我需要信仰,我需要相信我的晨子真的是去了天堂,那里真的有长着翅膀的天使张开双臂迎接他。
当天,我就把晨子送去火化了。我看着他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裹尸布太短,他的双脚一直露在外边。后来,他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孩子走后,有时我会跟父亲聊起他。我说:晨子很善良,临死前他爱发怒、生气,他是故意这么做,给我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让我们以后不要那么想他。
我还说:晨子跟我的母子缘分到尽头了,所以他就要走了,这是留不住的。
父亲说:是啊,晨子是一个好孩子,我们都知道。一个人要走是留不住的,他陪了你这么多年,给你留下了一段美好的记忆。我会为他祷告,他走了也好,天堂没有疾病和痛苦,只有鲜花和天使。真是难为他,这么小的孩子,遭这么大的罪,早知道不如刚开始就不要治疗,让他痛痛快快地走。
父亲的话说得很理性,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做不到。
5
2013年,经过认真的考虑后,我交给丈夫一封手写信。在信中,我写道:晨子走后,我们都陷入痛苦的泥沼难以自拔,继续生活在一起,对彼此都不再有益处,只会加剧双方的痛苦。所以,我们离婚吧!
我的父亲听了我离婚的消息,没有做声。对这个女婿,他还是比较认可的。虽然丈夫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说好话,可是,至少他是一个老实人。在这一点上,他和我的父亲是同类。所以,对我突然结束婚姻的行为,他始料未及,也未置可否。对于子女的生活,他从不指手画脚地加以干涉。正因为他宽容,我们有事反而愿意跟他交流。对于母亲,我们则是尽力瞒着。她对于任何事情的第一反应都是“否定和批判”。
就在我站在歧途的交叉口,不知道该去往何处的时候,偶然在邵武在线网站上,我看到了“铁城爱心公社”发出的为六中一个患癌症的女生捐款的帖子。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一段不堪的经历。我明白治病需要一大笔钱。于是,我拿着自己和班级学生的捐款找到爱心公社。捐钱之后,我问:我可以加入你们的队伍吗?
一个值班志愿者说:你先了解一下,如果志愿加入,我们欢迎。
我说:我了解,你们是奉献爱心,帮助弱者的队伍。
就这样,我填写了申请表,正式成为了一名志愿者。
2015年底,我离开了铁城爱心公社,在邵武市残联理事长林女士和志愿者老赵的帮助下,开始筹建一只助残志愿者队伍。为了开好头,我开始经常早出晚归,忙得天昏地暗。
刚开始,母亲不知道我在忙些什么,后来,她知道我做了志愿者,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我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父亲并没有说什么,他觉得我在做好事。他说,有事情可做,挺好。他宁愿看到经历失子之痛的女儿还能活蹦乱跳地在外边东奔西跑,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整日宅在家里以泪洗面。
不久,发生了两件大事,让我对生死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一件是我婆婆的自杀身亡,一件是我父亲患病住院。
我的婆婆是一个知识分子,漳州人,为人谨小慎微,性格内敛。她的性格跟我公公一样,从不喜欢麻烦和打扰别人。在我的公公去世后,她一直独自生活,不过经常会到一中给她的儿子送菜。这几年,她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因为吃得过少、吃的东西过于精细,造成营养不良,她的身体器官开始走向衰退。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来后,情况并没有好转。在我和丈夫离婚后,她儿子曾经建议她搬过去,母子俩一起住,方便彼此照顾,可是她拒绝了。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孤独伴随着她,如影随形。
从我和她儿子结婚起,我们之间就有隔阂。我们的性格和生活习惯相差太大,彼此难以理解和沟通。
我和母亲来到我婆婆家的时候,我的前夫也到了。他打开房门,喊了两声“妈”,然后走进他母亲的卧房。 还不到一分钟时间,他就面色苍白地走了出来,用虚弱无力的声音说:我母亲走了。
我被吓住了,不敢走进去。我母亲胆子大,走进去看了一下。她走出来说:你婆婆用塑料袋套住脑袋,把自己活活闷死了!
我的前夫身子一直在抖;而我,整个人傻了一般,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母亲对我的前夫说,你应该进去,把你母亲头上的袋子解开。
我的前夫在母亲的陪同下,走进房间,解开他母亲头上的塑料袋。她的鼻子和口角开始流血。我的前夫不堪刺激,仓皇逃出,他的身子一直在抖。
我理解他的恐惧,面对这样惨烈的死亡,谁能保持淡定?更何况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他瘫坐在椅子上,像被抽取了筋骨一般。 我问:你母亲的丧事怎么办?要不要打电话给你弟弟? 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恐惧,用颤抖且细微的声音说:我母亲生前留有遗嘱:遗体捐赠给协和医院做医学研究。
在帮忙清理遗物的过程中,我和父亲聊起人死亡之后是否需要一个墓地来安葬遗骨的问题,父亲认为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看法很一致。父亲说:人死了之后,烧成灰撒入江河;或者将骨灰埋葬在一棵大树旁,可以作为肥料滋养大树。至于花大钱买墓地的做法实在是一种资源浪费。父亲对我婆婆这种不办任何悼念仪式、捐赠遗体的做法挺支持的。
他说:人死了,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安安静静处理掉就好。现在一些人,在父母生前对父母不孝顺,却在操办丧事上大操大办,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孝子,这种行为令人唾弃,我是看不惯的。
我说:我也这么认为,我不主张在办丧事上铺张浪费。怀念一个人,需要安静,需要不受打扰的闭门谢客,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迎来送往?
母亲在一旁听了,插嘴道:你们真是不通人情世故,该办的仪式还是要办,亲朋好友也要通知到位,丧事办得体面,才不会被别人看不起。
我和父亲相互看了一眼,不再说话。我们知道,母亲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她一生都希望被别人需要和看得起,哪怕到死,都是如此。
70岁之后,父亲的老态越来越明显。老人斑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手、大腿和脸部,这些斑点,令人触目惊心。它们时刻在提醒我,我的父亲已经全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父亲有严重的椎间盘突出,因为坐骨神经受到压迫,他的腿脚开始不方便走路,多走一会,腿脚就开始发麻。出门的时候,走个几百米就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所以,渐渐地,父亲越来越少出门。
父亲年纪大了,前列腺经常发炎。一发炎,就全身发冷,四肢无力。有时候在夜里小解,站立不住扑通就摔倒。
周末有空,我会回家吃一两餐饭,陪陪父母,听听他们的唠叨。父亲的话很少,照例是我回去时问一句:回来啦?走的时候说一句:走啦?明天回来吃饭吗?倒是母亲话多,要不就是说跟弟弟、弟媳妇相处的一些小矛盾,要不就是问我为什么还不赶紧成一个家。
我说:成家哪里那么容易?不是志同道合的人走不到一起。
母亲说:谁让你眼光那么高?常人你都看不上。
我笑了:不是我眼光高,妈妈,差的不要说我看不上,你都看不上。总不能让我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现在的婚姻凑合的多,美满的少。我刚从婚姻中逃出来,暂时让我喘一口气,定一下神。
母亲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又叹起气来: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你不成家,老了孤苦伶仃的,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放心吧,等我老了,一定找一个老头作伴,吃饭吃饭,菜凉了。我赶忙连哄带骗地安慰她。
和母亲聊天的时候,父亲在一旁听着,也不太搭腔。他知道母亲的脾气,怕说不好惹火烧身。有时,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会帮我说一两句话。
日子就这样看似平顺地一天一天过去了。这天晚上十点半,我刚从朋友处喝茶回来,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女儿,你赶紧过来市立医院,你父亲出大事了,在医院抢救。
我心一沉,赶紧拦了一辆车直奔医院。
到了住院部大楼,看到父亲正躺在病床上输液。亲戚也赶了过来,有婶婶、堂弟、舅舅、舅母等,估计是母亲在电话里把情况说得很严重,所以,亲戚们能赶过来的都赶过来了。
父亲在卫生间刚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失去意识,倒了下去。家人赶忙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由于抢救及时,父亲终于清醒过来。医生说,晚上要留院观察。母亲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里照顾就可以了。于是,我安排亲戚们先回去,留下继续陪伴了父亲一会。后来,我看父亲情况稳定,也跟弟弟他们一起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医院去看望父亲。这时的父亲,已经好多了。他说起自己倒下的那一瞬间,完全没有意识了,醒来已经是在医院了。他的话让我感到后怕,幸好上帝没有收留他,还想让他在人间多呆上一阵,否则,今天我就见不到活生生的老父亲了。
每次回家,我找不到钥匙,都要便敲门边喊:老爸,开门。
幸好父亲还活着,还在人间。我回家的时候,还可以喊:老爸,开门。
而我的老父亲,如果听见了,就会从沙发上站起身,然后慢吞吞地来为我开门。开完门,他还会说:钥匙呢?又忘记带啦?你这个脑袋,也不太好使!
父亲住院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抽空过去陪一下他,就像晨子住院,他每天都会来陪我一阵一样。我们之间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但是我知道,我们一直是同盟者。
这次,父亲住了一个多星期,做了各项检查。后来,住得不耐烦了,他想回家。“都是一些老毛病,治也治不好。每天要抽血、量体温,作这个检查、那个检查,实在太麻烦了。我的病好了,可以回去了。”
我们只好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
6
出院大概半年多,他又一次住院。经过诊断,医生说他患有糖尿病。事实上,已经不年轻的他有一身的毛病:腰椎盘突出、肾上有一个肿瘤、高血压、糖尿病等等。每次父亲住院,晚上都是母亲陪护。我一直很钦佩母亲的耐力和体力。她晚上要在医院陪护父亲,第二天上午还要回去买菜、煮菜。她知道我和弟弟都要上班,所以,没什么大事坚决不让我们请假到医院来。
白天我没课就过去陪陪父亲。陪他挂瓶、陪他说话。晚上7点多,弟弟下班回来,吃完饭,也会到医院陪陪父亲。他会帮父亲擦拭身子,换衣服。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父亲就像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小的时候,父亲帮我们洗澡,换衣服;现在,他老了,成了孩子,需要弟弟帮他洗澡、换衣服。
时间就是这样,我们都无法挽留什么。成长和老去、生和死,都在不断地进行中。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着时间缓缓流逝,带走一个又一个你亲近的人,最后,也会带走你!
“你看,一个人生病了多苦,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身边要是没有一个亲人怎么办?你还不赶紧找一个身边人,万一生病了谁来照顾你?”触景生情的母亲,又开始絮絮叨叨。
父亲洗好澡,换好衣服出来,精神了一些。我陪他在外面的走廊上坐了一下。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望着他长满白发的脑袋,还有坐在椅子上疲惫不堪的身体,我想起了小时候,他把我驮在肩头去看露天电影的场景;想起他带着我,天还没亮时跑步去送母亲上班的场景;想起他带着我上山采草药给我治病的场景;想起我住院的时候,他来给我送饭的场景;想起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高兴地走到一张张桌前敬酒的场景……这些片段,此刻,如放电影般,一幕幕从脑海中冒出来。那时的父亲,是那样的高大、健壮,我觉得他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山;而现在,他虚弱得像一个孩子。
是的,他在老去,而我,也将走向沉沉的暮年。我们之间的陪伴不会很长久,但是,我们仍将互相陪伴着走完一段日子。
有时晚上吃完饭无事,父母就会坐在电视机前打扑克牌,他们说这是防止老年痴呆的最好方式。
“三个K带两。”母亲说。
“要不起,不要。”父亲说。
这一对老人,就这样在你来我往的对话中消磨时光。他们已经共同陪伴走过了50多年,现在,只有死亡可以将他们分开。
现在,我依然经常每周回家去吃一两餐饭。特别是周末。如果没回去,母亲就会打电话来问:女儿,你在哪里?怎么没有回家吃饭?
2021年2月,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南方山野间的樱花和迎春花开始苏醒。
我对父母说:“春天来了,乡间樱花盛开,我带你们去看看花吧。”
“我的腿脚不太方便,不好走路,就不去了,你们去吧。”父亲回答。
“没关系,老爸,有车呢,不要你走路。去看看吧,花开得可好了。”
父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
于是,朋友开车,我带着父母来到了大竹的樱花园。
明媚的阳光下,一株株大红的、粉红的樱花拼尽全力地打开自己的身体,这种不顾一切地绽放让我感动:人生天地间,其实也不过是短暂的百年,就像眼前的花朵,绽放完就要走向凋谢。父亲已经走完他盛开的时节,即将走向凋零,不过,他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以另一种盛开的方式。
站在这里,只有一个问题
向阳花,如果你生长在黑暗下
向阳花,你会不会再继续开花
会不会害怕
人世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朵,生长在黑暗下的向阳花!
责任编辑:魏 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