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观瀑（二题）

胡凤俤：虎山观瀑（二题）

望  台

虎山村是延平区高海拔村，四周连绵群山将村庄包围，围住了一方静谧。

那天，离开虎山村部，不久便站在虎鼻山下，猛一抬头，遥望峻峭的峰岩，傲视群峰，如剑劈刀削一般，直插云天，高不可攀，让我顿悟高山仰止的真实含义。

可是，我再定睛一看，在陡崖之上，居然攀附着一座庙宇，如丹青妙手在山水画卷上点上胭脂一抹，远远地看似一朵彤云，从天际飘落峰前，暂歇在巨岩罅隙之间，不知它何时来临，也不知它何时飘远。

那悬空结楼的庙宇，便是我们要去参观的伏虎庙。它所依附的高崖如虎鼻翕张，呼吸着山中流岚清气，超脱于山下村庄的人间烟火之上，展示出惊天动地的美！

在盘山公路的尽头，车子戛然而止，若要前往伏虎庙，还需通过一条悬空栈道。正如明人陆绍珩《小窗幽记·卷六》记载“鸟径缘崖，涉水于草莽间。”只是与他涉水穿行于草丛不同，而我们蹑足于林壑之上、危崖之间，只好战战兢兢地微步前移，幸好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安抵一座新修的大楼之内。

那楼依傍岩体而筑，堪比空中楼阁，超拔群峰，风光奇绝。据说，庙里每年举办庙会时，山下客人蜂拥而上，出于安全考虑，村民自发捐资兴建，我想这便是发善心结善缘行善举罢了。

休息片刻，我们攀梯绕廊，登上楼顶。这楼顶便成了游人驻足的望台，与伏虎庙旧地基齐平，高踞危崖，凌虚蹈空，我的心倒先悬起来了。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庙宇上方的岩体，闪射出耀眼的光芒，散发出巨岩铮铮铁骨般的气质。那粗粝的岩壁刻着“伏虎禅师”四个大字，虽不是名家手笔，却也标明庙宇供奉之主，让人联想到在这旷世特立的巨岩之上，应是入定高僧的参禅之所。

何况，伏虎禅师似乎确有来历。

“海上妈祖，山中伏虎”，这是当地人向我们介绍说的。无论天后妈祖，还是伏虎禅师，皆是黎民苍生的平安守护神，我想这就是村民不惜倾囊修庙奉祀的缘由吧！

据说，宋时山中虎豹出没，为害乡里。一位出自闽西的农家弟子，前来剑浦（今延平）探寻梵丛，访师悟禅。他某日化缘，途遇饿虎，慈悲为念，遂决定不惜以身饲虎，但要达到一条件，饿虎非得尽食其肉，倘有遗漏残渣，虎身便成为其跨下坐骑，任由驱驶。于是，饿虎将他的身子平放在碌傀山间一巨石上，啖其肉体，孰料一声雷响，巨石裂缝，竟有片肉入内，食之不得，急得把虎爪深嵌石中。据说，石上爪痕，至今历历在目，自此伏虎庙神龛中皆立罗汉骑猛虎的塑像。

伏虎禅师得道竟然如此曲折，如此舍身，如此不顾一切。但我不知后人为何将庙宇修建高崖之上，是为了迎合“天下名山僧占多”的说法，还是为了真实还原禅师与虎斗法的场面。

不管佛也好，道也好，还是基督也好，总把精神追求寄托在缥缈空中的天堂。执著的李白“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希望在山中奇遇仙人；而中世纪欧洲人也热衷于修建高塔，让塔尖直伸向苍穹，象征着人与上帝沟通的渴望，于是便产生了“通灵”学说，固执地认为人神可以在冥冥之中达到某种情感的交流。

伏虎庙修在高处，是否也蕴藏着这样的意味呢？这我不得而知，而对于山外游客来说，却是难得登高览胜的绝佳处，甚至在俯仰之间学会自我观照，或许还能捕捉到灵光乍现的人生哲理的微芒。

站在望台，迎朝晖，送日落，任凭四季轮回自从容。

站在望台，观星辰，邀明月，任凭风物繁华自淡定。

站在望台，呼清风，唤闲云，任凭人生起伏自洒脱。

站在望台，伴山花，友劲松，任凭风霜逼迫自高洁。

我久久地站在这高高的望台，回首来时之路，竟然生发出诸多喟叹：身处山下，抬头仰望峰岩，在它尽情展示雄壮之美的威压之下，人类不禁自惭形秽，感觉自身形同渺小的蝼蚁苟活着；身处峰巅，眺望广阔江天，随着人类的视角任意领略风光之际，胸中顿生万丈豪情，感怀“山高人为峰”的意境之妙啊！

“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这是莎士比亚说的。也许，有人憧憬着活出神仙样儿，其实，在与世隔绝的高处并没有神仙洞府，人们大可不必羡慕神仙，也不必幻想拥有得道升天的奇遇，因为人们活在当下才是真实的拥有！

飞  瀑

远峰拥翠，山岚聚气。

一座仿古建筑的廊桥，横跨在虎山村水尾清涧之上，崭新崭新的，蓝色的琉璃瓦，乳白色的大理石柱，在夕阳照射下熠熠生辉。

我们站在桥头，回望一侧的鱼塘拦坝之上，杜鹃花开得正艳，花影倒映池中，惹得锦鲤活泼泼地来回游动。

桥下潺潺流过的小溪，赴约似的。廊桥外侧紧临深谷，据说，谷中深涧竟然潜藏着九十九条大小不一的瀑布，我疑心这是当地人的夸大之辞，仅凭这一潭的池水和浅浅的溪水，如何能变换成飞流直下的瀑布？若要解除我心中丛丛疑窦，非得要亲自下到涧底，才能一探瀑布群的究竟。

我们穿过廊桥，顺着盘曲的栈道下山，一道紧贴山崖开凿而成的旋梯，下临深壑，凌虚蹈空，逼仄难行，颤颤巍巍，步步惊心。

我们缘壁下行，将身躯无端地悬挂在半空之中，耳畔满是瀑流激荡的声响，我微微侧身，朝对面悬崖轻轻一瞥，刚才还笼罩在心头的疑虑，便被眼前的悬瀑飞水击碎了，瞬间遁逃得无影无踪。

那是一幅怎样的奇景呀！

山顶之上，那一泓看来平淡柔弱的春水，可是当它流到断崖临界点上，也许它们只存在一瞬间的犹豫，便选择将身向下一跃，放纵生命作一回自由落体，完成了惊天动地的壮举。小溪忘情地纵身一跃，降落了，跌宕了，放肆了，舍命了！仿佛银河决口，又似瑶池溃堤，那飞瀑悬挂在巨岩之上，舞动在你的面前。银须一样，是飘逸的湍流；白练一样，是滑落的水帘；轰雷一样，是浩大的声势；响鼓一样，是刚劲的冲力。在高山深涧之间，在日暮时分，孤独地演绎多么壮阔、多么宏大、多么震撼的人间奇迹！

这飞瀑，使幽深的谷底立即激活了，使静谧的群山立即沸腾了，使困倦的世界立即亢奋了。

这飞瀑，再现了李白《蜀道难》中的场景：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这飞瀑，诠释了白玉蟾《三叠泉》中的画面：寒入山谷吼千雷，派出银河轰万古!

这飞瀑，让人自然联想朱栴的《念奴娇》中的词句：瀑布风前千尺影，疑泻银河一派!

不久，我们见到的第一个清潭，接纳了彩虹瀑跌落之水，飞珠溅玉，浪花朵朵。若是恰逢正午时分，空气中富含的水分子，在阳光照射下便会出现虹霓迷彩的幻象，可惜我们去的是傍晚时分，没有了亲睹幻影的缘分和良机。我惆怅地抬头望着巨屏似的断崖，直插青冥，那飞瀑传来不绝于耳的声响，悠悠地回味起人生的起落得失——假如你看惯并参透眼前的飞瀑，羁绊与挣脱，束缚与冲破，跌落与升腾，你的内心也许会产生了一切喧嚣终归于沉寂的大彻大悟!

我们继续往下走，沿途看到了人字瀑、三叠瀑、交汇瀑，每一处瀑布都随形具名，惟妙惟肖；每一股水注都充满了力量，不可阻挡；每一片瀑声都呼呼作响，震耳欲聋。在暮色中，在竹林里，在岩树下，在光和影流转变换之中，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世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伟大创造力，确实让人叹为观止。

九十九瀑曾经是寂寞的。这么动人的景致，却默守深山几千年，任由飞瀑孤独地搏击着，似乎它从来没有亲近过人，鼓动过人，震撼过人。

我又好像安慰自己：不是有人说过被遗忘的总是最好的吗？正是那种带点儿拙劣痕迹的单纯气质，才算是勾勒出了山野独特的风景。其实，瀑布并不在乎自身完全被人低估的存在价值，依然释放出那么奇伟磅礴的能量!

可是——

如今一切似乎都有了改观。

百十个村中壮汉将身躯斜立了在山崖上，执着地用钢钎敲击岩石而发出的铿锵之声，与飞瀑的雷鸣般响声交织在一起，只听见叮当、隆隆，叮当、隆隆，叮当、隆隆。

那是大山响起的壮歌，撞击着村民们跃跃欲试的心坎，他们的心也蓦然变成传音的空谷，和着叮当、隆隆，叮当、隆隆，叮当、隆隆，响成一片。那洋洋洒洒的瀑流，如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远远地召唤着曾经离乡的村民，汇集在它的麾下，他们当中有老板、教师、店员……甘当志愿者，为开发瀑布景观奉献了力量。

如今，虎山村已将九十九瀑开发纳入了乡村振兴规划：现实和梦想，平凡和创造，摆脱和追求，汗水和欢乐……似乎都在这美好的愿景当中交织、凝聚、翻飞、升华！

夕阳落山，月上东山。好一轮皎洁的满月，静静地将月华倾泻在远峰、竹林、山路和灯火明处的农家。

责任编辑：李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