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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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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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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

吕玉铃:安徒生

我从来不觉得童话是可以拿来骗人的。我喜欢安徒生。安徒生就是那个给我讲故事的人,在村子里的人都骂他骗子的时候,我也相信他是一个骗子了。我大骂他,安徒生,你个骗子!后来他名声实在臭了,就去外边打工了,听说在工地上做一些危险劳累的工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改过自新。我希望他改过自新。如果他是好人安徒生,那么我还想听他讲故事。

安徒生给我讲过很多故事,一些故事是假的,不提也罢;一些故事是真的,提了让人伤心也罢。其实他讲的故事我都忘得差不多啦,毕竟安徒生这个人,就跟童话一样,好多年我都没见过了。

现在我有了一定岁数,心态好了很多,偶尔会在电脑上打打字,打字的时候总会想到童话,童话给我带来安徒生。安徒生出现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怪可怜的,也挺无奈。索性我就把他写下来,虽然不欠他什么,但是有时也总觉得欠了他什么。欠了就要还,还完了就不再亏欠。这样想着感觉这事倒像一笔买卖,心里感觉挺对不住安徒生的。

我不会编故事,我只是个几百流的文学爱好者。只知道夜黑风高这样的开头,让我编什么引人入胜的开头我实在没有头绪。好在安徒生这个人不讲究,所以我说他是一个真男人,头发我形容不了就直接按上邋遢,样子我形容不了就直接按上猥琐,身材我形容不了就直接按上榕树,我乡的榕树都是奇形怪状的,对,奇形怪状这个词很适合安徒生。

奇形怪状的安徒生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乡人还并不好说,毕竟我家乡那条河是很漫长的,河流的漫长总让人想起历史的漫长,漫长的历史里一个妇人或者老者,或者其他什么人把一个装着婴儿的木盆放进水里。这就是安徒生漂流记的故事。

记得当时他给我讲的时候脸上是面无表情的,我不知道脸上面无表情是不是一个病句,但他确实是个不太会掩饰情绪的人,我只记得他并不讨厌这个故事,他总是娓娓道来那些如青烟一般浮漂的往事,如今想来倒像打水漂。

那时有很多雾,我们在冬天的傍晚坐着,那时因为安徒生漂流记的故事,我一度怀疑安徒生是有钱人的后代,只因为一些原因流浪在外,总有一天,他的有钱亲生老爹会来把他带走。我那段日子只顾一心一意想和他处好关系,心想到时他走,肯定不会亏待我们这些朋友。我以为我们分开后他会给我寄很多很多钱的。包括现在,我都在等着他哪天发家致富会回来找我,尽管我现在已经可能不太会答应他一些事了。

最大的可能是安徒生已经死去。一个人选择杳无音信真的需要很大勇气。我不知道谁逼迫他下了这么伟大而违反人伦的决定。其实这并不违反人伦,我心里知道。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安徒生读书成绩优秀不优秀我根本不知道。但他就是比所有人聪明,因为他是我的偶像,一个聪明透顶的人的偶像,必然也聪明透顶,我的理论就是固执,我用固执打败过许多人。作为安徒生的粉丝,我觉得他有必要聪明,我固执地认为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所以他可能就是人们说的学霸。尽管他初中没读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学历真的能证明人聪慧,那么我这个女主人公为什么还混得如此之糟。如果安徒生真的不聪明,那么这个时代为什么还能继续在发展。但他聪明过头了,我们那时感到很失望。那时的我们会那么失望而不是同情是因为大家忽略掉了什么。

比如他养父母的情况。我印象中的小时候是个久远的年代,那个年代的人似乎都很穷。但人真的很难一直穷下去。但安徒生的养父母可以。为什么?除了他那个患有精神病的养母,他不是还有个四肢健全的养父吗?为什么他的养父死的恰好是我和安徒生关系最好的时候。这就是安徒生偷鸡的故事。

那时候,偷鸡是一件没法原谅的事,比偷人还令人毛骨悚然。安徒生偷鸡肯定是夜间干的事,他肯定在白天观察好了的,他肯定有所计划,他肯定把逃跑的本事练好了的,他肯定以为天衣无缝,他肯定以为自己会全身而退!

他偷鸡被抓终于成了家喻户晓的事。伟大的安徒生突然一下子变得极为有名起来。平时大家对他身世的怜悯此刻突然变成了他罪加一等的诱因:我们都这么怜悯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学好!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那么多事,只觉得安徒生变成了偷鸡贼,我肯定得站对立场。

其实一个小孩子的立场并不重要,但小孩子往往却并不这样认为。

所以我主动成了安徒生不共戴天的敌人。反了,说反了,唉,是我,是我主动成为了——安徒生的敌人。咳,好像还是说反了。算了。为什么不共戴天?这却是我后来领悟的,我觉得只要是朋友的背叛,都是不共戴天的。对不起,一个狭隘的文学爱好者,真的难以胸怀宽广,她的理论有待提高,希望大家谅解。抱歉,安徒生。

我说抱歉的原因是那年正值雨雪当道。记忆中的冬季是无数场大风雪组合起来的暖烘烘的棺材。那是个经常死人的季节,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吉利。如果以后我也会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死在夏天,死在冰天雪地里和死在阳光里的差别,就像人死了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一样。

这么说来,倒是安徒生帮了他养母的大忙。他养父既然是秋天死的,那么他养母在冬天又怎么可能安生。二十多年的生活伴侣突然消失,会让一个神经病有多么失落疯狂并没人关心。但安徒生清楚地知道自己母亲病了。可是他家徒四壁。所以他需要一只鸡。总算他去偷了。

现在回过头来我们都知道一只鸡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哪怕两只也无济于事。没有人去想为什么安徒生不去借,因为大家都会拒绝一个孩子对他精神病母亲的孝心,不是不相信,而是凭什么。以我母亲为例,她是非常爱吃鸡的。可纵使她这般爱,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得到吃。鸡在我们那儿太宝贵了。怪不得安徒生会觉得一只鸡可以治好他母亲的病。

可现在回过头来我却觉得安徒生的目的并不是那只鸡。因为安徒生他小打小闹的人生中,我听到了太多他恶劣的行径,但大多为风声。没人有证据证明安徒生是个坏孩子。只有我知道,因为他的故事曾有幸被我听到,而说出这些的人,真的是安徒生。所以他不可能会被抓到。

所以肯定是这孩子自首了。我猜他肯定是借被抓来说出自己母亲生病。如果是正常情况的安徒生,没人会关心他母亲是病了还是怎么,但现在是偷鸡贼安徒生,情况又不一样了。大家热热闹闹跑到安徒生家,终于发现他母亲果然病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大家都有些意外。村长当即就表示愿意捐出一只鸡来帮助安徒生母亲。其他村民也拿出来一些粮食,但并不多。所幸村里的医生,应该是个有胡子的老者,哎呀,忘了他样子了,他可是好人啊!他开了些药,总算让安徒生的母亲死在了来年的春天。这恩情不知安徒生报了没有。

不管报没报,我那时都清楚安徒生恐怕要成大孝子了。我不禁后悔,当初不该骂他。可情况并不是这样。我并没有后悔。因为他还是偷鸡贼。村里的人骂他,排挤他,村长甚至说要把他赶出村子。我知道安徒生是为了他母亲,可是他不该偷鸡啊。鸡在我们那儿太宝贵了。

也许是这个原因,所以那时候偷鸡的人没有现在多。安徒生说起阿花,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明明也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屁孩,怎么表演得那么老成,像是我那巴不得我每次考全班第一的老父亲。把安徒生比做我父亲真是有些莫名的奇妙,安徒生爸爸?哈哈,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真是疯了。说起阿花,她是我们村的老姑娘,近四十岁还没嫁人,她一个人孤单单的,母亲说她是个脏女人,后来听安徒生说她是年轻时被人玷污了。

后来就自暴自弃。不过不知她为什么和安徒生混成了好朋友,就像我不知道安徒生为什么和她会混成好朋友。不过我并不嫉妒,因为我听到的许多故事都是安徒生从阿花那儿听来的。那时我们村阿花是进城最频繁的人,她有挣钱的门径,村里聪明的人都能猜到些,但也没有证据。但阿花被人玷污过是确认无疑的事。因为阿花的父亲就在派出所。

我那时吓坏了。我万万没想到安徒生会和我说这样的事。那段日子我都很怕回家,一想到家里有个老男人,心中都一阵恐惧。不过幸好我父亲还算是个老实人。那么阿花还真是可怜,遇到了一个坏父亲。安徒生和我坐在山上,山很高,得爬很久,但有他在我不怕。

我那时太爱他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爱。我感觉他比所有村里的男人帅,这世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趣的人了。所以我天天跟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到处去逛。每次被妈妈骂得狗血淋头,都哭得痛彻心扉。第二天又什么都不怕的去找他一起上学。我们就像一对可爱的兄妹,那时还不敢拉手手,但我们都想这样做。阿花知道这件事,还笑着说,你们真好玩。

那时确实很好玩。我们爬上高高的山岗,远方有此起彼伏的云朵。山太高了,我们仿佛置身云层,那种梦一样的洁白,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我的意思是说并不美好。因为我知道安徒生那时就想跳下去。我趁着时机拉住他的手。他笑着看我,喊出我的名字,琳琳。我说你不许死,他说他不会的。

他还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我一个人根本不敢走那么远。我总是想山那边是什么,现在安徒生带我去看了山那边,山那边还是山,书上说得真不错。但我非常感谢安徒生,因为我看到一座新的山。新的山让人开心。就像那时安徒生穿着他那件学校发给他的——外边捐给我们贫穷学生的新衣服站在我面前时,我的那种开心。我说安徒生你总算穿新衣服了,他有些不适应,第一次他傻笑着站在那,我那时就知道这孩子夸不得。

唉,他傻笑的样子真像个老实敦厚的孩子。但你们真的不了解安徒生,他带着我爬山涉水去偷别人辛勤种出来的荔枝时,真不像个三好学生的样子。他背后说长道短的指摘村里这个那个大人的种种是非的行为让我觉得他有些痞子英雄的影子。那些坏事做尽的英雄,痛改前非的时候,会不会就像安徒生一样,低着头跪在地上,如同一个事迹败露的偷鸡贼?

但阿花真的不该就这样死掉。安徒生眼睛里突着火,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眶射出。他晃着我的身子,朝我吼。我抱着他,像抱着一只受伤的狗,我不喜欢狗,但那天,我抱了安徒生好一会儿。我松开他、还是他挣开的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亲了我一下,他居然在阿花死的那天,亲了我一下。这王八蛋莫非真是个流氓。我那时真怕他学坏了。

他后来给的解释是那天我太像阿花了。他不敢亲阿花,就亲我了。我踹了他一脚,罕见地说了声老娘才不像死人。我从来不会说老娘这样的脏话,感觉像是自己没读过书,没做过语文课代表似的。并不是每个做过语文课代表的人素质都很高,只是因为我就做过语文课代表。他说他有一天会报仇。为谁?为阿花!

阿花上吊死的那天就是她父亲第二次从牢里出来的日子。那个男人我见过,笑得像个太监,说话阴深深的。他每次看着我,我都感觉像是夜晚一个人走过无人的竹林,冷风哗哗,后背刺骨。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枪毙?我长大后都没得到答案。

阿花的葬礼我们都没去参加,据说办的很寒酸。阿花是个有钱人,可阿花的钱在她的葬礼上一次都没出现。她父亲随便露了个面,一切就由她母亲操持了。我们不想见到那个强奸犯,其实那天除了我们,村里人都没去,因为阿花家没有邀请任何人。阿花下葬的地点是一块贫瘠的土地,以前从未有人把人葬在这里。阿花孤零零的。安徒生点燃了一根烟,递给阿花。阿花接过,她的碑很小,就像我们见过的她的那双小手。碑有些凉,我们在她坟前低低哭着。

安徒生搂着我的肩膀,叫我别伤心了。我笑着说好。我们就这样迎接完了阿花的死。其实每个人都会死的,安徒生提醒我。我应着他,严肃告诉他我们得活久些,他问为什么,我说来日方长嘛。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以后肯定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所以安徒生才会说阿花不争气。

不提不争气的阿花了。因为没多久春天就来了。万物抽芽疯狂生长,安徒生母亲的病越发厉害,快要把人击败。可怜的安徒生无计可施,一天天在家里唱歌。唉,他有时就像个疯子。他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他唱万泉河,他唱毛主席。他唱孙悟空,他唱观音菩萨,他唱如来佛。他唱玉皇大帝,他唱太上老君,他唱鲁迅。他那时真的求了很多厉害的人物,可是天上地上的人都不应他。他真是绝望至极。但总算没有破口大骂。所幸他母亲适时死了。不然他肯定会疯。

安徒生母亲死了,村里人都来帮忙处理后事。大家都知道安徒生没钱,纷纷捐款。村民的热心不仅感动了安徒生,还感动了我。我把我存的零花钱全部拿给安徒生,安徒生忘记了说谢谢。他怎么可以觉得是理所应当,我念在他母亲逝去的份上,没有把话挑明。

我是个对钱很执着的人。现在我的笔累了,其实是那几根不争气的手指酸了。关上电脑,我站起来,去厨房喝了口水。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水电工。水电工的样子不好形容,有点像韩剧里让人踏实的邋遢大叔。邻居小红是个大学生,前些日子屋中电路坏了,请来的人就是我口中的这位水电工。此后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就此中断联系,反而在近些日子来往频繁起来。单纯的女大学生,恶心的老少恋,我看着自己已经微垂的乳房,摇头晃脑起来。我太多管闲事了。

有时我恰好出门,会遇见水电工提着菜,我们在楼道相遇。他大概也知道我是邻居,笑着招呼。我也微笑着点头示意。就此路过,再无交流。

我不知不觉大病了一场。因为这水电工太像安徒生了。但这个男人的名字和安徒生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小红发着誓告诉我的。那么是我这个中年大婶太寂寞了吗?

菜市场里有很多菜。如果我是个诗人,那么我看到所有新鲜蔬菜都会觉得看到了新鲜的死人。歌颂或者怒骂是诗人的常态,我觉得他们就像神经病。如果安徒生成为了一个诗人,我绝对不会再与他相认。我会觉得他甚至不如那个水电工。所幸那些诗歌杂志上并没有安徒生的大名,而世界上的人,虽然都会把我的安徒生与丹麦那个安徒生弄混,不过这点我并不生气。因为他们都爱给孩子讲故事。但安徒生的故事只是比安徒生的故事更加伤心罢了。我希望他两个好好的,如果遇到了,希望双方不要为一个名字而吵架。

我是来买黄瓜和土豆的。至于肉么,好些日子没胃口了,做起来也麻烦。菜市场人头攒动,我挤啊挤,终于挤出来啦。看着刚才出来的地方,现在又站满人,会觉得莫名的悲伤。人活着只不过是在重复别人的活着。不过我不是偏激的人,不会认为没当上什么牛逼的位子,人生就毫无意义。我提着菜,回家时经过幼儿园,想到里面还有那么多等待着长大的孩子,不禁潸然泪下。孩子啊,要么就一下子长大,要么就永远别长大。因为成长的过程,就像被撕裂一般。个人之见,难免偏颇,抱歉。

水电工还在小红的房里呆着。这是个游手好闲的水电工。星期天,小红没课。天上有太阳,街上有阳光,人群在屋子下方喷吐噪音,天蓝,有棉絮白云,几个孩子追逐打闹,飞机长长的影子在天际,阳台有我的白内衣,空气薄荷味,我打开电脑,继续写安徒生这个可爱的人。

安徒生母亲的葬礼算是小小的风光大葬,比起阿花来。他把他母亲安置在父亲身边,一起交给这片看不透的土地。那天,他满怀激动地看下村民,身无分文的安徒生想磕头感谢大家的好意,但被冷眼所拒。村长走过来,委婉地说他还是一个偷鸡贼。我万难理解人们为何要这样对待我的安徒生,哭着,我跑向大河。安徒生追着我,他明明跑得比我快,为什么他要一直追着我,不把我赶上,不把我超越,就那么一直追着我。

大河波光凛冽,鱼群在水底不露声色。我止住。安徒生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一言不发。我还在站着,没有说话。天气变得柔软。他用手打了下我腿,叫我坐着。我坐在草上,屁股出奇得舒服。安徒生说没关系,我知道他难过。我挪过去拍拍他肩膀,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我感觉自己比他更走投无路。

后来阿花的父亲也死了。掉下一个悬崖,摔死的。这事安徒生从来没和我说过。我觉得和他有关系。不过阿花的母亲什么都没怀疑,这个女人冷静异常,阿花死的时候她没多大反应,现在丈夫死了,自己成了寡妇,她也没多大反应。如果天塌下来,估计她也会安静地为自己整理好遗容,再去赴死。

阿花父亲的死对村里来说是一件喜事,大家敲锣打鼓,四处奔走相告。据说灰胡子医生去确认阿花父亲真的死了的时候,也是手舞足蹈了好一番。矜持的灰胡子医生都这样了,其他人更遑论了。大家后来商论,觉得那个悬崖为村里除了一害,故特做锦旗一面,挂在其身上最高的一棵树上。后来大家怕锦旗风吹日晒会坏,便又绑了把伞遮住风雨。可树难免会摇晃,故而筹钱修了座庙。树和锦旗留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庙里,被保护着。它们会一直安全的,村民们坚信。

这世界总是一报还一报。安徒生被村民们排挤得越来越厉害。大家总觉得在他母亲丧事上吃的亏得在他身上找回来。那么出了大力气的村长更是吃不得大亏了。他扬言三个月内要把安徒生赶出村子。呀,这他妈哪来的土皇帝,大家明里骂着,心里却暗暗期待着村长的手段。那时候能当村长的人都是很厉害的。我母亲最怕这位村长上门,因为只要是村长来找谁,准没好事。绝对是村上的重大任务又要交待下来了,但是可千万推脱不得,不然以后小鞋有得穿,哪怕是我们家也一样。意思就是说,村长拍板决定的事,只要是我们村子的事,基本那就是定了。换句话说,如果村长要把我许配给他儿子,估计这事八成也会成。所幸老家伙没有儿子。

那么我的安徒生怎么办呢?他可算是遇到大麻烦了。他当初就不该偷村长家的鸡的。这缺心眼的家伙,哪怕他来偷我家的也好啊,大不了就是我妈骂骂他啊,我妈是做不了把人赶出村子这么厉害的事的。她就只能在家欺负我和我弟弟。对于安徒生,她不敢动手,也不会背后使绊子的。可村长,那是个小气得不能去气一丁点的人呐!安徒生这个傻瓜。

虽然骂他,但我心里知道安徒生必须去偷村长家那只鸡,只有那只鸡才能救他母亲。只有村长家的鸡被偷了,大家才会看过来。同样的,只有村长家的鸡被偷了,大家才会帮助他母亲,灰胡子医生才会主动来他家悬壶济世。我那时之所以站出来骂他,是因为村长是我二舅。我二舅疼我,如果我给安徒生说好话,安徒生肯定会被我二舅狠狠欺负。如果我和他成了阶级敌人,我二舅会稍微宽心。所以怪我,是我不该后面继续和安徒生这个偷鸡贼继续往来,因为这肯定被我二舅看在了眼里。

所以安徒生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被村长晚上偷偷拔了。安徒生隔天夜里也去拔了村长家的庄稼。所以安徒生家里的房子半夜着火,紧接着是村长家。第三天他们直接就在马路上打起来了。那时候安徒生已经是个大高个子了,而我的村长二舅已经老了。村长被安徒生打倒了,这种没脸面的事就真的就这么发生了。唉,大家大失所望,觉得村长这些年手段生疏了很多。居然被安徒生这样一个毛孩弄成这样。他的威严算是丢了大半。

但安徒生真的混不下去了。因为村长这样的人是不能被打的。那不是他姓黄的一个人的脸面,那是全村人的脸面啊。那时候如果有个人跑过来和我说,喂,你们村村长被打了,不管那个村长是不是我二舅,不管他是因为什么事,为了在以后的人生里不低人一等,我都得像个红卫兵一样去保护他。安徒生成了全村人的敌人。我二舅鼻青脸肿,我心疼得不得了。我心里恨死安徒生了,我跑到他家,推开他门,用我的小拳头狠狠打在他的大胸膛上,声音砰砰响,他面不改色,估计是憋着的。我估算着我那几拳至少可以打得他抱头痛哭,但他冷眼旁观,一直没还手。直到我打累了,他才喊我回去。我丢下我二舅擦脸剩下的膏药,头也不回跑了。

我和安徒生刚认识那会,很早很早。只能这样说了,因为我也忘记是几岁了。我只记得他一直比我高很多。那家伙,他父母还在的时候,我母亲每天逼着我向他学习。其实他真的是个好孩子,他父亲一直有病,母亲神经又敏感,家里的活他能接过的都接过了。当我们去田野里捉泥鳅的时候,他还挑着小粪桶,一晃一晃地去浇他家的菜。我们都说他是臭安徒生。他从来不和我们计较。

我不想骂他,一次都不想。我心疼他还来不及。他太可怜了,但又那么厉害。同龄的孩子只会玩,而他已经会做大人的事了。安徒生就是个大人,在我眼里。我很早就觉得爱情在我心里发芽,我春心萌动的日子是太过于早了。安徒生把我当个孩子,我就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但他知道我很聪明,我不是笨小孩。我被安徒生背着,从高高的山上回来,我的脚不争气,它让安徒生辛苦,我恨它。安徒生说他背得动,我又不是个胖女孩,他肯定背得动。天黑掉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在他背上看星星,我一直找不到他们说的那条银河,安徒生那么聪明的人肯定能给我指出来。那时我会感谢他,或许我会偷偷地亲他。只是像风那样轻轻地亲,不让他察觉。否则我俩都会害羞的。

他其实并不是经常带着我玩。他很忙。只有闲暇的时候才会来找琳琳。琳琳这个名字好年轻啊,好多年没人这样叫我了。坐在电脑前,我发起呆来。安徒生被放在一旁,我走到书架旁,翻开《安徒生童话大全》,里面有张泛黄的纸签。我轻轻把它取出来,小心慎重的样子让自己都想笑。纸片上是安徒生的名字,和他的生日。是今天,我记得。我怎么能忘记呢。我的伙伴,他如今在哪里?

这些年他真是一点消息不给我。听说他来到这座南方小城。我便也来此定居下来。我也没去找他,我相信我们在一个城市的话,肯定能遇着。好几年了,我对于冬天的敏锐越来越弱,很多时候,得等到叶子落光了,才能恍然这是又一冬。安徒生是不是又穿着薄薄的衣服,躲在他家的火炉旁,怎么都不出门。不,他已经离开了他的火炉。他如今是否还怀念他的火炉,我不知道。我已经不了解他了。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针对他。他混不下去了。他告诉我。我无能为力看着安徒生,我去求过我二舅了。被村长骂得狗血淋头。我母亲让我不要搭理安徒生。我一去找安徒生,村里的小男孩就丢石子打我。好几次我都被打得哇哇大哭。我母亲过来把他们赶走,又把我领回家狠狠痛骂一番。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和安徒生有缘无份了。好在他还没有胆怯,好在他一直那么勇敢。饿肚子的安徒生偷鸡摸狗,饱一顿饿一顿。他这样怎么能长身体呢。他一天天瘦下去,终于变成竹竿似的孩子。他再也打不赢村长了,他这个样子,连孩子头大家都不让他做了。他终于孤家寡人,除了我,那时,他和谁说话都得费力。

他索性就沉默寡言。他再不是那个谈笑风生,有许多故事可以给我讲的安徒生了。我失落,失魂落魄。我觉得生活一下子无趣起来。我开始讨厌安徒生。不讲故事的安徒生还有什么用。我开始不理他。他终于害怕了,他就用他干涸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给我讲故事。他饿了,我就去偷我家里的东西给他吃。那时我还是很开心,我不能接受他成为一个一言不发的人。我不能让他活泼的样子在我记忆中死去,我要他一直在我旁边说个没完。我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说故事的机器。我太自私了,原谅我,安徒生。

可怜的安徒生终于辍学回家。那时出去打工的阿斌回村有事,在家待了段日子。阿斌和安徒生是好朋友。阿斌读完小学就没读了。好成绩的安徒生如今也没读了。他们在一起谈了很多。所以安徒生通知我他要出去打工了。他就是简单地通知了我,第二天就不在了。此后我再没见过他。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过去。但不知什么缘由,我真的就再没见过他了。

甚至连那个叫阿斌的男生,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我记不起阿斌这个人,只是我的母亲说他是安徒生的好朋友,只是我的母亲说安徒生和他一起去打工了。这些年我每每问到安徒生,她总是说他混的很不好,在工地,或者脏乱的场子里,做着很苦很累的活。我一直在等他来见我,好些年我都不敢去见他,怕他不认我了。我母亲说他在这个城市,我也就来到了这个城市。但我发现好多人都像安徒生,他们人好多,我问过,真的问过,但他们都不是。我问他们认不认识安徒生,他们只认识丹麦那个安徒生。我的那个安徒生没一个人认识。

他肯定改名了。安徒生这个名字太有名了。他肯定怕别人笑他,所以他才改名了。他改了什么名字呢,为什么他一直不来找我。我一直读书,考上大学,曾有一份好工作。这些本该安徒生也有的东西让安徒生远离我了吗?我大哭起来,捏紧那张有安徒生名字的小纸条。伏在书桌上,外面的阳光沿着玻璃窗洒下来。冷热交替中我想大病一场。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我在想,想着突然想到了在楼梯口遇到的水电工。他看我时眼神也闪躲了,他为什么,我已经不是个年轻的姑娘了,很少有男人见着我还会眼神闪躲,我的魅力,在岁月的泥沙中一去不回。

现在她们叫我老妇女。我的那群同学。每次同学聚会,她们就催着我嫁人。我真的老大不小了,安徒生。你在哪?你走了后我就被送去师范读书。师范的老师管得可严了,他们会批评我的毛笔字。我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那时我整天希望你出现,我想听你讲故事,想要你教我做题。师范的题比中考的题难,大城市的题比小地方的难。太难了,安徒生。你一点都不好玩。

你走后我二舅整天胆颤心惊,他生怕你回来找他麻烦。没几年他就被自己吓死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是个如此懦弱的人。他没有我十几岁的安徒生哥哥勇敢,他真不配做我李琳琳的二舅。我那时想,你如果在他葬礼上,肯定会笑。其实那时我是很伤心的,因为二舅真的很疼我。对不起,安徒生,那时我想,如果在我二舅和你之间选一个,我肯定会选我二舅的。但其实你们都不会太在乎我的选择。因为你们都自作主张地离我而去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兔子,安徒生。我们家乡那会儿有很多野兔子。我一直想要一只。我告诉安徒生,安徒生答应我会送我一只。我不会以为他是随口说说的,因为安徒生这个人,言出必行。我一直期待着。一只兔子的尸骨可以保存多久,我一直脑海里有这个疑问。我们家乡有许多高大的悬崖,阿花他爹是摔下去死的。还有很多人,太多人了。

我母亲告诉我她并不知道你的下落。这些年她都在骗我。她说安徒生消失了我肯定会很伤心,所以她也讲了许多你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安徒生那时确实要出去打工了。不过他是一个人去。毫无准备的,一点不了解外面世界地去。没有阿斌,没有地图,没有盘缠。但后面确实也杳无音信了。这很像偷鸡贼安徒生的作风。毕竟在村子里,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当初孤零零被大河送来,如今也该被大山孤零零送走。

我趴在桌子上哭着。我母亲打电话来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她说村里有人在一个很深的崖涧里发现一具白骨。是个孩子的。他有个很大的包袱。手紧握着一只兔子。兔子如今还剩下骨骼。那个人我不认识。我确定。

安徒生肯定还在这个城市生活着,他日子过得很苦,我要去把他找到。我要照顾他。我心里想着。我不再趴在桌子上,我穿起鞋子。我要出门去。我要去河边,或许我的安徒生正在晒太阳。他会找片柔软的草地,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会不会记起我给他唱过的生日歌,然后在那里傻傻地咧着嘴笑,别人觉得他是个疯子也无所谓。他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大喊几声琳琳。我得快些,不然这些我都听不到了。

碰上门的时候,我听到了隔壁小红的声音,她说:

“安徒,生日快乐!”

那刻我跑得太快了,蜡烛被吹灭的声音,我都错过了。但我没有回头,我相信我的安徒生还在大河边喊我,他很快就会看到我了。我坚信。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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