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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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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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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娘

吴佳慧:小姨娘

小姨娘是爸爸的妹妹,我的姑姑。我们这管姑姑叫姨娘。小姨娘的事儿,我记着一些。

小姨娘第一次来水村我家的时候,我正坐在厅里的木头沙发上吃焖地瓜,我一手拿一个地瓜,左一口,右一口,津津有味地看妈和她做礼拜的兄弟姐妹“聚会”。“聚会”是在每个礼拜天下午。主持礼拜的杨嫂圣经讲得流利,《诗歌》唱得动听,可偏偏妈说杨嫂不认字,圣经和诗歌都是她去县城的教堂学来的。祷告的时候,大家站起来,围成一圈,双手合拢放在肚前,闭上双眼。“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惜我。求你将我的过犯洗涤尽,并洁除我的罪孽。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杨嫂的祷告也是最厉害的,就像不停地往盆里倒豆子,哗啦啦怎么都倒不完。我忘了手里的地瓜。门口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女人楞楞地站在那。

妈唤着“小姨娘、她娭毑”,把她们让进门里,做礼拜的兄弟姐妹围着,“哦哟,实在长得水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家的人,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刻下来的高鼻梁。”“这么好的女孩子,实在可惜!”“没事,没事,以后做礼拜,一起帮她祷告,慢慢就好了”……我一边拿眼睃着叫小姨娘的年轻女人,一边对着地瓜又啃又舔,红心地瓜甜又软,我的腿高兴地在沙发底下荡来荡去。小姨娘直直的看着我手里的地瓜,扯着她旁边黑瘦女人的袖口说:“娭毑,那个地瓜好吃,我也要吃。”

那个女人有些难为情地看向正在倒茶的妈,妈赶紧放下开水瓶,说:“有的,有的,在锅里,还是热的。等一下!我去拿。”

我急匆匆把剩下的地瓜一口塞进嘴里,跟着妈到厨房。看妈掀起锅盖,把锅里的地瓜全捡到盆里,“妈,你给我留两个,不是说家里地瓜都没了吗?”

“没了就没了,你爸马上又种新的,还怕没你吃的!”

“那就留一个!就一个!外面那么多人,端出去肯定一个都剩不下来!”

“这么大的女孩子,就知道吃,赶紧把锅刷干净了!”妈端着装满地瓜的盆往厅里走去。我才不刷锅,跟着妈到厅里。

“来来来,她娭毑,你给小姨娘拿,小心烫!”妈把装地瓜的盆送到那个女人面前。

那个女人犹犹豫豫地拿了一个地瓜,“哎哟,她嫂子,多谢!多谢!”

小姨娘扯了扯那个女人的袖子:“还要一个。”妈赶紧又送一个到小姨娘手里。小姨娘一手拿一个地瓜,一屁股坐到我方才坐的木头沙发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吃起来。妈笑笑,又把地瓜分给“聚会”的兄弟姐妹。

我站在沙发边上盯着小姨娘,她比妈还高大,大红色的衬衫紧紧地裹在身上,短头发又黑又卷,脸白嘴巴红。她边上的女人问我:“妹子,今年几岁啦?”

“十二岁,那她几岁?”

“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

“你是她妈妈?你们是哪里来的?”

那女人还没回答,妈就过来搡了搡我,“小孩子,这么多东西问!还不快叫奶奶!”我没吱声,我奶奶在镇里叔叔家住着呢!

“这女孩子,真没用。叫个人都不会。”

“没事!没事!第一次见嘞!还不熟。”那女人过来拉我的手,把我上上下下地看,“诶!你别说,侄女跟姨娘长得像嘞!”

“是嘞!是嘞!这家里都是这个面相,好认得很!”妈跟那女人还有做礼拜的兄弟姐妹你一言我一语热乎乎地聊了起来。我仍杵在那看小姨娘吃地瓜。妈忽然又想起我来,“你杵在那做啥?带小姨娘去后山上玩去!”

我一听可以去后山,恨不得立马飞去,急急地冲小姨娘招手,“走走走,我们去采清明花。”小姨娘笑着跟来,看来她也喜欢去山上采花。我们俩一齐往山里飞奔。

天刚下过雨,日头出来了,开始往西边的山倒下去。泥巴路上的水一点点变干,可还没有干透,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泥巴一点点沾到鞋上,泥越来越厚,鞋子越来越重,得使些力气,抬高点脚才能迈开步子。一使力,一抬脚,左边鞋上的泥蹭到右边裤脚上,右边鞋上的泥蹭到左边裤脚上,还没到山脚,我浅蓝色牛仔裤和小白鞋都遭了殃,挂满黄泥巴。平日里,这种天气妈是绝对不让我来后山的,就怕这一脚泥,一裤腿泥。要是我不听话,回去可得一顿好骂,才肯将我挂满泥的裤子和鞋给洗了。可这下,是妈发话让我来,我便没啥可怕的了。到了山脚,就看到好几株清明花,在满山的绿里,特别地红艳艳,坟地边上的一株长得最旺最艳。我拉着小姨娘往坟地奔去。清明刚扫的墓,平整得很,墓碑前留着几根烧残的蜡烛,碑上竖排刻着“显考苏姑仔之墓,儿苏宝宝百拜,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立”。我教小姨娘把挂满泥的布鞋脱了,放太阳下晒,一会儿回去把泥敲敲,鞋子就轻了,好走了。小姨娘听话地照做。我满意地指着墓碑上的字考小姨娘:“知道显考是什么意思吗?”

小姨娘忙忙地摇头说不知道。我说你猜呀!小姨娘还是摇头。

“真笨,显考就是爸爸的意思,父亲去世就用显考。”

“你怎啥知道?真厉害!”小姨娘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我得意得不行,“我爸教我的,苏宝宝是我们家邻居,去年他请爸刻这个碑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爸还说如果母亲去世就得用显妣。”

“那如果我们去世呢?”小姨娘认真地问到。

“我们……”这真把我难住了,当时怎么没想到问爸这个,“我们小孩子哪有那么快死啊?”

“小孩子也会死吧!”

“肯定是大人先死啊……哎!不说这个,我们采花吧!”我在清明花树上扯下几条细软的枝条,撸去上面的叶子,只剩枝条尾巴最细嫩的几片。“我们采这一株就够了,串成花串儿。你看,像我这样”,把像喇叭一样挂满树丛的花朵迅速地一朵一朵摘下,去蒂去芯,对着花呼一口气,空荡荡的花瓣鼓得满满的,顺势就穿到准备好的枝条里。小姨娘学得快。我俩呼哧呼哧,不用一会儿,各人就都得了一串红艳艳的花串儿。然后,开始吃花。一口结结实实地咬下,酸酸甜甜的。我吃腻了,只嚼不吞,把花汁吐在松软的泥土上,看着花汁一点点地渗进泥土里,“你看,我吐血了,要死了”。小姨娘笑个不停,也学着一口一口往土里吐花汁。小姨娘的嘴唇被花汁染得红红的,要倒下去的日头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光笼着她,又亮又模糊,我折一支清明花塞到小姨娘手里,“哈哈……这样更好看,比电视上的那些涂着口红的女人还水呢!”

小姨娘不吃花了,指着村口的方向,“你看,看到对面山脚下亮亮的地方了吗?那里是河吧?一点声儿都听不到。”我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上的花串儿,用力嚼起来,想把嘴唇染得和小姨娘一样红,“是哦!那里叫水碓下,妈说以前在那里碾米呢!没声儿的水深着嘞!妈不让我去那,摸螺蛳都不肯,只能去上面浅水的地方摸,摸不着几个,人家说水碓下才多呢!可妈说水碓下的水看着一动不动,但会吃人。”倒下的日头光正好照在水碓下的河面上,河面亮得像一面镜子,而且是电视里面的宝镜,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小姨娘呆呆地看着河面,一动不动。

我和小姨娘吃够了,又串了一串花带回家。家里就妈一个人,正在厨房里做饭。

“我娭毑呢?”小姨娘小声地问。

“回家去了,你娭毑让你在这里玩几天,好不?跟她一块玩。”妈在围裙上擦擦湿漉漉的手,拍了拍小姨娘的肩膀,又指了指我,“嫂子给你做好菜吃。”

“妈,锅里焖的是红烧肉对吧?我闻到味儿了。”我最爱吃妈做的红烧肉,“我妈做的红烧肉好吃死了!等一下就有的吃咯!我们先去楼上玩!楼上在做木工,有好玩的。”我拉着小姨娘的手咚咚咚爬上楼。

有了小姨娘,我才敢上楼玩。家里来了木匠打家具,就住在楼上。他矮矮瘦瘦的,总爱拉着我的手说话,笑眯眯地露出那口黑黑的牙,我不喜欢,说着妈叫我,就急急地跑开,再不爱上楼玩了。

天黑下来,木匠已经收工,在房间里抽着烟。房间边上堆起了厚厚的刨花,又香又软,我一个扑棱就趴到上面,“快上来,舒服着嘞!”小姨娘轻轻躺在我身边,我起身把刨花大捧大捧地盖到小姨娘身上,“盖被子咯!盖被子咯!乖宝宝,乖宝宝,快睡觉吧!快睡觉吧……”小姨娘乖乖躺在那咯咯地笑着。

“来来来,给你看我们家的好风景。”我躺腻了,起身伏在走廊的朱红栏杆上。水村四面都是山,村里的房子依着一面的山层层往上建,来村里早的先占了山脚绵延近两里的平整田地,后来的就爬着山坡盖房,我们家来得最晚,房子扒拉在了半山腰上。爸很得意,说这是风水宝地,全村的风景都揽在眼底。“这里看水碓下更好看,就是现在天快黑了。”小姨娘也学我伏在栏杆上,呆呆地看着水碓下的河面,一动不动。天一下子黑下来,对面的山,山脚的河,河边的马路,马路这边的水村,水村我家的院子,我们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小姨娘说她怕黑,妈唤我们吃晚饭。

晚上,我们两个钻进一个被窝睡觉。我把奶奶讲的鬼故事,一个个讲给小姨娘听,她吓得发抖,“讲个好听的嘛!有没有不吓人的鬼故事?”

我得意地笑起来,“真有一个哦!是关于你最爱吃的一种菜的,煮起来汤很红很漂亮的菜。

“哦哦……苋菜。”

“这个故事就是讲苋菜是怎么变红的。”

“苋菜以前不是红色的吗?那是什么颜色?”

“绿色的!”

“那它以后是怎么变红的呢?”

“你听我说就知道了!”

小姨娘乖乖地连连“嗯嗯嗯”应声,给小姨娘讲故事可真有意思。

“从前,有个很有钱的地主,地主家的房子很大很大,有花园,有菜园。地主只有一个女儿,宝贝的不得了。小姐长到十八岁,可以嫁人了,来说媒的人多得很,可是小姐一个也不答应,问她为什么,只说还不想嫁人。时间长了,地主觉得有古怪,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有不嫁人的?于是叫来管家,让他悄悄盯着小姐几天。小姐白天在阁楼绣花、读书,都很正常,可到了夜里迟迟不肯睡觉。就在管家一个瞌睡头都要点到地上时,一个穿绿油油长袍的男人正敲着小姐的门,门开出一条缝,男人闪了进去,接着闭门,关窗,熄灯。直到天边翻了鱼肚白,男人才又从门缝闪出来,急急地往屋后弯弯绕绕。管家一路紧跟,直跟到菜园。管家猫在菜园门口瞪大着眼,只见那男人走到苋菜地旁,摇身一变,化成苋菜里最粗壮的一棵,绿油油地在第一缕日头光里随风摇晃。管家连滚带爬去向地主报告。地主一听,这还了得,女儿竟跟一个妖精在一起,忙命令管家去请道士,道士说:“这种小菜妖,只有晚上才能现身,白天毫无法力,趁白天一刀砍倒完事儿。于是,一帮人带上刀往菜园去。”

“真的要砍他?”小姨娘又急又怕地抓住我打断我。“你听我说下去嘛!”我最恨人打断我讲故事,特别是讲到最精彩的时候。“管家领着道士走到那颗最粗壮的苋菜旁用手一指,道士一个横刀下去。”我连说带比划,小姨娘颤了一下,仿佛那一刀砍在她身上。“苋菜精断倒在地上,化出一大摊的血,血很快就把园子里的苋菜都染红了,从此所有的苋菜都成了红色的。”

“那小姐呢?以后她怎么办?”小姨娘眼里汪着满满的泪。

“没有以后了,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

“怎么能没有以后呢?怎么能没有以后呢?”小姨娘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真没有了,我奶奶就讲到这里!”

“那小姐怎么办?小姐怎么办?”

“小姐……小姐终于遇到了她的白马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幸好,我一贯能胡编乱造。

“小姐跟苋菜精在一起!怎么会跟别人?”小姨娘越哭越凶。我只好说下次见到奶奶再问她小姐的结局。小姨娘慢慢止住了哭。

“这个故事好嘞!你奶奶厉害嘞!”

“她肚子里的故事和谜语多着嘞。”

“她在哪里?没见过她嘞!”

“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又去星镇叔叔家住了,妈说她爱去那儿住,有人跟她打花牌子。”

“花牌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老人家打的牌,明天我带你去看,村口小店也有人打。我奶奶爱骂人,所以小店的人都不跟她打。对嘞!我听爸说奶奶是你妈妈。”

“我妈妈是娭毑,娭毑只跟我说你爸爸是我哥哥。”

“呃……怎么会有两个妈妈?”

“是嘞!怎么会有两个妈妈?”

有了小姨娘,妈不再总叫我干活,叮嘱我放学以后就和小姨娘在一起玩,还总给我们做好菜吃。我高兴死了,去哪都带着小姨娘。

每隔五天,星镇就有圩日。我爱赶圩,可妈不爱带我。星期天这天正好赶圩,我从天亮起床就开始缠着妈,念叨着我要去赶圩。

“小孩子赶什么圩,挤死人!热死人!”妈用火钳把柴火灶烤好的茄子和辣椒取出来放碗头里,蘸着凉水开始剥茄子皮。

“那你都去?你不怕我也不怕!”

“我是要买东西,没办法!饭熟了,快点叫他们来吃。”妈把剥好皮的茄子辣椒加蒜加盐一起捣烂。茄子辣椒的咸香味儿馋得我流口水,可我顾不上这了。

“好不容易不去学校,就让我去嘛!”

“没得去!再说,你去了小姨娘怎么办?谁跟她玩?”妈从菜篮子抽了两根黄瓜,用水冲了冲,放砧板上啪啪啪地拍起来。

“那让小姨娘跟我去!她没去过星镇,刚好去玩一下!”

妈没马上回答,眼看着是要答应了,可又说:“还是不行,你们两个人,我自行车带不了。”

“那我们两个自己走路去,去星镇拣茶叶不也都是我自己走路去!”

“去去去,赶紧叫他们吃饭,日头都爬得老高了,看不晒死你!”妈用筷子三两下把洒在黄瓜上的白砂糖拌开。

我飞跑着去叫人吃早饭。

马路上的柏油被烫人的日头烤得化开,我挽着小姨娘高兴地走在上面。烤软的柏油黏着鞋底,走路比平时费力些,走的时间长了,鞋底的吧嗒声黏滋滋、热乎乎。上一个长长的坡,再拐个弯,星镇中学就在眼前,星镇也就到了。中学对面的小店里,奶奶正坐在里头打花牌。

“我奶奶,在店里打花牌,我们去看看她有没有赢钱。”我拉着小姨娘穿过马路,冲进小店里,站在奶奶边上叫了声奶。

“你自己来的?你妈呢?”奶奶摸一张牌,手指就在舌尖点一下,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牌。

“我跟小姨娘一起来的。”我把杵在门口的小姨娘牵到奶奶边上。

“哦!你要带住她,别走没了!”奶奶拿了一手两圈就能胡的牌,顾不上理我们了。

除了肚里装了很多故事和谜语,奶奶小气又不理人,还爱骂人,我也不想理她。带着小姨娘赶圩去。从卖米卖糠的松林路穿过去,我们直接奔卖李子、卖梨的小巷子去。一个满口烂牙的老太婆冲着我们招手,“阿姨诶,来哦!来买李子吃,我自己种的,好吃得不得了!”我忍着笑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好李子,个大,黄里透着红,挂着绿叶,裹着白霜,就等着我咬上一口。于是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块钱,买了两斤,和小姨娘坐在茶叶站的门口狠狠地啃李子。茶叶站里,一排排女人对着自己面前装满茶叶的竹笠子微微地摇晃,双手鸡啄米般不停地在笠子上啄。小姨娘问她们在干嘛。我说拣茶叶呢!星镇到处都是茶厂,这个时候正在做茶,你不是说一路来都香得很?就是茶香嘞!茶做好了,要拣,把茶芽、黄片、杆子分开。我都拣好几年了,我是水村最早来星镇拣茶的。小姨娘说一直坐那不动,累不累?累啊!还没意思!不过能挣钱,我的学费都是拣茶叶挣来的,没有学费的话,爸准备早早让我去当导游,要不就去撑竹筏。导游知道是干啥的吧?竹筏知道是什么不?小姨娘连连摇头,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算了,算了,以后告诉你,带你去买鞋吧!我送你一双鞋,你看,我有这么多钱!我掏出口袋里一小沓10块、5块、2块、1块垒起来的票子。都是拣茶叶挣来的,除去学费,剩下的妈都给我。嫂子真好嘞!嗯嗯!除了啰啰嗦嗦的唠叨骂人,还有老让我干活外,其他都好得不得了。

卖鞋的摊子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凉鞋、拖鞋,稀稀拉拉的几双运动鞋和布鞋摆在摊子最里面,上面挂满了灰。我让小姨娘自己挑,她毫不犹豫地拿了一双浅浅的粉色拖鞋,鞋面上一只翘尾,瞪眼的红鲤鱼。我挑了一双什么图案也没有的白凉鞋,问小姨娘为什么不拿凉鞋,这双凉鞋洋气嘞!更贵嘞!小姨娘把拖鞋抱在怀里,拖鞋去水边玩方便,红鲤鱼好嘞!在水里怎么游都可以。问老板要了我的脚长的白凉鞋,我一沓钱就剩下两块,带着小姨娘坐三轮车回水村。

天气越来越热,老是闷闷的。小姨娘照样睡得早。我嫌热睡不着,就又赖到爸妈房间看电视,吹风扇。爸一根烟接一根烟地点着,像在看电视又不像在看电视。妈麻利地折着床上厚厚的一摞衣服。爸说小张在这做木工也两三个月了,总的来看还是可靠的人。妈说是倒是,就是不知道小姨娘肯不肯。好好跟她说吧!过了这回,像小张这样的人再去哪里找。妈坐到床边,手里的衣服拢在膝上,想了想,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爸让小姨娘下午跟着小张去官庄的老房子住。木匠小张嘿嘿地笑着,不断地往嘴里送肉。下午,小姨娘真的跟着木匠走了。走到院子的朱红大门口,小姨娘用手扒住门框,回头看我,眼神怯怯的,黏在我身上。

端午节,家里换猪。天刚朦朦亮,我就被妈诺诺的唤猪声叫醒了。接着是猪刺耳的叫声,从猪圈经过厨房,来到我房门口,再穿过客厅,到院子里,猪的叫声缓下来,只剩下不停的哼哼声,忽然又发出一声巨大的惨叫,就不再叫唤了。我倒头又睡了一会儿。天亮了,起床到厨房里。妈在灶下添柴火,一边送柴一边说:“一会儿锅里的猪血炖好了,给官庄的小姨娘送一碗去。”

“嗯嗯……”小姨娘跟木匠去官庄后,我一次都没见过她呢!

猪血熬好了,妈说趁现在没雨,赶紧去吧,记住千万别到桥上去看大水。我连连应声拎着红色小桶就跑,桶里装着暗红色的猪血,我一眼都不敢看。

 出了村口,往左走是星镇,往右走是官庄。这会儿往右走的人多,都是去看大水的。大雨下了好几天,河水眼看着涨起来,雨不肯停,水越涨越高,大水来了。村里人有大水是一定要去看的。趁雨歇,男人 ,女人,老人,孩子都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出门,往官庄去。到了官庄,看大水的穿过马路往桥上去。桥是木头架的,经年地遭日晒、雨淋。板车、自行车、摩托车、水牛和人每天在上面过,桥面一根根巴掌宽的长木条有好些坏了霉了,有的甚至穿了洞,常常有小孩儿一只脚陷进洞里,卡在桥上哇哇大哭叫救命。

我平时就怕上桥,涨大水更不敢走,和小姨娘在老屋子的门口看水,也看看大水的人。村里人挤在木头桥上看水。涨高涨宽的泥黄水面,泛起了浪,冒着白气急汹汹地滚来。一波人看了会儿,说这水看得头晕,就退回来,换另一波人上去,又有说头晕的……我指着一个踉踉跄跄退回来的男人笑:“你看,大人也胆小,还整天笑我们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他们都说我是大人。”小姨娘穿着黑衣黑裤,一点都没笑,看着像要哭。

“谁说的?我去问他!”我不服气,小姨娘是最乖的小孩子,脚上还穿着我给她买的红鲤鱼拖鞋。

“邻居都这么说,小张也说,他说我是大人了,要学做饭,学洗衣服,要和他一起睡觉。”小姨娘想哭又忍住的样子,真有点大人的样了。

“你不想做饭洗衣服就不做嘛!妈让我做这做那的,有时我不想做就不做,顶多挨骂。”跟妈我是常常耍赖的。

“做饭洗衣服挺好玩的,我就是不想跟小张睡觉。他脱我的衣服,弄得我好疼。”

“小张打你吗?我告诉妈去,让她来管!”

“也不是打,我说不清楚。小张不让我告诉别人,这下他不在家,我只跟你说,不要告诉嫂子。”天又黑了下来,看大水的人都纷纷从桥上退下来,啪嗒啪嗒往水村回去。我也得赶快回家,让小姨娘赶紧进屋。小姨娘说屋里黑,她怕,就站在老屋门口看我走,门内深深的黑把她的脸衬得惨白。我跑一段回头,她的脸还惨白在那,身上的黑被门内的黑吃了,惨白的脸像一张白纸荡在黑黢黢的门上。我摆手让她进屋去,她一动不动。雨丝如针般密密地扎下来,要把我赶回家,我只好不再回头。

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外头家里到处湿漉漉的。眼看着要期末考,妈去官庄老屋做礼拜不肯带我,说终日没看到我读书,现在要考试了,总得读书了吧!而且眼看又是要下大雨,小孩子不要出门。看她一个人背着装圣经诗歌的花布袋,提着长柄黑雨伞出门,我气死了,懒得读书,一个人在家里晃来晃去,去厨房打开菜橱,没找到啥好吃的,还闻到一股要发霉的味道,进房间开电视,两三个频道换来换去,没一个可以看的,只得窝在木头沙发发呆。

一阵凉风从大门灌进来,天忽然一下子全暗了,妈说的大雨真的要来。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一声巨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急急地,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的瓦片上,没一会儿又缓下来,严严实实捂着耳朵的手刚松开,一道更强的亮光把黑乎乎的厅里照亮,还没来得及把耳朵捂紧,震天的响声已经从耳朵打进身体,打得整个人发抖。雨点更急地落下来。一声雷响接着一道闪电,暴雨柱子一样砸下来。我蜷在沙发的角落,手再也不敢松开。往门外望去,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雨歇了,日头光从厚厚的云雾里漏出来,所有东西又都亮了。我上二楼,走到廊边,伏在我跟小姨娘伏过的位置。对面山腰上的云雾飘荡着散开,山的样子清楚地现出来。一抹日头光扒开云雾,照在水碓下的河面上,河面亮得像一面镜子,而且是电视里面的宝镜,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水碓下的马路边上,有人用木棍支起了一个三角形的架子,把晒谷子用的竹席搭到上头,一个小屋子成了。几个人抬着什么从河边的梯田层层往上,往马路边的小屋子去。那些人在小屋子进进出出,我分明看到爸妈还有做礼拜的兄弟姐妹。

妈呜呜的哭声,一路撒来,从院子到客厅,落在木头沙发上,绵延不绝。我坐到妈边上,她揽着我,亏了你给她买的拖鞋,要不都知道去哪里找,这么大的水……我能想出浩浩荡荡的水在木桥下汹涌奔腾,一双粉色的拖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桥面上,鞋上印着两只鲜红的鲤鱼。但我想不出,小姨娘去了哪里。

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做同样一个梦。梦里,河水翻涌,我溺于水中,一只鲜红的鲤鱼不停地追着我。它说,它要吃清明花。

后来,我读《圣经》。旧约开篇创世纪:“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约翰福音中耶稣对众人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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