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辰
小说家李相华是湖北十偃人,有个酷似崂山道士叫施伟的小说家,称他楚人老李哥,我就胡乱随着如此称呼了。楚人老李哥当然来自荆楚大地,他的故里在武当山下,那一带盛产道士和太极拳。楚人我只认识楚霸王项羽和三闾大夫屈原。楚人老李哥既无项羽之霸气,也无屈原之忧郁,在作家班相遇时,我倒以为他是混进来听课的大个子保安,因为文学院的个别保安也挺像作家。相识相交后,我给他描了个画像:深情地喝酒,淡定地抽烟。大伙喝茶时他殷勤布茶,众人谈论时他寡言少语。最后定语是:厚道实诚人,诚恳聆听者。
为人厚道的楚人老李哥,写出来的小说却狡猾的很,总是山林迷雾,曲巷通幽,布下迷魂阵将读者骗入歧途。他营造的小说氛围,大多如楚辞《九歌》之“山鬼”所描述:“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他的小说,对“晴朗”和“透明”,敬而远之。
楚人老李哥小说中的人物,多是引车卖浆者流。有打工仔王固本、盗墓贼马侯、女鬼巫云、孤儿李黑、采石工刘瞎子、小贩李老西,还有道士、猎人、烟农、小羊倌等等。总而言之,就是在土里刨食、在劳作中流汗、在命运面前低头的苦命人。楚人老李哥的目光为什么专注这些人物?因为,他熟悉这些人物。他为什么熟悉这些人物?这个答案可以有很多种,也许在楚人老李哥的过往生涯中,与这样的人群接触最多?也许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许在这些人物的身上分别拆下些零件,就能组装个楚人老李哥?你熟悉哪个人群,你关心、关注哪个人群,你就会将这个人群纳入你的小说,描绘他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这应该是有情怀的作家、包括楚人老李哥的创作初衷。
看过楚人老李哥小说的人,都知道他的小说故事大多诡谲,令人捉摸不定。而且故事多发生在乡村陋巷,荒山野岭。也许是这些地方没有探头,可以任他的想象力自由飞翔,然后创造出与现实长得不一样的艺术真实?
乡村教师季札想调进县城学校工作,几番操作后,他面临困局:要进城工作安家,就得出让老婆,那么进城了也就没有了家。是选择进城、还是选择完整的家,似乎己经由不得他。生活的无情和无奈,苦酒般往你心头灌。(短篇小说《渡春》,刊发《武夷》2021年第四期)
打工仔王固本,明明活着却不被某些人确认,他必须自己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来证明去,弄得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现实的荒诞感饱满到爆裂。(中篇小说《王固本的活人证明》,《福建文学》2016年第七期重点推荐,入选《小说选刊》2016年第八期。)
已入棺埋土的女演员卫仔玉,被盗墓贼发现还活着。死而复活的女人被周遭各色人等利用,最后成了植物人,不久真的死了。可是,她的尸体不能火化,因为已开过一次死亡证明,不能再开第二次。生存或者死亡,都被利益无情算计。(中篇小说《卫仔玉的死亡证明》,《福建文学》2018年第九期重点推荐。)
如此怪异的戏剧性,在楚人老李哥的小说中,比比皆是。
诡谲的故事和朴素的语言,是楚人老李哥小说的重要特质。他的小说既有浓烈的现实生活气息,又充满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神秘色彩。在闽地的作家里,这是他异于他人的山鬼气质。
楚人老李哥呼吸着武当山的空气长大成人,他的小说自然而然有着太极拳的风范,柔而有劲,绵里藏针。归结出一个字来,那就是“缠”。“缠”也是打太极拳的关键词,似来却往,欲擒故纵,绵柔周旋,适时出击。读他的小说,就像观赏一套精彩的太极拳套路。
发表在《星光》2015年第四期的短篇小说《路上》,我非常喜欢,这是楚人老李哥小说里的一阵清风。
故事很简单:说的是在县城工作的季札回故乡奔丧,路遇青梅竹马的女友巫云的故事。季札坐一辆人货混装的载客货车,下车时夜幕将临,而老家乌桑村距此地还有三十多里的山路。他畏惧夜里摸黑走山路,正彷徨,忽然发现夕阳光影里,有个少妇向他招手。上前一看,却是巫云。
楚人老李哥的太极拳现在开始演练。
原来巫云知道他回来,特意在这里等他。季札“有一种人约黄昏后、他乡遇故知的幸福。”这时的招式是连续“拗步搂膝”,故事向前推进。
两个人说起当年差点做成好事,说的脸红心跳。如今夜黑无他人,两人是否弥补当年遗憾,实在令人期待。然而,巫云似乎欲擒故纵,她跟在季札后面,“季札快,她就快,季札慢,她就慢,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巫云意欲何为?依然让人期待。可是巫云一路躲躲闪闪,最后“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夜”。这其间的招式是“倒卷肱”,几步倒退,又回到原地。
回家后,老表朱手告诉季札,“巫云早死球了,你不知道?”“你肯定撞见鬼了。”并把巫云的坟指给他看。季札大惊失色。此时来的是“金鸡独立”,身姿向上,故事出现高潮。
原来巫云婚姻不幸,染了坏病而自杀。季札心痛巫云的遭遇和故乡的荒芜,回程时在山路上一阵眩晕,跌下悬崖……这是一记沉重的“肘底锤”。似乎要给这伤悲的故事划上句号。可是楚人老李哥不想这样,他写道:“季札吓出一身冷汗,从床上醒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梦!
好一轮游身八卦掌,一番左右云手上下周旋之后,一切又回到原点。当然,回归的是原点的高处,原点在地面,回归在高层。
作家付秀莹也喜欢《路上》这篇小说,她说此小说“既有我们生活时代残酷的现实感,又有精神超越的地方。既写实又写虚,虚实结合,让人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而虚实结合,正是太极拳的重要特质。
楚人老李哥的诸多小说,都是一套套精妙的太极演练。不管是活着的人需要开活着的证明,还是死去的人开不了死亡证明;无论是美丽的女孩化成白狼,还是猎人和熊的斗智斗法,都显得虚实变幻无常,回旋周转有度。让读者既纠结于故事的藤蔓纠缠,又享受着结局的令人意外。无论楚人老李哥写得多么迷幻,揭示社会现实荒诞和透视低层生存状态,是他创作的内核。他以记忆与想象,朴实的语言和真挚的情感,塑造了诸多栩栩如生的边缘人物,这些人物尽管不是重要人物,但也并非微不足道。他们是有个性的、历经磨难的人。把目光对准这样的社会大多数人,彰显了作家的慈悲心和社会责任感。
如今,喜爱写作、淡薄功名的楚人老李哥,现在依然默默耕耘,辛勤码字,不管他的创作能不能弄出什么大动静,他都收获了一颗安宁的心。
楚人老李哥写好新作时,常发来让我挑刺,我老眼昏花也看不清什么刺,只好胡乱鸡蛋里面挑骨头,以显示自己的目光还依然锐利。我觉得楚人老李哥的某些小说有个毛病,就是叙述的密不透风,阅读时就像不小心踏入轻度沼泽地,不得不步履蹒跚。一些节外生枝的人物和情节,就像楚人辞章里不时出现的“兮”。当然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楚辞里的“兮”应该是孔雀的尾屏,没有这尾屏这孔雀就不是孔雀了。而楚人老李哥的节外生枝,倒像狐狸脖子上的蝴蝶结,不戴其实更像狐狸。哈哈。希望这只狐狸摘掉蝴蝶结,还原天体,还原狡猾又聪慧的样子,奔跑于丰茂的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