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辰
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冬季的一天。
清晨,福建武夷山阳光灿烂,天湛蓝、水碧绿,万物尚在睡梦中。突然,九曲溪边玉女峰右侧的勒马岩绝壁上,响起一阵叮当叮当叮叮当的凿击声。这铁錾雕凿岩石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穿云破雾,敲碎了空山寂静,唤醒了枝头宿鸟,惊动了草尖露珠,在武夷山的三十六峰、七十二洞、九十九岩间回荡。最后纷纷坠落,在九曲溪的净水中溅起一堆堆碎玉……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乘坐竹筏漫游九曲溪,当竹筏如青梭,织出第一朵浪花时,我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音,这是金属撞击金属、金属撞击岩石的声音。对了,这是铁錾啄食石崖的声音。这声音历经岁月包浆,古朴、沉稳、执着、清脆,围绕着竹筏,一路相随。这声音似乎从时间深处破空而来,在眼中无形,在心中有形,一颗又一颗,圆的、方的、尖的、多边形的,鱼儿般在竹筏周遭的波纹中跳荡。当竹筏从三曲漂进二曲时,美丽的玉女峰扭身闪现,不远处,大王峰沉默着。这时,那声音从水中跃起,雨燕般争先恐后向勒马岩绝壁上飞去,声音的雨燕将我的目光牵引到悬崖之上,我看见了两个坐佛般的大字:“镜台”。
是幻觉吗?勒马岩上的雕凿声,穿过一千多年的时光隧道,萦绕在我的耳边?那么,这声音应该是“镜台”的精魂,一千多年来,执着地在岁月云烟中徜徉,游荡,寻求知音……
恍惚中,我听到竹筏工的声音,他在讲述一个民间传说:天上的玉女动了凡心,与武夷山勤劳勇敢的王姓青年(大王)倾心相爱。天帝震怒,派铁板鬼捉拿二人。一番恶战后,玉女和大王被点化成玉女峰和大王峰,铁板鬼化作铁板嶂横亘二者中间,使两人一溪之隔,无法相见。王母娘娘怜悯爱女,扔下一方宝镜在玉女峰之侧,使玉女、大王,能够在镜中相见。
这美丽传说中的宝镜,无疑便是一泓溪水。那么,这“镜台”二字,是何人所写、又是何人所刻呢?真的只是因为被玉女和大王的爱情感动而大费周章吗?
带着满腹疑问,回家后我上网查阅,得知,“镜台”二字是武夷山最大的摩崖石刻,幅面5.6×11米,大字5×3米。题款小字分别为50×30厘米、45×35厘米、20×20厘米。石刻距地面高度8.4米。
左侧题款是:大明嘉靖庚戌季冬月之吉,建州刺史楚华容谢上箴书。建阳县知县冯遥科、主簿常应书、督工典史王銮。
此外,并无太多可供参考的资料信息。
作为一方官员,谢上箴等人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民间传说,费钱费力在悬崖上刻字,这其中是否有更多的玄机、更多的内涵?
此后,我一次又一次乘竹筏游九曲,遥望玉女峰、勒马岩。我远远地打量着“镜台”,临近时注视它,凝视它,希望目光能穿透石崖,看到背后的秘密。每次,总是无果而归。于是,我开始神游那段历史,梦中神交那些人物。都说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一千人眼中也有一千个“镜台”的前世今生。古人在这段历史中沉默不语,给我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
“镜台”二字的题写者谢上箴,湖北华容县人,明嘉靖十一年殿试金榜第三甲136名进士,时任建州刺史。时任建阳知县冯遥科,广东番禺人,进士出身,善于诗词歌赋。在建阳任职九年,勤于吏治,纂修邑志,深得百姓拥戴。二人皆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之士,因而成为莫逆之交。公务之余,两人呼朋唤友,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洞天福地的武夷山水,是他们经常悠游的地方。山中的儒家遗迹,佛门寺院、道家洞窋,令他们流连忘返。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二人恰是仁智之人,仙境般的武夷山水,令他们不禁感叹,继而沉思。
两人第一次泛竹筏漂游九曲溪便陷入沉迷。他们感叹于峰峦多变,水流曲折之际,突然被远处一座山崖吸引。此山崖秀丽挺拔,与周围山峰的气质大不相同。随着竹筏漂近,他们越发感觉此峰亭亭玉立,秀色出众。此峰便是玉女峰,勒马岩紧邻峰旁。
令竹筏工停筏水边,两人仰头细细端详,叹为观止。冯遥科不禁脱口道,相看两不厌啊!谢上箴低头沉吟,若有所思。他说,你看这勒马岩崖面何等平坦宽大,数里之外便可看见。只是似乎缺了点什么。若能题刻道义,真是布道传学的绝佳之处啊。冯点头称是。
题写什么字呢?两人陷入了沉思。
冯遥科说,题写一首诗吧,比如朱老夫子的《观书有感》如何?
谢上箴说,字数太多不妥,字多必小,远观不清。而大道至简,三五字便可。我想,还得与当今时势有所针对为好。
游罢九曲回还,两人一路上仍在探讨。当晚,他们在书房煮水烹茶,茶是上好的大红袍,水是山中汲来之甘泉。当一缕茶香袅袅升腾时,他们续起白天的话题,秉烛夜谈。窗外,雨声寂寞,竹影摇曳,夜寒深深。
冯遥科说,摩崖石刻题字须阐明大道,还得与时势相扣,如此甚好。只是当今时事,一言难尽啊!谢上箴回了一声叹息。
明嘉靖年间是多事之秋,嘉靖三年(1524年),嘉靖帝提出要追尊其父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遭到吏部右侍郎何春孟等200余人反对,发生了历时三年半之久的“大礼议”政治事件,有200多位文武官员受到惩罚,其中杖死17人。嘉靖二十年(1541年),宫女杨金英和王宁嫔等人发动“宫变”,要勒死嘉靖帝。事败后这些宫女及参与的妃子都被处以极刑。皇城内一片混乱。当时奸相严嵩和他的儿子严世蕃执掌大权,政治腐败,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社会矛盾激化。
经历着国势日趋没落,谢、冯二人深感当朝的政治和经济,已出现深刻危机。
谢上箴说,唐太宗李世民说过:“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人们用铜做镜子,可以用来整理衣帽; 将历史为镜子,可以观察到朝代兴衰交替; 将人比做镜子,可以知晓自己行为的得失。可是当今圣上被奸人蒙蔽了视听,无镜可鉴啊!这崖上石刻,题“镜台”二字如何?
冯遥科一听以手加额,连声称妙。他说,朱老夫子也说过:“尘垢既去,则镜自明;瓦砾既扫,则室自清”。不断反思,才不至于犯错误。大丈夫在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即使不是出仕为官之人,也须有明镜帮助修身,完善人生。
两人说得投机,不由说到五祖弘忍大师传心法衣钵给六祖慧能的掌故。说到,座上神秀虽然精通经律藏三学,但他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毕竟招式太显露。而慧能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显然技高一筹。若论武艺,最高境界便是无招胜有招,有和无,境界天壤之别。所以慧能得到了五祖的心法衣钵。……
畅谈一夜,不觉东方即白,他们决定,在九曲溪边勒马岩石壁上刻下两个字,两个大字,那就是“镜台”两个字。以天空为镜、溪水为镜,映照天下人,映照天下人心。
冯遥科知县一早就召来主簿常应书、督工典史王銮。商讨雕刻摩崖石刻工程事宜。设法筹款、招募石匠。
书写任务归谢上箴。谢君从小习练书法,临过王羲之家族《三希宝帖》、欧阳询《仲尼梦奠帖》、颜真卿《祭侄文稿》等名贴,书法造诣颇深。书写之前,他聚精凝神,先在心里书写,一笔一划,牵肠挂肚。室内踱步,推窗看窗外竹梢摇动;室外徘徊,抬头看飞鸟羽影流曳。还有流水曲折,飞云流畅,所有灵动的线条,他都不放过。反复琢磨后胸有成字,便开始将胸中之字,变成纸上之字。篆书、隶书、魏碑、楷书、行书、行草、狂草,甚至廋金书,各种字体你方唱罢我登场,随即被淘汰。两个字,三十三划,反反复复写了九天九夜,写破了无数的宣纸。写破了月夜、雨夜,写破了露滴、落霞。无数带墨痕的宣纸被撕成碎片,飘在风中……终于,一幅楷书从灵感中脱颖而出,“镜台”二字,终于雍容、端庄地落在宣纸上,出现在围观者惊异的目光里。在一片叫好声中,谢上箴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在卧榻上呼呼大睡。
施工队伍已经到位,竹架搭起来了,叮当叮当叮叮当,凿击声在九曲溪上空飘荡,回响在峰峰峦峦。武夷山中的山民和过往路人,或侧耳倾听,或抬头仰望,怀着好奇和期待。
烈日下、细雨中,这凿击声到底回响了多少天?几个月?其中,伴随着多少的汗珠和血泡?突然想到米开朗琪罗,1508年,(与“镜台”的雕刻时间仅相距42年),他在梵蒂冈西斯庭教堂,站在18米高的脚手架上,在天花板上画《创世纪》壁画,整整画了四年,创造了艺术史上的奇迹。为了艺术,武夷山的有识之士及石匠们和米开朗琪罗,他们穿越时空,交流着执着和卓越,为人类的精神世界,留存财富。
凿击声停止的那一天,武夷山脉、九曲溪水突然显得异常安静,山中的樵夫透过树木草丛,水上的梢公仰头眺望,只见勒马岩石崖上硕大的“镜台”二字横空出世,如彩霞停伫半空,闪着空灵的红光。从此,这里成了过往游客抬头仰望,低头照镜的地方。
写此文之前,我再次泛竹筏漂流九曲溪,遥望“镜台”二字时,脑海里忽地浮出惠能禅师的谒子:普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啊,这九曲之水不是镜,“镜台”二字亦非台,明鉴人生的镜台,自在心中,自在开悟人的心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