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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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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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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古镇二题

                                                                         魏   冶

夜读大夫第

和平古镇是一本书,适合在夜晚打开。

这个坐落于邵武边陲的小镇,是一座特殊的大城堡式民居集群。离哪儿,它都显得有点远,所以游人也就寥落,也就有点儿孤零零。

陈寅恪曾做《桃花源记旁证》,考证世外桃源其实是魏晋时代坞堡的映射。大量石头堆砌的,看起来充满阳刚之气的和平古镇,是否也是某种坞堡?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像。

离古镇几公里,是一条江西入福建的古道,因路险,称作愁思岭。先民由愁思岭从中原避战乱入古镇,更添一种逸民的气质。

古镇现在几乎没有年轻人。

古镇里依然住着许多人家:做小买卖的、务农的、做手艺的……但大都是老人。老人不爱走动,多待在家里,或只懒懒地在门口晒太阳。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去了。

古镇隐逸的气质更浓了。

白天在古镇游荡,总觉得气氛不对味儿,新老层叠的人物、景观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太阳一收起光线,模糊的黄昏到来,古镇仿佛一下回到了古代。一桩桩陈年旧事不请自来,就坐在街旁,自顾自讲述了。

我就是在这入夜时分来到李氏大夫第的。

李氏大夫第有两个谜题。一是门楼上有龙凤浮雕,凤在上,龙在下,不合常理。二是屋脊上树着一个四不像的雕像,不知有何意味。

和平古镇里有好几个大家族,首屈一指的是黄峭的黄氏,还有上官氏、廖氏、李氏。李氏又有区别,有一支是宋代宰相李纲的后人,李氏大夫第是另一支。

然而这算不上显赫的李氏却在镇上起了大屋,华美煊赫,成了古镇的代表作之一。它有两个绰号,可能年常日久,读音所讹,一叫“李恒盛”,意为永远繁荣昌盛;一叫“李行升”,意谓不管做官,经商,行行都高升。祖孙四代“一门九大夫”的李氏就这样在清朝蔚然而起,成为镇上的望族。

走进大夫第时,日光已矮过了天井旁的窗棂。窗棂雕花仿佛已漫漶在往昔岁月里,大块条石的凹痕上记载百年来不知多少步履过往。

李氏大夫第是一座典型的青瓦大厝。青瓦大厝有其特点,一是在四合院两落一厅两厢房的基本结构上构建,在山区罕见且气派;二是有高大的封火墙和精美砖雕装饰的门楼,远远望去,仿若宫阙。

李氏家族是何时来到和平镇的,已渺不可追。李氏家族是如何兴盛的,却有迹可循。李熙雯培养了优秀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儿,他们为官、经商皆获成功,陆续修建起这座大夫第。然事未尽于此,我以为李熙雯之所以能振兴家业,离不开其夫人傅氏宜人。

很罕见的,在《和平李氏族谱》中,留有一则类似散文的人物行状:“稍暇则纺织,一灯萤然,每至夜分,儿觉寝则乳之,俟睡去,复纺织。一家大小衣履布帛之需,皆一手拮据。”写的就是傅氏宜人。文字冲淡,很有桐城派的味道,想来后人在记叙此文时,必然充满了对这位老祖母的感念。

有贤妻贤母如此,李氏男儿焉敢不步步向前?李春江以父命,毅然弃儒而商;李奇川为经商数十年出入江海,终客死于福州舟记纸栈。李氏儿郎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振兴家业,背后是傅氏勤勉持家之下的不教而教。

“今日盼郎归,明日盼郎归。郎在外面多快乐,妻在家中受苦心,今早爬起把花园门开,阵阵清香飘过来,蝴蝶翩翩上下飞,摘一朵鲜花当招牌。连天不雨田园旱,池塘沟渠净晒干。挖井浇禾全身汗,井水出来禾苗欢。”

                                                                                                                ——邵武三角戏文

天擦黑的时候,我走进大夫第旁的一间房子。一个老婆婆正在做晚饭,她是李宅的后人。她一根根往灶里添柴,我坐在一旁的厅里等。柴添完,锅盖盖上,锅里冒出菜香、饭香,昏暗里氤氲。她走进厅里,在我面前坐下,也许是生活习惯,她没有开灯。火光在我们脸上闪烁。

和我想象中的大家闺秀不太一样,她身姿灵活,动作麻利,全然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

她和我说的第一个词儿,是冰雹。

那年下了很大的冰雹,把老房子砸得很惨,尤其是我现在住的这间,没个样子。我们把它翻新重盖,一直住在里面,也算是看着老房子。我呀,18岁从其他乡镇嫁到李家。那时刚解放,家里人多,除长辈之外就一个上房。上房给新婚夫妇住,再有新人结婚,就让出来,就这么轮着住。后来呀,人越来越多,住不下,有些房就分出去。再后来闹文革、搞开放,大家都出去了。留在老房子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就剩我一个。

老房子有什么传说吗?

你是说那个四不像吗。有人说那是野兽,其实不是。我刚嫁来的时候,家里老人说,那是以前一个族里的女人,她长得很丑,但心地很好。因为长得太难看,她一辈子也没嫁出去。她发下愿望,要变成雕像,守住这座宅子。屋顶上那个四不像就是她,你要是靠近了看,能看见她的一对乳房。

又是一个女人的凄美故事。我看着火光在她慈祥的皱纹上闪烁,不禁有些将现实和传说中的守望者们混在一起,世世代代,层层叠叠。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老汉扛着一捆竹枝进来,在厨房里哗啦啦地卸下。我问,这是……

她笑着说,这是我女婿,然后把目光投向墙上。那里,一张遗像在微光里闪动。

和老婆婆告别之后,我漫步到李氏大夫第的正门,正是月夜清好之时。

这个砖石构六柱五间、一门牌坊式样的八字型门楼,是大夫第收获最多溢美之词的地方。挑檐装置,斗拱层叠,样式华丽,月夜清辉轻轻洒在精致华美的砖雕上。它们精巧再现了斩颜良、华容道、长坂坡、博望坡等三国故事,在民居中十分罕见。所谓:花绽百姿草竞妍,鸟鸣千啭蝶蹁跹,篷船摇橹漪澜丽。骏马扬鬃将甲坚。

大夫第牌匾上翱翔的两只凤和其下腾跃的两只龙的确惹人注意。论者多称此楼建于同治年间,凤上龙下是为慈禧垂帘,牝鸡司晨的政治遗留产物。然而我总以为,这是李氏后人对那位老祖母的感念。否则小小大夫第,又何必去攀附宫闱的政治风云?毋宁说,这是对应着中堂那神位上,恭恭敬敬供着的“诰封五品宜人四世祖妣傅氏太君神主”牌子。

我的脚步单调地回响在夜里的和平古镇上。古镇内缺少水源,整个镇子显得干燥、阳刚。但月夜一出来,这个镇子就显出它的清净和妩媚,也显出她阳刚表面后柔弱而不绝的力量。和平古镇的女人们隐在暗处,代代不绝的支持着古镇的大厦,闪现着光辉。就如那风流聚散的李氏大夫第背后的傅氏宜人们。

愁思的清香——和平包糍

松 针

和平古镇有好松树。

行在和平古镇,我们走了许多古迹,到处能见到好松树。黄峭公墓前那不消说,柏树长青,松树高大。聚奎塔下,留仙峰上,处处有挺拔翠绿的松树。

有时车停在乡间,大家下来休息,常也能看见一棵大松,立在村头。姿态奇崛,又不造作。便使这一村一田,顿时有了古韵。

松树是通往古代的树,也是极洁净的树。

松树有松果,长得层次清楚、干爽,宜摆在家里做饰品;有松针,一根是一根,绝不粘连,簌簌落下,在林间铺成毛毡,其上往往没有杂树。灵芝喜欢这样洁净之处。松林里常常是长灵芝的。

清晨,沿着“福建第一街”的青石板路,走入和平古镇深处。路两边有各色饮食铺子,白雾团团涌出。有身着蓝布衫的老妪,三两一群,脚边是一堆带着露水的新鲜松枝。他们说着闲话,手不稍停,一根根摘着松针。旁边的笸箩里,已盈倾筐。这松针拿来做什么用呢?当柴肯定是不中烧,吃也吃不得,拿来装饰也用不了这么多。

秘密就在一旁的小吃店里,妇女利索地将鲜嫩松针铺在蒸屉里,满满当当,颜色喜人。其上放上捏好的包糍,再将蒸屉一层层垒上去。

和平人取松针的味和形,松针铺底,既不让包糍粘连,又将大山里清风明月之味悉数在文火中慢慢渗入,赠给了包糍。这样的妙法让人心生快乐。

和平小吃有智慧,将天地精华之无限纳于方寸之间。已颇有贮月归春瓮,分江入夜瓶的风范。

铁城的温柔

“铜延平、铁邵武、豆腐建宁府、纸糊福州城”这是古时颇有趣的一句民谚,形容古闽各色城池的特点。邵武,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被称为铁城。

在铁城之中,就外貌论,和平古镇是独一无二的石头大城堡;地理位置论,古镇是往来外省的门户。古镇是铁中之铁,城中之城。

和平古镇最有名的小吃却是天下之至软,天下之至糯。一个是豆腐,一个是包糍。

豆腐不消说,家家户户都吃。和平的游浆豆腐,却别有特点。它的做法是将大豆浸泡、磨浆、滤净,以陈浆作为酵母来回游动,使豆腐的蛋白质凝结成“花”后,再放入木框内,压去过剩的水份,即成游浆豆腐。和平镇做豆腐花样之多,已形成别具一格水陆齐备的豆腐宴。

包糍初见之下,并不稀罕。我是武夷山人,家乡有类似的小吃,叫清明粿,只是颜色大小,略有不同。然世间物之不异,乃察之不细。从观看制作,到细看外形,再到亲自品尝,才知道形虽相似,实则两样。包糍不是简单的小吃,一言以蔽之,是一口乡愁。

距古镇十几里许,有留仙峰,据说是名道士张三丰修炼之处。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坚柔并济,打开和平古镇铁的躯壳,里面是一泓温柔,想来不是意外。

愁思之味

旧志云:入闽之道,建州通浙为险道,漳州通海为间道,以邵武为隘道。这条隘道就是和平古镇通往江西,越过殊山的愁思岭。

中原人入闽,多由战乱,很少是欢天喜地过来的,路上往往带着背井离乡的哀愁。愁思岭之得名,当然是由山路险峻,但有一半,大概是由故土难归。弃故园,入新域,免不得将祖先的种种文化风俗流传下来,做一念想。体现在外的,一是建筑,一是小吃。

每年三四月间,该是插春苗、吃春席的时候。北方来的移民却发现,北方向来所无的梅雨季节里,费心带来的麦子已经悄悄霉变腐烂,吃顿饺子成了奢望。

民间的智慧是无限的。他们逐渐学习着将大米磨成米浆,在热锅里搅拌成半热起锅,边搅边拌,加入适量的碱水,就可以揉搓成团。形状上和面团有些相似了。

好像还差了些什么东西?

春天到了,开着淡黄色小花,摸上去毛茸茸碧碧绿的鼠曲草,开遍了村庄、田野、沟渠,仿佛永远都那么欢欣。鼠曲草不好吃,但有清香,还能除湿。为湿气所苦的中原人闻之而欣喜,将它晒干,混进包糍的外皮里,给它换上一件花衣裳。

包糍的形状,为遣思乡之情,自然是做成饺子状:先用手把面团捏成碗型,再往里填上许多馅料。先前是纯用手捏,现在用松木做了一个器具。一头是扁扁的球形,下边儿对着一个木头里挖成的孔。把米团填入其中,使木球一压,应声成型,也颇为方便。

放哪些馅料呢?一个小小包糍,几乎装下了和平镇的天和地。和平豆腐自然不用说,香菇、冬笋、木耳、芋头、熏肉,凡是山水之精,莫不一一收入“囊”中。

包糍的制作过程也有野趣。制作案头有一盒黄色的东西,似油。妇人们做包糍的时候,手指上下翻飞之际,总不忘不时蘸上一点。问询,说是蜂蜡。何为蜂蜡?就是把蜜蜂的巢摘下,放在锅里熬制,冷却之后凝固成块。抹上蜂蜡,包糍就不会粘手。

吃包糍要注意,否则仪态万方就会露馅。一口下去,不小心就会溅出汤汁。汤汁如蜡烛油,红艳明亮,晶莹欲滴,引人食欲。问是加入何种配料得出此色,答曰无任何配料,只是加入辣椒反复翻炒,自然形成的辣油。

包糍还有衍生品,一个叫拿抓糍,一个叫脚掌糍。和包糍的区别之处在于没有馅。拿抓糍是米团揪成一个枣核状。脚掌糍名字有点不雅,但命名是有原因的:米团压成薄片,几张叠在一起,看起来状如脚掌。为了让单纯的糍团吃起来滋味不致过于寡淡,上屉的时候在脚掌糍上要铺一层薄薄的米粉肉。一是借米粉肉的味儿,使其口感在更加珠圆玉润;二是借米粉肉的色色泽,使脚掌糍看上去光可鉴人。脚掌糍由此在清香之外别有一番风味。

做包糍选米也是关键,关键不在好米,而在“坏”米。只有越便宜、越廉价的米才能做出越有滋味的包糍,皮儿馅儿也越不容易散。至于这是什么道理?做包子的妇人们也只是粲然一笑,说不上来。

做包糍的节日,多在元宵或春社。吃完包糍念完旧家园,就得像一年之计在于春那样考虑新年,开启整年的计划了。

对许多和平人来说,心中的绝味不是和平豆腐,而是包糍。也许是这一味的内涵实在丰富:爽口的冬笋、木耳,丰腴的熏肉、米粉肉,清新的松针、蜂蜡……一口下去,百般馅料在口里丝丝萦回,千种回忆在脑中层层涌现。千百年前对中原的眷恋已悄悄转变为在外游子对和平的眷恋。年岁流转、地域变迁,对大地母亲的一缕愁思清香则恒久不变,一直流传。

人的思乡是本能,但总有些食物能引起人别样的思乡之情,就有如鲈鱼莼菜之于张季鹰,又有如包糍之于我。虽然去乡不远,我也假作他乡之客,取来筷子,慢慢坐下,一气吃他五六七八个。

                                                                                                                     责任编辑:黄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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