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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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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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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换绛桃

                                                                                            潘德铭

五月五,是福州家家户户最忙碌的时候,厝住三坊七巷桂枝里河边的书生艾敬郎早早起床,帮母亲舒氏打扫楼顶楼下,然后,又在大门前悬蒲插艾,用于消毒驱邪,忙得一身汗。不等吃午饭,他就带了三个粽子,背了十六幅山水花鸟画,直奔西湖来。

西湖,碧波荡漾,杨柳依依。绿树成荫,知了在树叶间唧唧鼓噪,叫得艾敬郎心里烦躁不安。常言说:“知了叫,荔枝红。”气候就转热了,作画人最怕热,当心汗水滴落到宣纸上。今日,前往湖边观看龙舟的人络绎不绝,越来越多。他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湖畔一个建在草坡上的旧亭前,牵一条草绳扎在亭柱中,将画挂上。他希望来看闹热的游客中,有几个喜欢收藏字画的文人雅士。可惜,没有几个人光顾。游客三五成群地涌向湖边,比肩继踵,争相观看湖中的大龙船,一睹节度使王延翰的风采。

后唐庄宗同光三年(925年)12月,王审之病逝,王延翰继位。后被后唐任命为威武军节度使。权力在握,他开始大兴土木,在西湖周围修建了长达十几里的宫殿,飞檐斗拱,金碧辉煌,取名为“水晶宫”。原本用于灌溉农田,疏通罗城水道的西湖,变成了王延翰终日与美女淫乐嬉戏的后宫。今日端午节特别隆重,只见湖面上的大龙船描金画彩,引人注目。傲立船前的龙头,雄视着围绕四周的数十支龙舟。龙舟健儿们打着赤膊,提十二分精神,等待节度使王延翰宣布竞发号令。

料想今日还是没人来买画,艾敬郎打算收起画作,专心去看龙舟。忽然,发现身后有一对母女在窃窃议论他的画。母亲将近四十年纪,发髻横插一支银簪,一身衣裙干净朴素,话带闽北口音,像是来福州投亲的外地人。女儿年方二八,身材婀娜,着装粉红,衣袂飘逸。椭圆形的脸蛋,柳眉凤眼,额前一撮刘海随风微动,看呆了艾敬郎。好一个标致的小女子。若能娶为娘子,该是三生有幸。可一想到自己落泊身世,卖画为生,三日晴,三日雨,还难以赚钱奉养母亲,有何德何能抱得美人归?艾敬郎暗自嘲笑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叹了口气:罢罢罢,还是收画看扒龙船吧。

娘,看这一副兰花,画得潇洒舒展,俏丽秀美,清奇不俗。

婵儿,你爹喜欢收藏兰花,他若在,再贵都会买。

蝉儿,全名冷霜蝉,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家中收藏的书画艺术,颇受熏陶,具有颇高的艺术鉴赏眼力。艾敬郎想:难得有人夸我的兰花。反正没人来买画,画画又是我手底下的事,不难,干脆将这一副兰花送给她。艾敬郎与冷霜蝉打了个照面,正要开口, 只听得湖面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响遏行云,龙舟竞渡开始了。母亲忙拉着冷霜蝉的手,快步奔向湖边。

艾敬郎站在亭边高处,引颈观看湖中,只见大龙舟上,立着身材魁梧,皮肤白皙的威武军节度使王延翰。奇怪,他的双目不是在看龙舟,而是向岸边的人群里梭巡,似乎在寻找什么。一支支龙舟从大龙船侧边飞奔而过,浪花四溅,争先恐后,好不激烈。但是,这一切似乎都不在王延翰的眼中。

王延翰的目光突然间停留在湖边的一个民女身上,目不转睛。似乎找到了目标。就是她了。自从他任节度使以来,荒淫残暴,派手下心腹到处收寻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处女,供他采阴补阳,自以为可强身健体,长生不老。可惜,送进王府的女子,多不满意。于是,趁这端午节赛龙舟,他要亲自寻觅美娇娘。他示意侍立右边的心腹陈陶,将他看中的那个穿粉红衣裙的美女抓来见他。

陈陶也发现那个亭亭玉立,貌胜天仙的美女,立马转身招呼两个官兵下了大龙船,跑步绕向湖的对面来。有人眼尖,发现情况有异,以为王府又要抓什么人,怕被误抓,撒脚就跑,炸锅了一般,引起人群的恐慌,大家随大流,也跟着四散奔逃。

冷霜蝉与母亲人生地不熟,不知往哪里跑,被人流冲散了。冷霜蝉直奔艾敬郎的方向而来。艾敬郎想,跑什么?我又不做亏心事,还怕鬼拍门?冷霜蝉气喘吁吁,问:还不快跑?艾敬郎觉得好笑,说,我一介书生,清清白白,有什么可跑的?你是一个美女,该跑,不跑,抓进王府,就见不着你娘了。

往哪跑?冷霜蝉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带着哭腔说。

艾敬郎踮着脚尖,透过柳树的枝叶,往前看,看见有几个官兵在人群里寻找美女,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他担心小女子被他们发现抓走。手指了指挂在亭子上的一排山水画,说,你躲画的背面,我来掩护你。冷霜蝉不假思索,就躲到一排画的后面。

艾敬郎装作看热闹状。陈陶冲到他面前,厉声道:小子,看见一个美女吗?

什么叫美女?长的方的圆的扁的?

贫嘴,小心掌嘴。穿粉红衣裙的女子。

艾敬郎假装害怕,支支吾吾说:有。

躲在书画后的冷霜蝉心砰砰跳,以为艾敬郎要出卖她,冷汗直流,差点晕倒。艾敬郎胡乱指一个方向,说,那女子往东南方向去了。

若乱说,小心你的皮肉。陈陶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指挥几个官兵,往东南方向吆喝而去。

见官兵远去,艾敬郎叫冷霜蝉出来。冷霜蝉谢过艾敬郎,匆匆往三坊七巷的方向回去了。艾敬郎收起书画回家,一路上,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冷霜蝉姣美的形象,还有额前那一撮灯穗一样柔顺的刘海……

桂枝里河位于三坊七巷的南向,潺潺东流。两岸桂树隔河相对,枝叶相触。开花时节,芳香扑鼻。两边楼房隔着河,相背而建,鳞次栉比。前门各自临巷,青石板路四通八达。河之间横跨一座上百年的老石桥,互通南北。

巷子里,有叫卖时令水果的吆喝声。

知了的嘈杂声,叫得艾敬郎心神不宁,对着画架上的宣纸发呆。他想把那天看到的美女蝉画下来,画了一张鹅蛋形的脸盘,一撮刘海,就画不下去了。想什么呢?快成花痴了。艾敬郎自言自语,踱到窗前,望着桂枝里河水墨画似的水面凝思,看见几朵紫薇从河面漂过。叹息不已:真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呀……突然,对河楼上的窗口里飘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循声望去, 看见一个女子的笑脸闪入窗后。是谁呀?正纳闷着,窗口里飞出一串鲜红的荔枝,划了一道弧线,冲他窗口投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一看,是三颗荔枝。刚抬头,又有两颗荔枝飞来。艾敬郎措手不及,差点砸到了脑门,落到楼板上。捡起,双手把玩五颗荔枝,感觉手心刺刺的,心里却是痒痒的。他发现那个女子还对着他抿嘴而笑,额前不经意地耷拉下一撮刘海,莫非是她?我梦中的美人。世间哪有这么巧的好事?艾敬郎嗅了嗅荔枝,仿佛嗅到了那女子温馨的体香,不由自主又将荔枝放嘴边亲吻一下,那女子见状,羞红了脸,隐退到窗后,不见了影子。艾敬郎后悔刚才的举动过于轻浮,惊跑了美人。诗经曰: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来而不往非礼也,那该回报她什么礼物呢?

卖绛桃啊,又甜又红的绛桃。巷子里远远地传来了叫卖声。

艾敬郎飞奔下楼,在巷口找到叫卖的小贩,挑了五颗上好的绛桃,扔下几枚铜币,又飞奔转厝。上了后楼,用朱笔在每一颗绛桃上都写了七个字:身无彩凤双飞翼。他手拿一颗绛桃,见对面楼上的女子正在窗前低头绣花,故意咳嗽一声,想引起女子注意,随手瞄准窗口扔过去,用力不济,投不准,绛桃落入河中,噗嗵一声,激起一朵水花。那女子闻声抬头,看见艾敬郎正准备扔来绛桃,忙放下手中的刺绣,做好接的准备。艾敬郎气运丹田,屏住呼吸,瞄准,连扔三颗绛桃,都投入窗口,被女子接着。此时,正值夏至,福州天气转热,暑气扑人。艾敬郎看见那女子身着罗裳,薄如蝉翼,红色胸兜若隐若现,轻盈的身子左右腾挪,波涌浪翻,好不娇美。艾敬郎有些魂不守舍,扔最后一颗绛桃时,方向偏了。那女子眼睁睁看着绛桃落入水中,双手一摊,柳眉一皱,啧了一声,小嘴一噘,冲艾敬郎一笑。

对面楼下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蝉儿啊,楼上什么声音这么响?那女子转身回答:娘,是我脚步踩重了。妇人道:女子走路要蹑手蹑脚,不可如此粗顽,担心以后做不得人家媳妇。

蝉儿?真的是她?蝉……艾敬郎躲到窗后,手中把玩着荔枝,忐忑不安。那七个字,蝉看了,会不会笑我是胡思乱想?也怪自己自作多情,还给她绛桃就好了,还抄写那酸溜溜的诗句,自找没趣。正懊恼时,有一个纸包飞进窗内,只见纸包面上,题写有七个字:心有灵犀一点通。急忙打开纸包,又是两颗并蒂的荔枝。难道她也有想与我连理的意思?艾敬郎再看对面的窗口,窗口空荡荡的,已经不见了冷霜蝉的影子。

连着几日,艾敬郎无心作画,呆立窗前,手抓荔枝搓来搓去,口中念念有词,巴望对面楼的窗口再出现冷霜蝉的身影,还有她额上的那一撮刘海。可是,失踪了一般,那窗口还是紧闭着。

母亲舒氏见儿子整日失魂落魄的神态,以为儿子撞邪了,跑去乌石山道观,请了一个名号一清的道士来家里做法。道士在画室墙壁的四周贴满了灵符,说是能驱魔降妖,天灵灵地灵灵地忙乎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见效。艾敬郎还是昏昏沉沉的,似被人抽走魂魄一样。

舒氏见儿子日不思食,夜不思寝,面色苍白,人瘦几斤,好不伤心。请来一个名老中医把脉,开了几贴中药,也不见效。儿子日日披头散发,对着画室的窗口痴痴地笑着,像得了相思病。舒氏心如刀割,暗自落泪。

一日,舒氏见儿子手拿荔枝把玩,神志恍惚,似清醒非清醒,声泪俱下地说:儿啊,到底出了何事,刺激你了,告诉娘,明白了,好对症下药。

艾敬郎摇摇头,支支吾吾:没事,没事……

舒氏眼含着泪水:没事就好,最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艾家列祖列宗,儿啊……

艾敬郎是个孝顺儿,见母亲垂泪,似乎清醒了几分,说:娘,为何流泪?

儿啊,你是艾家的独生子,三代单传,不可有半点闪失。这几日,我目汁都流干了。舒氏用袖子擦了擦眼眶。

这几日发生何事?艾敬郎像大梦初醒,脑膜里闪过那一张笑脸和那一撮刘海。他一五一十,将“荔枝换绛桃”的经过,告诉母亲。舒氏拊掌,大笑出声:哎呀,原来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她有心,还怕求配不成?你呀你,为何不早说,害得娘六脉不调和,整日为你垂泪。

娘,孩儿对不住了。艾敬郎要下跪赔礼道歉。舒氏扶住儿子肩膀,咪咪笑,说:好了好了,娘现在就去对面厝探问,到底是何方人氏的女子,能迷倒我儿。说着起身就走。艾敬郎不放心,说:娘,到了人家里,问话巧妙些,语气温和些……

是是是,我儿宽心,静候佳音。舒氏下楼,换了一套光鲜的衣裙,跨出门槛,直奔河的对面厝而去。

 

桂枝里河面倒映着两岸的树木,楼房,石桥。有小船从桥洞欸乃划出,漾了一幅水彩画一样的倒影。舒氏站在石桥上,比划三次,挨间点数,生怕出错,待确定对面厝的位置,才绕到前门的吉庇巷,又点数了一番,自信找对了门户,才小心翼翼地敲门。

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探出头来,问:这位姐姐找谁?舒氏笑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身找的人,就住在这里。

这里就住我母女二个,你是谁?中年妇人诧异地问。舒氏自报家门:老身住你后门河的对面厝。远亲不如近邻,特地过来问候。有些唐突,请包涵。

岂敢岂敢,人说,金厝边,银乡里,姐姐请进。中年妇人将舒氏请到后厅。舒氏坐下,四处打量,发觉窗明几净,房间收拾得很清洁。随手摸了摸茶桌,不见半点灰尘,说:妹妹也是喜欢干净的人,看房间摆设就知道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家小女收拾的。蝉儿,快来见过邻家姆姆。

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楼上传下,由远及近。舒氏定睛一看,果然美貌,难怪能惹得我儿得相思病。

见过姆姆。小女子弯腰施礼,转身去厨房泡茉莉花茶。舒氏与中年妇人互通姓氏,寒暄一番,才知道中年妇女叫容氏,延平人。女儿叫冷霜蝉,去年,容氏的丈夫冷辉病逝,家产被二叔冷光霸占,并以容氏非明媒正娶,不算冷家之人的名义,将母女逐出家门。无奈之下,母女二人只好于今年开春,来福州投亲。还好二叔冷光的儿子冷巩知书达理,又与冷霜蝉自幼青梅竹马,兄妹感情颇深。这吉庇巷的厝,就是冷霜蝉的堂兄冷巩借她母女暂住的。他自己和妻子搬到上下杭木材商行里的空房住宿。

冷霜蝉泡好一壶茉莉花茶,斟一杯递到舒氏面前。舒氏笑接,愈发喜欢冷霜蝉端庄有礼的仪态。舒氏咂了一咂茉莉花茶,对容氏说:妹啊,实不相瞒,今日过来,我有一事相求,请你救我孩儿一命。

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救得你孩儿的命?容氏愣住了。

妹啊,听老身讲。我孩儿,艾家的独根苗,今年二十岁,还没有婚配,笔墨丹青为业,日日在家作画。在三坊七巷小有名气,人称艾先生。

冷霜蝉插嘴说:小女好像也认识伊。那一日,在西湖看扒龙船,王府派人抓美女,我也跟着别人跑,还好伊掩护我,让我躲过一劫。

容氏白了冷霜蝉一眼,制止她,说:这壶不提提哪壶,别打岔,听姆姆讲。

原来他们已经相识了。舒氏心里更有了几分把握,说:前七日,我儿在楼上作画,不知哪里飞来一个写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纸条,让我儿拾到了,害了一场怪病,至今未愈,求医没效,我就去乌石山挑签问卦。先生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老身问:系铃人是谁?伊说,就是你对面楼的人。所以,老身就找到妹妹的厝了。

听说艾敬郎病了,冷霜蝉急急忙忙跑向后楼。前几日,他应堂兄冷巩的邀请,去上下杭木材商行,帮堂嫂刺绣牡丹。没有料到,她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却把艾敬郎“点”病了。来到窗前,冷霜蝉向对楼的窗口瞭望,看见艾敬郎正在专心作画,画他的新作荔枝图。好像消瘦些许。不由双眼潮湿,轻语:如此多情的男子,倒也憨得可爱……于是,转身下楼。

妹啊,只有你的蝉儿能搭救我儿的命。敢问,小女贵庚?婚配否?

小女年方十八,尚未婚配。问这作甚?与救命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舒氏满心暗自欢喜,天助我也,明日就请一个大媒人来求亲。

姐姐,你也许听错了,我母女相依为命,既无扁鹊医术,也无缚鸡之力,哪里能救得你儿的命。

错不了,错不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明日再来,商量如何救法。舒氏起身告辞。容氏要送她出大门。冷霜蝉拦住舒氏,面带羞色,说:姆姆,既来之,则安之,岂有不吃午饭就回去的道理?说罢,又对容氏扭扭腰身,以撒娇的口吻,说:娘,叫姆姆留下吃饭吧,现成的便饭便菜。

想必女儿也动了芳心。真是女大不中留。容氏若有所思,邀请舒氏:姐姐光临寒舍,难得,留下吃个便饭,再继续叙谈如何?也看看蝉儿的厨艺。

舒氏盛情难却,留下,乘机也看看冷霜蝉的拿手菜。说:恭敬不如从命,等些日子,也请妹妹和蝉儿到老身厝里做客。

舒氏与容氏姐妹相称,上了楼阁。透过窗门,可见艾敬郎在对面楼作画。靠窗边有一张八仙桌,迭着一叠花鸟刺绣。舒氏想,我儿会画画,蝉儿会刺绣,男才女貌,真是珠联璧合。

容氏将刺绣针线整到别的桌面,腾出一张空桌来。不一会功夫,冷霜蝉端上了十盘闽北风味的菜肴,还有一壶温热了的青红酒。冷霜蝉在一边,殷勤倒酒。酒数巡,舒氏微醉。酒可壮胆,也可误事。今来这里,正事莫耽误了。何不借酒直说?她假装吃醉了,结巴着舌头,说:妹啊,知,不知,我今日來你厝的目的?容氏摇头,不解。舒氏打了一个饱嗝,说:是来求亲的。你家蝉儿许配我家孩儿如何?偷偷瞄了一眼冷霜蝉,只见她满面桃红,低头抿嘴,不吭一声。

容氏哈哈大笑,说:姐姐,没有看错?就是伊?咳,要是有门当户对的人家看中她,也不至于留到十八岁,还待字闺中。姐姐酒醉了,看错了吧?

没有看错,蝉儿这亲事,我替孩儿求定了。

容氏笑道:女儿性格倔强,嫁与不嫁,妹妹也做不了主,你可问伊。

舒氏恳求冷霜蝉:小姐既然也认识艾先生,也应知道他的相貌品行,你可愿意下嫁?

冷霜蝉低头不语,手指捻着披在胸前的发梢,轻轻点头应允。容氏假作没看见,说:姐姐,你看,蝉儿没有吱声。还是作罢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冷霜蝉急了,说:娘,许了许了。

容氏对舒氏嘻嘻一笑,说:姐姐,如不嫌弃小女,我也允了。冷霜蝉捂着脸,偷偷笑着躲到一边。

隔着一河之水,两楼的窗口遥遥相望。一对喜鹊飞到一棵桂树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地欢叫着……

 

订亲之后,舒适与容氏时常往来,近邻加亲家,亲上加亲。就等黄道吉日,艾敬郎与冷霜蝉便可完婚了。

一日,冷霜蝉绣罢一对戏水鸳鸯,抬头看见对面楼窗口里的艾敬郎也在看她,便用手指比划着,打哑语。时而指天,时而指地,食指与拇指打一个“七”字,意思说,今晚戍时,出来见面。

艾敬郎果然心有灵犀,点点头,以示明白。西湖万万去不得,那在哪里约会最好?艾敬郎一时确定不了,打算先与冷霜蝉见了面再商量。他也左右比划着,用手打了一个哑语,意思说:到时候,我在你厝的巷口等你。

冷霜蝉对他点点头,莞尔一笑。

月上柳梢头,坊头巷尾月色溶溶。艾敬郎过了石桥,准时来到吉庇巷的巷口。等了一顿饭的功夫,还不见冷霜蝉的倩影。只见一个少年书生模样的人,走马灯一样,在他身边的不远处绕来绕去,绕得他有点头晕,想走远些,又怕冷霜蝉找不着自己,拱手对少年说:这位贤弟,可否去别处绕圈,你头不晕,我晕。

噗嗤一声,那少年书生笑了,挨近艾敬郎的身边,说:哥,认不出蝉了?

艾敬郎借着月光,细看,果然是冷霜蝉,女扮男装,秀气俊俏。原来冷霜蝉找了一套堂兄冷巩的衣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子来赴约。人多眼杂,如此男扮女装,好避人眼目。保护自己,也是保护他,还想逗逗他,看他惊诧的憨模样。只是衣裳宽大了一些,不大合身,倒显出几分滑稽。艾敬郎呵呵笑了。冷霜蝉噘着小嘴,问:笑什么?

笑你穿得像大判官。走,到南后街逛逛。艾敬郎带着冷霜蝉,穿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南街,左拐,来到一棵大榕树下。树下有一座建于唐天宝十二年(753年)的拱桥。俩人并肩坐在桥正中的石头栏杆上。

冷霜蝉带着埋怨的口吻,说:我想看看南后街夜景,你偏带我到这僻静的地方。艾敬郎拱手道歉,说:蝉,对不住了,南后街人挤人,有什么好看?万一,让人看出你男扮女装,岂不尴尬?倒不如到这里坐坐,清静,也好叙谈。

大榕树枝繁叶茂, 枝叶间筛落下的月光,投映着桥下的流水,闪烁着碎银般的光亮。冷霜蝉双眼含情脉脉,期待他说一些体己的甜言蜜语。可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冷霜蝉用手臂碰一碰他的手臂,他却往边上挪了挪身子。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艾敬郎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话题,说:蝉,你可知道这座古桥的来历?

冷霜蝉摇头,说不知。他拍拍石栏杆,说:这就是福州有名的双抛桥。他滔滔不绝讲起双抛桥的来历:传说很久以前,这桥的南北,住着三户人家,分别姓邱、何、胡。邱家有儿子以木工手艺为生,忠厚老实。何家有女儿靠针线替人缝补衣裳谋生,貌美如花。两家虽不富裕,日子倒也过得安逸。于是,两家父母都觉得门当户对,就结为儿女亲家。就等迎娶佳期。一日,何家姑娘在河边浣洗衣裳,被胡家的少爷看见,仗着有钱有势,他命家丁,将姑娘强抢回家。

冷霜蝉怒目圆睁,说: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强抢,真是无法无天。

艾敬郎继续叙说:那厮软硬兼施,逼姑娘就范,当他的小妾。姑娘性格刚烈,死不答应,被囚禁在胡家厢房。邱家男儿只身一人,赶到胡家搭救姑娘,结果,被家丁活活打死。姑娘见了,一头撞向石柱,鲜血直流,气绝身亡。

冷霜蝉叹了口气,热泪盈眶,说:可怜了这一对苦命的鸳鸯。

哎呀,你落泪了。艾敬郎细看她的双眼。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说:都是你害的,让我伤心。说着一边擦泪,一边轻捶了一拳艾敬郎的胸口,问:后来呢?

后来,胡家恶少为了毁尸灭迹,将他们的尸体扔进这河里。你看,这两棵榕树,一南一北,就是他俩死后长成的。以后,古人就把这桥叫做双抛桥。

冷霜蝉借着皎洁的月光,望着大榕树,鼻子一酸,又落下泪来:可怜他们活着不能成夫妻,死后成为两颗榕树。根在河底相连,枝在空中相拥,永生永世,相依相伴。

回家的路上,两人默默无语,还沉浸在双抛桥那一对年少夫妻悲惨的传说里。当看得见桂枝里石桥影子的时候,冷霜蝉娇嗔地说:今晚什么约会?本来好好的心情,都给你搅坏了。

月光朗朗,清风徐徐。艾敬郎搔搔后脑勺,拱手作揖:小生这厢赔礼了。直送她到家门口,才告辞回家。

婚期越来越近。

一日早晨,冷霜蝉还在后楼绣花,听到楼下大门有人敲门,忙下楼开门。容氏刚起床,睡眼惺忪,问:是谁拍门?

是冷哥哥来了。冷霜蝉将堂兄冷巩请到后厅。冷巩见到容氏,下跪,说:这些日子委屈伯母了。现在,我父亲已死,被他霸占的那一份遗产归还伯母,请你和妹妹回延平,接收产业。

二叔如何死的?容氏有些不相信。

父亲平日贪杯,不醉不休。前十日夜里,又喝得酩酊大醉,落入上下杭木材商行后门的星安河里,溺亡。昨天已经收殓好了。怕惊动伯母,故挨到今日才来告诉。在此,我代父亲,向伯母赔礼道歉。

人已去,恩怨一笔勾销。请起请起。容氏心想:一对父子,品行截然相反,其父贪婪狡诈,儿子善良正直,一把米吃出的父与子,却有着天壤之别。

父亲所占伯父的宅院、地契,银两一一归还,请伯母回去清点。我雇的马车已在大门口等候。

容氏扶起冷巩,说:不瞒你说,我一时也回不了。你蝉妹已和对面河的艾先生结了亲事,过几日,就来迎娶了。

恭喜恭喜,那等妹妹过门以后,和妹夫一起接回,一同掌管家业。明日,我就派人带两百银子来,给妹妹办嫁妆。说罢,告辞,匆匆出了大门,坐上马车,回商行去了。

第二日,冷巩差遣一个账房先生,送来二百银,交给容氏。容氏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摊在八仙桌面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叫冷霜蝉下楼商议。容氏试探她的心思,说:蝉儿,今日咸鱼翻身了,富了,是否推迟婚期,从长计议?

冷霜蝉柳眉一蹙,急了,说:娘,女儿没听错吧?当初,艾先生来讲亲时,也不嫌咱家孤女寡母,家徒四壁,看中的,是我的品貌,我以为可以终生相托。现在,有钱了,也不能嫌贫爱富。娘,我看,还是都给艾先生吧,也好让伊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哎呀,还没成艾家媳妇,就学会吃里扒外了。娘白疼你了。容氏假装不乐意,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哪里呀,看娘说的,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出嫁了,心也在娘这边。冷霜蝉扭着腰身,对母亲撒娇,说:何况,女婿也是半个仔,给他,也是给女儿,娘就等着享福了。

是是是,蝉儿说得对。娘就等着,享你们的清福了。

到时候,女儿给娘生一个大胖外甥,娘说好不好?

好好好,最好生一对龙凤胎。快去,去叫你的相公来。容氏乐呵呵地挥挥手。冷霜蝉跑上楼,到了窗前,看见艾敬郎正在试穿新郎礼服,就拍了三个掌声。艾敬郎闻声,知道冷霜蝉找他有事,走到窗前,见冷霜蝉朝他招手,叫他过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下楼,出门,过桥,入巷,往冷家去了。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摆放在八仙桌上,艾敬郎怔住了。容氏请他坐下,说:贤婿,这二百银,拿回去吧。

哪来的这么多银子?艾敬郎悄悄问冷霜蝉,见她只是微笑不开口。艾敬郎对容氏摆摆手,说:这,使不得,使不得。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客套什么?容氏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收下吧。回去,把婚礼办得隆重些,也好在邻里争些面子。

艾敬郎犹豫着,不好意思答应。冷霜蝉拉了拉他的衣袖,说:还不快快谢过岳母大人?

谢过岳母大人。容氏递给艾敬郎一个大布袋。三人将银子装进布袋里,母女目送艾敬郎提着银子出了巷口。

不提艾家如何张灯结彩,置办婚礼。当日下午,艾敬郎到城外同窗家中送婚宴请柬。路过城门口,只见城门边围了很多人在看一张宫廷告示。好奇心驱使,他也挤进人群。人多,挤来挤去,只看清几个大字:大闽国王有旨,凡有民女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者,俱要主动充送王宫内庭。如有一家存匿,十家连罪……艾敬郎想到冷霜蝉,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原来,后唐庄宗遇害,中原大乱。公元926年11月,王延翰趁机宣布立国,登基称王。上台伊始,变本加厉,到处搜选民女,充实后宫。此时,宫廷告示前,骂声一片。人群中,一个白发老人咬牙切齿,骂道:无道昏君,必遭天谴。从古到今,都是祸从口出。艾敬郎怕惹祸上身,悄悄退出人群。

夕阳西下,百鸟归巢。城外,一棵枯树上,传来几只乌鸦啼哭一般凄厉的叫声,一种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艾敬郎的心头……

明日就要用八抬大轿迎娶冷霜蝉了。艾敬郎一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当第一道晨曦爬到窗纸上,他就起床,来到后楼的窗前,探看冷霜蝉是否起床梳妆打扮。窗口静悄悄,空无人影。只听见河面潺潺的流水声。艾敬郎情不自禁,摇头晃脑,吟哦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突然,楼下大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容氏带着哭腔,嘶声喊道:不得了啦,出大事了,快开门……艾敬郎与舒氏几乎同时跑到大门口。门开了,容氏上气不接下气,说:蝉儿,蝉儿,她……舒氏扶住容氏要瘫倒的身子,说:莫急,莫急,慢慢讲。

容氏气喘吁吁,说:蝉儿,被官差抓去王府了。原来,国王王延翰贴出遍采民女入宫的告示后,派出官差明查暗访,挨家挨户,搜寻适龄民女。当日早晨,几个官差恰恰经过容氏家大门口,看见门口贴的对联: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知道这里有民女出嫁,就踢开大门,冲进后楼,将正在描眉涂唇,试穿新娘礼服的冷霜蝉抓去。容氏女流之辈,怎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官差,只得跑来艾家报信。

祸从天降,艾敬郎顿时六神无主,心如刀割。见母亲已经哭成泪人,他定定神,说:两位大人莫急,待我去西湖王府,问个究竟,难道这天底下没有了王法?说罢,头不回,出东门,直奔王府。

王府朱红大门敞开着,如一张血盆大口。门边站着两个穿着铠甲的侍卫,面目凶狠,手握腰刀,石雕一样站立着。一个穿着黑衣的瘦高个司阍在门口转来转去。不时有官差押着年轻民女到大门前,司阍招呼朱门内的几个家丁,将民女押进深宫。民女身后跟着一群父母老小,哭哭啼啼,都被侍卫挡在门外,不让进去。

艾敬郎一路抹泪,一路怒骂,跌跌撞撞,来到王府门口,一头就往里面闯去,被两个侍卫拦住。艾敬郎大喊: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一个侍卫用力往他胸口一推,把他推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他爬起,像发疯的困兽,冲向大门。又被侍卫挡住。一个侍卫拔出腰刀威胁:小子,不怕死吗?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怕死,我就不来了。他说着一头往里撞去,侍卫一闪身,他撞到了咋咋呼呼出来阻挡的司阍怀里,两人一同滚倒在地。司阍一挺身,爬起,抱住艾敬郎,说:小子,吃了豹子胆了,这地方是你来的?滚!哪里凉快,滚哪里呆着。

艾敬郎一把推开他,指着他鼻子,大喊:还我娘子,还我娘子……

什么帘子,窗子的?滚,找你娘的去。司阍飞起一脚,将艾敬郎踢倒在地。艾敬郎爬起,抹着踢出血的鼻子,又冲向前去,结果,被一群家丁摁倒在地。他伸出一只手,指着王府大骂: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司阍命家丁往死里打,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高喊:王府杀人啦,杀人啦!几乎是异口同声,围观的人高喊:王府杀人啦,杀人啦……

住手!不知是谁大喝一声,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只见王府大门里,走出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知道他的人,认出,这是福州府指挥使、闽王王延翰的心腹陈陶。有人喊:陈大人,为民做主呀……陈陶挥手,叫家丁散开,走近艾敬郎身边,左右打量,好像在哪里认识,假惺惺地问:有何冤情呀?起来讲。

大人,替小民做主。我家娘子无端被抓入王府了,我要进去,将娘子带回。艾敬郎哀求陈陶,内心抱有一丝希望。

陈陶认出:这位书生,就是端午节在西湖卖画的年轻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放心,放心,跟我来。说罢,带着艾敬郎进了王府大门,身后传来了围观者的赞扬声:陈大人,清官,好人……陈陶摇头,不屑一顾,奸笑一声,暗忖:一群愚民!

快到东华宫前,陈陶命司阍与家丁将艾敬郎绑了,关进地下密室。没想到陈陶变脸如反掌,艾敬郎哭昏了过去。

舒氏与容氏在家坐立不安,半日没看见艾敬郎的影子,知道凶多吉少,急得如坐针毡。容氏想起,冷霜蝉的堂哥冷巩有一个姨姨,是当今国王王延翰的乳母。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一口口乳汁。事不宜迟。容氏携着舒氏来到上下杭木材商行,找到冷巩。

冷巩沉吟片刻,安慰说:莫急,待我进宫,找到姨姨阙氏,求她讲情,大王应该会看她的情面,放了蝉妹和妹夫。且回去等待好消息。他叫了一顶轿子,送她们回去,自己揣了十几个银子,直奔王府。

大门口瘦高个司阍拦住冷巩,不让进去。冷巩告诉他,我姨阙氏是当今国王的奶妈,我是他外甥。司阍狗仗人势,面带讥讽,说:什么外甥,就是大舅也不能进。冷巩是见过世面的商人,偷偷塞给他十两银子,对他耳语:小意思,请笑纳。司阍见钱眼开,放行了。

冷巩找到姨姨阙氏,将堂妹冷霜蝉被抢进宫的遭遇告诉她,请她去找国王王延翰求情。阙氏答应可以,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想当初,王延翰呱呱落地,是我用乳汁将他喂养长大,没想到喂出一只大色狼。先王驾崩,他一接位,就露出豺狼本性。不行,老身立马就去找他,舍得一身剐,也要将冷霜蝉小姐救回。

王延翰荒淫无度,不理朝政,刚从行宫的龙床上醒来,身边围着一群宫娥采女,罗裳凌乱,东倒西歪,昨夜一定又是一番穷奢极欲。太监李公公进来禀报:陛下,阙氏求见。王延翰挥挥手,说:不见。太监退出宫殿,回阙氏说:陛下正忙,今日不见文武百官。您,也请回吧。

不行!阙氏绕过太监李公公,健步闯进行宫。王延翰吃了一惊,有几分恼火,但看在乳母平日对他关照的情分上,强颜作笑:乳娘,今日来,有何见教?

陛下,恕老身冒昧闯宫。

何事?这么急。赐座。王延翰话音刚落,太监李公公指了指一张金丝楠木椅,请阙氏坐下。

陛下,还是站着讲。阙氏走近王延翰,说:今日采进的民女中,有一个名叫冷霜蝉的女子,是我亲亲表弟的女儿。独生女,没有兄弟。现已经结亲了。求你看在乳母的情面上,放她出宫。

哈哈,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要事。乳娘,放心,朕这就放人,让你带她回去。他对李公公,说:宣指挥使陈陶,把冷霜蝉带来,面交乳母。

阙氏满心欢喜,对王延翰千恩万谢,以为大事告成。不一会儿,陈陶带着冷霜蝉进来。冷霜蝉看见阙氏,一眼认出来。当年,阙氏告假出宫,三次到延平冷家做客,还带来十来盒宫廷糕点,分于她和堂哥品尝。阙氏急忙伸手迎接冷霜蝉,只见她面色苍白,双眼哭得红肿,一把揉住她的肩膀,说:好了,别哭了,随我来。阙氏当心王延翰变卦,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慢!王延翰看见冷霜蝉身材苗条,长发飘逸,觉得很像自己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个美女。嘿嘿笑着:还没谢过本王,就走?

阙氏只得停住脚步,叫冷霜蝉向王延翰道谢。冷霜蝉跪下双膝,磕头道谢:谢陛下,王恩浩荡,民女没齿不忘。

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王延翰跳下龙床,走近冷霜蝉面前。只见柳眉凤眼,云鬓秀发,那一撮不经意垂下的刘海,让王延翰双眼一亮:没错,就是她。再看看她的腰身,风摆杨柳,非一个“美”字了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王延翰对阙氏,说:乳娘,你老人家,可以走了,美女留下。

阙氏没想到王延翰这么快就变卦,劝王延翰高抬贵手,放了冷霜蝉:陛下,天下美女多得是,何必就要冷霜蝉一人?

乳娘有所不知,今年五月五划龙舟,朕就相中了她。没想到,她趁乱溜走,害得朕几日寝食难安。今日遇到,岂有放走的道理。

陛下,不能如此出尔反尔。阙氏急了,拉住冷霜蝉调头就走。陈陶抓住冷霜蝉衣袖不让走,几个太监将阙氏推出门去。冷霜蝉挣扎不得,哭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阙氏在门外被太监拦着,进不得,隔着门槛,高声怒骂:好你一个一国之王,强抢民女,夺人之妻,离人之母,还是明君吗?民犯法,可以处罚,君犯法,可以无法无天吗?

王延翰命陈陶和李公公将阙氏驱逐出宫。阙氏站在宫门外,先是捶胸顿足,后是仰天长叹:天啦,造孽呀,老身怎么奶大了一个白眼狼……

王延翰心生杀机,暗忖:不能留下活口,坏了本王的好事。他吩咐陈陶找个借口,在宫外杀了阙氏。

阙氏知道王延翰是一个反复无常的昏君,心狠手辣,连夜收拾细软,出了宫门,登上马车,出了城门,穿过祭酒岭,往侯官古渡口的方向去了。这一去,殊不知,提早引发了大闽王国一场宫廷内斗,兄弟相残的暴风骤雨。

宫灯点亮了,五彩缤纷。水晶宫富丽堂皇,笙歌弦乐,霓裳水袖,好不热闹,夜晚比白昼更为喧腾。

王延翰喝得醉熏熏,由两个宫女左右搀扶着走进关押冷霜蝉的厢房。冷霜蝉正背对他,思念艾敬郎。她抖动肩膀,抽泣。想起双抛桥的传说,愈发伤心。郎啊,命苦呀,老天啊,你没长眼,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结为夫妻,白头偕老?双抛桥边的邱家小夫妻,临去前,还能见一面。我与郎天地未拜,婚未结,难道就这样劳燕分飞,面也见不着?

王延翰色眯眯地看着冷霜蝉的腰身,咽了咽口水,悄悄推开两边的宫女,蹑手蹑脚地走近,一把抱住冷霜蝉,朝她脸上乱亲一气。冷霜蝉奋力挣脱魔爪,一头往墙上撞去,还好,被一个宫女一把抱住。

王延翰冷笑一声,说:美娇娘,别耍性子。这可是王宫,不是你家里。既然来了,就好好顺从本王,本王也不会亏待你。

冷霜蝉哼了一声:奴家是有夫之女,断不可留在这里。放奴家出去,不放,宁可一死。

由不得你。王延翰命一个宫女剥去冷霜蝉的外衣,要她换上宫装。冷霜蝉不肯,一把将崭新的宫装撕破了。王延翰真想摔她一巴掌,举起的手又放下了,是惜香怜玉吗?不是,他是怕打坏了冷霜蝉俊俏的脸蛋,就像怕打破了他喜欢把玩的玉石翡翠。威胁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小女子,难道连死都不怕?

想让这个昏君发慈悲,放了她,等于与虎谋皮,希望渺茫。冷霜蝉想着,心反而变得更坚强,说:奴家落到这里,生与死有什么两样?告诉你,奴家生是艾家人,死是艾家鬼。要杀要剐,由你了。

好一个痴情女子,你待他有情有义,他又待你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的男人大多是薄情郎,难道他不是?王延翰说:本王赐他钱财和一官半职,命他另娶别家女子,他不会动心?

冷霜蝉知道艾敬郎的为人,不理睬王延翰的劝说。王延翰以为她动摇了,说:再讲,他若不答应,本王就杀了他,断了你的念想。

冷霜蝉气得浑身发抖,骂道:畜牲,衣冠禽兽!

小小女子,敢逆鳞犯上,简直胆大包天。王延翰恼羞成怒,叫道:吊起来!李公公和一个太监上来捆了冷霜蝉,把她吊在横梁下。王延翰拿起一根皮鞭,往冷霜蝉身上肉多的部位狠抽,打一鞭,训斥一声:从不从?冷霜蝉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弱女子那经得几皮鞭,没抽几下,就昏死了过去。王延翰把皮鞭一扔,说:用水泼醒了再打,打到她从为止。一个太监俯身拾起皮鞭,继续抽打冷霜蝉,王延翰瞪了太监一眼:别打脸,本王还要留着欣赏。说着扬长而去。

可怜的冷霜蝉被吊打了半夜,还是缄口不吐一个“从”字。

房间的灯被吹灭了,窗外的月牙挂在树梢。冷霜蝉清醒过来,心比身上的伤还要疼痛。这一次在劫难逃了,奴家与敬郎也是有缘无名了.死之前,和敬郎见一面,也算最后了却一桩心事。他还年轻,劝他日后再找一个善良女子为妻,奴家在天之灵保佑他婚姻美满。只是可怜了奴家的老母……暗自垂泪,直到天亮了。

房门打开了,王延翰看见冷霜蝉五花大绑,蜷缩在窗口下,问:美娇娘,昨夜,休息可好?应该想通了吧,从不从?

冷霜蝉吃力地站起身,依靠在墙上,说:要奴家从,也不难。你需答应奴家一件事。

只要顺从,别讲一件事。一百件,一千件,本王都依你。

好,让奴家见原配艾敬郎一面,

哎呀,你不早讲,害得皮肉受苦。王延翰命太监李公公将冷霜蝉身上的绳子解开,宫女端来一盆汤水,帮冷霜蝉梳洗一番,再涂上脂粉口红,活脱脱一个画上的美人出现在王延翰面前,尤其那一撮不羁的刘海,令王延翰心旌摇荡,酥了半边身子。

李公公将指挥使陈陶带来面见王延翰。陈陶弯着腰,如一只站立的虾蛄,说:陛下,昨夜下官遵命查找艾敬郎,人找到,现在押本宫地牢,随时听陛下差遣。

王延翰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先在东华宫的天井,架一个柴垛,点上火,再备一桶桐油,然后,将艾敬郎带去。朕随后就来。

冷霜蝉将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即将上花轿的新娘,脸上强作笑容,心却在流血。又像一个慷慨赴死的巾帼英雄,脚步故作轻盈,内心却是风雨交加。

王延翰见冷霜蝉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倒犹疑了:不可,朕得与她约好,免得节外生枝。他转身对冷霜蝉说:本王与你先约好,与他见一面后,你若从了,朕就放他回去,朕还赏他白银千两,令他再娶他女,你若不从,活活将你们扔进火里,一起烧死。朕这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君子。冷霜蝉蔑视一眼王延翰,转身,昂首挺胸,向东华宫宫殿走去。

乌龙江,闽江的支流,环绕着福州城西南面的南台岛。与穿过福州城的白龙江,在峡南和马江一带合流,浩浩荡荡奔向大海。

正值清晨,乌龙江江面上雾气迷茫,看不到一支乌篷船的影子。岸边的芦苇在冷风中摇曳。芦花连缀成一片片的雪白,似乎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一辆马车急停在江边,由于马车夫紧急勒住缰绳,马的前蹄往前伸直,随即腾空而起,差点翻了马车。待马稳住,车夫转身,对马车里的人,说:阙夫人,马车只能到这里了。他跳下来,将阙氏扶下马车。跑到古渡口寻找渡船。可是,烟波浩渺,看不到一支船影。

江风吹起阙氏的披风。阙氏不愿意连累车夫,催他快回去。马车夫不愿意回去,说:夫人,冷爷交代,必须把你送上船。阙夫人执意要他回去。这一地带水路,她不知走了多少回。二十岁入宫前,常来往于延平剑蒲与福州之间,跟着父亲贩运木材。哪里有险滩,哪里有土匪,她心里有数。只是事出突然,有些措不及手。阙氏看找不到船,再拖延下去,目标更大。说:车夫,请回吧,老身自有脱身的办法。车夫只好将一包行囊交给阙氏,告辞,说:小人回上下杭禀报冷爷了。阙氏交代他路上注意安全,别走大路,可沿江边小路绕道回去。

阙氏来到一棵榕树下,坐在突起地面的树根上,歇息片刻。突然,树林里冲出四、五个官兵,围住阙氏,一个小头目上下打量阙氏的打扮,觉得她不是等闲之辈,问:是城里出来的吗?

知道了还问什么?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阙氏面不改色,放下行囊,闭上眼睛,等待官兵手中的刀剑砍下。

与你无冤无仇,杀你作甚?小头目诧异地望着阙氏,问:谁要杀你?

难道你们不是宫里派来追杀老身的?阙氏有点糊涂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古渡口,遇到的官兵不是杀手?那他们又是什么人?问:你们是?

我们属建州王延禀将军的麾下。小头目恭恭敬敬地作揖:有劳夫人跟我们一趟,去见王将军。

王延禀将军也在这里?阙氏不由得喜出望外,紧锁的眉头纾解开来了。她在宫中,曾经多次见过王延禀将军,也早有所闻:王延翰平日嫉恨先王王审之义子王延禀的品行与才能,想方设法,将王延禀逐出福州城,只是碍于先王的威严,不便下手。先王病逝后,他肆无忌惮。公元925年冬天,王延翰继任威武军节度使,第一件事,就是以王延禀派任建州任刺史为名,赶出王宫。继位一个多月后,又将他的亲弟弟王延钧派往泉州任刺史。赶走了异己分子,他开始大肆扩建王宫,挑选民女,供己淫乐。宫中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只有王延禀多次派人劝说,但都被他以道听途说为由,训斥一通,将使者赶跑。阙氏想,找到王将军,我要将冷霜蝉与艾敬郎的遭遇,告诉他,请他搭救。

小头目钻进芦苇丛中,吹了一声口哨,只见芦苇丛里箭一般划出二叶小舟,一叶载着阙氏和两个官兵,一叶载着三个官兵断后,往对江划去。到了江心,看见后面江岸古渡口,有一队官兵在呐喊:快快回头,别跑了钦犯,快快回头……阙氏手心捏了一把汗:还好先走一步。

官兵带阙氏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帐蓬里。王延禀在看福州的城防图,寻找进攻福州城最薄弱的突破口。听说宫中有人逃出,大喜,叫卫兵快快请进。一见阙氏,一眼就认出阙氏来了,拱手请坐:奶娘为何匆匆出宫?

咳,说来话长。阙氏将自己出逃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气得王延禀往桌面上的城防图猛敲了一拳: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早就想灭掉这坏我先王义父名声,无恶不作的逆贼!前几个月,王延翰听说闽北女子天生丽质,写信给他,要他务必尽快挑选美女进宫,气得他一把将来信撕碎。他派出使者湛温去福州劝说王延翰,也被一壶毒酒,毒死在郊外的祭酒岭。原本拖延几天攻打福州城的计划,决定提前。他安慰阙氏,他一定会将艾敬郎和冷霜蝉救出火坑。问:奶娘,你昨夜如何出城?

西门。阙氏说:王延翰不理朝政,疏于布防。老身出西门时,已关城门,几两碎银子,就叫开了城门。你是?阙氏意识到王将军所问不是随便问问,说:那守城的,都是老弱病残者,年轻的,早就带着娘子跑了。

噢,那现在负责福州城防的将官是谁?

就是王延翰的心腹奴才,指挥使陈陶。

是他?这个酒囊饭袋。王延禀笑了,攻打福州的计划更有信心了。他记得。几年前,陈陶还是王延翰边上的小跟班,哈巴狗一样,整日跟在后面,吹牛,拍马屁,献媚,取悦王延翰。一日,王延禀在宫门外,看见陈陶押着一个姣好少女进宫,那少女一见王延禀就跪地哀求放她回家见爹娘。王延禀命陈陶放人,陈陶说是大公子王延翰交办的,不放人。王延禀火了,拔出剑来,要砍他。他才叫手下放人。事后,陈陶没少在王延翰的耳边进谗言,讲王延禀的坏话。王延翰与王延禀就此结下更深的梁子。后来,听说,那厮把自己未成年的女儿进献王延翰,无耻之极。王延翰自立大闽国王后,将他提携为指挥使。小人当道,天理难容。王延禀望着城防图上西门的标注,脱口而出一句:此战必胜。

阙氏不放心,王延翰还有一个同胞弟弟王延钧,现为泉州刺史,手握重兵。王延禀如果攻打福州,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阙氏也是他的奶妈。必要时,可自告奋勇,去说服他,探问:王延钧,他?

奶娘放心,我们早有除贼之心。王延禀叫人安排阙氏暂在将军帐中歇息。与左右助手商定攻城计划,决定先派几个精悍的官兵潜入福州城,待明晚半夜,燃起烟火,扰乱军心。届时,大军趁机攻城。又派一心腹特使,快马扬鞭,向带兵驻扎在峡南一带准备配合攻城的王延钧通报。

山雨欲来,芦苇荡随风起伏。阙氏与王延禀立在一个高坡处,各怀心事。她多么希望,能够尽快见到冷霜蝉与艾敬郎。只见奔腾的乌龙江面,十几艘战船准备向对岸进发,一道闪电划破阴沉沉的天空,雷声如战鼓,一道道闪电刺破云天,像天宫里被利剑砍倒的圣树……

东华宫殿前,王延翰高坐在虎皮龙椅上,双目炯炯,傲视着天井。

天井中间,一堆柴垛正熊熊燃烧,吞吐的火舌,如蛇信,毒热炙人。两边回廊,站着十几个带刀侍卫。

冷霜蝉站在左边回廊上,眼睛一直盯着宫殿大门口。只见李公公一路小跑进来,尖着嗓门,叫:陛下,艾敬郎已经带到东华宫门外。王延翰一挥手,说:带进宫来。

指挥使陈陶前头引路,两个侍卫押着艾敬郎进来,停在右边的回廊上。隔着偌大的天井,夫妻相见,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冷霜蝉要冲过去拥抱艾敬郎,却被侍卫死死拦住。艾敬郎也要冲过去拥抱冷霜蝉,也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紧紧抓住手臂,不能挪前半步。他大声对王延翰哀求:大王,求你放了冷霜蝉,小民将感激不尽。

王延翰站起身,手指着冷霜蝉,对艾敬郎,说:你家原配已经顺从本王了。你就死了这心,回去吧,另娶他女为妻,本王赏赐你白银千两。如何?

再多银两,也不能将我俩夫妻分开。

难道你不怕死?王延翰示意太监往火里浇了一瓢桐油,火势更旺了。

不怕,死也要和她在一起。艾敬郎使出吃奶的劲,要挣脱侍卫的手。可是身单力薄,动弹不得。王延翰瞄了一眼冷霜蝉,说:你从不从?

冷霜蝉要近身与冷霜蝉见最后一面,说:要我从,不难,让我走到他的身边见一面,我就答应你。

好!王延翰下令侍卫让开。只见俩人互相往对方飞奔过去,立在天井中间紧紧拥抱。冷霜蝉哭着说:你傻呀,你还年轻,讲什么死?快快回去,两个老母亲还得由你赡养,我延平家中还有一份家业由你掌管,快快回去,再找一个好女子娶了,生儿育女。我生不能与你同床,死了,魂魄将追随你去……

贤妻呀,没有你,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艾敬郎苦笑着,抹去冷霜蝉眼中的泪水,捋了捋她额前那一撮熟悉的刘海,说:你我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冷霜蝉见他共赴九泉的心意已决,倒少了几分悲哀,对着他耳畔,轻轻吟哦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艾敬郎带着含泪的微笑,回道:心有灵犀一点通。俩人的脑海里顿时闪过“荔枝换绛桃”的情景……

王延翰见他俩不像是分别,倒像在卿卿我我,不由醋意大发,指着冷霜蝉,说:本王依你相见了,问你,可愿意顺从吗?

冷霜蝉冷冷一笑:痴心妄想,你强抢民女,夺人之妻,罪恶滔天,谁愿意顺从你?哈哈,除非你,先跳进这火里,把身烧净了起来,我便顺从你!

骂得好!,艾敬郎为贤妻的凛然正气叫好。他没有想到,平日温温柔柔,时常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小女子,竟然在死亡面前没有一丝的恐惧感,并且,敢于慷慨陈词,蔑视大闽王国的威权。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当着这么多太监和侍卫的面,一个弱女子让一个国王颜面扫净。王延翰大怒,下令侍卫将冷霜蝉扔进火里。艾敬郎紧随其后,一头跳入火堆,抱住冷霜蝉,俩人不分不离,直烧成一团白骨,又化作一股白烟,直冲云天。

王延翰瘫坐在龙椅上,气得七窍生烟。叫侍卫一瓢瓢往火里加桐油。火越烧越旺,浓烟滚滚,形成一个巨大的烟柱,冲天而起。让宫墙外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容氏与舒氏哭晕在宫门外。

宫内,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呆了。或同情、或敬佩、或伤心、或悲哀、或感叹,都随着那一股白烟散去……

城外,建州刺史王延禀率领的大军已经渡过乌龙江,在祭酒岭脚下集结。

天成元年十二月(927年1月)十三日,王延禀与阙氏登高望远,只见城中东华宫方向,一股褐色的浓烟直冲云霄。以为是潜入城里的官兵提早燃起的浓烟。王延禀下达了攻城的号令,千军万马杀向福州城西门。

阙氏叫苦不迭:来迟了,来迟了……泪如泉涌,霎时头脑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她看见一对凤凰环绕烟柱三圈,展翅往东南方飞去,消失在云端。

城门紧闭,城外官兵架起云梯,准备攻城。王延禀骑在红鬃战马上,命令守城的官兵投降。官兵畏于指挥使陈陶的淫威,不敢吱声,只是面面相觑。陈陶登上城墙,居高临下,指着王延禀,骂道:三姓家奴,本家大王待你不薄,为何起兵造反?

逆贼王延翰败坏朝纲,自立为王,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强抢民女,荒淫无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个奸佞小人,快快投降,留你一条狗命。

陈陶命令士兵放箭射杀王延禀,没有人回应。他回头一看,坏了,士兵丢下武器,往城里溃逃。早有一个守门的士兵打开了城门,城外官兵呐喊着攻进城里,王延禀双腿夹紧马鞍,指挥官兵杀向东华宫。

陈陶落荒而逃,被王延禀堵在一个巷子里,出不来。见大势已去,他横剑往脖子上一抹,自杀了。官兵砍下他的脑袋,挂在西门城墙头上示众。

王延禀带人冲进东华宫,宫殿前的天井中还散落着没有清理干净的灰烬。没有搜捕到王延翰。

阙氏知道王延翰会躲在哪里,带领王延禀及一群官兵,连夜赶往水晶宫,一脚踢开一个妃子的寝门,在床底下抓到了瑟瑟发抖的王延翰。

你个杀人魔王!阙氏冲到王延翰面前,挥手给了他两记耳光:我不该奶大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说着掩面大哭:可怜了冷霜蝉,可怜了艾敬郎,这一对冤死的鸳鸯……

王延禀当场宣布王延翰的十大罪状,要处以斩首。王延翰不服,大叫:不得动刑,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我是一国之王。朕要杀谁,便杀谁,这是朕的王权!

什么狗屁王权?无法无天,王权也只是魔鬼胡作非为的工具。推出去,斩了!王延禀命令刽子手将王延翰推出紫宸门外砍了头。

当天下午,福州城的南门打开了,王延翰的亲弟弟王延钧率领随从进入王宫,登上大闽国王的宝座。

转眼又是六月天,知了叫了,荔枝红了。与往年不同的是,知了的叫声特别喧腾,此起彼伏,让整个福州城都沉浸在知了的呼唤声中。月夜如昼,有人看见:艾敬郎与冷霜蝉踏着朦胧的月色,又回到了三坊七巷,回到了桂枝里河畔……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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