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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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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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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清风

                                                                        江子辰

时间已过去半年了,隔着一百多个鸡零狗碎的日子,我还能看到那天发生的事,就像隔着屏幕看电视剧。剧情的火药味已经被时光冲淡,但那残留的痛楚和不堪,依然令人无法释怀。

那天天气不错,一切如常。我也跟平时一样,在云中散步。

我能看见风,信不信由你。空中的风就像海里的浪,有时轻声细语,有时无端咆哮。不同的是,海浪是平面的,在地平线上起伏。风经常竖着,贴着墙面跑。我们经常泡在风中,就像泡在薄凉的日子里。

风不懂礼貌,来来去去不会事先通知,它横冲直撞,肆无忌惮。无来由地,一阵风就刮过来了,我在半空中摇晃,像老钟的钟摆。我额上、脸上豆大的汗珠,被风一吹,纷纷坠落。我不知道它们的归宿,会是哪里。

在这个半生不熟的城市,热闹冷漠的城市,我经常在半空中瞭望,脚下的道路四通八达,但在雾霾里,我总是看不清这些道路通往哪里。当然,每一次的瞭望或多或少总有新发现,只是一转眼就忘了。潦草的生活,记忆浅。

只有一点印象深刻,那就是匆忙的人流像蚁群蠕动。虽然看不清表情,听不到脚步声,但是,能感觉到焦虑和惶乱。众多的焦虑和惶乱形成大磁场,磁力线甩到半空中,和我及伙伴们的磁场,很容易对接。

这天,我的目光在风中飘荡时又有新发现,我发现脚下的街区,隐藏着许多八卦图,有的藏在树丛里,有的浮在路径上。活灵活现。不知是自然造化,还是人工泡制。

八卦图本是蜘蛛原创,后来被人类剽窃,蜘蛛也没办法,这就是弱肉强食。

我说:“表哥你看,那里有几个八卦图。”

表哥歪头端详,点头说:“嗯,像。”

我说:“这里这么多八卦图,应该叫八卦街才对,怎么叫真理街?”

表哥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答案被风吹走。我又问一声,表哥大声说:“八卦很真理,真理很八卦。”这回我听清了,但不太明白,觉得表哥有点高深莫测。表哥平时寡言少语,一但开口,常有金句。

高空作业要求至少两人结伴,我和表哥是铁搭档。

表哥大名卢一松,大专毕业。我哩,是名落孙山的高中生。现在,我们干同样的活,挣差不多的钱。当初的纠结,现在的结果,让我暗中得意,又心生感慨,命运的节点或者全局,谁又能预测?

表哥爱看书,他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把作家梦传染给我。他的作家梦,明显呈阳性。我嘛,只是无症状感染者。主要的创作就是写日记,还有一些像诗的东西。听说知识改变命运,我和表哥都读过不少书,估计过不了多久,命运就会改变。

这天是在时代大厦清洗玻璃幕墙,昨天干一天了,今天扫尾。这时已是午后三点多。

洗玻璃幕墙相对不寂寞,我们高来高去,随时俯视玻璃窗里忙碌的白领一族,就像看水族箱里的金鱼。运气好的话,还能和美女近距离,面对面。

太阳慢慢沸腾,工作服粘上后背。看玻璃幕墙里自己的身影,像一只热气蒸腾的湿蜘蛛。又干了一阵子,表哥招呼休息,我坐稳秋千板,双脚蹬墙,双手抓牢挂绳,开始喘气、擦汗。微风像飘拂的纱巾,掠过周身,带来廉价的温柔。

我目光远眺,慢慢有点入定,远方朦胧的所在,会有什么样的风景呢?值得期待吗?或者,和这里一样乏味?这城市天天都在变脸,只是不是变得丰富了,而是越来越单调,越来越没有个性。新冒出来的楼房,都像一母同胞,我这外乡人,经常迷失在相似的楼群中。谁是这城市的设计者呢?他的审美观为什么不是丰美的、而是坚硬的? 坚硬的让空气都变得冷漠……

突然,一阵喧哗声浪汹涌而来,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冲出来。喧哗声一波一波扩展,高涨,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怪事。这城市人多、事多,总会发生一些让人目瞪口呆的事。生活单调清苦,怪事的发生就是调味品,只要无损自身利益,谁都乐于当旁观者。我回过神来四面张望,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这时,听到左边幕墙上的小纪大呼小叫:“看!看那边,那边,窗户外面挂着一个人!”这家伙凌空指手划脚,像一只被绑定挣扎的蚂蚱。

我扭动身子大声问:“哪里?在哪里?”秋千板胡乱摇摆。

“注意安全!”表哥轻声喝斥。

“哎呀,那人没穿衣服!哎呀是女人,女人!那个女人光着屁股!”小纪兴奋得接近失声。

玻璃幕墙上一排蜘蛛人,脑袋扭向同一个方向。终于,我看到了揪心的一幕。

距此大约五百米,一座住宅楼的十三楼,窗外空调外机上,悬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感觉她双手紧抓空调机架,整个人悬在机架下面,脸被外机挡住,身体无助地摇晃。在阳光照耀下,丰满的乳房和浓黑的阴毛,格外触目!

那个小区叫幸福家园,我在那里干过活。

小纪继续一惊一咋,半空中一串蜘蛛人,都在骚动,起哄。

这时,对话机里传来工班长陈头严厉的声音:“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表哥比较安静,他皱着眉头,表情严肃。

那女子无助挣扎的样子,非常可怜,我感觉胸口有点闷,替她着急、难过。

这时,又是一阵哄叫声。只见楼顶垂下一个救援人员,站在空调外机上。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专业,他只挂一根主绳,没有副绳。他半蹲着,向女子伸出手。三番五次,就是无法把她拉上来。

“蠢货,应该带根绳子先套住她,这样怎么拉得上来?”我干着急。

只见那人从外机上垂下来,在下面托着女子的脚,想把她推上去。可他自己悬空着,根本就使不上力。

周围一片起哄声。

正僵持间,突然一片惊呼,女子一只手滑落悬空,仅靠单手吊着身体,身体无助地摇晃着。不一会儿,另一只手也脱落了,她决绝地从空中飘坠而下,阳光里,一道白光闪落,坠落的地方,我们看不见。

周围突然一片死寂,随即喧哗声再度炸起,像垃圾堆上轰起一大群大苍蝇。

“太不专业了!”表哥面色铁青,“明明可以救上来,搞成这样!”

中午在大楼屋顶吃盒饭时,小纪还在兴奋,“哇,那女人好白啊,好丰满,太丰满了!”他含着饭菜,话语含糊,把祼女就着食物一起咀嚼。

“这女人怎么搞的?光溜溜的就爬出来?太奇怪了!”

“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货……”

“会不会是做鸡的,警察来了胡乱躲藏?”

蜘蛛人嘻嘻哈哈,唾沫四溅,越说越来劲。表哥面无表情,埋头吃饭。我机械地咀嚼着,一缕绝望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是那可怜女子坠落时,发出绝望的嘶喊声。

“看,快看,视频出来了,快看快看!”

“哪里?哪里?”大伙掏出手机。

“蜘蛛人部落”

所有的脸都贴到手机上。

视频三分多钟,纪录了女子空中挣扎、有人施救、惊叫坠落的全过程。

画面加了字幕:高楼窗外惊现裸女,营救中坠落生死不明。

视频有推进的镜头,那女子凹凸可见。现场的场景声,先是一阵阵起哄,然后是惊呼声……

女子的脸虽然隐在挂机后面,但随着身体的摇晃,间或也会露出半边脸,恍惚间,我感觉有点面熟。定格一看,心脏咯噔一下抽紧了。扭头看表哥时,他已经忽地跳起来,飞快走到最靠近的一个同事,一把抢过手机,嘴里喊着:“删掉!删掉!全部删掉!你们!”他的声音近乎怒吼,现在轻薄的气氛,忽地被肃杀。表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目光狂怒,散发出随时可以杀人的寒光!

一伙蜘蛛人被吓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转眼间,这家伙变的如此疯狂?

表哥发疯般满场兜着圈子跑,似乎带出一轮旋风,吹得当场的人眼邪嘴歪,表情惊诧。表哥从工友手里抢手机,抢过来就操作删除,然后把手机一丢,接着抢下一个。随着一个个手机咂在楼面的闷响声,回过神来的人赶忙把手机藏进口袋。表哥伸手拉扯,用力生猛。我慌忙跑过去拉他,他一甩臂膀,我踉跄了好几步,第一次发现,表哥力气这么大!

几个个子大的手机抢不来,表哥飞快解下腰间安全皮带,呼呼飞舞着冲过去,那皮带上挂着金属止锁器,要是挥到脑袋,定是脑浆迸溅!几个蹲坐一围的工友哗地四处作鸟兽散。收不住的止锁器猛地砸在楼面上,当地一声脆响,溅出几星火点。惊魂未定的小纪缩成一团,看怪兽一样看着表哥:“你、你、你疯了吧!”

陈头见表哥异常,大喝一声:“你们,把视频都删了!删了,赶快!”然后快步走到表哥身边:“一松,冷静,冷静。”伸手按住表哥双臂。陈头大名陈大力,豪爽仗义,还有一身工夫,大伙都服他。工友们互相看看,不情愿地掏出手机,删除。小纪嘟哝一句:“都已经上网了,我们删除又有什么用?”。

是啊,这网络比天大,比海深,一个视频一但上了网,那就像半空中的蜘蛛人主绳副绳一起被切断,从半空中摔下来,谁还能抓得住?

表哥正抓狂,当然想不了那么多,他的抓狂,只是深深的无助和绝望,他已经失控。

我知道表哥为什么狂怒、失态,我很想把他颤抖的身体紧紧抱住,但我只是张了张双臂,又无力放下。

看大伙都删除了视频,表哥突然乏力地坐在地上,像腰椎遭受重击。他双手掩面,肩膀微微抖动。

陈头招招手,我走过去。“怎么回事?”他小声问。

我扭头看看缩成一团的表哥,对陈头耳语几句。陈头叹了口粗气,挥挥手,示意我到表哥身边去。我坐在他身旁,不知如何安慰他。

这时,小纪又叫起来:“看,快看,视频又出来了。抖音。”好几个人又掏出手机,埋头搜索。表哥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护栏边,双手抓牢铁护栏,脑袋一下一下往上叩。很快,空气中飘着丝丝缕缕血腥味,表哥额上有了血痕。我慌忙抱住他。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啊!王八蛋!王八蛋!” 他的声音压抑、凄厉,像受伤的狼。

当晚,我在日记中写到:“乏味的日子似乎也值得珍惜,至少表明平安无事。今天对表哥来说,定是刻骨铭心的一天,他遭受的重创,恐怕终生难以痊愈!”

表哥是舅舅的儿子,大我五岁。小时候,他功课一塌糊涂,性急好动爱打架,常有家长冲到家里告状,他也常被舅舅修理,被竹鞭打成斑马。他的四肢好像装着弹簧,没有安歇的时候。晚上睡觉也会乾坤大挪移,入睡时在床上,早起时在床下。和他一起玩时,谁也别想说话,他手脚忙碌的同时,嘴里不断吼叫出各种声音,我都想在耳朵里塞棉团。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次从树上摔下来,表哥不醒人事六个多小时。单手能提百来斤猪的舅舅,抹起了眼泪。幸好无大碍,表哥好像睡了一场,很快就从乡卫生院回家了。

回来后,表哥看去外壳完好,内里的装置,好像被谁偷换了。他变得安定,不爱说话。从那时开始,他爱看书了,坐在桌前几个小时不挪动的样子,令人感觉很不真实。

接下来的变化,让舅舅和舅妈喜中带惊,以为是做梦。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每一门功课都及格了!虽然成绩只是中等,但他们要烧香感谢菩萨了。不久,表哥考上了县二中,并非重点中学,但舅舅非常满意。本来,他正打算让儿子学一门手艺哩。

有时我妈看我成绩不理想,就说气话:“学学你表哥,从树上摔下来一次。” 其实,我学习也不能算差,只是偏科而已,我的作文,经常贴墙报展示哩。

表哥还有一个细微的变化,不知别人有没有察觉到。我感觉,表哥摔一跤后,好像灵魂摔出了窍。灵魂出窍了不等于灵魂跑了,只是那个窍的盖子松开了,灵魂可以自由出入。灵魂归位时,一切如常。如果跑出去玩儿了,人就五迷三道,有时走神,有时发飙。还好大部分时间,表哥的灵魂,都呆在该呆的地方。

溪边那棵大柳树,好像是他灵魂的侣伴,他就是从那棵树上跌下来的。只要他情绪不对,就会坐在那树下。如果发呆,便如无风柳枝,纹丝不动。如果发飙,他便会对树干拳打脚踢。有几次,我目睹了他的暴怒,却弄不清到底为什么。但他的手背和树身的疤痕,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从树上掉下来的文静表哥,开始有女生喜欢他了。此前,她们见他都躲得远远的。原来他总有一伙捣蛋鬼相随,一路上鸡飞狗跳。从树上摔下来之后,上学放学,他不许小男孩再跟着,捣蛋鬼们也觉得他不好玩了,不跟了。那年我上一年级,就成了他的小跟班。但是很快,我们的身边,出现了几个女生,我觉得很开心。这些小姐姐至少干净,和她们一起走,空气更清新,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香。不像那些小男生,鼻涕、臭汗、粉尘,一样不缺。表哥依然安静,对女生一视同仁地礼貌。但我慢慢发现,表哥和牛青梅,总是并肩走,而且走得很慢,总落在我们后头,好像故意的。小姐姐们叽叽喳喳,好像没有察觉,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青梅和我们同村,和表哥同班。但青梅的爹和我舅舅,两人尿不到一壶。

舅舅是猪们的计生员,土话就叫阉猪的。听着不好听,但这手艺活来钱快,而且现钱。乡邻间哪怕没有现钱,也会实打实用鸡蛋谷子等现货对抵。舅舅曾经手头活络过,后来不行了,抓环保了,乡村不让散养猪。舅舅没了计生对象,财路就这么断了,日子开始紧巴巴,靠一亩三分地和打零工维持生活。

青梅的爹老牛外号“老溜”,因为他脑筋转得滴溜溜快。老溜家种果树,从蜜桔到芦柑、到桔柚、血橙,他总能比别人快半拍或嫁接、或改种,总能卖到好价钱。他家的收入,总是稳中有升,有时还飙升。

乡村和城里一样,谁腰包鼓,谁说话中气就足,好像腰包也是身体的一个器官。在村里的社交场所——村口老樟树下,老溜和舅舅,曾经轮流当新闻发言人。后来,舅舅下岗了,老溜依然中气十足,乡音浓郁地发表言论。这样,老溜和舅舅,就成了隐形冤家。底层的结仇,往往源于鸡毛蒜皮。

不知无意还是刻意,表哥和青梅肩并肩的形象,从来不出现在双方父母面前。

表哥和青梅一起考上县二中后,脱离了我的监督,我失去了他们大部分信息。随着年级升高,作业加重,穷以应付的我,哪有心事管他们闲事?但我知道,上中学后表哥偶然的几次暴怒,都是因为青梅而和别人打架。

他们初中、高中的假期,我还能偶尔看见他俩肩并肩的身影。一次无意中,还看见他俩在溪边大柳树下亲嘴哩。对这些,我从不多嘴,所以,他俩对我挺亲的,不时给点小贿赂。表哥考上大专学院后,高考落榜的青梅,在县城招待所当服务员。表哥毕业后在市里找工作,青梅也到市里一家中介卖房子。这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我不得而知。但是过年回乡,再没看见他俩肩并肩的身影了。

一次在屋里看书,听到客厅里舅舅和老妈聊天,舅舅说:“唉,就是一套房子,一套房子,真是愁死人。”

我妈说:“要说这要求也不过分,不过分。只能怪我们大人没能力啊,唉!”

随着年纪长大,我对青梅有了朴素的认识。青梅好看,但不叫漂亮,叫健美。她皮肤微黑透红,脸上总是亮闪闪的,尤其是额头、两腮和鼻尖。她中等身高,丰满有型。她就是她爹果园里饱满、多汁、原生态的鲜美水果。水果没有主见,这点随她母亲。她妈是原生态的家庭妇女,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赶墟时去乡里。她爹在家里说一不二,掌控青梅,易如反掌。如果他不让青梅和表哥来往,她的选择,只有服从。

高考落榜后,我妈逼我复读,又考了两次,就是考不上,我妈才死心了。在家里呆了一年,我妈说表哥已在市里“站稳了脚跟”,叫我去找他。出乎我意料的是,揣着大专文凭的表哥,换了几个工作后,居然成了职业蜘蛛人。

和表哥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从没看见过青梅,有时想过问,表哥一瞪眼,我就哑口了。

高空作业,雷雨天不能上班,表哥也很少上街,就呆在屋里看书、发呆、听音乐。表哥不喜欢戴耳麦听音乐,这让我很烦。因为他经常单曲循环,一曲听个没完。听歌时,他表情凝重、悲伤、迷惘。这样的时候,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他既是表哥,又是入门师傅,我能怎么办?

表哥最常听的一首歌是《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歌曾经非常流行,后来慢慢过时了,但表哥一直收藏着,似乎百听不厌。我被迫听了无数遍,歌词都会背了。

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忽然感到无比的思念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的黑夜但却无法忘记你的脸……

旋律充满惆怅,歌词淡淡忧伤,给人一种异样的触动。难道表哥和青梅已经分手了?我一直得不到答案。

不知道什么时候,表哥喜欢上了钓鱼,逢年过节回家,有空就坐在溪边垂钓。春节天气冷,在家里都冻手冻脚,但他不怕冷,差不多天天去。过年了,鱼应该也放假了,表哥经常空手而归。舅舅、舅妈从来不说他,只是偷偷叹气。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表哥垂钓就一个地点,那地方隔着小溪,能看到青梅卧室的后窗。

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表哥主动对我说起了青梅。

“……她那么大的姑娘,还被她爹抽打。她手臂上的伤痕,就像刺在我胸口的尖刀!”

表哥的眼泪涌上眼眶。

“她爹威胁青梅说,我在市区没有买房之前,如果发现还和我来往,就打断她的腿!她爹在市里租房,让青梅和她弟弟一起住,天天盯着她。她弟弟在一个社区当保安。青梅痴情,虽然怕她爹,却始终没说和我分手。为了减少麻烦,我们约定三年内不见面,不打电话,专心挣钱,争取买套二手房。为了能找到性价比高的房子,她去房屋中介上班。她说也算我们自我考验吧,到时互相淡漠了,就分手。还是放不下,就争取在一起。虽然不见面,但可以微信联络。不过也很少联络,她说弟弟经常翻她手机。我只知道她工作挺好,老板很信任她。有时家里请客,还叫她去买菜……”

表哥在讲述时,手机里循环着《有没有人告诉你》,音量不大,却压过了雨声。

表哥本来在一家公司当文员,上班不经风不见雨,还有空调。但工资除了开销,所剩无几。他离开空调房,投身烈日狂风中,就是想多挣钱。蜘蛛人工作虽然高危,一出事就没命,或者剩半条命,但工资高,能月入一万元以上。这样的收入,撑大了蜘蛛人的胆,模糊了对危险的恐惧。

表哥省吃俭用,也有了一些储蓄。当他感觉生活有了一点曙光时,近两年不见的心上人临空出现,赤身裸体,而且悲惨坠落!他的心,被摔得粉碎!

“她为什么受这么大的羞辱?她肯定、肯定被人欺负了!”收工回家路上,表哥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他的手也在颤抖,颤抖着拨电话。事件发生后,表哥一直打电话,感觉好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出来打工后,表哥紧紧按住灵魂窍穴的门,不让灵魂随便跑出来。今天如此癫狂,我开始担心他的饭碗!高空作业,心稳神定,是最起码的要求。表哥你要挺住啊!

很快就下班了,回到出租屋,表哥一直不说话,还在不停拨电话,拨通后语速飞快地说话,我听不太清楚。表哥突然说:“她把我微信删了,删了!为什么?为什么?”

我连忙说:“会删微信,说明她没有生命危险,这是好消息,好消息。”

“哦,对对对,好消息。可是……会不会是别人删的?她弟?她爹?”

我用各种理由安慰他,穷以应付。表哥困兽一样,走来走去,神情恍惚、茫然,我老担心他会撞到墙上。有几次,也确实撞墙了才回头。我该怎么办?他的痛苦千斤重,我要用什么样的安全绳,才能吊得住?啊?

打了几个电话后,表哥要出门。我问他去哪里?

“医院。”他边说边小跑起来。

我追上去,“我们一起去。”

表哥停下脚步,“你不要去!不要去!”看他的表情,我只好回头。

当晚,我牵挂着表哥,心神不定,拉长耳朵捕捉门外的声音,不时探头看看窗外。突然,手机咚咚咚响个不停,应该是表哥消息,我连忙翻看。才看几条信息,就像被人抽了几鞭,心一下紧缩起来。

微信朋友圈,信息铺天盖地,老乡群、同学群、同事群等,所有的群,似乎都在转发那个可怕的视频,还有各种各样的跟贴、留言。最让我震惊的是校友群和老乡群里的留言,群里基本都用网名,很多人我不知道是谁。他们的留言,让我感觉都是陌生人。

“耕读一方”群留言:

小荷尖尖:在学校时看她就挺骚的,现在这样也不奇怪。我看是被老板包养了,争风吃醋闹翻了吧(表情包:撇嘴)

风正一帆远:太给学校丢脸了,有这样的校友真是耻辱(发怒)

人在江湖飘:就算被包养现在也不算什么,出了状况至少披件衣服吧?是不是有裸露癖?

南征北战:这妞皮肤白、身材不错,这一摔非死既伤,真是可惜啰!(色)

……

都是同学校友,怎么会这样说话?我感觉后背凉凉的。人活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苦衷都能诉说,不是所有的冤屈都可以辩白,如果不明真相,与其胡乱猜测,不如释放善意。难道不应该这样吗?思忖一阵子,我想我必须有个态度,开始在手机上操作。

我就是旁观者:亲们请不要信口开河,了解真相后再发声好吗?她很可能是受害者,同情同情她吧。

小荷尖尖:楼上的,你到底有没有是非?同情?难道她不是自己脱光、自己爬出来出丑的吗?

南征北战:@我就是旁观者 你了解事实真相,你说说真相。如此丢人现眼,还会是好人?(傲慢)

仙人掌:她不可能被绑架到那屋里去的吧?愿打愿挨我们瞎操心什么?(呲牙)

还有好几个帮腔的不怀好意地嘲笑。我感觉一阵恶意扑面而来!在网络中隐形,就可以无底线地恶语伤人吗?我被击怒了。

我就是旁观者:你们为什么这样冷酷无情?为什么将别人的痛苦当作笑谈?善良呢?到哪去了?为什么不善良一点?(发怒)

我是酒中仙:@我就是旁观者 善良呢?到哪去了?(偷笑)

河边青青草:@我就是旁观者 为什么不善良一点?为什么?(呲牙)

布谷布谷:@我就是旁观者 你就是一个脑残,她是好女人吗?值的你出头?洗洗睡吧,别招人嫌了。(撇嘴)

朋友圈里跳出一篇文章,《可怜拜金女,裸体挂空中》。文章站在道德高处,痛斥拜金女要钱不要尊严。他懂什么实情,凭空发挥扯蛋,什么东西!此人有十万+粉丝,后面的跟帖,有的令人发怒,有的令人发抖。

我变换着微信名和头像,打开百度,翻开读书笔记,寻章摘句,四面出击。我无谓的扺抗,引来更多的恶语相向、起哄、嘲笑。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围攻过,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差点流出来。但是,我得坚持发声,我不能让表哥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青梅,都在污辱青梅。青梅是我的学姐,我的老乡。

夜很深了,我听到几声蟋蟀的叫声。很奇怪,在这里住了几年了,从来没有听到过蟋蟀的叫声。我怀疑这声音是我心底发出来的哀鸣,孤独又苍凉。我悲哀地发现,很多善良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随意剥夺他人的尊严,只要有机会,只要随大流,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随大流的大多数,杀人不见血啊!

想想青梅真是可怜,不管什么原因,一个年轻女子,赤身祼体,挂在空中,被万人目光叮咬,还被无数手机拍摄,却没有一点办法遮羞,最后无力坠下,受了重伤。而这段令她羞辱的视频,网上流传,被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人浏览、议论……她本人以及家人,情何以堪!

我无数次想象,想象自己赤身祼体挂在半空,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站满了人,他们睁着兴灾乐祸的眼睛,举着屠刀一样的手机,闪光灯一闪一闪,就像刀光砍将过来。而你只能吃力地抓住支架,顾得了生命顾不了羞耻,在生命和羞耻之间痛苦挣扎!那是怎样的感受啊!

我怀疑,青梅的松手不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住,而是心理支撑不住,才任由身体成为自由落体的。

我一直留意着“一匹竹马”,但是一直没有出现。我的心像秋千板悬在半空中。“一匹竹马”是表哥微信名。

那晚,表哥没有回来,电话也不接,我和衣等着他,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我迷迷糊糊醒来,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我慌忙穿衣冲出门,才发现下雨了,大雨。情绪一下松弛。蜘蛛人雨天不能作业,这是老天在帮忙,让我们有回旋的时间。

我打电话回家,从老妈那里得知,青梅住在协和医院,还在抢救。“造孽啊!”挂了手机,老妈的叹息声还在耳边缭绕。我冒雨出门,奢侈地打车直奔协和医院。

我一眼就看到表哥,他蹲在医院大厅角落里,低头刷着手机。几片废纸和塑料袋在他脚边翻滚。我边跑边叫着“表哥”,他没有反应,感觉他已筋疲力尽,就像在高空作业了几十个小时。他手指动作缓慢,表情呆滞。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慢慢抬头,对我咧咧嘴角,好像在笑,又像哭。那表情,让我心里发毛。

“青梅怎么样了?没有生命危险吧?”

表哥慢吞吞地抬起头,答非所问:“你就能保证不被悬挂在那里?你就能保证衣服不被脱光?”声音失去魂儿,行尸走肉。

我无言以对,心被揪得紧紧。

雨连下了三天,我们歇工三天。表哥天天跑协和医院。

表哥并没有看到青梅,她在重症病房。从她弟弟那里,我了解了大致情况。青梅命大,窗下恰好有个工具间,她落在屋棚上滚落地面,腰椎受伤,左大腿骨折,肋骨断了两根。虽然性命无忧,但腰椎的伤,可能造成瘫痪。

因为新冠疫情,医院只允许一个家属陪护,陪护人员还要定期做核酸检测。其他人,一律不让进病房。

阴雨绵绵的日子,表哥白天在医院走廊、大厅漫无目标地走动,游魂一般。我在不远处陪着他。他不时给青林打电话,详细追问病情。不知是服伺姐姐忙,还是烦,青林经常不接电话。

晚上回到出租房,表哥躺在床上发呆,静默着就像一段枯木。

坠楼事件还在发酵,网上腥风血雨。除了打电话,表哥不看手机。如此发呆的表哥,我觉得是明智的。无遮无挡,他怎么能应对万千毒箭?他只能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慢慢舔舐伤口。

常常一整晚我们不说一句话,我看手机或看书,表哥发呆。有时他也会拿起一本书,但是翻一页就扔下。他经常用被子蒙着脑袋,无声无息。他肯定睡不着,我也睡不好。

一个午夜,表哥突然掀被跳起来,像陷入破案谜团的侦探突然发现新线索,他急促地对我说:“他妈的,他肯定骗她到家里要强奸她,她无路可逃,才上了窗台。肯定是!肯定是!我要去报案!”

我弱弱地回应:“那也得有证据。”

“警察把那个混蛋捉起来就会发现证据的!”

“村里的阿珍你记得吗?”我问表哥。

“怎么不记得!”

“阿珍家人认为她是被男友推下楼的,可最后警方说是自杀。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没用”。

表哥听不进去,第二天还是去报案。无凭无据的,警察没理他。表哥转身去找那个老板。老板姓赵,小个子,白皮肤。表情淡定,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一语不合,表哥和他扭打起来。表哥像一只野豹,几个保安都按不住他,最后被扭送派出所。他砸碎了公司办公室一块玻璃,后来赔了钱才得以脱身。回来后,他脖子上多了一道掐痕,额头上爬着一道血痕,不知谁弄得。

我问表哥怎么回事?他不答。良久,才恨恨地说:“那姓赵的王八蛋,如果不是有保安护着,老子掐死他!”

表哥双目喷火,嘴角的肌肉跳动着。“我不会放过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薄如刀片。

青梅出事后,那个赵老板的老婆去了医院,送了二万元。

表哥听说后,马上警觉起来,对我说:“会不会是那个女人设的局?做了恶人又做好人?她为什么送钱?这合常理吗?嗯?”

夜幕笼罩下,表哥的脑海不断有问号浮起来,一个个钩扯着他的神经。会不会是这样?哦?会不会是那样?嗯?他不时自语,不时反问,有时自问自答。他表情专注,感觉他的魂儿,不断地在窍穴口进进出出。

表哥的想象力突然疯长,像阴雨天的霉菌,时不时就长出一汪,又长出一汪。

从青林处得知,青梅摔下来的地方,确是那个赵老板的家。老溜曾带着几个侄甥去找老板,那赵老板说,那天他吩咐青梅去他家里拿一个文件,她到底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因为他在其它地方和客户谈项目。老溜他们打死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但也没办法,那公司的保安,虎视眈眈,站满四周。

不知为什么,青梅对此事的原由闭口不言。老溜暴跳如雷她就像没看到、没听到。这有点反常。她家里报了案,警察来做笔录,她一言不发。她不说话,就无法立案。

没有真相,我们都变得无力、无奈。

表哥心急如焚,失魂落魄,因为青梅坚决不见他。表哥去送钱,也被拒绝,现金、转账,都不收。青林说,姐姐坚决不让收。表哥差一点揪着青林要揍他,被我拉住。

天放晴了,开工时,陈头打来电话,让表哥歇几天,担心他出差错。表哥冷冷地回答:“放心,我知道什么重要,钱,钱!我没问题。放心。”陈头让我密切关注,有问题马上反馈。

表哥干活时一切如常,我不知道他要费多大的心力,才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他的克制令我心疼、心酸。我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出什么差错。

我开始设闹钟叫醒,然后催表哥起床。然后把准备好的早点摆上桌子。原来我天天睡懒觉,表哥每天早上闹钟一样把我叫醒,为我备好早餐,就像我的保姆。现在,该是我当保姆的时候了。

近三个月的时间,表哥除了工作,就是去医院。尽管青梅一直不见他,他依然执着,弄得青林很烦他。

一个休息日,表哥没有去医院,我看着他,用眼神问他。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过一会儿,轻声说:“她出院回家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为什么?”我轻轻拍他肩膀。我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表哥向陈头请假,说要回家一趟。我说:“表哥,我陪你回去吧。”表哥看着我,眼神忽而清澈,忽而迷蒙。“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想爸妈,还有……舅舅。”表哥点头。我也请了假。

我偷偷给舅舅打了电话。

动车三个多小时,家乡就在眼前了。走近村头时,我看见那棵老樟树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夜幕将临,人影模糊,似乎在晚风中摇晃。

舅舅好像变矮了、变得单薄了,感觉和妈妈差不多高了。头顶闪出头皮,两鬓稀疏,都是白发。他整个变了一个人!我看着妈妈,妈妈摇头,轻轻叹息。

“回家,回家,儿子。你妈煮了你喜欢吃的红烧猪脚。走,走。”舅舅很少对表哥这么亲昵。他要接表哥的背包,表哥一扭身躲过。表哥一声不吭,把气氛弄得有点紧张。

我连忙说:“舅舅,有没有我的份?我也爱吃红烧猪脚。”

“有,有,你舅妈煮了一大锅。”

表哥啃了六个猪脚,却不说一句话。我必须拼命说话,只啃了三个。舅舅和舅妈,似乎在接待一个乡领导,局促又慌张,不知说什么合适。我妈不断给我使眼色,我就成了气氛担当,主持着这表面喜乐、内里悲伤的家庭晚餐。

表哥似乎吃饱了,他站起来,说一声:“我很困。”就进了自己卧室,关上门,关得无声无息。我们看着那扇门,门板上没有任何信息。收回目光,我低头继续啃猪脚,耳边响起舅妈的啜泣声。舅舅轻声喝斥:“哭什么!”尾音低落。

回家路上,母亲的叹气声落叶般一阵又一阵。“你表哥到底中了什么魔,女孩子又不是只有青梅一个。”

“我也弄不明白。不找女人不结婚又不会死。对了妈,你不要再逼我找什么女朋友了知道吗?你要庆幸你儿子是光棍没有给家里添乱。”

“胡说!”我妈用手甩我一屁股。

第二天一早,我睡得正香,被我妈猛烈摇醒。“赶快起床,你舅叫我们,快,快!”我睡意朦胧也猜得到,定是表哥在折腾。

我家离舅舅家就几百米,走近他家门口,就听到舅舅发怒的声音喷涌而出。接着是碗盘破碎声,叮叮当当布满我的脑门。我们加快了脚步。

舅舅在客厅里大步走来走去,大声嚷嚷,和昨晚的小心翼翼判若两人。表哥坐在碗柜旁,手里抓着一块碗。

“你到底有没有头脑?嗯?那样的女孩你还敢要?她不要脸,你也不要?”

呯!表哥手里的碗落地粉碎。

“你摔,摔!把这个家都摔了算了。你摔我也要说。全村人都看过那个视频,她家在村里算丢尽了脸了!老溜那么老奸巨猾的人,哭得小女人一样。他再不敢出现在村头樟树下了,出门戴口罩、戴帽子。那是没脸见人!知道吗?……就算你脸皮厚,她现在受重伤,可能一辈子要坐轮椅,这样子你还要上门提亲?你是不是猪脑?你想过以后怎么过日子吗?”

舅舅训骂的间隙,表哥不时摔碗摔盘子,好像给他爹助威。但我听出来了,只要说一句青梅坏话,表哥就摔一块碗盘。青梅是表哥心里的宝,决不容他人说道。表哥除了摔碗,还说话:“我和她说好的。”就一句,反反复复。

我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这里的局势发展,我插不上嘴,使不上力。我只能是旁观者。生活中的哪些事,又能由我说了算?

门外一阵鸟鸣声让我走神,扭头窗外,看见一只鸟儿在枝头上点头翘尾,很快乐的样子。鸟儿一团饭就能吃饱,吃饱了就能快乐,哪像我们,特别是表哥。当然,鸟儿是否快乐,我也不敢肯定。

舅妈只知道流泪哭泣,感觉这是她应对生活的所有招数,悲也哭,喜也哭。我妈就不一样,接下来我妈的言行,让我刮目相看。也明白了为什么我爸在家里,唯唯喏喏。

我妈把舅舅拉到一边,对他耳语。后来我知道了她说什么。她说:“这样硬扛也不是办法,索性顺了他。你这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碰南墙不会回头。明天我和他一起上门提亲,我看他老溜有什么脸敢答应这门亲事!”

舅舅犹疑着说:“他要是不要脸甩包袱,那我们不是自找的?反正他已经没有脸了。”

我妈说:“真这样,我也有办法。哥你放心好了。”

舅舅看着我妈,目光将信将疑。我妈使劲点头,目光坚定,一脸的胸有成竹。

次日,天气晴朗,天边红,天顶蓝。一大早,四处鸟儿啁啾,不知是吵架还是唱歌。表哥挑着一对竹篮上门提亲。竹篮一头一只猪腿,一头一只公鸡、几捆线面。我妈走在表哥前头,像一场战役的先锋。这事当然轮不上我,我远远跟着。表哥胜过我亲哥,虽然我没有亲哥。表哥的心头大事,我必须是现场见证人。

路上的人慢慢多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人流和我一个流向。这些兴高采烈的亲友乡邻,我突然感觉他们非常可恨!网络上那些出言不逊的人,一定就是这样的身影,这样的表情。

回家后,青梅成了隐形人,不再出现的人们的视野里。听老妈说,有一次她夜里睡不着,在门外透气时,看见青林推着轮椅,轮椅上的青梅,身影如鬼影,看着让人害怕。

青梅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我估计,在村里的人,一个不少地都来了。他人的痛苦和笑话,只是他人的,局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到了青梅家门口,老妈伸手敲门,高声喊叫:“老牛,老牛!”

我看得出来,老妈不想进屋,她想让在场这么多人听到所有的对话,她要借助这样的压力,压低老牛家的头。此时,我觉得,我妈有点、有点……卑鄙。

开门出来的老牛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看这么多人,正想关门,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放下竹篮,一只门里,一只门外。老牛看着竹篮,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愣愣地看着表哥,没有吭声。我往前挤去,看见老牛的双眼蓄满泪水。他双唇抖动,嘴角有口水溢出。

“一松啊,请你原谅、原谅我以前对你狠。我是当爹的,为了女儿……”

我妈在一旁虎视眈眈。盯着老牛,盯着表哥。

表哥很沉着,他说:“让青梅嫁给我,嫁给我!我会对她好的。”

围观的人们蝇群般嗡地起哄,七嘴八舌。老牛忽然蹲下来,抱着头哭起来。这时,青梅妈和青林也出来了,左右哄着老牛,陪着流泪。

表哥又说:“让青梅嫁给我,我们说好的。”

这时,青林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转身往屋里跑。不一会儿,表哥的手机咚地一声响,他拿起来一看,非常高兴,自语道:“她加我了,加我了。”跑到一旁无人处,他操作手机,紧张翻看。不一会儿,他面如死灰,颓然坐在地上。那样子,应该就是万念俱灰。

事后,我看到了表哥手机上的微信内容。

青梅说:“我有什么脸见人?我有什么脸嫁给你?你快走,回去工作,过自己的日子。”

表哥回应:“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会照顾你的,我会对你好的。你不能反悔,我们说好的。”

青梅回:“忘了我,快走开。不然,我死给你看。”接着是一张照片,赫然一瓶农药,瓶子上的骷髅瞪着无肉的眼窟窿。

我想,表哥就是被这骷髅击倒的,他不再说什么,掉头就走。我想跟着他走,老妈喊我:“过来,把担子挑回去。”

至于如果老牛甩包袱答应求亲,老妈又有什么办法应对,现在不得而知,因为形势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这只能是一个谜了。事后,我曾好几次打探过,老妈笑而不答。

我们请假三天,加上双休日是五天。第三天事情就告结束,但表哥还不走。第四天,他钓鱼钓了一天,在老地方。第五天一早,我们回省城了。

表哥表面平静了,内心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想,表哥应该是死心了,对青梅。人就是这样,钻到牛角尖里千难万难,一回头就豁然开朗。像我这样在牛角外面的,就很淡定。我就是不明白,牛角里又黑又窄,为什么有人要往里面钻?

回来后,一切如旧,表哥又开始当我的闹钟,兼保姆。

从老家回来后,表哥和我有过一次交谈,关于青梅。此前,此话题他半字不提。说交谈不准确,主要是表哥自问自答。

“她到底吃了什么哑巴亏?为什么不开口喊冤?我一定要为她伸冤!可是,她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因为羞辱感?如果是,那要如何清洗她的羞辱感呢?啊?”他锁紧眉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寻找答案。

“她出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不在乎吗?”我小心地说。

“不在乎!不在乎!”表哥狠狠敲一下桌子,水杯吓得跳起来,水溅湿桌面。“不管怎么回事,她都是受害者,受害者!请你记住,记住!”

我连忙点头,表示记住了。见我消停,他继续说:

“如果,如果这事发生在荒郊野外,那么,她应该只有肉体伤痛,不会有羞辱感。是不是?至少,羞辱感要淡很多,非常多。是不是?”他在我面前停下来,目光闪亮,似乎找到了问题关键。很奇怪,平时吝啬言语的表哥,突然变得口若悬河。好像淤塞的言语通道,被痛苦冲击的通畅了。

“那么,她的羞辱感主要来自他人,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言论。如果,如果遮住他人的目光,封住他人的嘴,就能清洗青梅的羞辱感,对不对?对,就是这样!”表哥兴奋地搓着手,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椅子上。“青梅洗清了羞辱感,我俩的关系就能回到从前,只要再坚持一年,我们就能付首付,就能成家,就能……”表哥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的夜景灯光,美好绚烂。

“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够遮住他人的目光?封住他人的嘴?”

这时,我确定表哥是清醒的。他的声音失去腔调,像干涸的河床,一片荒凉。

我为他心痛,但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表哥和青梅的痛苦,似乎就是两人要结婚,要结婚老牛要他有房子,为了有房子……唉,好复杂。可以干嘛非要结婚,然后惹出这么多事?

表哥再没有说起青梅。他依然沉默寡言,在工作点和出租房来来回回,很少去其它地方。

一天夜半,我被吵醒。表哥不知何时起床,在屋里走来走去,很兴奋的样子。见我睁开眼,他冲到我床前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梦。”我打着呵欠问:“什么梦呀?”他没有回答,转身在桌前坐下,打开旧电脑,开始敲击。我想,他是要把做的梦记下来。一转身,我又睡着了。

连着几天,下班回来,表哥就在电脑键盘上敲击,很投入。表哥写的小说,我基本上都是第一读者。在老家县里的内刊,他发表过几篇小说,我都看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喜欢摹仿章回小说,写的东西半文半白,就像方便面没有煮透。

现在他到底在写什么?我好奇,但不过问,我等着。哪怕我不好奇,表哥也会第一时间给我看的。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在键盘的敲击声中入睡,这敲击声,甚至响到梦里。半睡半醒时,键盘敲击声也在我脑海里回响。到后面,感觉他已渐入佳境,时常听到他莫名的笑声,夜深时有点吓人,常常把我吓醒。大概过了半个月吧,或者一个月?我终于读到了表哥的大作。

《雪耻记》

一年后,马竹匹率领十万大军,攻占了八卦城。

去年秋风乍起、落叶满地之际,他孤身一人,仓惶离城。在城外土坡上,面对城门,他单膝跪下,沉声发誓:“眉清,我必为你雪耻!等我!”

去年八月八日,桂花满城飘香,八卦城举行一年一度秋千节的总决赛。秋千节乃八卦城的传统节日,规定参与者为二八佳丽,比赛荡秋千,决胜者得“秋魁”桂冠。经十里八乡选拔,初选入围者,参加全城决赛。

马竹匹和柳眉清乃娃娃亲,两家隔一脉溪水门对门,两人看着溪水涨落一起长大。去年初,马家已去柳家提亲,并择好良辰吉日,准备成亲。

马竹匹乃泥瓦匠,读过私塾。但从小习武,轻功尤其了得,人称“瓦上飞”。他专事高墙墙面、危楼屋顶维修,手艺精湛,城里城外,甚有名声。

柳眉清花容月貌,体态婀娜,是八卦城里一枝花。不少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觊觎她。怎奈她名花有主,个个只能扼腕叹息。但只要眉清出行,身前身后,总有男子出没,伺机搭讪。柳家怕生出事端,曾暗示马家尽快提亲。

眉清性格外向,好动,是荡秋千好手。这次预选赛她力挫群芳,以片区冠军身份参加总决赛,心中暗揣夺冠之念。

夏末初秋,艳阳高照。秋千节的总决赛,在城东跑马场举行。此时万人空巷,跑马场人潮涌动,全城的闲人,都来观秋千摇荡,赏佳丽仙姿美态。

第一轮淘汰赛开始,几个选手表演后,眉清上场。此时场上欢声雷动,掌声如雨,看来她的粉丝不少。

坐上秋千板,抓牢两端绳带,眉清开始轻缓摇荡。粉红长裙随风飘舞,美轮美奂。摇荡幅度加大后,眉清双脚站上秋千板,忽蹲忽立,秋千板呼呼作响,幅度继续加大,速度更快,引来了一片喝彩声。忽然,场上瞬间寂静无声,片刻,大哗!只见秋千板上的眉清,衣裙突然前后开裂,雪肤尽露。分成两片的衣裙挂在两边手腕,在风中惨淡飘摇。眉清大叫一声,想遮羞却腾不出手来,两眼一闭,松开双手,从空中坠落……

当日,马竹匹在舅爷家补屋顶之漏,待他闻讯赶来,只看到一滩鲜血,还有津津乐道不肯散去的一众居民。

事发当天,陪眉清去现场的贴身丫头小琴失踪,基本可以判定,有人借小琴之手陷害眉清,不知背后主谋是何人。

眉清受伤,从此不再出现。家人担忧她的伤情是其次,眉清在全城人面前赤身裸体,对这个家庭才是最沉重的打击。亲友乡邻同情者寡,热讽冷嘲者众。各种污言秽语,从四面八方吹送柳家,柳家不堪重负,多日烟囱不冒烟气。

打击并没有很快截止,还在变本加厉上演。

八卦城有一帮会叫挽洛帮,成员多是泼皮无赖,专事挑拨离间、鸡鸣狗盗之勾当。帮主不知何人,帮中人行动皆蒙面,外人对他们所知甚少。

秋千节眉清事发后,挽洛帮加油添醋,四处传扬。并在城中街头巷尾,张贴数十张秋千上的裸女画,画中题字:脱衣眉、青楼清。

坊间传言:挽洛帮帮主之子王霸当,人称王八蛋,乃花花公子,想非礼眉清不成,心生恨意,收买柳家丫头小琴陷害眉清,出事后落井下石,要搞臭眉清,以出一腔恶气。

柳家沦陷腥风血雨,马竹匹寝食难安,他奔忙于城里街巷,撕毁画纸。遭遇贴画帮众,屡次发生冲突。马竹匹曾得名师指点,武功造诣颇高,一柄湛卢剑挥舞起来风雨不透。加之轻功了得,算是硬手。怎奈一拳难敌四手。挽洛帮习惯成群结队行动,且帮中有独门武器,名曰云鞭,隔空打人,不见血,留暗伤,令人防不胜防。

最令他无语的是,每次与挽洛帮交锋,八卦城的居民在围观起哄时,对马竹匹毫无同情之心,多行墙倒众人推之卑劣,他们在四周有节奏地喊叫:“脱衣眉,青楼清!”嘻嘻哈哈,心花怒放。最可恨的是还有人夜里往柳家、马家大门上扔垃圾,涂粪便。

陷入四面楚歌的马竹匹,几番较量之后,知难而退,出外寻找救兵。

在江湖飘流数十日后,马竹匹入伙冷山。山中一伙好汉劫富济贫,为弱势群体撑腰。马竹匹凭一身武艺屡建战功,深得大头领宋河的赏识。马竹匹找合适时机,恳求宋头领进兵八卦城,替他雪耻。宋头领应允,令军师尤用与马竹匹率军十万,攻打八卦城。

八卦城不堪一击,仅两天便被冷山军攻占。马竹匹率兵满城搜索,挽洛帮以及那个王八蛋,并无踪影。那些人脱了面罩,根本无法辧认。

马竹匹与军师及众头领商议如何雪耻。

步军头领陶逵大手一挥说:“这些鸟人留着何用,几板斧砍了了事。”

军师摇头:“不可,不可。这一城人并无死罪,岂能一砍了之?”

“那就剜了眼珠、割了舌头,看他们还能无事生非否?”

马竹匹想,即使剜了眼珠、割了舌头,这一城人的心里,依然留存那些画面。眉清的心头之耻,依然无法洗去。沉思片刻,他与军师耳语,如此这般,军师以为如何?军师一拍桌子说:“此举大妙,大妙。就这么处置。”

第二天,冷山军在八卦城四处贴出告示。告示由军师拟定。

关于《全城清凉》的告示

——冷山军八卦城一号令

金秋时节,适宜健身。明天起,全城无论男女老幼,官商士民,按排序,轮流到城东跑马场荡秋千。荡秋千时,一律脱衣裸露,违令者斩!

八卦之城,人心不善。一人裸身,全城嘻嘲,一家黯然,全城欢欣。冷漠无情,不良不善。荡涤邪风,课以重典。感同身受,领略羞辱。方知授人羞辱之恶,方能弘扬与人为善之风。

……

八卦城居民看了告示,大多哈哈大笑,并不当一回事。有处事谨慎者,想出城暂避,才发现城门紧闭,且有重兵把守。此时,城民们才慌张起来,各自想方设法躲藏。

第二天,冷山军士卒挨家入户带人,第一批数百城民被押往跑马场,一路上,鬼哭狼嚎声响彻云霄。跑马场中间,已立起数十秋千架。第一队上架,余者观看。

最前面几个人强烈反抗,被剥光衣服鞭打数十,拉上秋千板“清凉”。余下的个个面无血色,开始乖乖配合。抖抖索索,宽衣解带,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全场哭声一片。

在秋千上晃荡十个来回,就算完成了“清凉”。随着一批一批上秋千板“清凉”,场上的哭声渐渐变小。傍晚时分,已经听不到哭声了。

“清凉”几天后,场上气氛渐渐松弛,哭声已销声匿迹,并有了轻微的笑声。没有轮到上场的人,也提前来围观,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人们好像有点习惯了,开始评头论足,场上不时哄起笑声。

“清凉”的人也非常坦然了,反正,谁都要脱,都要“清凉”,众生平等,大家都一样,就谈不上什么羞耻了。有人开始摆姿势,尽量弄得炫酷一点,帅一些。还没轮到的,甚至着急起来,跃跃欲试,事先就设计好几个造型,以防临场发挥不好。

由于人多进度慢,规定晃荡十次减为五次,后面的人非常有意见,觉得不公平。后来,尤军师失去耐心,与马竹匹商量,剩下的几百人就算了,反正也雪耻了。宣布暂停“清凉”的告示一贴出,没有轮到的人非常生气,联名上书,要求继续“清凉”,善始善终。军师哈哈大笑,指令继续“清凉”,一个都不能少。

马家与柳家的亲属,当然在赦免之列。

眉清伤已痊愈,但拒绝与马竹匹见面。“清凉”行动一开始,马竹匹每天写一封信,绑在羽箭上,射钉在眉清绣楼廊柱上,汇报行动进展。廊柱插上第五支羽箭时,眉清在绣楼上出现了。又过两天,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十天后,柳家大门开启,眉清在家人陪同下,来到城东跑马场,观看“清凉”。此后,她每天都来,开开心心观看,心满意足归去。

城民们看见眉清,都友善地与她打招呼,所有人和她打成一片。大家都脱了、都“清凉”了,谁还有资格嘲笑她?她积压在心头的羞辱感,一扫而空。

眉清很快恢复了生机,身心完全康复。不久,马竹匹和柳眉清喜结良缘,结婚生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表哥写完小说时,曾挺身而起,双手按住窗框哈哈大笑,好像吐尽了胸中恶气,整个人容光焕发。我摸着后脑勺,不解地看着他。待看完小说,再看看一旁表哥迷幻的笑脸,我心生悲凉。表哥可能混淆了时空,将一个经过加工的梦误认为现实。如此画饼充饥,又有何用?

时间不可能倒流,邪恶却不时再现。所以,我读《雪耻记》时,还真希望这事就发生在表哥和青梅身上。

我认为,《雪耻记》是表哥最精彩的作品,如此奇思妙想,完全可以媲美很多杂志上的小说。他真的在梦里经历了这些吗?不得而知。精神的挣扎是最痛苦的,表哥的所有冥思苦想,都是在寻找解脱青梅的办法,从精神上。他所有的设想和行动,都围绕着这个中心。

把小说挂上网后,表哥回了一趟老家,我想同去,他不让。三天后回来,写小说带来的笑容已经流失一净。我打电话问我妈,她说表哥回来后,不是绕着青梅家打转,就是在老地方钓鱼。但他依然没有看见青梅。难道他以为,他在小说里把所有人剥光,就能解青梅的精神之围?他以为他的笔是马良神笔?

小说在网上引来一片笑声,几天后,就无声无息了。

表哥又安静了,按部就班,干活吃饭,看书听歌,发呆。

我觉得,表哥如果头脑清醒,就应该干脆和青梅一刀两断。况且,是青梅先拒绝他的,三番五次。这样顺水推舟,也是仁至义尽后的堂堂正正选择。如果是我,早就快刀斩乱麻了。但是,表哥不是我!我无法判断表哥对青梅的痴情是愚蠢还是纯真。但在心底,我佩服他的执着。我在日记中写到:“只有意志坚定、内心强悍的人,才敢忤逆大多数人,做常人认为不正常的事。表哥就是这样的人。”

表哥似乎真的安静下来了,像被严父暴打了一顿的顽童,衣服遮住伤痕,装着没事一样。他上班规规矩矩,干活认真到过头。每天下班回来,还有休息日,他都呆在出租屋里,很少主动说话。不是默默看书,就是滴哒滴哒在电脑键盘上游走。他的背影,孤独又孤傲。这样的时候,屋里的空气异常的沉重,我呆不住,只好上街当游魂。

我感觉,表哥虽然表面消停,他的内心,定有暗流涌动。他似乎在谋划着什么,他滞留屋里的样子似乎只是做给我看,就像孙悟空坐在那里,坐的是一个空壳,他的真身,已飞离十万八千里。不久,我的猜测应验了。

一个休息日,我离开沉闷的出租屋,把表哥的背影留在屋里。但是半个小时后,我在街上看到了他。他身形灵活,瞻前顾后,像在执行任务的特工,这引起了我的强烈好奇。此后的日子,我当起了黄雀,虽然不知道蝉是谁。经过多次跟踪,我发现表哥经常出没两个地方,一个是青梅工作过的中介公司周边,一个是幸福家园。我明白了,他在跟踪那个赵老板。

表哥不时收到快件,我在场时,他从不拆包。我不在时他拆,而且所有包装盒、包装袋处理得一干二净,不留一点痕迹。

表哥到底在网购什么?有一天我问他。他笑笑,不回答。我心里很不踏实。他应该是在谋划一个行动!表哥的性格我知道,外冷内爆。不明不白的压抑,他肯定无法自拔,他必须有个行动,才能对自己有个交代,才能解脱自己,否则,他会发疯的。表哥会做什么?怎么做?我反复思索,无法确知。我觉的他正在变异,他的神态,让我感觉他像一柄快刀,随时会电光一闪,出鞘飞向目标。从他的言语和行动中,我基本确定那只蝉就是赵老板。我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在他情绪安定时劝过他,哥,你松弛点吧,过去的就让……不等我说完,他便哈哈大笑,笑到后面感觉像啸叫。那声音,让我惊恐。

笑声消停后,表哥幽幽地说:“我安分守己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做人,得到了什么?我换一种活法试试?试试……”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钢珠,沉甸甸地砸过来。我的身子不禁抖起来。我不知道此时表哥的魂儿,呆在什么地方。

该来的还是来了。尽管我时时盯着表哥,但他还是出事了。这件事很轰动,表哥一下子出了大名,上了各种媒体。

这事惊悚且意外,我当然要记录下来。事后,根据表哥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的讲述,媒体的报道,网络的留言,还有我自己的观察……我将这些碎片拾掇起来,用想象做粘合剂,拼接出了来龙去脉。

那姓赵的,必须以牙还牙!表哥不时在心里恨恨地想。

青梅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裸身悬挂在那里?是什么原因令她爬出窗外?是打滑还是被人推搡才从平面滑下去?事后她为什么沉默?是遭受什么威胁还是耻于开口?表哥经常喃喃自语,看着天,似乎想在天上的云层里找到答案。找不到答案的他,深感生存的沉重。真相的难以探知或无奈掩盖,同样令人绝望。

根据表哥的侦察,那个赵老板果然是个好色之徒,有多个女人和他关系暧昧。表哥由此断定,青梅定是他魔爪下的受害者。表哥必须让他付出代价。他必须行动。他觉得,只有行动实施了,他才能喘过气来。否则,会憋死。

青梅事件后,表哥的脑海里,青梅在半空中饱受屈辱的身影挥之不去,经常在梦里被惊醒。这图像,毒气般包围着他,融进他的呼吸,让他感到窒息。无数个难眠的夜晚,表哥复仇的念头像种子,在暗夜中发芽长出藤蔓,纠结缠绕,最终结出了一个瓜。表哥决定把那个赵老板赤身裸体挂在那个青梅曾经站着的窗口,他要让这个让他出一口恶气的图像,取代他脑海里的那个图像。

出事那天是星期天,表哥多次探研,探得周日赵老板总是一人在家,而卫生间小窗总是半开透气。那里正是青梅坠落的地方。

那天天气晴朗,我浓睡不醒。事后想想,基本确定是被表哥下了安眠药。我本来就好睡懒觉,再被安眠药迷醉,就赖在梦乡里不出来了。

表哥一身工装,肩挎安全绳、工具包,以楼顶维修名义轻车熟路进入幸福家园,直上目标楼房屋顶。他绑好安全绳,确认牢固后,打开工具包检查,胶带、绳索、防狼喷雾、电击枪……该带的都齐全了。背好工具包,他手握绳索,只差纵身一跃了。

但他踌躇了,他知道,这一跃的之前和之后,他的人生道路就是冰火两重天了。虽然事前已思虑多次,后果巳置之不计,但临渊一跳之时,下意识地他犹豫了。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他问自己。青梅能因此得到什么?尊严还是健康?我能得到什么?能出胸中一口恶气。是的,至少能洗我心头的羞辱。作恶的人,必须付出代价!血债血还,难道不对吗?可是……可是,我爸我妈呢?他们能得到什么?表哥脑海里闪现出父亲不情愿的低声下气,母亲的泪水涟涟,心中忽然老大不忍。

表哥说,当时突然听到几声鸟叫,不知什么鸟,但那啼叫声忽然触动了他,那啼叫声像愉悦的笑,又像哀婉的恳求,他的心忽地柔软,又忽地悲伤。他茫然四顾,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但他的心底还是响起一个声音:“忘了我,快走开。不然,我死给你看。”他闻到了农药的腥臭味。他看到了赵老板的丑恶嘴脸。牙齿一咬,他低声叫,绝不能前功尽弃!他很明白,如果就此罢手,今后的日子,不可能是正常的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纵身跃下,突然停住。一个声音制止了他。

“你跳,你跳,我看你也没这个胆。”一个男人的声音。

表哥大吃一惊!环顾四周,屋顶上并没有其他人。正疑惑,又听到声音,“我不想活了!你们不要管我。”女人的声音。

表哥确认了声音是从下面传上来的。他探头一看,只见在离屋顶两层的窗台空调外机上,蹲着一个蓬头乱发、穿着家居服的年轻女子。

屋里传出一老年妇女恳求的声音:“小丽啊,有话好好说,你先下来吧,下来吧,太危险了。”

“你们不要过来,再靠近我就跳下去。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

女人说着站起来,身子摇晃。

此时,楼下已站满围观的人群,像聚集着一群马蜂,嗡嗡嗡的声音铺天盖地。甚至有人在喊,跳啊,快跳,老子上班要迟到了。只要有人群,就会聚集善,也聚集恶。

此时无端刮起一阵风,女人摇摇欲坠。屋里的劝阻和楼下的人群干扰,似乎让她六神无主,她绝望地哭号,眼看就要坠下楼去。表哥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叫声,绝望而余音袅袅,那是青梅坠下楼时的哀号。表哥心绪大乱。

箭已搭在弦上,一但松弦,恐怕再没有射出去的机会了!策划准备这么久,眼看就可以复仇,放弃吗?不!可是,不放弃又该怎么办?怎么办?表哥的表情如千万只蚂蚁在他脸上展开鏖战,图案瞬息万变,罗列着他思绪的动荡。女子绝望的哭号声针尖般刺激着他,他忽然明白了,他已别无选择。就在那一刻,表哥似乎超脱于他的命运之上,像灵光一闪,凌空一跃,从天而降,以专业蜘蛛人的技能,挽住轻生女子,将她送回生天。

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上上下下,现场的人一瞬间鸦雀无声,随即,楼下的欢呼声如决堤之水,哗地爆裂,在空气中扩散,惊起了一群鸽子。

当楼下四周响起如雨的掌声时,表哥忽然感觉内心一阵松弛,原本深深的积郁,随着深深的呼气,倾泻而出,他感觉整个人放空了,那些周密的谋划,已一片朦胧,继而清空。他飞快收绳,从屋顶消失。

网络上一个点击数十万、留言数百条的视频,他不想打开。我点开送到他面前,他轻轻推开。“都过去了。”他说。语气轻淡。

视频上的字幕是:蜘蛛侠从天而降,救人后不见踪影。

“蛛蛛人部落”群里热闹极了,平时不怎么玩微信的陈头也@表哥,顶了九个大拇指。其他同事更是上跳下窜、留言点赞,感觉和表哥为伍非常自豪。

表哥云淡风轻,他解脱出来了,就像蝉从蝉蜕里挣扎出来,把一切过往留在了蝉蜕里。

当各路媒体记者蜂蝶追花般嗡嗡而来时,表哥已不见踪影。他不辞而别,离开了这个城市。

不久,表哥发来一张自拍照片。他悬挂半空,左侧玻璃幕墙淡绿,身后海水碧蓝。表哥满脸汗水,神情难以描述。

当晚,我翻开日记本,思忖良久,不知该写什么。我端详着表哥的照片,想从他的表情中揣摩他的生活现状。可是,捕捉不到什么信息。他的表情,就像我们这些年轻人所面临的生活,无法预测,无法描绘……

最终,我一个字也没有写。                                                                                                                                                                                                                            责任编辑:陈崇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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