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武夷》的头像

《武夷》

内刊会员

小说
202309/25
分享

米汤花

                                                                                             毛德远

我妈是个病秧子,说是得了心脏病,当时我不知道心脏病是什么病,听我伯母说,心脏病随时都有可能死掉,我们三兄妹就非常害怕,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就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妈妈会突然离我们而去,心里留下很深的恐惧和阴影。

我妈长期住院,最久的一次住院是在邻县住了一年半,幸好那年代住院大部分是公费,加上我爸爸是生产队长,又是民兵排长,生产队的社员对我们家抱着深厚的同情和宽容,所以,在我妈需要陪床日子里,我爸哪怕是没有出工,记工员兼会计邓永财仍然会给我爸记一天工分,只不过是最低工分罢了,一般是6分,一个劳动力正常是10分。

当时是由生产队长提议每个社员该得多少工分,再由全队社员举手表决,要有六成社员举手通过,才能决定某个人的工分。因为有的人能扛得动250斤的木头,有的人只能扛住150斤的木头。所以工分一般分成三个等级:一级12分;二级10分;三级8分,而末成年社员则是6分。

一个工分有多少钱要到年终才知道,是按照全队一年的总收入除以总工分,然后得出结果。这些钱是由强劳力出外搞副业挣来的,副业主要是社员上山伐木,把木材卖给收购公司得来的,也有的是卖药材得来。

当然,有少部分社员对我爸旷工又能记工分不满,因此,我爸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就把我妈交给护士照顾,除非医院下达病危通知,我爸才会去医院陪我妈。我爸一直请求大家不要选他当队长,但是大部分社员不同意,我爸爸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风从天井里灌下来,把挂在门框边的艾草和菖蒲吹得左右摆动。这是妈妈在端午节时用竹丝把艾草和菖蒲捆在一起,然后用红纸条包在捆绑处,挂在门框两边的。听说可以辟邪和纳福。

还有一种说法是为了纪念屈原,小时候我们不知道屈原是何方神圣,也没有人跟我说他是大诗人,所以我不把屈原放在心上,只知道屈原是个老好人,能让我们吃到粽子。

妈妈就是在端午节的第二天心脏病发作,被生产队的拖拉机送到公社医院去抢救,然后又转院到县大医院,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爸爸把妈妈送去住院之后的第五天就回来了。我和两个妹妹经常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爸爸总是叫我们不要担心,过几天就回来了。

当时我9岁,大妹7岁,小妹5岁,我们不太担心妈妈的病情,想得更多的是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尤其是我看到小妹整天哭着要找妈妈时,我心里就更想妈妈了。有时,我劝不住小妹的悲泣,我们三兄妹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哭就像病毒,是会传染的。

如果妈妈回家,我就不用提着沉重的潲水桶去屋外的猪栏里喂猪了。妈妈为了还清欠生产队的债,我们家养了两头猪,喂猪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日三餐,一餐都不能落下。

按照规定每个家庭只能养一头猪,多养一头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有可能被戴上走资派的帽子,但是大队书记和武装部长知道我妈常年生病,又欠了很多债之后,特批让我们家养两头猪。

大妹则负责煮菜。我和小妹都叫大妹为:“矮墩”,因为她只比我小妹高一厘米,比我矮十厘米,所以,我总是嘲笑大妹矮。大妹一听我叫她“矮墩”,便嘟着嘴骂我。她的嘴巴很厉害,骂人一套又一套,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有时我骂不过她,就动手打她,不是打她一耳光,就是把她推倒在地上。她哭个不停,到傍晚她不去煮菜,我才后悔打了她。

我小妹也有一个外号,名叫“哭虫”,不是她很会哭,而是她比我和大妹都会哭,和其他能哭的小孩相比,她不算特别会哭。自从我小妹两周岁开始,我妈的心脏病就发作了。妈妈在家的日子少,在医院的日子多,小妹成为“哭虫”是必然的。

我和“矮墩”坐在厨房的八仙桌上商量晚上吃什么菜?我家只有芋子、南瓜、土豆、地瓜、笋咸、豆腐乳,想吃肉类的菜就像傻子想娶美娇妻一样,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对“矮墩”说:“这些南瓜呀地瓜呀我都吃怕了,想想就让人难过,‘矮墩’你能不能想些办法,煮别的菜吃?”

“你想得美!要是妈妈能回家就好了,我最喜欢吃妈妈煮的菜。”她郁闷地说着。确实,妈妈能把土豆和芋子煮得像泥鳅一样滑溜、可口、美味。

因为刮风,我把大门虚掩上了,这时,大门“吱”的一声响了,不知是谁来我们家了,但肯定不是我伯父一家人,他们都去岳父家喝喜酒了。我回头从木窗往外看,原来是我们村的大队长,他比爸爸大5岁,跟爸爸的关系很铁。

他进来告诉我们:你们妈妈出院了,今天傍晚会回家煮饭给你们吃,你们等着吧。说完就递给我们每人两颗水果糖,我们如获至宝地笑了。他看了一下厨房,摇了摇头就走了,显然他看到是锅碗瓢盆没有洗,地也有一星期没有打扫,到处是甘蔗渣、桔子皮和竹篾火把烧过留下的竹炭。

妈妈会回家的消息,让我们心里乐开了花,我叫“矮墩”去后门等妈妈,我去大门等妈妈,因为有两条回家的路,不知道妈妈会从哪条路回家,“矮墩”的嘴巴比较宽,她笑起来嘴巴更宽了,此时,我不觉得她丑,反而觉得她很美。

我到大门口等了大约半小时,妈妈还没回家,我等不及了,跑到距离家200米外的杨厝弄去等妈妈,这时有两个小伙伴拉我去采橘子,我死活都不肯去,等到妈妈比吃100斤橘子还甜,何况小伙伴是叫我去偷橘子,不是采自家的橘子。

风更大了,一阵阵地狂吹,像是要吃人的野狼在吼叫,它不是持续地吹,而是猛刮一下,然后停下,接着又猛刮一下。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巨响,两片灰色的草瓦从屋顶掉下来,砸在一堆褐色的牛屎上,牛屎被砸得四下飞溅,掉落到我的人字拖鞋上。

我非常恼火,狠狠地骂了牛几句,可惜牛没在,听不到我的骂声。我从来没有骂过牛,一是生产队的牛能顶好几个强劳力;二是牛死后,我们家能分到一两斤美味的牛肉;三是牛屎可以当作肥料,给蔬菜和稻谷带去营养。

早上我经常被爸爸叫醒去捡牛屎,因为把两箩筐干牛屎卖给生产队,可以记一个工分,大约有一毛钱,差不多半个月,我就能捡一箩筐,牛屎其实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臭。

我跑到穿村而过的水渠里,脱下拖鞋,把它洗干净,顺便把脚背洗一下,重新坐到杨厝弄的廊屋下。那里有一条五米长的板凳,这条板凳是铁蒺藜树制的。据说铁蒺藜树最少要长200年才能成材,它像铁一样坚硬。这条板凳应该在我出生前几十年就摆在那里了,经过无数人屁股的摩擦,已经油光发亮。

我在廊屋下等了大约一小时,还是没等到妈妈,心有点着急:为什么妈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犯病了?还是误了班车?或者班车不来了?那时村里只有早上一趟班车进城,傍晚5点左右在大队坪停一下,等旅客下车之后,继续向更偏远的山村驶去。

有时班车不一定会来,如果没有人坐,司机就会把班车停在公社门口不上来;有时班车会坏在路上,只能等修好了再来我们村接客。

我正在发愁时,一个名叫先飞的伯伯从我旁边走过,他背着一个印着“毛主席万岁”字样的军包,是浅绿色的帆布做的,这是退伍军人才有的包,是令人羡慕的“奢侈品”。

我猜他是从公社回来,否则不会背这么好的包,于是,我上前拉着他的手问:“先飞伯伯,你看见我妈了吗?”他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想向我行军礼,一想到我是小孩,他又把手放下。

“我没有看见你妈,她去哪里了?”他曾经在福州军区某部队当过炮兵,还参加过金门炮战,立下了三等功,所以他退伍之后,能在公社的武装部工作,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说:妈妈去县医院住院,今天出院,托人带口信说会回来。他说:可能班车误点了,他是坐第8生产队的拖拉机从公社回家的。说完之后,笑着拍一拍我的肩膀,好像鼓励我继续等下去,然后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走了。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军人,盼望长大后能参军,或者当警察。

我有点失落,但并不失望,我想一定是班车误点了,我得继续等下去,还好天没有暗下来。我坐在铁蒺藜长凳上,突然想:妈妈会不会从后门回家了?一想到这里,我赶紧站起来,准备回家,转念一想,又担心妈妈没回家,而我回家之后,妈妈正好回来,我没有去接妈妈,妈妈会很失望,于是,我重新坐下。

风更狂暴了,农历7月底的风有点凉,我只穿着一件背心,被风一阵阵刮着,有点发冷。我忽然发现对面山上下大雨了,巨大的乌云向我村方向飘过来,如果我不回家,可能会被雨淋一身,正在迟疑时,住在我家对面的周金才伯伯叫我回家,说马上要下大雨,不要再等了。他硬是拉着我的手向前走,我只好跟他回家了。

我从大门口跑到厨房,一看家里没有一个人,妈妈和爸爸都没有回家,两个妹妹也不在家,我赶紧跑到后门去看,远远地看见两个妹妹坐在前面堤坝上,拉长脖子向前看,狂风撩起她们的衣摆,我见状有点想哭。没想到她们比我更渴望妈妈回家,连风雨都不怕!

我担心下雨淋着她们,跑到她们面前去,一手拉着一个,想把她们拉回来,但是她们不愿意回家,“矮墩”说一定要等妈妈回家煮饭吃,否则,她不会煮菜给我吃。

我只会煮饭,不会煮菜,于是我只好回家,从米缸里舀出一斤米,淘洗好之后,倒进锅里,加上大约一斤半的水。

我接着去灶前烧火。这些柴火有一半是我周日上山砍来的,那时周六学生是要上学的,但是劳动课比语文课和算术课还多,也不知道是哪个专家制定的。

厨房只有12平方米,一个土灶台,上面架着三口锅,小锅用来烧开水;中间的大锅用来煮饭菜;后锅用来煮潲水,专门为猪服务。我要负责把潲水炖热,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是一项技术活。

我很讨厌喂猪,尤其是在晚上,点着一把忽明忽暗的松明火,一直陪伴两头猪把潲水吃完,这需要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会被蚊子咬出十几个小红包来。

雨终于落下了,但不密集,就是比较大,一颗颗打在屋顶的灰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突然想起两个妹妹还在堤坝上等候妈妈,于是,赶紧去卧室找来两把雨伞,给她们送伞去。

“矮墩”撑着雨伞,把“哭虫”护在雨伞下,由于风大,我们三兄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把小妹夹在中间,慢慢地走回家,虽然只有100米路,但是我们的裤脚都被雨淋湿了。还好“哭虫”没有哭,也许有盼头的人都会忘记烦恼吧。

昼光渐渐消失了,就像渐渐逝去的交响乐终章,初秋的天黑得比较慢。雨持续地下着,我叫“矮墩”去煮菜,她死活都不肯去,还是那句老话:要等妈妈回来煮,妈妈煮的菜好吃。

这时,厨房的后门传来一阵敲门声,我们异口同声叫起来:“妈妈回家了——”我眼疾手快,伸手拉开两个门闩,一个令人失望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原来她是“地主婆”,不是我妈!

她撑着一把旧油纸伞,雨水正顺着伞往下滴落,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篮,里面装着半篮子米汤花,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木槿花。这些米汤花足足有三斤,够我们吃三餐。

她是我邻居,我家厨房和她家厨房仅一墙之隔,她家比我家矮1.5米左右,她一家人说话我们都听得见。她名叫肖暖玉,这个姓在我村只有她一人,村里的四大姓分别是:吴、谢、叶、毛。

我对她很反感,因为我爸告诉我:她原来是地主的老婆,解放后,地主被押去坐牢了,财产也被政府没收了,她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嫁给老会计邓永财。每次开批斗会,她都会被民兵或者红卫兵押到会场的舞台上去,前面挂着一个长方形纸牌,上面写着:“地主婆”三个字,和“臭老九”“走资派”“修苏特”站在一起。

我没有见过坐牢的地主,但天天都见到她的老公。有时我不解地问妈妈:她不是邓伯伯的老婆吗?怎么是地主婆呢?我妈就叹一口气说:唉,这世道不知怎么了!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叹气,继续问,妈妈叫我别问,一下说不清楚,等我长大就知道了。我妈对她是有好感的。我却对她很反感,因为我爸爸总说她的成分不好,叫我少去她家玩,可我妈坚决反对我爸对她“嚼舌根”。我是站在爸爸这边的,毕竟爸爸是民兵排长,是准军人,政治立场很坚定。我爷爷是雇农,我爸爸自然是根红苗正,不可能和地主婆站在一边。

“地主婆”把篮子放在八仙桌上,对“矮墩”说:先把米汤花的花托摘掉,洗干净后,加一点地瓜粉拌匀,把米汤倒入锅里,用中火煮五分钟,再加少许白砂糖,然后舀起来……“矮墩”点点头,说知道了。“地主婆”这才走了。

我乜斜一下“矮墩”,对她接受“地主婆”的米汤花表示不满,她眼珠翻白地剜我一眼,便扭过头去不理我,刚才在雨中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兄妹,又翻脸不认人了。

我看了一下篮子中的米汤花,心里微微吃惊——它们太美了,拳头大小的花朵尽情地绽放着,花瓣外沿一大半是粉红色的,底部的一小部分是深红色的,花蕾是金色的,花瓣一层层地叠在一起,有点像牡丹花,还带着淡淡的清香,花朵被绿色的花托托着,犹如一双大手捧着花朵……唯一惋惜的是“地主婆”送来的,如果是邓永财送来的就好了。

“地主婆”个子不高,大概162厘米,但是身材苗条,皮肤白得像白莲花,鼻梁儿高挺,眼睛又亮又大,像倒映在小溪上的月亮,头发总是盘结在脑后,用一根银簪固定住,头发散发着山茶油渣的味道,那时的人都用山茶油渣洗头,很少人用得起香皂。她身上穿着一件青色斜襟立领的大襟衫,扣子是用布料制成的,像放大20倍的火柴。

虽然她天天都帮生产队干活,比如晒谷子、送点心、煮饭菜。但是,因为她是裹脚的女人,干不了重活,只能干些轻活,所以挣的工分才6分,和未成年人同酬。我最讨厌她的脚,因为她的脚小得像婴儿的脚,不仅又白又小又短,而且严重畸形,我叫它为“鬼脚”。

可是我妈很喜欢她,说她会识文断字,我妈只上了一年私塾,“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我妈能认得好几百个字,都是“地主婆”私下教她的。“地主婆”还教我妈唱《梁祝》和《牡丹亭》,她最爱唱那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有时我在厅堂里偷听她在卧室里教我妈唱歌,唱得简直像鬼叫,听得我浑身起鸡毛疙瘩,可是我妈却说“地主婆”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动听,像仙女的嗓子一样迷人。呸!呸!呸!不知道我妈怎么会被“地主婆”教唆成那样,我很想去告发我妈妈和“地主婆”,但是怕我妈被人抓起来,我便没有勇气去告状,也没有勇气把这事告诉爸爸。

我怕爸妈打架。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爸不会和我妈吵架。在家里只有我妈骂我爸的份,不是我爸怕我妈,是因为我爸怕惹我妈生气之后,使她心脏病复发。我爸并不反对“地主婆”来我家玩,只要“地主婆”在我家没有客人时来,我爸便默许了。

“矮墩”把桌上的篮子拿下来,把米汤花放在灶边的长板凳上,然后拿出一个大碗,把一朵朵米汤花捏起来,耐心地把花托摘掉,她的手纤细又小巧,动作虽然不快,但是很优雅,就像我那会拉手风琴的班主任的手。可惜“矮墩”不会拉手风琴。

“哥,你也来帮忙摘花托吧,我一个人不知道要摘到什么时候呢。”“矮墩”有点讨好地对我说。

我一看就来气说:“‘地主婆’的东西你也要?当心她的糖衣炮弹!我不吃,也不会帮你摘花托。”我别过脸去,还忘不了乜斜她一眼,表示不满和不屑。

“哼,等我煮好,你不要吃啊。妈妈教我不要乱说‘地主婆’的坏话,她也是人,还是一个美人,只不过年纪大了一点。”

“这事我听爸爸的,不听妈妈的。”其实肖暖玉不算是真正的“地主婆”,她是地主的小妾,听说是二姨太,她比地主小15岁,嫁给地主的时候,才15岁,她当二姨太没两年就解放了,没有给地主生下一儿半女,后来改嫁给贫农成分又有点文化的邓永财。

她比我妈大16岁。她的皮肤虽然白皙,但是经不起岁月和人事的摧残,眼角的鱼尾纹像核桃壳一样深。毕竟经常要被红卫兵揪去批斗,那种心理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还好邓永财对她很好,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在外人面前,他经常会假装骂她,但在我和妈妈面前,他对她是很好的。

有时,她在我家玩到深夜11点,邓永财就会拿着手电筒来叫她回家,担心她的脚走不了夜路,眼里满是温柔和恭敬。要是现在,邓永财是娶不到如花似玉的“地主婆”的。也许她在外面饱经沧桑,回家之后,却尝到极致的柔情,所以她脸上虽然皱纹横生,但笑容仍然像米汤花一样灿烂。

“哭虫”一说肚子饿,我这才想起锅里的米饭,我马上揭开锅盖来看,立即闻到一股烧焦味,我赶紧拿来笊篱,把煮得像粥一样的米饭捞起来,倒入饭甑里,又把米汤舀到钵头里,再把饭甑放到锅里去蒸。

我又走到灶台前去烧火,烧了半小时之后,饭终于熟了,可是没有菜,我只好用饭勺舀出一点饭,夹几块笋咸到碗里,把碗递给“哭虫”吃,她一看是笋咸,说不吃了,一定要吃米汤花。

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雨也停了,乌云也散去了,当天边最后一丝日光被黑夜吞没之后,我开始失望了:妈妈应该不会回家了,她到底遇到什么情况呢?为什么说得好好的又改变了想法?会不会又犯病重新住院呢?我想告诉“哭虫”和“矮墩”:妈妈应该不会回家了,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怕打破她俩心中美好的盼望。而且我不敢肯定妈妈不会回来,万一妈妈为了省钱,搭生产队的拖拉机回来呢?我们村每个生产队都有一辆拖拉机。

对,不能失望!妈妈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煮菜时猪油都舍不得放,只用舀油的调羮在锅底抹一下就拿起来,我们三兄妹的衣服破了,她就拿碎布用针线补上,所以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

后门再次被人推开,我又以为是妈妈回家了,惊喜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看竟然还是“地主婆”!我真的好烦她,今天已经两次让我误以为是妈妈回来了,我瞟她一眼问:“你有完没完?”我虽然调皮,但是一般情况下是不敢用这种语气和大人说话的。

她没有理我,笑着问“哭虫”:“现在已经晚上8点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听见你们家的猪饿得一直在叫唤,我想你们肯定没有吃饭。”

“我们要等妈妈回家再吃饭。”“哭虫”委屈地回答。

“我们一边煮菜,一边等妈妈回家好不好?如果妈妈这么晚回家,一定很累,她可能连煮菜的力气都没有,她是刚出院的病人,需要静养。”她看“哭虫”点点头,于是,走到灶边开始烧火,然后回到灶后开始煮米汤花。

这时,“矮墩”从卧室走出来,她不哭了,拿一个小板凳站在灶台边看“地主婆”如何煮米汤花,因为她只比灶台高出两厘米,所以要站在板凳上才能看见锅里的情况,平时她煮菜也是要站在板凳上的。

“地主婆”先把山茶油倒入热锅里,放入蒜泥和姜丝,炒了十几下之后,看蒜泥和姜丝有点焦黄了,于是把两斤左右的米汤倒到锅里,煮了大约五分钟,等米汤开了之后,再把一半的米汤花倒入锅里,等待它煮沸。大约六分钟米汤花煮沸了,她从裤袋掏出一个小瓶,拧开瓶盖,把瓶口向下,往锅里滴入液体……

我一看吓一跳,“地主婆”会不会给我们下毒?听说她非常恨那些批斗她的人,我爸是民兵排长,当然也参与了批斗,她可能会为了报复我爸而给我们下毒,我大声叫道:“你那是什么?”我的叫声吓她一跳。

“放心吧,我不会害你们的,我想要给你们下毒,也不会当着你们的面下呀。这是香油,加入香油之后,米汤花就更香了。”

“香油是什么做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被她一说,觉得有点道理,但是依然保持着警惕。

“哦,香油就是用芝麻榨成的油,也叫做芝麻油,我们家老邓偷偷地在山里种了一片芝麻,你们没有吃过,所以我就带来给你们开开荤。”她笑着说,脸上泛着白光,在电灯下看去特别美。毕竟她才40多岁,还剩余一些姿色,像要开败的玫瑰花,有一种凄美。

我爸爸从来不敢种芝麻,因为他怕被大队书记批评,很多种芝麻的人都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给拔掉了。她把种芝麻的事情告诉我,说明她相信我不会去举报她,我这才不那么反感她。

她煮好米汤花之后,舀到一个大碗里,用木盖把它盖上,防止它凉掉,接着炒了一盘土豆,炒好之后,再盖上盖子,然后又煮了一碟红烧芋子,每一道菜都加上香油,因此,整个厨房都氤氲着好闻的香味。

“哭虫”也笑了,“矮墩”则一直盯着“地主婆”的手,看她如何操作,完全忘了一切,那种专注的神情,我第一次看见。

三道菜被“地主婆”一一端上八仙桌,桌上本来有一碗笋咸和豆腐乳,共五道菜。“地主婆”把米汤花菜放在中间,把其他菜分别放在它的周围,形成像国旗上的四颗金星围着一颗大金星的样子,有一种对称美,没想到“地主婆”这么讲究,我妈可不会这样刻意摆放菜。

“地主婆”叫我们开始吃饭,我还担心“地主婆”害我,不敢先吃,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我先吃一口,看看味道好不好。”她说罢便拿起汤匙,舀起米汤花菜吃了两口,然后说,“嗯,不错,我对自己很满意。”

这时两个妹妹已经等不及了,她们饿极了,闻到香味就流口水,所以要去舀米汤花菜喝,“地主婆”忽然轻声说道:“哦,瞧我这记性,我忘了放葱花了。你们待一会儿吃。”她走到灶台边,拿来已经切碎的葱花洒在米汤花上,然后拌均匀。

我一看,浓淡相宜的米汤花菜被装在雪白的大碗里,大约2000毫升,够我们吃饱。米汤花已经被煮得褪色了,枯萎了,但是仍然很美,尤其是在绿葱花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艳,像一幅西洋画,它不断地散发出幽雅的清香;又像把许多含苞和盛开的金银花放在一起一样,美得灼人眼睛。

“地主婆”说:“大家开始吃吧。”她拿出三个饭碗,把米汤花菜舀成三碗,一一递给我们,自己也拿着汤匙喝着。但是大部分时间是在看我们吃,就像看着自家的孩子一样,她生了两男两女,最小的孩子已经上初三了。

我看两个妹妹喝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拿起汤匙去舀米汤花菜喝,这一喝可不得了:它的味道好极了,又香又甜,又滑又爽,像泥鳅一下就溜到胃里,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美味的米汤花菜,它深入我的味蕾之中,一辈子都无法散去。

我放下所有警惕,开始虎咽狼吞起来……那晚我没有吃饭,就吃米汤花菜饱,而且撑得肚子像要炸开似的。后来“地主婆”又去哄“哭虫”睡觉,她一边轻声哼着催眠曲,一边轻轻拍着“哭虫”,我在她的歌声中不知不觉睡去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地主婆”变成了我妈,接着又变回“地主婆”,总是在两者之间不停地变换。第二天早上,我被妈妈叫醒,原来妈妈和爸爸乘公社书记的吉普车回家了。

后来,我再也不叫她“地主婆”,改口叫她暖玉伯母,她说如果我想吃米汤花菜,就自己去采。那棵米汤花树长在我家后门对面的菜园里,隔着一条西门下溪,是邓永财的爸爸种下的,它已经长到三米高了,树冠也有两米多,每年6到9月,它就开始开花,开得繁密、明媚、恣意。可惜它是一种容易凋谢的花,听说朝开暮落,当时我没察觉到。

有一年发大水,把那棵米汤花给冲走了,我一边看它被洪水冲走,一边哭喊着,无奈我的哭声无法打动洪水,只能眼睁睁地看它流走,暖玉伯母叫我不要哭,等明年开春,她再种一棵就好了。

我上初一后,是寄宿在校的,有个周末我回家,妈妈说暖玉伯母因为上山采猪草跌入悬崖摔死了,才47岁,她生命就像米汤花一样短暂和凄美!我一听,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奔涌。

妈妈叫我不要哭,说人的命数是上天注定的,值得高兴的是暖玉伯母平反了,不再是“地主婆”,而是受地主迫害的少女,是地主花五块大洋买来做二姨太的。

我问妈妈:暖玉伯母是小脚女人,她从来不上山干活的,怎么会去山上采猪草呢?妈妈回答我说:她说自己脱掉了“地主婆”的帽子,就特别开心,要像正常妇女一样上山下田劳动。唉,早知道会摔死,倒不如一直当“地主婆”呢!

从此,那棵米汤花树和暖玉伯母就经常闯入我的梦中。

                                                                                                                                                责任编辑:江子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