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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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秋娣
三年前，女儿突然回家告诉我：“妈妈，我被南平一中录取了！”
我吓一跳：“都还没中考，你怎么就被录取了？”
“今天有南一中老师来我们学校听课，到班上找我说，因为我去年期末语数英物四科成绩全县第一，就被提前录取啦！”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找了在南一中当老师的学生了解情况，才知道南一中准备搞实验班，以初三上学期期末语数英物四科成绩为准，免试录取各县市优秀毕业生，这是一次机遇，也是一场冒险。
我问女儿：“你想去吗？”女儿考虑了一会儿，抬头对我说：“我想试一下。”我郑重提醒：“你要想好哦，如果离开顺昌，我们是没办法来陪读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吃食堂，住宿舍，要比家里苦很多。而且，这个班里都是各县市数一数二的佼佼者，竞争会非常激烈！这三年可能会很精彩，也可能会很辛苦……”“我还是想试一试，这个学校起码更新更漂亮……”
于是，2019年8月，女儿开始了就读南平一中实验班的三年高中生活。
高一的日子，女儿是非常快乐的，如望洋兴叹的河伯，惊叹于师生们极具魅力、个性十足的风采和学习的紧张，竞争的激烈，社团活动的丰富;同时也困扰于难以适应的集体生活和离家的孤独无助。
10月国庆放假，女儿没让我们去接，独自乘车回到“阔别“一个多月的家。正是中午饭点，敞开的门外，女儿穿一件粉色竖条纹衬衫（南一中本届校服），晒得又黑又瘦（强烈紫外线照射下长时间的站队训练），推着她的紫色行李箱，远远地向我们飞奔而来，我那时想到的一个词就是”乳燕投林“！在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孩子对我们的依恋，对回家的渴望，那一刻，我能给孩子的，只有紧紧的拥抱！
饭桌上，她像只小百灵，叽叽喳喳地向我们分享着军训中他们班与教官相处的趣事，感叹于班主任的敬业：黄老师扭伤了脚，走路只能一蹦一跳，却一天不落地坚守在军训的操场上。她为自己班级感到自豪：”我们班可牛了，样样拿第一，我跑上跑下领奖领到腿软！教官说我训练特别认真，还给我评了个’训练标兵’“她小小的脸上，仿佛闪耀着一层光辉，是那么快乐，自信！我想，把这只小小鸟放飞，是对的。
11月半期考后家长会，女儿考了班级第一名，她彬彬有礼地把我引到她的座位上，悄悄塞给我一封信。（以前我们常用这种方式交流，我只要出门在外，就会用酒店的稿纸给女儿写信，贴上当地邮票，寄到女儿学校。）这封信用两种字体写成，前面三分之一是日常写作业的潦草字迹，告诉了我她考了第一名，好膨胀，感叹“学习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情“。分割线后是练字时用的工整小楷，与我聊了离家小半年的心路历程，聊自己忙碌快乐表象下隐藏的孤独难过，她说：“岁月悄然流逝，而我渐渐远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所有曾经的徘徊不定，畏缩不前，都将逐渐淡去，只留下天边一串熠熠生辉的脚印。”“我一往无前，只因你也曾劈波斩浪。就这样走下去吧，走到岁月温柔，时光悠长，再回首，如你一般骄傲，也如你一般的云淡风轻。”
我一边读，一边流泪。我心疼孩子的不易，别人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的年纪，她得自己独自面对学习生活的压力和挑战，撑过一个又一个害怕被宿管通报又不得不打着手电补作业的夜晚，吃着最没有滋味的饭菜，刷着最难的题！她没有叫苦，没有抱怨，这么勇敢，这么阳光，像一棵努力拔节、向上生长的小白杨，迎着风，向着光，高高擎举自己的梦想！我又感动于孩子的懂事，秀气的字体中一字一句都饱含着对我的爱和向往，这么美好的文字，这么贴心的倾诉，怎么不让我永远热泪盈眶！她就是我的小神仙，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渡我的小天使！那一刻我多想抱紧她，告诉她我多么感谢上天把她赐予了我，她的存在让我的生命熠熠生辉！她是我永远的珍宝，是我一生的骄傲！
我原以为，这份美好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我可以，安心在家养花种草，静静等着她，在剑津湖畔用三年青春结一枝花蕾，择时怒放。
可是疫情来了，2020年春节过后，武汉封城，全民居家隔离。本来准备收拾行装返校的女儿被迫留在家里，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网课学习，那时候我们仍以为孩子还是那个自觉上进的孩子，对她的学习完全没有过问。后来老师打电话过来，我们才知道她多次迟交作业，甚至完全不交数学作业，数学成绩一落千丈！她还一味向我们抱怨说老师上课太快，自己没弄明白就跳过去了。我观察之后才发现，原来她晚上整夜玩手机，白天上课完全没有精神，网课开着，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一个月后，她的数学、物理成绩飞速下滑，而我们除了劝说毫无办法。她就像突然进入了青春期的叛逆小孩，视手机如命，待父母如仇，只要一说学习，一说要控制使用手机，她就冷下脸，完全拒绝沟通！我不知道这个高一下学期，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阳光自信的孩子，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她开始嫌弃校服“巨丑无比”，拒绝我给她买的任何服饰，喜欢大牌运动鞋，各种色彩古怪的奇装异服；羡慕别人富足优雅的生活，爱乱买东西，比如杯子就买了七八只，各式各样功能不一。
自古以来，口体之欲甚而内求则不足，对物质的狂热迷恋，往往源于内心的空虚和方向的迷失。她不再专注于校园的学习生活，不再热衷于社团活动，而是每逢周末就上街看电影，喝咖啡，与同学出游聚餐。她有几个臭味相投的死党，被老师戏称为“养生三人组”，认为身体比学习重要，快乐比奋斗更重要！她们声称：不能因为学习而放弃享受青春时光，人生苦短，珍惜当下。她们还振振有词：“当下都不快乐，又何谈未来？！我们早就看透了，你们都说苦过高中，大学就轻松了。事实上，哪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不是在拼命？越好的大学的学生越是吃不好，睡不好！何况，考研考博永远也考不完！你自己不给自己放假，永远也没有休闲的时间……”
唉，不怕孩子不听话，就怕他执着伪文化！这么大的孩子，离家又那么远，硬拗你根本拗不过。我只好妥协：“好吧，你如果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未来，我也无话可说，来南一中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奋斗三年还是混三年，你自己决定。”
高一学年末，她的成绩就开始在20名与40名之间波动，高二分班后换了班主任，交卸了班长职务，她就更是放飞自我了！晚自习嫌弃班上有虫子，要到出租屋自习，动不动感冒要请假，肚子疼要请假，长湿疹要请假，晚上失眠，早上起不来，头晕要请假！这一年，我与班主任交流最多的就是发请假条，发到我忍无可忍，下了最后通牒，除非病得不能动，否则休想让我再向老师请假！
这之后，消停了一段时间，我们偶尔去南平看她，见她满脸爆痘，神情憔悴，多少责备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失眠是事实，抵抗力严重下降是事实，心理上排斥学校，厌倦学习更是事实，又常常说些“活着没意思”之类的话，我心里简直觉得豆腐掉进了灰堆，吹不得拍不得，无法可想。
假期回到家，再也不像原来叽叽喳喳报喜小鹊似的说个不停，一天到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门窗紧闭，说是赶作业，也不喜欢与原来的同学联系出游，连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易扬也不怎么联络，我真的是担心坏了。我自认从小对她的教育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尽量以朋友的角色平等交流，而且陪她看书报，出远门，见世面，长见识，自认为培养出来的是一个阳光自信，乐观向上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原因，短短的一年半时间，让我的女儿像被换了一个人，面目全非！
我再也无法坐视。你如果不曾见过宝玉的光华，就不会因她蒙尘而难过，如果不曾见过宝剑出匣的锋锐，就不会因她生锈而可惜，而我恰恰见过，我知道我曾拥有多么珍贵多么耀眼的宝贝！我不能让她就这样迷失方向， 在泥潭之中载浮载沉，离我越来越远！我必须把她找回来，用心慢慢擦拭，让她重焕光芒！
高二的暑假，我就变身一个甩不掉的跟屁虫，粘着她，赖着她，不让她缩进自己的壳里，只要她有时间有心情就找她聊天，一有机会就拥抱她，哪怕她非常讨厌非常抗拒跟我有肢体的接触，一次又一次的甩开我，我偏就赖上去。
她嫌弃：你怎么这么烦！
我就说：我不烦呀，抱着你我心情就特别好！
真讨厌！
讨厌我也爱你！
女儿毕竟还是自己生养的女儿，嘴上嚷嚷得再凶，心却是柔软的，她出去跑步的时候，看我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又会停下来等我一等。
就这样纠缠着到了八月。学校提前开学了，我还有一个月的假期，我便跟去学校，在出租屋里照顾她起居，给她和同住的小朋友煮饭。结婚20多年，我真没做过几餐饭，厨艺是我的弱项，好在现在网络发达，微信公众号、小红书想学什么有什么。我就每天晚上搜索她爱吃的菜色，点开视频，一边播放一边记笔记，列出第二天要买的清单。那段时间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早起弄好早饭，收拾衣服，丢进洗衣机就去菜市场买菜。菜一买来，就要开始准备午饭。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只要花一个小时就能弄好的午餐，我要足足忙活一个上午。
女儿爱吃油爆虾，我光光把虾剥洗干净，就得用上一个小时。出租屋里厨房小，厨具没有家里齐全，各种不方便，只有一个高压锅，常常需要先把汤炖好倒出来，再用这个锅蒸饭。孩子中午的时间又紧，所以要算好，尽量要让孩子们一放下书包，饭菜就能上桌。
这一个月里，虽然我们交流的时间很少，但关系却慢慢的亲密起来。我喜欢听她和另一位同住的女孩聊学校，聊老师，聊作业，聊考试，妙语连珠，眉飞色舞！她还是那个我熟知的机智聪颖，风趣幽默的姑娘。她会用充满孺慕的语气赞叹自己的老师：班主任的用心，段长的亲切，英语老师的敬业，数学老师的高冷及一般人领会不出来的幽默感……原来，在他们十七八岁的眼睛里，世界仍然如此美好，身边充满爱意；只是谈到学校管理，谈到规章制度，她们就会开启愤青模式，大肆抨击，义愤填膺……这段时间她开始慢慢控制手机的使用，但每个傍晚仍然执意跑步半小时，周末至少打一个小时的羽毛球，至少要出去逛一次街……这些活动仍然一次不落。虽然还是不太好睡，但失眠的毛病渐渐好了，偶尔还会感冒，肚子疼，请假的节数却少了很多，只要能坚持，她都尽量出勤。
我能感觉到，我家女儿还是原来那个温暖上进的女孩，但她的心里藏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挫败和委屈。首先她的自信被屡战屡败的数学打击得体无完肤，其次长痘、个小、微胖，让她产生了严重的形象焦虑，而且市府所在地让她见到了更多的繁华和富足，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让她产生了对物质享受的膜拜和对自身条件的怀疑自卑，她失去了原本让她快乐的支撑和优越感，她愤怒、迷茫、自我厌弃。但是这些情绪却无法诉说，也无人倾听（她唯一可以倾诉委曲的我们离得太远，见面太少），所以她以一种逆反，冷漠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彷徨，用不在意来逃避自己无法接受的挫败。
根源找到，我就联系段长、班主任，先做通她的工作，控制周一到周五手机的使用，然后联系各科任教师关注她上课的状态。多鼓励，提高要求，倾注期待……
果然，情况一天天好转，她再不用对立的方式与我们交流，而是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提要求：“妈妈，高三的压力让我有点暴躁，你要尽量包容我。”我说：“好,我们以后都好好说话，尽量不要吵架。妈妈着急口无遮拦的时候，也请你提醒我，不要闷在心里生气。”我跟他交流对数学的态度，原来她也不是讨厌数学，就是数学作业太花时间，每天作业写不完，如果写数学作业就必须牺牲其他两科的作业；而如果牺牲数学作业，其他所有作业就能完成。我哭笑不得：“孩子，我们学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完成作业吗？是为了学好各科知识，为了提高考试成绩，为了考个好大学，对吧？你丢了150分，天天写完作业又有什么用呢？你其他的科目成绩都比较稳定，提个十分都难。你如果能把数学从90提到120，那就是30分的跨越。那得前进多少呀？”她听进去了，开始试着完成试卷，认真积累错题本。不到一个月，真的考了个120分，老师给了大大的表扬，她瞬时找回了学数学的信心。
高三上期末考，成功考进了班级前20名。后面虽然每次成绩还是上上下下反复波动，但学习态度端正了很多，每周手机基本都会交老师保管。有时手机在手边也不怎么碰，都是固定时间看下信息，对下答案。慢慢从他律转为了自律。四月，省质检，她的成绩进入了年段前15名。从此，似乎找到了学习的方向，她越来越认真，越来越刻苦。连她室友也夸她：“认真起来，简直是一日千里，效率非常高。”但因为高二落下那么多，基础不牢，成绩仍是忽上忽下，但总体都在进步。一次次的进步让她终于敢说出她向往的学校：上海交大。我告诉她，那要努力考到680分。那时候，刚过省质检，他才考到625。市质检时，她进步到了630.5。而校检时，她进步到了650。虽然前进很艰难，但总体还是在朝着目标前进，靠拢。
以前早上早一分钟叫她起床，她都要生气，现在她自己会早早起来；从前她从不让我碰她的作文，现在会自觉把作文交给我，与我交流修改；而且，现在握她的手，她再也不会甩开，拥抱她，她也不再抗拒。那个柔软的，自律上进的孩子，真的回来了！但又不是完全的回到从前，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改变：以前的快乐自信都是从别人的肯定认可中获得的，现在是对自己的笃定！她聊起考试时说：“我什么样的挫败都经历过了，什么狼狈的样子也都让人见过了，现在应该没有什么能让我难过了。”当别人为成绩忽喜忽悲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比较淡定的面对了。
三年高中真的是百炼成钢。我终于明白，孟子说的“苦其心志”，是怎么个苦法。所幸，所有的挫折都是为了磨练她的意志，让她更加坚强，勇敢！如今，她即将走上高考考场，我衷心祝愿：蛟龙出海乘云起，丹凤涅槃浴火生！从此，蛟龙入海，凤唳九天，一朝化蛇成龙，乘风直上九万里，天高云阔，任尔翱翔！
如今我是真的可以放她自由飞翔了！
责任编辑：黄文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