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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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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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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凉风坳

                                                                       徐肇焕

风,是陡然大起来的。

大起来的风似乎要把凉风坳的天,掀翻。

按说,一向呆在风窝子的凉风坳,是不怯风的,只是,只是这次的风,用我妈的话说,妖得很,像是冲着我们黑山羊来的。我妈说这话时,还朝北方打望了一眼,说这风指定是打新疆刮来的,不光妖,还有一股子膻味,把坳里的风熏成了膻风哩!

一旁的黑山羊们身子一筛,膻风似乎又大了一拃。我的身子也在风中筛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在这骤然刮起的膻风天里出世。

太阳被膻风刮落山的时候,我妈拖着大肚子——其实就是我,沿着羊肠子一样的山路,往凉风坳赶。我妈前头叫一声,后头的羊们唤一片。一山里都是我们咩咩的叫唤声。

不知是膻风作妖还是怎的,总之,黑山羊们的桩子越来越不稳了,稍不留神儿就栽跟头。我妈说,这些年我们黑山羊族群蜕化得快,大不如从前了。妈还说,我们的祖先——野山羊,可是野性十足,步履稳健,碰上陡峭的岩壁,常常一跃而过哩!

凉风坳呈丫字形拃开,挑着三九二十七户人家。我们的羊圈子就立在风口上——离主人沙吉毕摩的家要拐个摇把弯。我们连滚带爬地来到一处平地。膻风把最后一抹天光“噗噗”吹灭。这时候,我妈肚皮忽地一沉,我在妈的肚子里蹬了一脚。我妈稳稳神,忍着分娩前的阵痛,像往回一样,开始一一清点下山的同伴……

“咩咩——”

一串尖利恓惶的叫声打老鹰嘴传来,像滚落的一块石头,朝我们头顶砸来。

“咩咩——”我妈扯起嗓门唤。我妈的叫唤,极有准头儿,几乎是笔直掷向老鹰嘴的,就牵出一阵稚嫩无助的哭声。

“一撮白。”

是浑身乌黑脑门却点了一撮白毛的一撮白在哭喊。

可怜的一撮白,未满月就死了妈。那天一早,我妈领着我们朝老鹰嘴方向走。老鹰嘴的嘴尖上,有一方草甸,长满了乌鸦草。相传某一天,一只被猎人打伤的乌鸦衔来一棵枯草,飞落老鹰嘴尖上,泣血而亡,而那棵枯草,却在一洼黑血中神奇地发芽、吐绿、抽穗,长成一棵茂盛乌黑的草,风一吹,草籽们纷纷散落,长成一方草甸,逗来乌鸦们纷纷落脚叫唤,繁衍生息。

当地把这种草叫乌鸦草。据说乌鸦草赛过灵芝呢,人吃了成仙,飞禽走兽吃了成精……可惜,陡峭险峻的老鹰嘴,至今无人也无牲畜敢越雷池一步。然而,自打我们这支黑山羊落户凉风坳那天起,一刻也没放弃“上草甸啃一口乌鸦草”的梦想。谁不想成精呢?

远远望去,老鹰嘴扑腾着一双阔硕的翅膀,贴在凉风坳上空,一副跃跃欲飞的样子,嘴尖上,老是荡着一片乌黑葱茏的草。怪诱人哩!

那时候,我妈仰头望了一眼老鹰嘴,拖着笨重的身子,往山坡上一杵,跟老鹰嘴对峙良久,人都说看见老鹰嘴,吓得往后退。我们是退呢还是进嘛?有的说怕个鬼,进;就是嘛,人才怕死呢!有的说那不是往鹰嘴里送死吗?我才不想送死呢。这当儿,月牙弯,两只犄角像月牙儿也就是一撮白的妈,“咩”地蹿到我妈身边,怕啥子嘛,姐,听你的,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没事哩!我妈把嘴朝月牙弯怀里一努,妹子,倒是你家一撮白还未满月呢。正在吃奶的一撮白猛地松开嘴里的奶头,对我妈说,姨妈,我才不怕死呢!

对了,我妈跟月牙弯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我妈是姐。这样说来,我跟一撮白是表兄妹。我管月牙弯叫小姨。

就这样,我妈领着八只羊,不,包括未出生的我——统共九只羊,踩着陡峭的岩壁,一步一跩地往老鹰嘴上攀。

没走几步,一撮白陡然咩咩惊叫起来。小姨回头一睃,一条七寸子正朝一撮白射出吓人的芯子。小姨伸出月牙弯似的犄角,猛地一挑,七寸子就绕在犄角上,蜷成一团麻花儿,怎么也甩不掉。可狡猾的七寸子伺机攻击,把毒汁注入小姨体内,结果,没出七步,小姨就死了。

一撮白在七步之内没了妈。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妈只好临时取消上老鹰嘴的决定。原路返回。一路上,一撮白都在叫唤“妈妈”。我妈跑过去,在它额上那撮白毛上,舔……别哭啊,往后,姨妈就是你妈……

回到羊圈时,天空飘起的毛毛雨,把晚风和渐渐泛黑的夜色,一点点濡湿。妈妈一个趔趄,不小心把我“摔”出肚皮——我成了一个早产儿。

这时一阵哭声隐约拐进羊圈。一撮白竖起耳根,把听力拐个摇把弯,就拐到了主人沙吉的家。阿月生病了。一撮白边哭边说,阿月姐姐生病了。

阿月是沙吉的幺女子。阿月喜欢一撮白。一撮白也喜欢阿月。两个只要一碰面,就黏在一起嬉闹,闹够了,阿月就在它额上那撮白毛上,摩挲;一撮白呢,也伸出温润的舌头,在阿月的手指上,舔啊舔。

世道,是突然在越刮越猛的风中翻个儿的。

那天,一溜庞大的羊群,挟着一股膻风席卷着整个大凉山。这股膻味浓烈的风,来自北国新疆——真被我妈说中了。这些从新疆引进来的刀郎羊们,一路趾高气扬,大有要把我们黑山羊一口吞没的势头……听人说,这些刀郎羊是专门来改良黑山羊品种的;说绝情点,就是让刀郎羊把本地黑山羊逐步淘汰,取代。

我们黑山羊族群的祖先是五千年前的野山羊。因祖先天生野性猛莽的血统使然,大都身怀攀岩走壁、跨沟越坎的绝技。可是,五千年后,我们血液里的野性几乎流失殆尽。用当地牧民的话说,黑山羊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随刀郎羊们来的还有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络腮胡是市农科院的配种员。农科院尽是嫁接配种的高手,比如一株普通的花椒树,经他们几鼓捣,就能结出樱桃或李子以及别的什么果子来。让刀郎羊跟当地黑山羊交配,繁殖优质品种羊,成了农科院的重点科研项目。

络腮胡把一只刀郎羊牵到凉风坳的时候,太阳刚从老鹰嘴里挣脱出来。

这是一头庞大的种羊。络腮胡把目光往黑山羊群里一撒,就网住了育龄期的大耳朵。他一把揪住大耳朵的一只耳朵,轻轻一提,大耳朵就乖乖来到刀郎种羊跟前,他拍拍大耳朵两扇滚圆肥大的屁股,得意地拧着络腮胡子说,屁股大好生娃!就大耳朵了——谁家的?沙吉赶紧举手。络腮胡说该你家发横财了!然后朝众人拃开五指,五个月后,保准大耳朵产下一对刀郎羊——且是龙凤胎哟!

众人不信,说城里人牛皮吹上天,瞎子白点灯。

五个月后,大耳朵果真产下了一对龙凤胎。兄妹俩除了两只大耳朵,那块头、犄角、眼睛、腿胯、毛色,都神似刀郎羊。

沙吉好兴奋,就喜滋滋地把兄妹俩分别唤作“龙羊”和“凤羊”。

说实话,龙羊凤羊天生丽质,高大,健壮,出挑,一副贵族气。光是一身雪白密实的羊毛,就把我们比矮一大截。尤其是往我们黑山羊群里一站,嗬!真是鹤立鸡群哩。

龙羊凤羊的横空出世,不光打乱了我们的生活,还给整个黑山羊族群带来了灭顶之灾。

刀郎羊,也就是龙羊凤羊的父亲同大耳朵交配完后,当天就被络腮胡子转移到另一个村子,从此杳无音信。也就是说,龙羊凤羊连它们父亲的影子都没见过。

像往回一样,沙吉把羊圈门打开,大声武气地喊一声“上山啰”!我妈嚯地起身,领我们一一走出羊圈。沙吉就戳起食指,开始重复他每天都要过一遍的唱名:大耳朵、一撮白、歪脑袋、翘嘴子……这些名字都是沙吉依据羊的各自特征起的。每唱一个名,他的指间和耳边就会“沙”地响一下,唱出一串名呢,自然就“沙沙沙”地响一气。这声音,虽是他臆想出的清点钞票的声音,但每天早晚“唱”一次,蛮受用的。轮到 “龙羊”“凤羊”时,沙吉“唱”得眉开眼笑,仿佛一大摞票子正朝他跑来哩!

可在我们黑山羊听来,沙吉的声音不光别扭、势利,还龌龊。人啊,都是见钱眼开!

清一色的黑山羊群里忽地冒出两个杂种龙羊凤羊,我们百看不顺眼。“杂种!” 我们一齐恶狠狠地骂,把龙羊凤羊吓哭了。大耳朵却随时随地护着龙羊凤羊。

“哼,就怪你大耳朵!”

“都是你生的孽种!”

一想到这对杂种鸠占鹊巢甚或把我们黑山羊族群取而代之,心头的恨哪,就长出了刀子。

很多时候,我们黑山羊都是集结一起,朝山上开阔的草场奔去,故意把龙羊凤羊和大耳朵甩在一边。孤立、排挤、赶走龙羊凤羊,是我们眼前最要紧的事。我妈不忍,说龙羊凤羊毕竟是大耳朵的孩子,大耳朵就更无辜了。歪脑袋脑袋一歪,把它们娘儿仨一起赶走!谁叫它生俩杂种呢?就是嘛,我插嘴,叛徒就该赶出去。孩子……我妈一边蹭我一边说,如果换成是你妈呢?你是不是就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生黑山羊的娘是娘,生刀郎羊的娘也是娘啊!

“上来吧——你们娘儿仨。”我妈招呼大耳朵。 大耳朵回应,谢谢大姐……听声音,大耳朵明显有些哽咽。它们最终没有上来与我们合群,就地在山下啃稀拉拉的草。

傍晚,我们一路急促纷乱的步子,把一山的夕阳踩碎又踢进扑腾起的尘埃。

回到羊圈子时,歪脑袋把犄角朝龙羊凤羊一挑,滚开——这是我的地盘!大耳朵赶紧过来,昂起犄角拦在中间,护着她的孩子。

真倒霉,我嘀咕,要跟冤家同住一个屋檐下。

妈翻我一眼,人得有人性善根,我们羊也得有善根,何况,龙羊凤羊的出生,是人为的。刀郎羊取代黑山羊,也是人为的。并非它们本意啊!

风越刮越盛。

很快,就过年了。按当地习俗,各家各户都要杀猪宰羊,吃砣砣肉……我妈没吃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蹭妈一下。妈对我说,乖女子,吃你的草——长个头要紧呢!无端地,我有些莫名的恐慌,就想偎着妈妈。一撮白羡慕地盯着我,忘了咀嚼撩进嘴里的一棵雀雀草。妈忽地把我支开。我知道,妈是怕没妈的一撮白看我黏糊妈妈难受,就叼起一棵三叶草,喂给一撮白。一撮白嘴含三叶草,眼里却噙着一汪泪,双腿一软,给我妈跪下。

六年前,我妈跟一撮白妈月牙弯双双出生。姐妹俩生育能力旺盛,产下的羊羔成活率高。主人沙吉自然舍不得卖掉或宰杀。一句话,主人把我妈和小姨,当作了生儿育女也帮他生钱的一种工具。

有风吹来。风吹草低见牛羊。也见人。沙吉打着口哨,催我们回。我们懒得听,一个劲儿啃草,想多长一些膘越冬。

下山的时候,我妈眼里汪满了泪。有两颗或许三颗正好砸在我脑门上。羊们走一步,停两步,极不情愿的样子。只有我跟一撮白撒着欢儿到处窜。我俩还小哩,杀不出肉来,自然人们就不会打我们的主意。

我妈一直磨蹭着。我妈心头明亮着哩,这回,她死定了。因为她干了。没有生育能力了。现在,我妈一心想着的是,尽可能地延长她和同伴的生命。好死不如赖活哩!

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拨人。来来去去的人都戴一顶草帽。人群中晃着一顶大草帽,很扎眼。大草帽撅断一截草茎,戳戳牙花子,又戳戳山上,你们看嘛,那些黑山羊,一个个黑不溜秋的,要个头没个头,要膘没膘,早该淘汰啰。

大草帽转悠一圈,指着山下说,喏——那两只刀郎羊,牛高马大的,看着就喜欢。说着便朝络腮胡竖起大拇指。络腮胡趁机说,这对龙凤刀郎羊还只是“杂交”,如果娘老子血统都是纯种刀郎羊,就更牛了!大草帽“哦”一声,突然指着匆匆走过的一撮白说,这是黑山羊呢还是猫?然后大手一挥,凉风坳的黑山羊退化严重,根子就是近亲繁殖。所以,必须赶紧改良品种。有人插嘴,不是“改娘”的问题,是“改爹”。众人大笑。大草帽双掌一击,干脆“爹”“娘”一起改——全部上刀郎羊!

有人走拢大草帽,乡长,那、那黑山羊呢?

大草帽取下草帽,朝山下一骨碌扔去,随之扔去的还有一句话:“统统出脱!”

村主任刘通天身子冷丁一筛,目光却追着那顶一路飘荡的草帽,乡长,当地可是祖祖辈辈靠黑山羊为生,全部换成刀郎羊,我怕……乡长打断他,不换种,就换人!乡长的大草帽带起一溜膻风,不偏不倚地飞到了我妈头上。我妈干脆戴上。我妈戴大草帽的样子很滑稽。草林子越来越深,没了我们的头。山也越发陡峭起来。我们跟着我妈——其实是跟着那顶大草帽,走……我们不敢再贪吃一口——吓都吓饱了。

一群蝙蝠从头顶掠过。我妈甩掉头上的大草帽,瞅瞅对面山头晃动的人影说,要换种呢——把我们黑山羊统统出脱呢。一撮白忽地哭起来。我也哭,还尿了一地——吓得。我妈就给我们打气,说我们可以任人宰割,但不可以任人灭种。黑山羊绝不能绝种。我妈蹭蹭我和一撮白,往后,把黑山羊传下去,就指望你们表兄妹了!

口哨一阵紧似一阵。

催命呢!我妈说,反正是一死。我妈又说,该死的去死,不该死的绝不能死。得好好活下来做种哩!

就这样,我妈硬是把我和一撮白藏到人迹罕至的老鹰嘴后,才放心地领着其他伙伴,朝凉风坳,不,朝死亡,一路走去。

老鹰嘴的夜,真难熬啊。我蜷缩成一团,哭喊着妈妈。一撮白鼻子一哼,光知道哭,你妈又没死。我用犄角抵了它一下,哼,没良心!我妈就是替我俩去死呢。一撮白反将我一军,那你妈为啥子要替我俩死呢?告诉你吧,是为了我俩好好地活,好好地为黑山羊家族传宗接代哩!

嗯嗯!我一下想通了,好好地活,好好地生一窝儿女,把黑山羊的血脉传下去。

大年一过完,凉风坳的黑山羊统统被洗白。包括大耳朵。

那些天,凉风坳浸泡在黑山羊们的哭号与血腥中。我跟一撮白立在老鹰嘴上,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把我妈吊在一棵树上。凉风坳的风把妈妈的叫唤一声声灌进耳鼓,又戳入心头。我痛不欲生地朝妈奔去。一撮白死死拦住我,横竖不让我下山。

山风把妈妈最后一声带血的叫唤,撕碎,散在空中,荡得一山都是。

那天,凉风坳早早地被一阵刀郎羊的叫声唤醒。

刘通天擎着电喇叭,对村民也是对刀郎羊们说,都听好啰——上头刚来的新政策,喂养刀郎羊一只补助100元、二只补助200元……刘通天把音响一扭,一段娓娓动听的普通话流淌出来:你想致富吗?那就养刀郎羊吧。刀郎羊块头大,鼻梁高,成熟早,出栏快,获益大,是老百姓脱贫致富的好帮手……这段循环反复的女播音,像磁铁一样吸住了众多牧民。

都听见了吧,刘通天指指音箱,这话不是我说的。人和羊一下子骚动起来。没多大工夫,三百多只刀郎羊,都名花有主了。见到此情此景,龙羊凤羊忽地仰天长啸,不禁为自己族群的庞大与强大喝彩。

瞧眼下这阵势,我跟一撮白是彻底回不去了。我们只得躲在荒无人烟的老鹰嘴,活命。

老鹰嘴其实无老鹰,只有黑乌鸦。乌鸦们老是落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上。老柏树一生活了三百岁,死过一甲子,又“站”了五十载,成了供乌鸦落脚打歇的“不倒翁”。乌鸦们一散落到光秃秃的树枝上,树枝就黑压压地往下一沉。叫声呢,也是黑压压的。等乌鸦“轰”地飞起,树枝又反弹回原来的样子。

此刻,我来到树下,想跟黑乌鸦们套近乎。一撮白也过来凑热闹。乌鸦越聚越多。整个老柏树像一把撑开的大黑伞。风一吹,一世界都在黑里晃动。单单一树的黑凝固不动。一只雏鸦掉下来,像一坨墨落在我颈子上。我耸了耸,雏鸦慌乱地跳到我犄角上哭泣。随后乌鸦妈妈飞下来,给雏鸦哺食。雏鸦一下安静了。我不敢再有一丝动弹。我用坚硬的犄角,挑着山野温润的《哺乳图》,一动不动,把自己融化在这幅图里。

跟往日一样,这天云层捂得日头透不过气来。山上的每棵草尖子都缀着一颗露珠,像一滴泪。山里人通常把它叫露水草。露水草,最长膘。自打来到老鹰嘴后,我们兄妹俩都共有一个心愿:多吃露水草,多长膘,生一窝儿女,把我们黑山羊的血脉传下去。

云雾极厚。透过云雾我看见一轮红日正忽高忽低地升起。太阳太阳……我指着西山喊,太阳哩。一撮白正嚼着一棵露水草,说哪有太阳西边出的?

太阳真打西边出哩!

一团耀眼的红,打西山下来,一会儿掩在山后,一会挂在悬崖,一会儿又跌进谷底,总之朝老鹰嘴步步逼近。时间仿佛过了好久抑或一刹那,那团红“呼”地蹿到我跟前,我两眼一花,像火似的红把我一把搂住……完了——我要被就地烤乳全羊了。

待我慢慢缓过神来时,才知虚惊一场。原来,抱着我的竟是一个小女孩。大红袄把她衬得一身红。我挣脱几下,想跑。大红袄嘻嘻笑,妹子,莫跑嘛。我是阿月姐姐哩!

阿月的病一好,她就跑到羊圈来找我玩。她天天找呀找,竟找到了老鹰嘴……山风兜着刺骨的寒气扑过来。阿月一手一个,把我和一撮白往怀里一搂,别怕,你俩千万莫回凉风坳了。你们要好好地活下来哩!

老鹰嘴下,好多好多刀郎羊。我目测了一下跟刀郎羊们的垂直距离不过20米,别看它们一个个牛高马大的,可一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高山,就蔫了。没有一个敢上老鹰嘴的。

我朝刀郎羊们踢飞一颗石子。羊群一下骚动起来。尤其那只领头羊朝我们咩咩叫得凶,大有示威的意思。

一开春,满山枯死的野草又活了过来。我跟一撮白也换了一身毛。新毛像打了一层蜡,黑里发亮,犄角变得更锋利,腿杆更有力、目光也更犀利。觉着祖先的血统和野性,渐渐回归到了我们体内。

老鹰嘴尖上的那片草甸子,绿汪汪地悬在半空。可望而不可及。

阿月似乎猜出我俩的心思,就绕着草甸子思谋起来。突然,她从茂密的荆棘丛里拽出一根青藤。青藤足有手腕粗,泛着靛蓝色的光泽,轻轻一扯,蛇一样地蜿蜒出来。青藤越捋越长。她使劲拽了拽青藤子,试试弹性,再望望草甸,垂头睃一眼峡谷,把青藤绕腰缠三匝,打个死结,觉着不吉利,又换成活扣儿。最后,她双手拽住青藤,借助惯性一荡,咦!人就飞到了草甸上。

待阿月攀着青藤荡到我们身边时,就多了一捆散发着松香味儿,传说中吃了成精的乌鸦草。

吃完这捆草,我跟一撮白像吃了春药似的,体内开始一波续一波地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动。这躁动,就是隐隐萌动的原欲,有时像一泓美妙的涟漪,有时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就在那片原始野性的高山上,我把处女身给了表哥一撮白。

半年后,我产下一对龙凤胎。儿跟女的额上,都有一撮白毛的胎记。阿月做主,把我们的一双儿女分别取名“大宝”和“小宝”。儿女出生后,我们一家四口仍住在潮湿黝黑的岩洞里,警惕地与人保持一定距离,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这天,阿月走进我们岩洞时,顺带把一绺阳光牵了进来,暗无天日的日子豁然一亮。光在阿月的背上跳荡了几下,溜了。阿月打着瞎摸,步子有些磕绊,就“大宝”“小宝”地唤。大宝小宝便“咩咩”蹿到阿月跟前。

阿月带着我们一家子走出黑暗的岩洞,揉揉双眼,这怎行呢,黑咕隆咚的,咋住嘛?

阿月绕老鹰嘴转了一圈,末了在一处凹地立定。凹地坐南朝北,隐蔽,背风,向阳,关键是,老柏树撑开的枝丫,构成了一面天然的天盖。那些护栏、食槽、栅栏什么的,也是现成的。阿月就地取材,没怎么费力就给我们建了一个半露半掩的羊圈。

往后就不住岩洞了。阿月说。

那些日子,阿月几乎每天都来陪我们,割来乌鸦草,散在圈里,一股暗香附着我们的呼吸抑或梦呓,开始若有若无地浮动。我们沉浸在幽香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年后,大宝和小宝的儿女出世了。

又过了好久。

那天,我跟老伴一撮白立在老鹰嘴上打望。一山的黑山羊在我们眼皮底下上蹿下跳。我突发奇想,想把我们越来越兴旺的子子孙孙、孙孙子子们捋一捋:点子点菠萝,羊子下海螺……捋了老半天,没捋出个子丑寅卯来,反倒捋来老伴一句挖苦:

“嘁!你要捋出个准数儿来,我喂奶给你吃哩。”

我扑哧一笑,指着一山欢蹦乱跳的子孙们说,老头子,就是老天借我一百双眼,也数不清啰!

多年后,我的后裔们有了明显的返祖现象,公羊也好母羊也罢,都一个个成了飞禽走兽,它们动不动就跃上老鹰嘴尖上那方高不可攀的草甸子,悠闲地吃着草,或者大声地咩咩叫唤。

有一天,吃腻了新疆刀郎羊肉的城里人,突然来到老鹰嘴,想逮一只黑山羊解馋换换口味,谁知,黑山羊们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唤声,宛若一股黑色的旋风,将那伙人掀翻在地,一个一个成了嘴啃泥。有人爬起来,指着山上咋呼道:

“呀!这些黑山羊——野了!”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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