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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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平
我的家乡流淌着一条宽阔的水溪，村庄以她为名唤作石溪。那是一座以客家乡民外迁移民为主的闽北古村落，祖母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土著。儿时的溪水清澈见底，祖母时常领我到溪边捣衣。那时的祖母还很年轻，头上盘着客家妇女典型的髻鬃。
童年的石溪很欢腾，清冽甘甜的溪水里扑腾着村子里水性好的美男子和皮小子，我是一群疯孩子里最年幼的，祖母从来都不让我下水。记忆里唯有一次例外缘自一场意外——同我玩得正起劲儿的发小少波突然到溪边茅厕蹲坑，百无聊赖的我弯腰俯身在隔壁坑位上同他嬉戏，透过厕所间的原生门板缝隙……随着扑通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我被恰在马路对面劈柴的大伯从粪坑里捞起。印象中，他是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手将我提溜着送回了家。祖母把我领到溪边渡船码头反复冲洗、再冲洗，一脸无辜的我却在心里暗自窃喜自己终于有机会下河玩水，而前番失足坠坑的记忆仿佛是被人恶意剪去的胶片，任凭我搜肠刮肚也再找拾不回。
我家同石溪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门前总是车流不息。4岁那年的一个宁静午后，微风习习，鸟鸣蝉嘶，顽皮的我拄着爷爷藏在门后的藏青色龙头拐杖，依着爷爷平日走路的样子佝腰穿过马路，去寻溪边捣衣的祖母。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我便被人着急忙慌地抱回了家里。短暂昏迷后，我看见一个仿佛犯了滔天大罪的陌生人，慌慌张张地杵在我躺着的祖母床边，枕边码着那年头稀罕的太阳神猴头菇，以及西洋参口服液。只见祖母平静地安慰着年轻人说：“后生仔，别慌，我们不讹人。你的摩托车从我孙子肚皮上碾过去，他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事。”而这又是一段仿佛被人剪去了胶片的失落记忆，我只记得眼前突然窜出的摩托车，手中惊落的心爱拐杖，至于怎么倒下又是如何回的家，却已无从追忆。
这条平日温和的石溪，有时也喜怒无常，她掏空乳房哺育了两岸三村的淳朴百姓，却也在我6岁那年的雨季，疯狂怒吼，漫过马路、冲进厅堂，冲毁了我们六口之家赖以寄居的两层泥墙瓦房。细雨中，母亲对着倒塌的家不住哭泣，脸上混着泪水、雨水，和哭天抢地时沾上的泥水……祖母仍是平静地安慰，说：“往后生活苦点没关系，只要一家人整齐地在一起。”
当年晚秋，家里新砌的砖房铆足劲儿拔地而起。脱离看管的我爬上正刷着墙的二楼捣蛋，一不小心，我从过道旁预留的门框里失足坠下，落在一楼巷子沟里胡乱堆砌的杉木桩上。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在端坐客厅的祖母腿边，祖母用她自制的土方伤药不住揉搓我后脑勺鼓起的大包。当时的我尚未觉察自己已经双唇挂彩，门牙凋零。坠落及昏迷的过程已固化成一段被剪去的胶片，成了永远遗失的童年记忆。烙在脑海的，却是父亲收工归来后的惨痛遭遇——
黄昏时分，父亲荷锄而归，锃亮的锄头上映着那日艳丽的夕阳余晖，满身污泥夹着疲惫的父亲见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幼子在咧着嘴连连呻吟，浑是血迹的嘴里还勉强垂着几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横七竖八像极了他当时焦躁的情绪。气不打一处来的父亲怒不可遏地抬起了裹着褪色解放鞋的右脚，狠狠踢在我因恐惧哭泣而不住颤抖的瘦小身板上。犹记得，他目不斜视地放出狠话：“摔成这丑八怪模样，还不如抱出去丢进石溪里冲走算了。”祖母一边絮叨着咒骂愤怒的儿子，一边弯腰细心呵护着惊恐的孙子。第二天，母亲领我沿着石溪一路向西来到县城医院，寻牙医帮我拔去满嘴摇而未坠的丑陋门牙们。回家路上，我怀着莫名的恐惧望着平静宽阔的石溪，小心翼翼地询问母亲：“阿妈，我还会不会再长出整齐的牙齿？”那日雨后湍急的溪面上漂浮着三两个伐木场的“簰伕”工人正用传统的“扎簰筏运”的方式运送成片的木材到下游的福州。
12岁那年的夏天，溪水上涨得比往年更早一些。马路边新建的一排钢筋混凝土新房经受住了这波洪水考验，席卷天地的大水退去后不久，呵护我长大的祖母也走了，溯着东逝的溪水，永远地去了西边——那个她直至癌症晚期仍深信不疑的天堂。一并带走的还有我那再也唤不回的斑彩童年……
成家后，我渐渐远离了家乡。只是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到石溪，同日渐衰老的父亲一道探进溪畔灌木和芦苇丛生的山坳，为祖母锄去坟头一年间疯长的杂草，点一对红烛、铺一地鲜花、叙一段心事、鸣一挂鞭炮……我发现，祖母的坟头已然蜕变成我心灵的一座隐秘充电桩，让我得以在此掸去身上的尘土、沉淀浮躁的心灵、重整人生的行囊，再出发。
责任编辑：黄文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