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敬文
初看题目,很容易认为本文是写“嫂嫂”,其实我写的是我慈爱的母亲。我母亲让子女们称她为“依嫂”,缘于她外婆家乡的风俗。至于这个风俗的由来,我并无考证,不得而知。
母子之间似乎真有某种心灵感应!
两个月前,第二波新冠疫情就要卷土重来的消息传来,我担心养老院再次关闭,赶紧与老伴乘着乡村班车颠簸4个多小时,赶到地处省城郊区的台资养老院看望依嫂。
依嫂已96岁高龄,虽因偏瘫坐着轮椅,却依然面色红润,声音宏亮,谈吐清晰,食欲旺盛。我高兴地从包中掏出一个猕猴桃,剥掉皮,递给她。她吃得津津有味。我又找出外公、外婆百年前的老照片和手机中我孙子、她曾孙的新照片让她仔细辨认,与她共同回忆我儿时的家庭趣事,告诉她一些亲友们的近况。虽多是我说她听,但我有问她有答,且答得也快。她思维还很敏捷,母子交流显得流畅欢快。
依嫂今年初不幸新冠中招阳了,高烧喉痛,咳嗽不止。我们为她忧心忡忡,却碍于疫情期间养老院不准亲属探视,只能通过手机视频不断地安慰她。她住进养老院六年多了,曾经两次因病住进省城大医院,但均化险为夷,很快恢复健康。这次疫情汹汹,她又年近百岁,我们都担心她凶多吉少,没料到她却奇迹般坚强地挺过来了。现在见她有这等键康状况,我悬了多日的心放下了。但这只是短暂的放心,一旦离开她后,我对她的牵挂又袭上心头。
半个多月后,母亲节那天,我看到一位朋友发来一张感人肺腑的新照片。照片中他手捧母亲遗像,孤苦伶仃地坐在父母坟前痛苦流涕。嗨,已没有了母亲的母亲节!这个母亲节对他确实太残酷了。而他追思母亲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其悲情、其孝心感天动地呀!我心中顿悟:我依嫂还在,还是幸运儿!我要再去看看她。
两天后,我又经一番辛苦地辗转奔波见到依嫂。她状态依然不错,坐着轮椅在大厅享用午餐。她已经喝了一碗营养粥,正继续吃着一块白糢。我笑着与她打过招呼,取出手机给她拍了一组照片,又请护工为我们母子拍合影。然后,我把她轮椅推进卧室,剥个猕猴桃喂她吃。我又给她看家人新照片,与她谈论家庭琐事。母子俩亲密无间,其乐融融,竟惹得在旁的那位中年女护工嫉妒地笑着说:“你们这对母子这等亲热!”但谁又能料到,这竟是我与依嫂面对面地最后一次零距离共度人生美好时光。冥冥之中,我似乎对这有预感。因为近几次看望她,她一反常态,总重复着说自己活这么老,并说很想念老家,央求我和弟弟今年春节带她回去过年。我有种不祥之感。当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依嫂,走出长廊,正要按动电梯升降键下楼那一刻,心中突感不安: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依嫂?难道不要再回头去看看她?我鬼使神差地猛然掉头,大踏步地奔回依嫂卧室,又站到她床前。她见我刚走又回,且神色慌张,不禁茫然。我伤感地复重了一句刚才已对她说过的告别话:“依嫂,您保重呀,我走了!”她迷茫地抬抬头,也对我也重复了刚才已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好,你放心走吧!”我端详她许久,才扭头怏怏离去。
我把手机刚拍的依嫂的一组照片以及我与她的合影发给亲友们,获得好评如潮,多认为依嫂“百岁可期”。我对亲友们的美好祝愿很感激,但心中总感有点不踏实。
此后,我先后两次收到小妹发来的手机视频。小妹家离依嫂住的养老院最近,她更常去看望依嫂,给我创造了与依嫂视频见面的机会。头一次视频图像清晰,依嫂气色、精神俱佳。小妹在旁插话帮腔,我与依嫂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而第二次却因通讯信号不畅,视频先无影后又无声,我只得改用手机通话,简短地问候依嫂几句,想不到竟成永诀。
没过几天,我接到小弟电话,说依嫂病了,发高烧。养老院的医生、护士给她打点滴。我正准备到外省出差,隐隐约约感觉这趟差不能出了,便退掉已买好的高铁车票。因为我次日要去医院看望远道来山城做手术的亲家母,便想第三天去省城看望依嫂。但我考虑再三,总感觉看望依嫂事不宜迟,便向亲家母道个歉,第二天(准确地说是5月23日)上午心急火燎地赶到省城。
依嫂高烧不退,已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护士为她吸氧,打点滴,插饲管。她张开嘴巴困难地呼吸着,不过气色依然很好。我低身附着她耳朵,大声地对她说:“依嫂,我来了!我来了呀!”不见她反应,不知她内心有否感知。医生对我说:“你来得正好,你妈在等你呢!”也许此言不差。不一会儿,依嫂呼吸愈发急促大声。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了!”我记得依嫂年老后曾多次对我透露心事:“人死最怕没人送终,那会很孤单的!”我赶紧拨通手机,通知大姐和姐夫、小妹和外甥以及小弟马上赶来养老院。我们紧紧抓着依嫂的手和手臂,轻轻按摩她的额头和胸部。依嫂的脉搏逐渐由快变慢,由强变弱,呼吸也变微弱了。眼看她快不行了,我感到从此就要失去生我养我的最亲的亲人,不禁号啕大哭。
女护工提来一桶热水,翻开依嫂的睡衣,用湿毛巾一丝不苟地给她做全身擦洗。管理员花姐和护士小黄帮着按摩依嫂,并喂她最后晚餐。依嫂临终并不像影视镜头中展现的那样,总会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交代后事,清醒而痛苦。她生病仅五天,已深度昏迷,不言不语。也许她儿孙满堂,后代生活安稳幸福,已经毫无牵挂,人生已无遗憾,可以坦然地去天堂见阿达了,不需要再对后代交代什么。因此,她并无痛苦,走得十分安详。我们这些她的后代主力军和养老院的医护人员精心看护着她,给她最后的关怀,为她作最后送别。她算是大有福气的人。
父母含辛茹苦地养育子女,对子女恩重如山如海。古人很有见地,形容人生悲痛“如丧考妣”。考是父亲,妣是母亲。丧父丧母的确是人生最大痛苦。这个感觉只有像我这样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深刻体会呀。
人们总说,家是人生幸福的港湾。其实家就是父母,有父母才有家,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父母不在了家也散了。我认为,相比于父亲,母亲对于家的份量更重,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母亲是家的纽带,更是家的主轴。这是因为琐碎而繁重的家务多为母亲所为,不管是美味佳肴,还是粗茶淡饭,母亲总不停不歇无怨无悔地为全家辛苦地张罗可口的每日三餐,人以食为天,孩子们才可能天天月月年年相聚一堂,在边用餐边絮叨中增进亲情,形成祸福共担、相亲相爱的家。
我对依嫂聚拢家的魅力感受犹深。即使日子过得紧巴,逢年过节,她总想方设法为子女们弄好吃的。春节蒸年糕,清明做艾粿,夏至煎夏饼,端午包粽子,七月十五鬼节宰半番煮粉干,中秋烤猴饼,冬至搓又圆又甜的糍团团,她忙得不亦乐乎。一年四季,节日轮番上阵,依嫂亲手为全家人做的美食从不缺席。这使我们不容易的生活总有盼头,在分享美食中快乐地成长。数十年过去了,我和兄弟姐妹们至今还时常回味幼年时吃到的依嫂精心烹饪的烤半番、早米粿、猪肉炒魔芋等拿手好菜。其味道与众不同,妙不可言,令人垂涎欲滴。依嫂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个子女的生辰,会在子女生日那天晚上不出意外地为他或她捧上一碗热汤线面,上面放个大鸭蛋。这种生日礼物放到如今未免太寒酸,但在当时对于我们已是难得奢侈品。过生日的人吃得心头热乎乎,深感母爱的温暖和家的温暖。我感到,这就是依嫂对子女的大大魅力,也就是家的大大魅力。它滋润并凝聚着一家人的亲情,热烈而温馨。
依嫂一生命运多舛。她的娘家曾是当地殷实大户。外公身材魁梧,眉清目秀,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美男子。他从南洋留学回来,担任了家乡学校校长。但他为人正直,因此得罪了黑社会。唯一的宝贝女儿(指依嫂)尚未出生,外公年纪轻轻就惨遭杀害。外婆悲愤交加,得了重病。依嫂在五岁时又丧母。多亏远在外县的她的外婆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依嫂嫁给阿达(我们称父亲为阿达)后,又跟着阿达逃壮丁,东躲西藏,最终流落到偏僻的邻县山区做小本生意。依嫂跟着阿达长年过着担惊受怕又紧巴巴的苦日子,却无怨无悔。因为阿达深爱依嫂,对她百依百顺,她对阿达肝胆相照,风雨同舟。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是大跃进时期,依嫂辛苦地养育我们五个未成年子女已经疲惫不堪,无力参加集体劳动。她因此被诬蔑为“大懒婆”,遭到无情批判。她被画成漫画,写成大字报,贴上大街,精神和名誉均遭受重创。偏偏又祸不单行。当时,依嫂年轻貌美,堪称“街花”。由于阿达调到外地工作,长年不在家住,有地痞流氓心生歹意,深更半夜“砰砰砰”地猛砸后店门,欲行骚扰。依嫂此时蜀中无大将,权把廖化当先锋。她惊慌中猛地推醒熟睡的我,要我与她一起“抓贼”。我虽是长子,但当时年龄不足十岁,又瘦又弱,朦胧中听见“贼”的砸门声,吓得浑身颤抖。心想,这“贼”肯定人高马大,凶恶无比,小小的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用利牙狠狠地咬“贼”才有胜算。我操起一根小木棍,与举着油灯的依嫂一齐从楼上奔到楼下。母子俩一边不停地高声呼喊“抓贼”,一边用木棍加固后店门。经过一番闹腾,吵醒左邻右舍,才吓退地痞流氓,避免了一场劫难。
接着是三年大饥荒,全家户口被下放农村,居民户变成农业户。从未干过农活的依嫂被迫扛锄挑粪,起早摸黑地开垦荒地,栽种了大量地瓜、蔬菜,用以养活我们。在最困难的日子,依嫂每餐只抓一把碎米,伴以一篮野菜,煮成一大锅稀粥,让每个子女都能喝上两大碗,以充饥活命。过度的劳累加上营养不良使依嫂瘦得皮包骨头。她咬紧牙关,拖儿带女硬扛过来。没有她的吃苦和坚强,我们肯定活不过那艰难岁月。后来国家经济形势好转,依嫂当上供销社临时工。她按劳取酬,起早摸黑地劳作,赚的钱比阿达还多,成为家中顶梁柱。
依嫂年近六旬才跟随阿达回老家养老。为了减轻子女负担,他们喂养了很多鸡、鸭,栽种了很多蔬菜、瓜果。子女们凡有回去看望他们,依嫂总会杀鸡宰鸭,热情款待。每年春节前夕,她必送给每家子女一只自养的大全番做过年礼物。
在老家养老前十多年,也许是依嫂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这时候,一生最疼爱她的阿达健在,时刻陪伴着她。子女们时常轮流着回去看望他们,带回大包小包物品孝敬他们。她的身体尚好,衣食无忧。还时时有第三代、第四代出生、成长和成家立业的喜讯传给她,她乐开怀。
十九年前,阿达享八八米寿辞世了。依嫂一个人在家乡守护着与阿达共同辛苦建造的几间土屋和祖辈以及阿达的墓场。我怕她孤单,每天必打一两个电话给她,向她问长问短。她每晚总是一边看电视,一边守着电话机,一直等到接到了我的电话,才上床安然入睡。
六年前,老家不幸遭千年未遇的特大洪灾,土屋被冲毁,依嫂浸泡在齐腰深的洪水中险些丧命。她住进了省城养老院。我和老伴带着子孙三代人去看望她。她的曾孙子当时才五六岁,一见面就操着童声亲热地叫一声“老奶奶”,扑上前去对准她脸颊给她一个又深又大的吻。她全身涌暖流,眼睛溅出幸福的泪花。兄弟姐妹们轮番给她送好吃的。她的大外孙一次又一次给她更换手机,只为了方便亲人们与她联系。在省城大医院当医生的小外孙时常到养老院细致地为她做体检。她住着单间房,享受养老院最高待遇。头几年,她还会自己接听手机,我不改老习惯,依然每天打一个电话问候她。后来,她因患高血糖症偏瘫了,单边手无法接电话,我只能隔几天打一次护工手机,再让她接听。这样与她交谈的次数更少了,谈话也简短多了。但她每次在手机中听到我的声音,仍然显得十分高兴。
依嫂仙逝第七天,我们子孙三代数十人护送她的骨灰回老家。她终于与相濡以沫一生的阿达一起长眠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故土。有友人安慰我,说:“父母已有安魂之处,故乡的土地最安宁,世代无打扰。”我想到依嫂享全家族乃至全村最高寿,百多名亲友披麻戴孝,摇幡奏乐为她送行,场面极为隆重,因此甚感欣慰。然而,常言说,父母在犹有来生,父母不在只剩归途。我心中又生无限遗憾,对依嫂的思念依然绵绵不绝。我又想起一句极具内涵的话:“父母犹如隔在子女与死亡魔鬼之间的一堵可靠挡墙。”阿达、依嫂都在,我与死亡魔鬼之间的挡墙坚不可摧。阿达不在了,依嫂还在,我还有半堵挡墙与死亡魔鬼相隔。现在阿达早已不在,依嫂也不在了,我的挡墙全没了,自己却变成了新挡墙,要时时刻刻为子女为后代挡住死亡魔鬼,并要能勇敢地战胜它!想到这,我唏嘘不已,又勾起对阿达,对依嫂的别样思念。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