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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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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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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惑

                                                                      石红许

走在南平,有脚踏福建半省的豪迈。

建瓯、建安、建州、建阳、建宁……闽北历史上带建字的地名洋洋洒洒,典藏在武夷山脉深处。八闽大地,“建”地占籍三成,成就了福建之命名,取福州与建州各一字名副其实,皆大欢喜。

厥福之地,自然物产丰饶。建兰、建漆、建盏,这些带“建”的名词,都与福建息息有关,当是以“建”地而得名。

建盏,蒙尘数百载,光彩不减。那一日,在建盏文创园,透过玻璃展柜与它相对视的那一刻,一袭惊艳的黑彩让我惊诧不已,瓷中极品从我眼前轻轻掠过,从此便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它有一个好听易记的名字“建盏”,建韵悠悠,兔毫、鹧鸪斑、油滴是它在烈火中燃烧的词章。

建盏滥觞于五代时期,兴盛于宋,一度成为“宋人掌上宇宙”,似有得一盏而得天下之欣喜若狂。

建盏,一“黑”当先,将黑釉发挥得淋漓尽致,与青瓷、白瓷三分天下,古代建州人不拘泥守旧,敢于创新,黑釉的绚丽多彩、千变万化闪耀在两宋的天空,幻化星云,缀连珍珠,令多少茶人痴迷此色。龙凤团茶成为最好的遇见,一杯杯建盏荡漾着醉人的茶汤,“兔褐金丝宝碗”“甘露从来仙掌”。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器皿。建阳特有的高铁黏土、天赐的釉矿,在工匠的精心调理、打磨下,还有熊熊窑火的加持,瓷中黑牡丹横空出世,飞出武夷山。

黑都能黑得如此美丽动人,建盏用另一种方式诠释了黑色。黑,原来也能魅力四射,将深沉、静谧、古朴之美深藏其中。这黑,并不仅仅是简单的黑。在戏剧里,黑脸“象征着性格很严肃、不苟言笑的角色,属于中性,代表猛智”。建盏之黑有异曲同工之妙,黑得内敛含蓄,黑得空灵,釉惑迷离。

一盏立于掌心,其兔毫的惟妙惟肖,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远看近看,正看斜看,用放大镜看,妙不可言,有时还能看到一道蓝光的折射,不喝茶先就美醉了。那釉是怎样泼洒上去的?然后自自然然分布其上,纹丝不乱,不知是如何做到的?那釉色,那斑纹,看似无一物,却蕴藏乾坤。

再看盏上兔毫、鹧鸪斑,还有油滴、曜变,谁赋予了神来之笔?一物在手,美在心头。一建成名,高耸武夷,被宋人誉为“斗茶神器”。

原来与建盏也有过浅浅的缘份。早些年有人送给我一个从古玩市场淘来的老建盏,残缺不全,兔毫不明朗,器型不正,釉泪不规整,便搁置一旁,和鸡肋一样觉得扔掉可惜。后问一名修复建盏的师傅,告知翻新要花大几百,心想那样还不如买一只新的出自名家的建盏,高阁便成为它的归宿。偶尔也会拿出来瞧一瞧,那散发着时间积淀的包浆,让我不忍丢弃,残缺是一种美。

生活有时候也需要古拙的音符暗示,不完整的旋律击打,人就会变得安静、澄净下来,建盏的黑彩值得拥有、珍藏,哪怕是残破的样子。

一只鹧鸪身披花斑羽衣,在山边大摇大摆地低头觅食,小男孩在不远处自由自在地放牛,它望了望四周,依然泰然自若,我行我素。这一幕,幻化成眼前的一只建盏,想必是老家山坡上飞走的那只鹧鸪蝶变成“盏”,飞进了某个工匠的记忆,凝固成如此人间尤物。

假使山中鹧鸪见了建盏,一比照自己,不得不自叹弗如,觉得自己漂亮的外衣还逊色一只建盏。林地兔子看了建盏,摸一摸一身毛色,也会发出感叹,真是不谋而合,人类的高超技艺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那是什么样的技艺,能够如此精湛?站在高高的大山窑址上,我深情地望着大地,致敬中华绵延不绝的工匠精神,致敬这片丹山秀水。

手中有一款国家非遗传承人潘建信手作的建盏,摸起来金属的质感,分量很沉,盏身内外荡漾着逼真的鹧鸪斑,敛口器型,我是爱不释手,每日用它喝茶,茶汤微漾,如一阕宋词入耳,时光慢下来,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一盏在手,内心安宁,似有那典雅、婉约的《鹧鸪飞》笛声在耳畔萦绕。

“看天做盏,看盏做盏,做盏的人要会懂盏。”潘建信对作盏要求非常严格,他认为每一个盏都代表着他的一张名片,不允许有瑕疵的建盏出厂,要求釉色纹理均匀并能析出晶体的美观。走进他在建阳的工作室,展柜、博古架、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建盏、制作工具,整个大厅弥漫着浓郁的建盏文化氛围,合着茶香四溢,透射出一名建盏文化守望者的执著。一边泡茶,他一边说,文化是要靠大家去传播,就是要让每个来这里的人,都能认知建盏,都能领略到从宋代走来的建盏文化。

明代《茶疏》记载:“茶滋于水,水藉于器。”喝好茶,更要配好器具,附庸风雅也好,颐养性情也罢,把玩着手中建盏,注视那满身的鹧鸪斑,心便长了翅膀一样在那山林溪水间飞翔、游弋,心早已溶于那山水中,生出无边的向往、憧憬。

建盏,是一抹温暖的色泽,因茶而生,在茶烟袅袅里靓丽绽放,历经六百多年沉寂,终迎来高光再现。一批批工艺师重返建阳,致力于复原传统老工艺,追逐宋式美学,一只只建盏问世,唱响绝美的歌谣。

曾多次踏访武夷山北麓铅山境内的盏窑里,废弃的文化堆积层历经千年,一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树立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石碑掩藏在树林中,蓬头垢面,藤蔓缠绕,无人问津,依然坚守着最后的体面,匣钵、残盏、黑瓷片满山都是,我一一叩拜,想拾捡几个回来,捡起来,终于还是轻轻放回原处,它们是属于这片山林的,是这片土地的精灵。

壬寅秋日又去了一次铅山盏窑里,惭愧的是,开始我居然找不到偌大废弃的窑址,是拆建的指挥棒改变了村庄模样。直到遇见一位老人,在他的指路下,才得以如愿。

这一次,我顺着山路慢慢往上爬,堆积层上长满了各类高高低低的杂木,蓊蓊郁郁,却还是覆盖不了千年前的窑火痕迹,时有暴雨肆虐,不少瓷片、匣钵冲刷下来,山腰上的盏窑废料堆积层依然气势恢宏,一堆又一堆,我甚至还以为一直往上攀能抵达宋朝。在这里,树叶婆娑,像是送来历史深处某个清晨喧闹繁闹的声音,“我看中了这个盏”“那个盏我要了”“这一窑茶盏我全包下……”眼前浮现出一幅茶盏交易图。

在山上艰难地攀爬,累了就随意坐在哪块也许是文物的匣钵上,这里烧制的黑釉盏,和建盏无异,有兔毫盏、鹧鸪斑盏,也有油滴盏……我在想,当时这里是不是武夷山那边建盏的加盟合作基地,还是山寨版地下工厂?所出品的盏器是不是翻过武夷山脉挑到福建去,以满足市场需求?或就是独立的存在,是建盏产区的拓展地带?山林空茫,没人告诉我。

轻轻用手指弹响一块黑瓷,略显沉闷的声音拖带出一阵惊慌失措的余韵,还夹杂着一丝缥缈的越音,很快消散在密集的树丛里,瞬间便归于寂寥。山南山北,风月同天。走出山林,转望这片盏窑遗址,拍一拍手上的泥灰,抖落一地如宋词般的清音。拨开山岚,我自喝茶去。

老实说,对建盏,我知之不多。从五代、宋朝走来的建盏,一路风雨,携带了一盏盏积淀丰厚的茶文化,岂是一知半解能够道明的?

不过,拿釉色来说,建盏兔毫和鹧鸪斑的区别,我还是基本能够独自识别。兔毫是长长的线条,鹧鸪斑是圆圆的。

但是,怎么也分不清鹧鸪斑与油滴的区别,总感觉差不多,都是用来比喻建盏上的点状斑纹。建盏专家、骨灰级收藏者是能够说出个道道来,听他们丁是丁卯是卯地解说,那油滴的滴可大可小、可圆可椭圆,分布可密可疏,相互融合又各自独立,迟钝的我在实际认读时还是不能完全分辨,常常闹出混淆彼此的笑话。尤其是面对处在临界点的建盏,实在感到目所不及。好在中国古籍上统称为鹧鸪斑,这悄悄安慰了我,更给了我信心,否则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对物品的理解认知能力了。

真想变成一滴黑、一团火,沿着釉色纹理走向,深入其中,去探寻那千变万化的釉,在高温下的自然流动,以及那铁元素与其他物质在里面的剧烈变化,是如何涅槃成一个个独一无二的建盏。正因为“不可控”,才增加了建盏的神秘,充满了未知和惊奇,还有几许“出窑万彩”的期待。

试看这五彩缤纷的建盏:金鹧鸪斑、银鹧鸪斑、窑变兔毫、黄兔毫、金油滴、银蓝油滴、曜彩油滴、曜变极光……盛满了一盏盏彩光,映照平凡的日子,点亮了我们生活的星空。

                                                                                                                    责任编辑:黄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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