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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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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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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谁酩酊

                                                                      张建光

朱子留下了很多酒诗。湖湘归途中,夜饮赣江。谁知弟子们都醉了,独醒的朱子作诗“笑话”——“舟中见新月,伯崇、择之二友皆已醉卧,以此戏之。”可见朱子饮酒且善饮。美籍华人陈荣捷教授说:“朱子亦嗜酒,或独饮、或与人共饮,饮一杯或数杯。”朱子的诗中常出现:“剧饮、尽醉、酩酊、频斟、醺酣、洪量、同醉”等字眼,更有“一杯且复醉”“一酌便还醇”“尽醉靡归期”等酒句。然而,朱子的自控能力很强,极少饮醉。酒酣之时,“则先生每爱诵屈原《楚辞》、孔明《出师表》、渊明《归去来》等,并杜子美数诗而已。”酒后尚能吟诗诵赋、不失礼数,可谓心性不乱,有如闽北人所说的“酒醉心头定”。朱子少年晚年曾两度戒酒。专家们论证,他未然全戒,只是“为酒适量不及乱”。好友张栻曾误听传闻,为朱子喝酒担心,故修书规劝。陈荣捷教授则举朱子回祖籍扫墓不去庙宇烧香而与乡人喝酒为例,证明张栻所虑不必,“可见酒能动其腑脏而不能动其心也”。

朱子的酒诗中,独饮的并不多,“岂无斗酒姿,独酌谁为欢?”也不在乎菜肴精细,“盘餐杂鲑菜,那有蟹鳌持”,也不计较酒质的厚薄,“沆瀣应难比,茅柴只自羞。”饮酒只看喝的对不对?套用现在的酒话说,菜也好,酒也罢,都不重要,关键是跟谁喝,与谁酩酊、谁人同醉?

与乡亲共饮。朱子一生除了外出为官九年,大部时间都在闽北。他和当地百姓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深居云谷山中,仍有乡人送酒上门。两人饮到夕阳西下。他和百姓真正打成了一片:

郊原暧芳物,细雨青春时。

前冈遐敞地,登览情无遗。

农亩怀岁功,壶浆祝神釐。

我惭里居氓,十载劳驱驰。

今朝幸休闲,追逐聊嘻嘻。

笑语欢成旧,尽醉靡归期。

诗题为《社日诸人集西冈》,乃朱子33岁时于五夫所写。社日是农人的盛大节日。“起源于三代,初兴于秦汉,传承于魏晋南北朝,兴盛于唐宋,衰微于元明及清。”其主题是祭祀土地神。时间一般为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大约春分前后。朱子之诗与鹅湖山下的王驾的《社日》,主题大体相同,不一样的是他和乡人的感情:来五夫生活十年,惭愧多年村民帮助。今天终于有闲和大家欢聚一堂,“嘻嘻”笑语,不醉不归。

朱子与民同乐的诗还有《酒市》《佳酿》《谢客》等。诗中提供了他对酒事熟悉的鲜为人知的一面。“曲米春”“茅紫”等为农家酒名,“盈榼”“臈篱”指的是酒具,而“兵厨”说的是存好酒的地方,“白衣”乃送酒的吏人,“沆瀣”传说是仙人之饮,“当炉”讲的是卖酒女郎,“中圣”隐喻酒醉,“啜醨”则言酒薄……凡此种种,如不参照注释,会让人读得“醉意朦胧”。至于“新醅拨浮蚁,春满夜堂中”,说的是农家未过滤的酒,面上有浮蚁泡沫。张衡曾言:“醪敷径寸,浮蚁若萍”。饮时拂去,一动酒香如春。这样生动具体描写,未亲身经历断然无法做到。

与山川对酌。朱子诗以山水诗数量为最。按他自己的话说:“举凡江山景物之奇,阴晴朝暮互变,幽深杰异,千状万态,则虽所谓《三百篇》犹有所不能形容其仿佛,此因不得而记云。”其弟子吴寿昌回忆道:“先生每观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阴处,竟日目不瞬。”钱穆先生证明“朱子一生酷爱山水,浪迹无数名山大川”。《福建通志》的《朱熹传》记载:“相传每经行处,闻有佳山壑,虽迂途数里,必往游。”游之必有诗,陈衍评论:“晦翁登山临水,处处有诗,盖道学中之最活泼者。”其诗一扫宋人“议论为诗,文字为诗,才学为诗”的风气,又有哲人诗人的“一片化机之妙”。朱子山水诗之多、之好的原因,浙大潘立勇教授讲得很明白:“从心理背景的角度说,这是对他的抽象而枯燥的理学学术生活的一种必要的心理调节和补充。从本体论上说,中国传统哲人“体用一元”及理学家“理一分殊”的观念,为朱子的山水美学思想确立了基本的立足点。”除此之外,我则认为还有个重要因素,那就是酒的媒介作用。山川为友,日月相伴,登山临水,吟风弄月,无非“上下与天地同流”,朋友举杯推心置腹,其情不可能不真,其诗焉能不佳?读读朱子和张栻雪中登南岳高峰《醉下祝融峰》吧。

朱子的诗:

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

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张栻的诗:

云气飘飘御晚风,笑谈嘘吸满心胸;

须臾敛尽云空碧,露出天边无数峰。

两人同题同韵同饮酒,张栻诗中无酒,朱子诗中酒气干云:山川虽高、云雾漫漫、有酒数杯、激情荡胸、放声高歌,我心飞翔。两人诗意高下,读者当可立判。日本的吉川幸次郎评论朱子之诗,“颇有豪放之致。”诗酒人生。酒 ,打开天地自然通向诗歌之门;酒 ,焕发了诗人的创造力和精神。我总觉得朱子的山水诗里似有酒意流淌,要不人们读了怎会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呢?

与道友同醉。酒对于志同道合者,可以称为朋友的朋友。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作为同仁,酒为思想的引擎,话语的开关,一旦打开,天道人情,国事家事“投机”没完。且看朱子《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隐括”,指的是改写别人的诗文。这首隐括词是将晚唐诗人杜牧“九日齐山登高”的诗,按“水调歌头”的词牌改写成词。杜牧的诗看来深受喜爱。在此之前,苏轼已经隐括了一次,他用的词牌为《定风波》。不同在于对酒的态度。杜牧,“但将酩酊酬佳节”,苏轼,“酩酊但酬佳节了”,俱是被动状态,而朱子高调宣布:“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从这出发提出了与他们不同的“危机”理论。他认为“危”中有“机”,“机”在“危”中。一个旧时代结束就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花开花落,古往今来,自然规律莫非如此,何必学齐景公牛山哀怨、泪水沾衣?朱子隐括了先贤的诗,实际上也是与他们交谈对饮。因此后人评论朱子此词:“气骨豪迈,则俯视苏辛;音节谐和,则仆命秦柳,洗尽千古头巾俗态。”与朱子酩酊的道友,从诗中看来还有不少:同丘子野“开尊酌香醪,馨欬活衷曲”;同张栻的“天寒饮我酒,酒罢赓君诗”;同范伯崇、林择之的“与问醉眠客,岂知行路难”;同蔡元定的“酒笑红裙醉,诗渐杂佩酬”。朱子与同仁最为放开喝酒的一次,当数“知郡傅丈载酒幞被过熹于九日山夜泛小舟弄月剧饮”,其二:

谁知方外客,亦爱酒中仙。

共踏空林月,来寻野渡船。

醉醒非各趣,心迹两忘缘。

江海情何限,秋生蓬鬓边。

一位是知兴化军罢归,一位是同安主簿任满,一同夜游金溪。天清云淡,秋风送爽,举杯向月,击楫高歌。评论家说:“知郡称为方外客,主簿自称酒中仙,真相忘于形骸之外者。太白独酌诗则曰:‘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此共饮诗则曰:‘醉醒非各趣’……直合两人之醉醒心迹浑然矣。”什么叫志同道合?醒亦然、醉亦然、直教人生死亦然。

朱子生活的闽北多酒,且产好酒,让外来客“闻香下马,知味扰船”。其得益于独有地理人文。首先是武夷山脉。它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寒流,又留住了暖温的海洋气候。当300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肆虐地球后,北纬27℃线上,留下了大多是沙漠和荒凉,唯独武夷山脉未见危害的痕迹。崖崖壑壑留下了80%以上的森林覆盖率、近乎欧州6倍以上的物种和丰富的微生物种群;得益于闽北地广粮丰。“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丰富的粮食为造酒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原料保证;得益于酿酒业能工巧匠的高超技艺。历史上,闽北好酒得到了文人墨客的多多褒扬,诸如李商隐的“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萧鼓几时回”,陆游的“红烛映绿樽,奇哉万金药”;刘克庄的“酒妙天下”;曾任两江总督的梁章钜认为闽北红酒“恐海内之佳酿,无能出其右者矣”;朱子的父亲则高度赞扬闽北同榜进士卓民表的家酿为“武夷仙露”。很多人认为闽北的好酒主要是红酒,朱子亦爱如此,其实不然,有朱子诗为证:

白酒频斟当啜茶,何妨一醉野人家。

据鞍又向岗头望,落日天风雁字斜。

把白酒当茶饮,何等豪迈?当时古代闽北白酒尽是米烧之类的低端白酒。好在建国以后,白酒业迅速发展。卓立筑先生在《“福矛”酒的前世今生》一文中说道,1985年建瓯市试制了第一批酱香型白酒,先后拿下了“福建名酒”“巴黎博览会金奖”的桂冠。今年建瓯又有“福酱”名酒面世。

常常突发奇想,什么时候能请朱子品品闽北今日白酒,然后畅谈诗酒人生。我想与我一样希望举杯礼敬的朋友,一定很多、很多!

                                                                                                                     责任编辑:黄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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