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春
一
1989年,我刚从省林业中专学校毕业,分配到了闽西梅花山腹地的步云乡林业站,担任站里唯一的技术员。梅花山地处福建西南部,总面积22168.5公顷,跨越闽西三县,主峰狗子脑海拔1811米,是闽西第一高峰。由于这座山是福建省四大河流中的三大河流的发源地,被称为“三江之源”,也被称为“八闽母亲山”,前一年刚刚被评为国家级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自然保护区。我到步云工作之前,从未到过梅花山。步云是县里最偏远的地方,一天只有一部班车进出,一趟就要三个半小时。虽然路远难行,但毕竟成了国家干部,在老家的乡亲们中还是很有面子的。父亲对我说,春,你是家里唯一一个吃国家粮的公家人,要为家里争气啊,没什么事不要回来,在单位好好干。我说好。其实如果没有节假日或者不额外请假,我根本回不了家。我从步云回家需要两天时间,每次从步云坐班车出来,要在县城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才能坐班车回到自己家。那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制度,周末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于是,我在步云林业站,除了工作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读书,什么书都读,还往山里钻。我在中专学的是园林管理,与动植物保护研究关系不大,但可以利用一点专业知识更直观地认识许多物种。
我是农民的孩子,自认为是熟悉大山的,但梅花山还是给初来乍到的我上了一课。那是我上班后两个月左右,有一个周末,站里只有我一个人。问了一下老乡,尖峰顶怎么走,就带着干粮、雨衣和木棍出发。然而,从尖峰顶回来的时候,我竟然迷路了,像鬼打墙一般,迷失在茫茫大山里。更为可怕的是,我在荒无人烟的千米高山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在一位猎人的帮助下才走出大山。
我们林业站一共有五个人,一个站长三个护林员一个技术员。站长叫张火林,部队转业干部,四十多岁,古铜色的脸,身材壮实,钻进山里就停不下来。他的老婆孩子在农村老家,几次要求县里调他回老家工作。局长不同意,说他对梅花山熟悉,他走了没有人顶替。他说自己的名字不好,一到旱季就有火灾,扑都扑不过来,梅花山那么重要的地方,不能让他这个天生带火的人当站长。局长不听,他只能把希望放在新人身上。可是,步云这样的地方没人想来,我是五年来站里第一个新人。张火林对我很热情,竭力要把我培养成站长接班人。他对我很好,还特别交代说,进梅花山一定要结伴而行,绝对不能一个人进山。我随口说好好,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个周末,轮到我值班,张火林回家了,三个护林员都是本地人,星期五一下班就回家了。我听当地人说梅花山尖峰顶有一种动物叫四不象,牛头羊角猪身狗尾,身子不大,成年后七八十斤重,和野猪有点像。四不象我知道,是麋鹿的俗称,因为它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因此得名,是世界珍稀动物,属于鹿科。当地人所说的四不象显然不是麋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四不象,查了一些资料也没有发现这样的动物。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决心去看个究竟。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幼稚。以为所谓的大山就是像老家那里一样的山林,怎么走也就是那一两座山的范围。当我真正走进梅花山的时候,才明白我的想法有多可笑。山里人常说,看得到喊得见就是走不到。往往遥相呼应的两个村庄,看上去不过几里路,走过去没有大半天别想过去。我去尖峰顶一开始是骑着自行车的。站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一人一辆,不分级别不分年龄。但自行车只能到达山脚下的马坊村,再往前走就只能全靠四肢运动了。穿过一片高大茂密的红豆杉林,树木就渐渐变得矮小稀疏起来,再往上走就是一片片的灌木丛和草丛。我知道这是随着海拔升高,空气稀薄之后植物自然选择的结果。在梅花山腹地,海拔从800米到1800米,物种分布十分繁杂,很适合动植物生存。千米以上的山峰有很多的高山草甸,还有湖泊,抬头是高天流云,低头是碧水明镜,像仙境一般。我爬到尖峰顶的那一刻,时光在这里凝固,蓝天白云透着天光,仿佛天空就是一块通透的碧玉。我站在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像后来驴友们的标准姿势一样,仰头张开双臂,对头天空大声喊道我爱你。可很快茫茫大山把我爱得更深,我找不到来时路了。起初我是记着要找四不象的,可是后来找不到路了就忘记自己来干什么的。从白天到黑夜,有不少动物从我身边跃过,有不同鸟类从我上空飞过,甚至在夜晚的某个时刻,我在草丛里看到闪烁着的两束幽蓝色的亮光。后来,我对猎人说昨天晚上可能遇到狼了。猎人笑了笑,说那个地方没有狼,应该不是老虎就是豹子。我奇怪地问,梅花山还有老虎吗?猎人想都没想,说有啊,肯定有,我还见过它们。不过,也许没有了,我也还在五年前见过一只,那么大。他将双手张开,比了个抱的姿势,想象不出他见的老虎到底多大。不过,这次经历使我第一次与梅花山上的老虎发生了联系。
二
那是我到步云林业站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对所属的梅花山自然保护区已经摸清了七八成,一般人看不出我才刚刚转正。张火林站长也对我越来越信任,常常在别人面前夸我是秀才,说懂得特别多的学问。是的,比起他这个军转干部和三个护林员,我确实算个秀才。但我那是纸上谈兵的功夫,在山林里他们才是真正的王者。张站长表扬我,更多是想让我早点顶替他的职位,他好调回自己老家。有什么活,张站长手一挥随口就说让刘春去吧。于是,我像一个陀螺,只要他一抽鞭子,就得不停地转溜。而陪同科尔先生夫妇考察的任务,也是他随手一挥的结果。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梅花山正送走一个台风,气温又降低了两度,我们都在议论这该是今年最后一个台风了。台风刚走,科尔先生夫妇就来到了步云。他们去的是步云乡政府,与我们一墙之隔。那天中午,我到乡政府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过科尔先生夫妇。科尔先生高鼻子蓝眼睛,个头高身体壮;科尔夫人身材修长,金发飘逸,让人印象深刻。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因为他们是外国人多看了一眼,而科尔夫人那种异域风情的美丽使我又看了一眼。尽管看了两眼,不过我也没有在意,外国人有乡里的书记乡长陪着,与我们七所八站的人员八竿子打不着。
中午不到两点的时候,我还在午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大嗓门吵醒。站长张火林火急火燎地让我赶快起来,有重要任务交代。我以为是哪片林子着火,赶紧把门打开。张火林让我立即到乡长办公室,说乡长找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答应着好,一边往门外走去。张火林让我穿好衣服去,不要打着赤膊像个二流子。我折回房间,将衣服穿上,小跑着向乡长办公室跑去。
乡长见我进来,愣了一下,随口滑出一句怎么你来了,后来感觉不妥改口说,小刘,你来得正好,可以和科尔先生更深入地探讨。乡长伸出左手向木沙发那边指了指。我这才发现中午吃饭时遇到的两个外国人也在那里坐着。原来他们就是科尔先生和夫人。乡长介绍说,科尔先生和夫人要来梅花山自然保护区考察,需要有个人陪同,乡里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比张火林还合适。没错,就是我了,从此我将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跟随科尔先生和夫人,到梅花山进行科学考察。我无疑是个助手的角色,什么杂事都得干。乡长说,没有把科尔先生和夫人照顾好,唯我是问。我痛快地答应下来。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和外国人那么接近过呢,心里有股压制不住的激动。
自从寻找四不象失败后,我将兴趣转移到了植物上。那段时间我正着迷于梅花山的千亩红豆杉林,经常往那里跑。没想到,科尔先生是动物学家,此行主要目的是冲着梅花山的华南虎而来的。华南虎?我们对老虎早已不抱希望。张火林亲口跟我说过,什么华南虎,能遇到豹子就是老天爷的恩赐了。但作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华南虎曾经是最大的入选亮点,而且历史上也确实一直存在着,怎么能轻易否定它没有呢?这个摆不上桌面的话题,成为我们偶尔争论不休的谈资。林业站里的工作记录上,曾经有发现过意外死亡的华南虎,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件事是张火林亲自处理的,他说也许那是他看过的最后一头野生华南虎。后来,华南虎不仅从林业站的记录本消失,也一并从整个梅花山人的视野中消失了。我不知道科尔先生为什么来这里寻找华南虎,因为在张火林和乡里的领导看来,似乎没什么必要。但是外国人来到保护区,总归是一件好事大事,甚至可能是国际性的大事,领导们乐意接纳科尔夫妇,并保证全方位做好服务和保障工作。
“您好,刘春!感谢您为我提供帮助。”科尔先生伸出毛茸茸的手,说着略带口音的普通话。我吃了一惊,没想到科尔先生竟然会讲那么流利的普通话。科尔夫人对着我微笑着,没有讲话,不知道她会不会普通话。
“科尔先生,很高兴能为您服务。”我握住科尔先生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厚实,还有点粗糙,紧紧地握住我,仿佛怕我会被他吓跑。
“我能到您的办公室看看吗?有没有日志之类的?”科尔先生问我。乡长已经交代张火林空出一个房间给科尔先生夫妇住,张火林说站里刚好有一个空房间,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平时就是作为领导下乡时的客房。我知道那间房,就在我隔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科尔先生既是邻居,又是他的助手。我痛快地点点头,答应会尽快将日志送给他查阅。乡长显然比较忙,让我领着科尔先生夫妇到林业站住下来,接下来的事就全部交给我了。
在前往林业站的路上,我问科尔先生为什么会来找华南虎?科尔先生笑了笑,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跟着我慢慢就会明白的。是啊,接下来会有二十天的时间和科尔先生在一起,还有的是机会。我带着科尔先生来到林业站的客房,告诉他里面的被褥之类都是刚刚洗过的,绝对干净卫生。站里有一个搞勤杂的阿姨,专门负责搞卫生,如果平时房间需要清理可随时叫她来做卫生。科尔先生说,他不搞特殊,跟站里的职工一样就行。放下行李,他让我把站里的日志端过来,能有的日志都拿过来。我说以前站里是不记日志的,有事才记录,最近三年才开始有日志台账,我敢肯定这些日志都没有华南虎的记录。他说,没关系,找华南虎不能只盯着华南虎,通过日志可以对梅花山地区的种群有个大致的判断,可以为接下来的考察提供参考。我想他的话是对的,只是我的话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科尔先生在翻阅林业站日志的同时,交代我为他的考察拟定一个十天的线路,要把梅花山地区主要的地点走完一遍,当然对可能出现虎群的地方重点关注。至于后面的十天行程,要根据前面十天的考察情况另行确定。这项工作难住了我,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拟出这条线路。梅花山自然保护区跨越三个县域,工作一年来,我主要对步云乡所在的区域熟悉,其他区域可以说出个大概,但绝对还达不到信手拈来的程度。这项工作我只好求助站长张火林了。张站长没有拒绝我,让我去拿纸笔来,他口述我记录,不到半小时就把十天的行程安排了。这十天除了第一天和第十天住在站里外,都将在梅花山区的农家里过夜,张火林甚至将住在哪个村哪户人家都列了出来。到时候,我只要按图索骥就可以了。
三
我和科尔夫妇出发的第一站是个叫桂和的小村子。张火林五年前遇到的最后一头老虎就在桂和村,不过他见到的时候老虎已经死去。桂和村的猎人在打猎的时候与老虎相遇,他们成功地躲过了老虎的袭击。三天之后,他们却在一个悬崖底部发现一只死去的老虎,正是三天前他们遇到过的那只。老虎似乎是从悬崖上掉落下来的,但谁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猎人将老虎抬回了村里,引起轰动。张火林得知后,和乡里派出所的民警火速赶到桂和。老虎是怎么死的已经是一笔糊涂账,但经过鉴定能够确定是一只年老的华南虎。
科尔显然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曾在林业站时反复问张火林关于老虎的一些细节,搞得张火林很是紧张。张火林说老虎死了是一件大事,大家都想撇清责任,当时现场乱哄哄的,哪里看得那么清楚。因为幸好最后找来一张照片,据说是当时派出所的民警拍下来的。科尔看着照片,异常兴奋,肯定地说,是华南虎,是华南虎!他说自从进入中国以来,曾在南方各省寻找华南虎的足迹,但都没有什么成效,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野外华南虎的真实影像。原来,科尔这是第二次来到中国,之前已经在广东、广西和福建的三明厦门等地寻找华南虎,时间长达半年多。科尔邀请张火林一起去寻找,张火林借口说手头事情太多,脱不开身,还说刘春比他更合适。张火林是站长,他说我行我就行。我没什么意见,只要科尔先生不嫌弃。
桂和距离步云林业站有四十多里路,车可以开到梨岭,然后走十里的山路就到了。一路上科尔很兴奋,似乎对穿越山林有种天然的激情。他说,对这次梅花山科考充满信心,他来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一只漂亮的华南虎,这是一个吉兆。我笑了笑,没想到老外也信这些。乡里有一辆唯一的破吉普,是党委书记和乡长的专车,这次临时调出来送科尔去梨岭。梨岭是步云乡除了集镇之外最繁华的村庄,一共有100来户人家,村里有供销社和发廊。我们一行在梨岭村部前下车,驾驶员小王在供销社给我们买了一罐雪梨罐头和大白兔奶糖,说是乡长特别交代买给科尔先生路上吃的。小王和我们告别后,一转身溜进发廊,找小妹洗头去了。我们则沿着石砌小道向桂和走去,不一会儿我们就大汗淋漓。科尔随意地擦了擦头上的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跟在后面的科尔夫人也没有丝毫抱怨。
当我们到达桂和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村书记和村主任早已等在村口。还有一位60岁左右的老人站在那里,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老猎手。果然,村书记介绍说这位老人叫丁一,就是五年前发现老虎的猎人之一。
科尔立即对丁一产生了兴趣,拉起他的手问个不停。丁一显得很紧张,一时手足无措,回答得语无伦次。
我问村书记是怎么回事。村书记说丁一最怕别人问他老虎的事,担心别人误会是他杀了老虎。丁一曾发誓说,绝对没有杀过老虎。
我笑了起来,告诉村书记说老虎的事情五年前已经有过定论,确定是意外死亡,不会追究责任的,让他放心。而这次来,主要是寻找活的老虎,与以前的事无关。
村书记听了用当地的方言骂骂咧咧地对丁一说,怕个鬼,像个缩头乌龟,哪里像个猎人样,这个外国佬是来找活的老虎,有什么知道的尽管说。
丁一听了,紧张的神经终于放下来,话也利索了许多。他说,整个村子只有他最知道哪里有老虎,不过现在还有没有真不好说,自那次遇到老虎之后再也没有老虎的消息了。
科尔不甘心,问他有没有看到老虎的足迹或粪便之类的。
丁一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哪里是老虎窝,有没有老虎我说不准。”丁一突然冒出一句话。
“能带我们去吗?”科尔问。
“当然可以,不过距离这里还很远,要小半天才能走到。”丁一说。
“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出发。”科尔不假思索地说。
“不行,我们得备好路上吃的。”丁一说,“我们每次到那一带至少都得一天时间,没有吃的打不到猎。”
科尔拍了拍鼓鼓囊囊背包,“我这里有,我们饿不死。”
我们笑了起来,这个老外有点意思。
村书记和村主任有点为难,原本只是一个礼节性的迎候,没有陪老外上山的准备。科尔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挥挥手说丁一陪他去就行。村书记和村主任顿时轻松起来,说村里准备晚餐,等待科尔先生回来住在村里。
按照行程安排,我们将在桂和村住一个晚上。科尔爽快地答应了。科尔回过头和科尔夫人用英语交谈了几句,我们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见科尔夫人点点头。科尔对我说:“刘春,我们抓紧时间出发吧。”
丁一走在前面给我们带路。我这才发现丁一其实不高,最多不过一米六,瘦小,但走起路来很快。我有点追不上他。丁一在附近村子的名气很大,说是梅花山一等一的猎手,曾经一个人捕获过一只野猪,大伙都愿意跟他合伙打猎。我以前没见过他,以为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没想过是这个模样。
“丁叔,你见过几只老虎呢?”我好奇地问他。
“不多,包括五年前的那只一共三只吧。”丁一想了一会,“小时候见过一回,那是在日头刚落下山的时候,我在家里喂猪。老虎从山上下来,进了村子,将我家一头准备过年的猪叼走了。还有一次是我侄子结婚的时候,晚上到山那边的太平僚接亲,半路上与老虎相遇。幸好有火把,把老虎赶跑了。”
“除了我们桂和这边,还有其他地方有老虎吗?”
“有啊,我们整个梅花山都有老虎。在每个村子里,都有好多老虎的故事,我们跟老虎啊又是冤家又是亲家。”
整个路上,除了我和丁一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科尔夫妇没有说一句话,他们的心思都在山林里了。我猜不出科尔夫妇的底细,也不贸然询问。不过,我在心里暗暗好笑,在山高林密的地方怎么会有老虎的痕迹呢。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山势也越来越陡峭,山上没有了高大的树木,只剩下灌木丛和草丛。我大致可以判断海拔已经在千米以上。九月份在南方还是炎热的气候,但山里已经凉风习习,到半山以上更是明显感到一丝冷意。我和科尔夫妇都穿上了薄外套。科尔拿出一件外套让丁一穿上,丁一摆摆手说不用。他说自己冬天也只穿两件衣服,山上的动物从来不穿衣服,我们比动物差多了。我笑了起来,什么逻辑,这个丁叔有他自己的逻辑。
我气喘吁吁地跟在丁一后面,渐渐被科尔先生和夫人超越了。科尔夫妇仍然没有说什么话,似乎也没有意识要超越我。我觉得丢脸,论年纪科尔夫妇至少比我大二十岁,论地域我才是这里的东道主。我不得不加快脚步,吃力地踩上一个又一个高低不平的泥土台阶,希望快一点到达目的地。
“喏——老虎窝到了!”丁一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旁边一大块平坦的草地说。
“这是老虎窝?窝在哪里?”我望了望周边,除了草地和芦苇丛,没有什么山坳一样的窝啊。
“这个窝应该就是指老虎活动的地方吧?”科尔先生自然地接过了话,“不仅仅是指老虎的住所。我说的对吧,丁先生?”
“对,科尔先生真是厉害,不愧为专家!”丁一向科尔先生竖起大拇指。
“丁先生,您确信这里是老虎活动的地方?”科尔问。他一边掏出望远镜,观察周边环境。
“这一带的名称就叫老虎窝,当然也是老虎活动的地方。说实在,我没有亲眼在这里看过老虎,可是我们这里的人都相信这是老虎最多的地方。”丁一说,“科尔先生,你是专家,老虎在什么样的地方活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不知道丁一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似乎在拷问科尔,当然也可理解为他们两人之间有种默契。
科尔没有立即接上丁一的话,继续用望远镜看着前方。“当然,我知道。我看过世界上三十多个老虎栖息的地方,而这里无疑也是可能的地方。”科尔终于放下望远镜,“草丛草甸正是华南虎活动的最佳场所,这片草地远离人烟,又靠近下方的森林,是理想的居住场所,老虎窝的说法很有道理。”
我想起来了,当地的老人曾经给我讲过关于老虎的习性。他们说老虎最怕鸟在它身上拉屎,只要一旦染上鸟屎老虎就会因为皮肤溃烂而死亡。我把这个故事说给科尔听。科尔哈哈大笑起来,说:“没有的事,不过老虎也不喜欢身上有鸟屎啊。”
“是啊,我也不喜欢身上有鸟屎啊。”我嘟囔了一句。
“所以老虎最喜欢的地方还是草丛草甸。”科尔继续说,“我们这次找老虎,基本上可以将范围锁定在千米以上,特别是有草丛草甸,动物资源丰富的地方。”
“但是丁叔说他三次遇到老虎都好像不是在草丛草甸啊。”我满肚子的疑惑。
科尔告诉我,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自古以来人们对老虎是敬而远之的,更不会主动到老虎活动的区域去找死。人们会见到老虎,基本上都是它偏离了自己习惯的轨道,才被人们发现。当然,现在虎群的减少甚至灭绝,却来自于人类对它生存领地的入侵,甚至是对它的杀戮。
“您觉得这里会有老虎吗?”我问道。
“NO,不可能,不可能了。”科尔肯定地说。
我望着茫茫的一片草丛,高低起伏,似乎还有一些湖泊以及一簇一簇的芦苇丛。在草丛的周围是灌木丛,为草丛立起一面坚固的屏障。我不知道科尔为何如此肯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走,我们过去看看吧。”科尔对我们说。
我们离开小路,踏进这片草丛。草丛并没有路,各种杂草长得高低不齐,有些还高过人头。靠着丁一一边扒开草丛一边向前迈进,我们沿着他的脚印走着,逐渐与小路越来越远。我看不清前面还有多远,只能抬头看到天上的流云像赶集似的飘来飘去,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科尔认真地搜寻着,不时叫科尔夫人上前一起探讨。后来干脆跑到丁一前面,说为了避免痕迹被破坏,由他在前面走,丁一在旁边提醒就行。尽管科尔小心翼翼地寻找动物留下的蛛丝马迹,但收效甚微。经过两个小时的察看收集,除了找到两根动物毛发外,似乎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收获。科尔决定撤出老虎窝。
半个小时后,我们回到蜿蜒的小路,决定顺着山势向另一侧走去。越过一道山脊后,前方视野开阔起来,科尔站在那里观察着什么。
“丁,你看那里怎么回事?”科尔指着远处一些裸露着黄色泥土的山峦问道。
丁一看着他手指的方向说:“那里是探矿的地方,据说有金矿呢。”
“是的,科尔先生。前些年这里勘探出了金矿,政府准备进行开采。但停停打打,好像进展得并不顺利。”我补充着。那个地方我知道,也去过。因为涉及林木资源被破坏,张火林带我们前去交涉,但效果并不理想。
科尔再次拿起望远镜,对着那里看了很久。当他放下望远镜时,说了一句:“老虎窝被毁了。”
四
我没想到,我们竟然在梅花山迷了路。那是进入梅花山的第六天,科尔的考察有了新收获。第一天在老虎窝收集到的毛发后来被证明是豹子身上的,科尔怀疑是华南豹。第三天的时候,我们告别了丁一转到一个叫罗地的山林。那片山林植被丰富,动物活动频繁,为老虎的生存提供了足够的养料。第六天上午,科尔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了铁杉长苞树杆上的一个爪印与老虎的脚掌十分接近。经过他和科尔夫人细细测量考察,确定是老虎的爪印无疑。我们都十分兴奋,想象老虎应该与我们很近了。科尔说,在海拔八百米距离村庄不过二三里的地方发现老虎活动痕迹,说明很可能还有一个群落的老虎存在。科尔认为老虎的栖息地应该就在这一带,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这片林子的上方。
村民告诉我们附近有一个草场叫廖天山,上面有个天池,传说是嫦娥洗澡的地方。每月十五的时候,嫦娥就会到天池洗澡,有天兵天将把守,谁也不准去偷看。曾经村里有一个青年偷偷跑到那里,没想到再也没回来。村民们到廖天山寻找他,什么跟踪也没有,只找到了一只鞋。
科尔决定去一趟廖天山,因为他猜测老虎的窝就在廖天山。我有点害怕,说到村里叫一个向导带路吧。科尔看了看天色,担心回村子找人太费时间,决定三人自行前往。我想,科尔一个外国佬都不怕,我怕什么,壮了壮胆子,就一起上路了。
廖天山比我们想象得远,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提醒科尔要抓紧考察,不然就得在野外过夜。他似乎对时间并不敏感,反而兴奋地说:“刘春,这里正是我要找的地方。你看,水草丰茂,水源充足,足足有几千亩。在丛林之中有那么大的草场,非常难得。我在中国南方找了那么多地方,第一次见到条件这么好的。”他并不急于进入草场,拿出他的宝贝望远镜,向波浪般起伏着的草场一帧一帧看过去。观察了好一会儿,他的望远镜还没有放下。我正想问他时,他却开口了:“刘春,等一会儿你和我们一起进去的时候,特别注意一下有没有动物留下的痕迹,毛发、脚印、粪便……什么都要,别放过任何一点东西。”
“好,没问题,科尔先生。”跟了他五六天,我已经开始帮他做一些辅助工作。
当我们踏进这片草场时,太阳从西南方照射过来,为草场涂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山风吹拂的时候,金色的光芒跳跃起来,像吹响一首牧笛,在山间悠扬地流转。这一刻,我成了一个来到大自然度假的闲人,而根本不是要来寻找森林之王的。我想到遥远的童年,想到某一次在森林里找蘑菇的经历,甚至想到从山上回来时路上遇到一位姑娘时的情景。森林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归属,是我们这些从山村里长大孩子一生的家当。当我第一次远行的那天,森林上空飘着一朵普通的白云,后来成为我经常挂念家乡的理由。一个人长大了,但他并没有离开森林,只是从一座森林来到另一座森林。
科尔夫妇的专业态度让我肃然起敬,他们目光始终停留在草场的某一处,风吹草动并不影响他们的判断。他们在一片倒伏的草丛里蹲下来,掀起一把潮湿的泥土耐心地闻着,仔细分辨空气中散发出的气。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块粪便、附着在草叶上的一根毛发,在留下脚印的泥土里小心地拍照。我也学着他们在肆意生长的草场上观察判断,看到巨大的蟒蛇缓慢地滑过草丛,看到野兔在欢快地撒野,也发现一只老鹰盘旋着掠过草场上空。我相信我除了没有看见老虎,已经看到足够多的动物,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突然,我听到科尔叫我过去。我顺着脚印跳跃着跑到他的身边,看到科尔正围着一串动物脚印激动地比画着。
“刘春,你看,老虎脚印!”科尔没有抬头,只用手向我招了招。
我凑上去,看到了一串大型动物的脚印。我明白,这些就是科尔所讲的老虎脚印了。
“会不会是豹子的脚印?”我怕科尔高兴过了头,故意提醒他。
“不可能,豹子的脚印不可能那么大。回去后,我们还要进行分析,看这些脚印和长苞铁杉上的脚印是不是同一只老虎留下来的。”科尔肯定地说。
科尔夫人在拍照,要将这些脚印不同角度完整地拍摄下来。拍完照之后,她还将脚印上的泥土进行取样装袋。
科尔夫妇沿着脚印的方向继续前进,不一会儿脚印消失了,怎么也找不着。科尔凭着自己的判断,很快确定了前行方向。我们按照科尔的思路往草场深处走去。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天一下暗下来,草场逐渐变得朦胧,仿佛成为一幅淡淡的水彩画。我提醒科尔该回去了。科尔舍不得就此打道回府,一再说再等等。于是,我们等来了天色完全暗淡,只有天空中自然的天光隐隐投射下来。我们笼罩在夜幕中,成为草场的一部分,和那些飘拂的草丛一样,徘徊轻吟,迷失在了这夜色中的廖天山草场。
“科尔先生,我们回不去了。”我说,高高低低地踩在草丛里。
“刘春,不要悲观,也许是天赐良机呢。”科尔大声说道,不知是给我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我在非洲大草原的夜晚发现过一只非洲豹,后来被认为是非洲豹的一个亚种。所以我相信,美丽的夜晚一定是我的幸运时光。”
我们都带着手电筒等照明工具,一束束光照射在茫茫一片的草地,好像每一寸土地都长得一模一样。
“是啊,但愿今天是科尔先生的幸运时光。”我附和,试图消除心中的恐惧。
我们一边交谈着一边试着走出草场,到最后连科尔也不得不承认迷失了方向,当然更不用说看到老虎在闪闪发光。幸运的是,我们终于走出草场,并且发现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山洞,于是决定在山洞里过夜。
我和科尔拾捡了一些枯枝烂木,在山洞里生起火堆。火驱赶了秋天夜晚的寒意,洞里有了一丝生气。我的心安定下来,身体也渐渐恢复温暖。科尔将美国带来的饼干拆开,就着水壶里的温水,成为我们的晚餐。
“科尔先生,您为什么对老虎那么感兴趣呢?”山洞里的夜晚过得缓慢,我们只能用聊天来打发漫漫长夜。
“我的家乡亚特兰大有CNN,有可口可乐,有《乱世佳人》,有马丁·路德·金,可是那里没有老虎。”科尔将手枕在脑后身子半躺在岩石上,“亚特兰大非常美丽,像一座处于森林中的城市,所以森林对于我来说,就像家一样自然。我从小迷恋老虎,很奇怪,一到动物园最喜欢看的就是老虎。后来大学的时候我选择了动物研究与保护,特别关注全世界老虎的命运。”
“那您为什么会来中国寻找老虎?”我好奇地问,因为我知道他把许多时间都放在了中国虎的寻找上。
“刘春,你看过《蓝虎》这本书吗?”科尔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问我。
我摇摇头,怕他看不清楚,便回答道:“没有。”
“1910年,美国传教士汉瑞·卡德韦尔表示自己在中国福建一带目击了蓝色的虎,他把自己的发现记录在《蓝虎》一书中。蓝色的老虎,多么神奇啊!当我看到《蓝虎》的时候,你知道吗,我有多么兴奋。当然,我并不是因为蓝虎来到中国的。我来到中国,有更重要的原因。”科尔停了一下来,显然是在回忆什么,“我想是因为我父亲,一位热爱自然的战地记者。”
群山之上,秋夜的天空显得高旷辽阔,蓝色的背景下,闪闪烁烁站满了一簇又一簇星星,夜色愈发清亮起来。我也半躺在岩石上,听着科尔讲他父亲的故事。
科尔说自己的父亲亚特原来是美国亚特兰大一家新闻报纸的记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得到了一个战地记者的机会来到中国。当时,亚特来到广东的时候,日本占领了广州,随后继续占领了汕头、潮州等地。亚特随着战火由沿海进入内地,一个偶然的机会沿着韩江进入福建闽西。他被闽西的山水所吸引,很快将自己战地记者的身份忘记。在得到一笔资助后,他开始对这里的原始森林进行考察,并发现了许多珍贵的物种,其中就有华南虎的记录。华南虎其实不仅仅在华南地区存在,在中国的许多地方都大量存在过,被称为中国虎是有原因的。但是不可否认华南地区才是华南虎真正的故乡,它最早在厦门发现也是一个例证。亚特在闽西整整走了一年,考察得非常详细,对梅花山也有过比较详细的记录,比如娃娃鱼、桫椤等。特别有意思的是,他还记录了梅花山地区人狨的传说,说会抓人去成亲,还有生下小孩的例子。回到亚特兰大后,亚特辞去了记者工作,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科尔从小就受父亲影响,对寻找华南虎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进入梅花山后,我觉得每一天都新奇而熟悉的,因为这里有父亲的记忆,有我童年时的故事。”科尔说。
这个晚上,我们谈了许多,丝毫不觉得困顿,也不觉得寒意逼人。我觉得今天的迷路不是一个意外,更像是科尔的有意为之,因为我们是过得多么快乐,多么充实。第二天,我们依旧在廖天山寻访华南虎。没有见到老虎,仍然是收集了一些相关的物证。科尔说,真相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可是真相就像л的值一样,永远无限接近,就是无法真正抵达。
五
2023年春天的某一天,一个来自美国的电话将我从清晨的睡梦中惊醒,我一看时间是凌晨五点。本来想不接的,无奈电话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我只好强忍怒火接起来。
“您好,刘先生。我是皮埃罗。”对方传来蹩脚的中文,听口音确实像外国人,但我不认识什么皮埃罗。
“对不起,先生,您是不是打错了。我正在睡觉呢。”我尽量客气点说话。
“我是科尔先生的儿子,皮埃罗。刘春先生,您记起了吗?1990年9月,您陪科尔先生和夫人参加过梅花山科考。”
皮埃罗说得那么详细准确,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不过事情过了那么久,我对这件事多少抱着警惕的态度。“皮埃罗先生,我当然记得陪科尔先生科考的日子。科尔先生是好人,我们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在想怎么回应他。
“刘先生,首先我要澄清一件事,我怕您误会了。我刚刚从网上得知,有人谣传说我皮埃罗要找您算账,说当年父亲因为救您而受伤,使他失去了寻找华南虎的机会。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要正式向您道歉。”皮埃罗说。
我正为此事耿耿于怀呢,没想到皮埃罗主动把话题挑开了。这些天,网上有人炒作华南虎事件,顺势把我二十多年的参与的陈年旧事也胡乱说了一通,说在寻找华南虎最为关键的时刻,美国专家科尔因为救人而与华南虎失之交臂。皮埃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我才知道造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原来,皮埃罗是美国的一位现代派画家,近期准备到中国举办一次画展。在策展方的安排下,皮埃罗接受了一次媒体采访。他讲自己家庭与中国的渊源,从祖父到父亲对中国怀着深厚的感情,特别是提到了父亲在梅花山科考的那次特殊经历。他说,此次前往中国办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他会和刘春先生认真商量。至于事情的具体内容暂时保密。就是这样一些采访内容,被一些不负责任的自媒体炒作之后,变成了皮埃罗要到中国来找我算账。
当年,科尔回到美国亚特兰大之后,一直与我保持着书信往来。直到后来,他退休后搬了家又好像住了院才失去联系。我知道他们夫妇有一儿一女,儿子是优秀的画家,女儿是专栏作家,都没有继承他们的自然科学事业。
“科尔先生和夫人好吗?”我想他们应该80岁左右,在家安度晚年吧。
“父亲和母亲都已过世,已经有五六年了。他们常年在野外奔波,落下了病根,但是能够为自己喜欢的事去努力,他们并不感到遗憾。”皮埃罗说,“他们对中国的印象非常美好,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科尔先生对待自然和科学的态度深深地影响了我,没有那次梅花山的科考,我大概不会从事现在的工作。”我无数次想起那段日子,一帧帧画面如在眼前,“太可惜了,科尔先生和夫人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严谨的科学家,愿他们在天堂安息。”
“谢谢您,刘先生,感谢您陪伴他们走过一段美好日子。”皮埃罗客气地说。
“皮埃罗先生,您说还有一件事要和我商量,请问是什么事呢?”我问他。
“现在电话里一时讲不清楚,我想和您亲自见个面。最近我会从亚特兰大飞中国广州,就画展前期事宜进行沟通。在这期间,我会从广州到闽西和您面谈。不知您是否愿意?”皮埃罗说。
“可以,没问题。皮埃罗先生,我等您消息。”
六
梅花山考察十天之后,我和科尔夫妇按计划从梅花山腹地回到步云林业站驻地。
刚回到宿舍,张火林就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边高声叫着:“小伙子,晒黑了,看来表现不错。”
“是啊站长,可累死我了,拜托你派了一个那么好的活给我。”我刚想躺下,只好又起来,在旁边的破藤椅上坐下来。还有一张好的木沙发让张火林坐。
张火林并没有坐下,又开始对我派活了,“去,告诉那两个外国佬,晚上书记乡长请他们吃饭。”
“你不会跟他们说吗,我想好好睡一觉的,又被你打搅了。”我发泄着不满。张火林这个人有个好,就是没有站长的架子,我们有什么话也直说,不用看他脸色。
“你不是跟他们混熟了吗,你说比较方便。我还有事呢。”张火林笑着说。
这个家伙,连传个话也懒得,看来真不想当这个站长了。我只好站起来,去告诉科尔晚上吃饭的事。
科尔听了,也不太感兴趣,说让我也一起去。我正想推辞,科尔却说如果我不去,他们也不去了,就在食堂大厅吃多舒服。我只好答应一起参加晚餐。
我和科尔夫妇来到乡政府食堂的包厢里,却发现今晚的客人不止科尔夫妇,还有三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科尔看到他们的时候,脸色一变,明显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书记乡长看到科尔夫妇,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并向他们介绍今晚的其他客人。
三个外国人中的一个看到科尔夫妇也站了起来,并向科尔热情地打招呼:“嗨,科尔,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是啊,不是冤家不聚头。”科尔用一句中国的成语,估计那个外国人听不懂,然而我们都听懂了。
“我们是同学,高中同学。好久不见了。”那个外国人对书记乡长说,然后他又转向科尔,“怎样,科尔,你还好吧?”
“还好,不像你,布兰特,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中国来了。”科尔冷冷地回应道。
“你不也一样吗,科尔?”布兰特的声音大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好意思。科尔先生,请让我先介绍一下这三位客人。布兰特先生您已经知道了,不过他的身份我还得介绍一下,布兰特先生是亚特兰大矿业集团的董事长,是省里特别介绍过来的客商。布兰特先生左边的是乔治先生,是亚特兰大矿业集团中国区总经理;右边的是可妮女士,是布兰特先生的秘书。另外,这位中国女士是布兰特先生的翻译。”书记看到氛围不太友好,赶紧过来解围,介绍完他们三人之后,又向三位客人介绍科尔夫妇。随后,他又招呼大家坐下来,准备开始晚餐。
晚餐吃得很不愉快,科尔夫妇基本上没有讲话,都是书记和布兰特在交流。由于布兰特不会中文,需要翻译帮助,两人的对话算起来也不多,但也听了个大概。原来布兰特是冲着梅花山的金矿来的,省里将他介绍给了乡里,乡里自然十分重视,巴不得有人接手开采这个半拉子工程。书记虽然也顾及科尔的面子,但在布兰特这个大金主面前,布兰特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幸好乡长够灵活,不断为科尔夹菜,还不时找话。但科尔似乎并不领情,当他听到书记要请布兰特来开采金矿时,忍不住站了起来,大声说:“梅花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采金矿可开不得玩笑。布兰特,你不能在这里搞破坏!”说完中文,科尔又说了一遍英文。
“科尔,这是我和中国方面的事,你别插手。我是来投资的,不是来破坏的!”布兰特听了也生起气来。
“是不是搞破坏,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科尔露出讥讽和轻蔑的表情。
“请注意,科尔!你别用高人一等的态度和我说话,读书的时候就这个样子,二十多年了,我受够了你这种态度!告诉你,现在我是中国的贵宾,不是你嘲讽的对象。”布兰特极力装出绅士的样子。
我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科尔夫人后来告诉我的。正当他们激烈争论的时候,科尔夫人站起来,将科尔劝住并先行离开了餐桌。我也赶紧跟了出去。一场晚餐就这样草草收场。后来我得知,幸好科尔夫妇离开了,不然接下来餐桌上出现的野猪、野兔等野味,同样会使他大发雷霆。
我们来到乡政府外面的公路上散步,科尔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科尔夫人责怪他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有话好好说,没必要那么大动干戈。
我问科尔,为什么见到布兰特反应那么强烈,你们不是同学吗?
科尔说,刘春,你知道吗,布兰特的矿业集团叫布亚思矿业集团,不叫亚特兰大矿业集团,只是总部设在亚特兰大。这家布亚思矿业集团在国际上臭名远扬,特别是经常在不发达国家以低价买下采矿权,进行破坏性开采,对当地生态环境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我是搞自然科学研究的,经常在世界各地跑,亲眼看到他开采的矿场被遗弃之后,引发一系列自然灾害。他现在跑到中国来,就是想玩那套把戏。我很担心,如果他买下金矿开采权,梅花山会被他毁于一旦。
那该怎么办?我听了也忧心忡忡。我知道梅花山虽然已经被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实际上生态链条已经十分脆弱,许多物种正在消失或面临灭失的危险。如果再对那里进行破坏性开采,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我要向乡里反映,明天我再找书记乡长谈谈。科尔看着远方黝黑的群山,吐出这句话。
我担心科尔的话起不到什么作用。乡里穷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来采矿,增加收入呢。
事实上果真如此。第二天科尔去找书记乡长,我没有去。我和科尔说,我跟着去不合适,我是乡里的人,身份尴尬,到了那里,我能说什么。科尔认为有道理,就让我留在林业站,他和夫人去谈。走出林业站大门的时候,我看到科尔昂首挺胸,迈着大步向乡政府走去。不过半个小时,科尔夫妇从乡政府回来。我看到科尔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在书记乡长那里碰壁了。
科尔看到我的时候,说了一句:刘春,我失败了。
七
在皮埃罗到来之前,我们之间断断续续有过几次通话,彼此之间增加了信任,也盼望能够早日见面。最终我们的会面定在7月29日全球老虎日那天。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皮埃罗在画展中方代表的陪同下,来到中国虎园。刚刚下过一场雨,天空一片蔚蓝,地面上还散发出清新的青草味。我们热情地拥抱着,仿佛失散多年的兄弟。皮埃罗比我小三岁,却比我高大得多,棕色卷发,穿着牛仔裤,充满着生命的活力。我跟皮埃罗说,按照中国的生肖排列,他刚好属虎。皮埃罗听了很高兴,说自己就喜欢老虎,是不是父母早就想好了要在虎年生下他。我们沿着明镜似的天诉池缓缓地走着,一边愉快地聊着天。我向他详细介绍了科尔夫妇前来考察时的情形,并带着他参观了现在野化训练的华南虎。他架起相机,认真地拍着那些正在撒野的老虎。
2000年8月,当地政府决定建立华南虎园,在全国率先启动华南虎拯救工程,开展华南虎人工繁育、半野化、野化豢养,地点就设在步云乡的茶盘岽。那也是我第一次迷路的地方,尖峰顶就是茶盘岽的一部分。后来根据国家林业局领导的意见将华南虎园改为中国虎园。我就在这个时候调入设在虎园内的华南虎繁育研究院,成为一名专门研究华南虎的技术人员。我告诉皮埃罗,中国虎园的设立与科尔先生的科考有极大的关系,他发现的老虎痕迹、粪便等物证,成功说服了那些领导和专家,于是才有了这家高山上的中国虎园。而我也因为曾经参加过科考,而且从此对华南虎有了一些研究,才得以顺利调入研究院。
晚餐是在天诉池旁边的一个小木屋里进行的,通透的开窗使我们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湖里的黑天鹅还在附近游弋,不时发出像恐龙一样的叫声。让我略感吃惊的是皮埃罗并不喝酒,对中国的客家菜却十分感兴趣。无论是河田鸡还是牛肉兜汤,随手在山上采的野菜,他都吃得极为认真,并细细品味。
夜幕完全降临,茶盘岽的上空还是一片明净。我看皮埃罗吃得差不多了,便问:“皮埃罗先生,您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向我商量吗,现在可以说了吧?”
皮埃罗抬起头来,开心地笑了笑:“我想到你们虎园来办一次画展。”
“好啊,非常欢迎!您是著名画家,我想我们这里的领导也一定会同意的。”我脱口而出。
“哦,不,不,不是我。是我的父亲科尔先生的画展。”皮埃罗摆摆手。
“什么,科尔先生?他不是自然科学家吗,怎么会办画展?”我疑惑了。
“父亲生前画了很多中国虎,我想为他办一个画展,地点就在中国。本来这次来目的是请您写一篇陪同我父母亲在梅花山科考的文章。来到这里后,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就在虎园举办这个画展。”皮埃罗说。
原来科尔先生回到美国亚特兰大后,就再也没有到过中国。虽然他还想到中国考察,特别是梅花山令他念念不忘,还说在梅花山的科考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去看看。可是,命运总是阴差阳错,几次就要动身却总被一些不经意的事情耽搁。后来,身体不行了,他知道来梅花山的愿意无法实现之后,就疯狂地迷恋上了画画。他画画不画别的,只画老虎,而且只画中国虎。开始他按照拍下的照片画,后来扔掉了照片,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画,画了不同形态不同生存环境下的中国虎。
“可惜当时我不在他身边,不知道他画了那么多的中国虎。以为他画画,只是打发无聊时光而已。我错过了父亲艺术中最精彩的时刻。”皮埃罗说,“后来,他英年早逝,我们都十分悲伤。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才发现父亲是多么伟大的一位画家,他简直是天才,凭自己的想象画下了全世界最美的中国虎。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为父亲在中国举办一个画展。筹备了两三年,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却碰上新冠疫情,这事就停了下来。直到今年年初,一家著名的策展商决定在中国举办我的画展,我就想到了父亲的那些画,于是就联系上了您。”
在中国虎园举办科尔先生的画展,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我当然举双手赞成,这不仅是中西文化的交流,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是中西方友谊的一种体现。我一下想到了这些高大上的词汇。本来我一介平民,与这些大词没什么关联,但在这一刻,我觉得用在这件事上是如此贴切。我说:“明天我们研究院的领导要接见您,还要请您和他们共进午餐,到时候我们一起报告这件事。我想,他们一定十分乐意。”
八
正当我和科尔夫妇准备再次向梅花山出发的时候,一场暴雨席卷整个梅花山地区。乡政府所在地步云大雨滂沱,据天气预报说那天的降雨量整整150毫米,创下历史新高。我们的出行计划只得推迟,等雨停了之后再出发。
林业站的宿舍是新建的砖混结构楼房,还算坚实,但在倾盆大雨面前,似乎也像一个孤儿流浪在碧波之中。我和科尔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科尔很是担心雨这样下,会耽误接下来的行程。我安慰他说,现在是秋天,雨下不了多长时间的,也许这一阵雨下完,明天就停了呢。科尔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够呛。我没想到他把中文说得如此地道,笑了起来。科尔不知道我为什么笑,疑惑地看着我。我笑得更厉害了。科尔也不由得笑起来。
突然,风雨中有一个黑影在移动,向林业站大门靠近。那么大的雨会是谁跑到站里来呢?我关注着那个黑影进入大门后就迅速躲进了与宿舍相连的办公楼。黑影在办公楼前停下来后,大声喊着:“张站长,张站长!张……”
张火林从宿舍那边探出头来,大声回答:“什么事,报丧啊?”
黑影听到声音,赶紧将身上的黑色雨衣脱下来。这下,我也认出来了,是站里的一位业余护林员,叫马见富。马见富听到张火林的声音,对着他说:“站长,不好了,一只老虎被困在矿场里了!”
什么?老虎?我和科尔一听都大吃一惊。我想,张火林也同样大惊失色,因为我明显听出他的声音发生了颤抖:“马见富,你胡说什么……哪里……哪里有老虎?你……你不会是眼花了吧?”
科尔立刻向楼下的马见富那边冲去,我也跟在他后面。几乎同时,张火林也向马见富那边会合。我们三人气喘吁吁地先后到达马见富身边,将马见富围了起来。随后,科尔夫人也赶到,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马见富。
“我看到了确实是一只老虎,黄白相间的毛发,陷在矿洞里,张着血盆大嘴在嘶叫。如果那不是老虎,至少是一只豹子!”马见富感到责任重大,也不敢一下把话说死。
科尔马上说:“在哪里,我们马上出发!不管是老虎还是豹子,都是十分珍贵的,我们一定要保护它!”
“科尔先生,那么大的雨不能出去,非常危险!”张火林说,“等雨小一些我们再出发。”
“不行,我们拖延一分钟,老虎就增加一分危险!我们必须马上出发!”科尔的态度很坚决。
张火林没办法,只能按科尔的意思办。他向乡政府申请派吉普车去,没想到驾驶员小王一口回绝,说不想去送死。没办法,他只好辗转找到一辆载竹木的货车,高价请司机送他们去矿场。山里的司机艺高人胆大,只要价位适合总愿意冒一冒险。于是,科尔、张火林、马见富和我挤在窄窄的驾驶室内,向矿场出发。
一路泥泞,车子一路打滑,危险随时上演。可是,谁也顾不了那么多,心里都在念着被困在矿场的老虎。终于,在雨小了一些的时候到达矿场旁边,车子不敢开进去。我们只得下车,让驾驶员在原地等候。
说是矿场,眼前哪有矿场的样子,从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早已将矿场冲成一片淤泥,如果不是矿场的大门还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我们根本判断不出它的位置。马见富仔细辨别着路线,小心地走在前面,我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既心急如焚又不敢有半点大意。
从山的上方冲下来的泥石流冲刷成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洪流,越过一道洪流后,马见富也不敢再走了,他说再往前走,弄不好就会被困在那里,进不了出不来,最后只能被泥石流冲走。
怎么办?我们每一个当然都知道此时的危险,但没有见到老虎,没有解救出老虎,意味着我们的努力前功尽弃。
科尔决心再次冒险前进。
张火林一把拉住他,不让他再往前走。张火林摇摇头,说:“科尔先生,放弃吧。”
科尔不甘,又有点犹豫,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我。
雨哗哗地下着,我不敢看科尔的眼睛,想着站在这里,其实危险也是一样的,干脆就赌一把吧。我点点头,准备向前方迈去。
科尔对张火林和马见富说:“你们俩留在这里,万一我和刘春有危险,还可以助我一臂之力。马,你到货车那边找一找他们绑货用的绳子,越长越好。刘春,我们稍等一会儿。”
马见富显然明白了科尔的意思,马上回到货车那边,让驾驶员将货车尽力往前开一些。他从车上抱来一大捆麻绳,分成两条,分别系在货车后斗的杠杆上。然后,他又将两条麻绳的另一头分别绑在我和科尔身上。他和张火林各负责一条麻绳,根据我们前进的情况放绳或收紧。这样一来,我和科尔的安全系数高了起来,开始慢慢向前移动。
我每向前一步,脚下都能感觉到淤泥在流动,有一股不可逆转的力量在向下蠕动。我的脚往下踩的时候要一边寻找支撑点,只有找到一块稍大的石头或者坚硬的泥块时,才能将另一只脚抬起再小心地踩下。终于,我和科尔都向前移动了一米、两米、三米……最少有五六米的距离时,看到了前方有一只老虎模样的东西,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和科尔都看到了,科尔还惊喜地叫了起来:“刘春,看,前面——”可是,不断下着的雨影响了我们的视线,只能模糊地看到前方的老虎。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正在这时,轰的一声,沉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马见富大叫一声:“不好,上面崩塌了!”
我向上方看去,只见一股像水泥一样的泥石流从山上涌下来,似乎要将我们覆盖。科尔并没有犹豫,决定加快速度跨到老虎那边。马见富见状大喊:“快回来!快回来!”我赶紧抓住科尔,不让他继续往前。他还想往前冲,我喊道:“科尔先生,快点退回来!”
马见富和张火林赶紧把麻绳收紧,强拉着我们,让我们快速退回。
泥石流越滚越快,很快就冲到了我们身边。我们来不及撤退到安全地带,虽然只有不过一米的距离。走在我后面的科尔将我用力一推,拽着绳子的张火林顺势一拉,我一个趔趄躲过了泥石流的冲击。而科尔,就在这一米之遥的地方,被泥土流卷了进去,一瞬间,被泥浆淹没。
马见富死死地拉着绳子,张火林见我安全了也马上过去帮马见富拉绳。麻绳紧紧地绷着,像生死两头的决战。我从泥泞中站起来,也加入拉绳的队伍。紧接着,驾驶员也赶了过来,死死地拉着绳子。短短的一两分钟,仿佛是世界末日,我们终于将科尔从泥石流中拉了回来。可是他已全身被泥水浸泡,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状况。我们惊慌地扒掉他脸上的泥水,用衣服装上雨水为他清洗眼睛鼻孔嘴巴,发现他还有气息。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科尔抱上驾驶室,让驾驶员赶快将科尔送到乡卫生院。
科尔在乡卫生院简单处理后,等来了县医院的救护车,于是送到县医院继续抢救。两天之后,科尔终于脱离了危险。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刻,问的第一句话是“那只老虎救回来了吗?”
老虎当然没有救回来。巨大的泥石流将矿硐掩埋,也同时掩埋了陷在里面的老虎。我劝科尔不要伤心,那天即使顺利到达矿铜,也根本无法救出老虎,只能是大家一起同归西天。
但还要告诉科尔更加不幸的消息——陷在矿硐的不是老虎,而是豹子,华南豹。尽管华南豹也十分珍贵,但比起华南虎来,还是逊色不少。
如何处理死去的豹子,是一个非常专业的话题。科尔说他可以提供一些帮助,希望当地的专家能听听他的建议。我将科尔的话转达给了市林业局,林业局派来专家专程来到医院与科尔一起探讨。由于这块内容与我们今天要讲的华南虎没有关联,我就不再赘述。
科尔受伤住院,从省里到县里都非常重视。一个美国友人在闽西山区受伤,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事件,而是国际事件。省里要求要全力以赴抢救科尔,不能有半点闪失。在科尔昏迷期间,无法长途转院,省里派了最好的专家赶到县医院救治。科尔苏醒后,省里征求他的意见,是否需要转到大医院继续治疗。科尔不同意,说就在县里治疗,方便他的后续科考。各级各部门领导也来看望科尔,鲜花堆满了他的高级病房,摆到了走廊上。科尔撑着虚弱的身子,请求领导们不要将梅花山金矿的采矿权轻易转让出去。领导们答应好好考虑。
在科尔住院期间,布兰特来到医院。布兰特表面上是看望受伤的老同学,其实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得知科尔在领导面前再次阻止采矿权转让一事,布兰特非常恼火,特地来医院兴师问罪。
布兰特手上的鲜花还没放到科尔的身旁,就开始质问:“科尔,你不要太过分,不要让这些愚蠢的中国人看我们的笑话!”布兰特激动地抖动着鲜花,一朵朵洁白的百合纷纷掉落下来。
科尔躺在床上,微笑着说:“布兰特,我看你才是愚蠢的。”
布兰特看着病床上的科尔,并没有释放出一丝同情心,但也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科尔尽管受伤,只会比健康的时候更加顽固,失败的只会是自己。他大声说:“科尔,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们的信仰不同。但是我们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一样的努力,一样地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我想,你该理解我。我们互不干扰。只要你不再破坏我的好事,到时候你在中国的科考全部由我资助。OK?”
科尔看着他笑,那种带着狡黠的轻蔑:“你认为我会这样做吗,布兰特?”
“我知道,我想挽救的是一只不可救药的驴!”布兰特狠狠地说,将手上只剩秃枝的鲜花仍在地上,用力地走出病房。
一个月后,科尔恢复了健康。他没有再回梅花山完成剩下的科考任务,而是希望我将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我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慰科尔还是确实被他打动了。
九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两个疑问:一是科尔为什么康复后没有继续回到梅花山科考?二是布兰特为什么没有收购成功?当时这两件事突然就戛然而止,科尔回到美国后就再也没来过,而布兰特信心满满的收购案也不了了之,至今还没人敢动那个所谓的金矿。皮埃罗来虎园那次,我曾经提到过这两件事,他也表示不很清楚。
回到美国后半个月,皮埃罗给我打来电话,说有重大发现,或许可以解我心头之谜。他回到亚特兰大父母的家中,找到了父亲的日记本,刚好还有1990年那一年的日记。在9月到10月父亲在中国的那段日子,除了科考的内容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有在10月26日那天的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不得不中断在中国梅花山的科考任务,希望以后有机会再来梅花山,愿梅花山无恙!但这句话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科尔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对自己的身体还没信心,所以决定先回美国。皮埃罗没有灰心,认为以父母的性格和做派,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突然想起,1990年正是他读高中的那个阶段,那年下半年,曾经受到不明来源的威胁,包括在上学路上被人拦劫,受了一点小伤。他很害怕,就向父母打了长途电话。后来对他的威胁莫名其妙地停止,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父亲日记里的特殊原因是否指这个。
皮埃罗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因为他找到了母亲的一段采访视频。时间是父亲去世后,作为当地著名的自然科学家,有媒体进行了报道,包括采访母亲等人。母亲在采访中说道:“1990年秋天,科尔和我曾在中国梅花山自然保护区进行科学考察,试图发现那里的中国虎。在我们的科考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候,我们受到了来自某些邪恶势力的威胁。他们甚至用绑架我们的孩子等下流的手段来迫使我们放弃科考。他们的目的就是想低价收购那里的金矿,破坏那里的自然,从而获得暴利。最后,科尔和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他们停止收购金矿,科尔和我退出那里的科考。于是,我们不得不回到国内。遗憾的是,我们再也没能回到那片美丽的大自然,去寻访神秘的中国虎。”
原来如此,我和皮埃罗终于明白科尔在身体已康复的情况下,为什么依然还要回国。
对于布兰特为什么没有收购金矿,我手头也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前一个周末,我接待了一位省里的退休官员,得知我曾经参加过华南虎的科考时,讲了金矿收购的一些内幕。他说,当时省里对于金矿收购是赞成的,但也十分谨慎,因为自然资源部门的专家在极力反对开采金矿。科尔先生受伤那次,还有更轰动的事件——华南豹被泥石流掩埋。因为这件事,赞成金矿收购的一方受到了巨大压力。恰巧此时,由布兰特收购的刚果一个金矿,发生了大规模崩塌,导致50人死亡30人失踪,还有40多人受伤。消息在央视的新闻联播上播出后,有人认出那就是布兰特的金矿,所以省里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停止与布兰特的谈判,梅花山的金矿暂时不得开采。
我和皮埃罗的消息汇总在一起,基本勾勒出当时的事情原貌。我们都相信,双方的消息都是真实的,当时科尔夫妇并不知道省里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而布兰特也许是耍了个花招,也许他想铤而走险作一番垂死挣扎。
一个月后,皮埃罗终于带着科尔先生的画作来到中国虎园。我第一次看到了科尔先生的原作。此前与皮埃罗见面的时候,他曾经将手机上的图片给我看过,觉得很有意思,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这次看到原作的时候,我被深深地震撼到了。科尔画的都是油画,粗粝而有质感,并不拘于老虎的一招一式,也谈不上精细,追求一种神似。他笔下的老虎都是奔放的、自由的、快乐的,一看就是大自然中无拘无束的山中之王。这些老虎并不限于在山中,还有海边,甚至还有在月球上,在宇宙的某个星球上。我最喜欢的是一张蓝虎,深蓝色的老虎在大海中撑着一只小船,仿佛在太平洋独自探险的勇士。皮埃罗说,父亲晚年基本上是和这些画作一起度过的,因为他觉得世间最美的动物莫过于老虎,如果老虎没了人类也就完蛋了。他说,如果地球上容不下一只老虎,他就让老虎到月球上,到任何一个星球上,我们可以和老虎一同生活在另一个星球。
我不知道晚年的科尔是怎样一种状态,只知道在太平彼岸,有这么一个美国老头,深情地爱着中国虎。看到科尔的这些画,听到皮埃罗讲述的故事,我感到一阵踏实,觉得热爱可以战胜所有的孤单。
科尔的画展得到国家有关部门的支持,研究院的领导自然也全力以赴。皮埃罗和我商量画展的主题时,我脑海中冒出“亚特兰大中国虎”七个字。皮埃罗说好,就用这个作为画展主题。“亚特兰大中国虎”画展在即将秋天的时候开幕,当天中国虎园来了很多媒体和嘉宾,他们都想看看一位美国科学家笔下的中国虎,想听一听中国虎背后的故事。
在如潮的观展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大吃一惊:科尔先生!一恍惚,知道是幻觉。我把充满幻觉的眼睛投射到那一张张油画上,那画上形态各异的老虎奔涌而出,它们的皮毛,都是蓝色的……
责任编辑:江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