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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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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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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温老师

                                                                      乔   夫

延平城区西北面的一隅有一道山岗,那里香枫林立,茂密参天,因而,人们称之“枫岗”。每当春夏,那里就绿波翻涌,枫香阵阵;一旦入秋,岗上又一派丹霞,红叶彤彤。我的母校——南平师范学校,曾经就坐落在那飒飒香枫的拥蔽之下。

“我姓李,名字叫亚温,是你们的年段长,也负责你们班的文选习作教学。”在入学的第一次见面会上,他来到我们班上这样作自我介绍。只见他一米七几的身高,雪白衬衫的下摆扎进线条笔挺的西裤,饱满白皙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副宽边玳瑁眼镜,厚厚的玻璃下透着一道颇为凌厉的目光。

那是一副堪称伟岸的身材,举手投足间似有一种不凡的气度。他总是不苟言笑,始终与学生之间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令人对他心生敬畏。然而,他的授课是令人着迷的,对课文的讲解,语言简洁生动,让人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不觉间一节课的时间就悄然过去。

大概是开学后的第三周,亚温老师给我们布置了入学后的第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叫《难忘的时刻》。一个人的成长过程难忘的时刻很多,该写哪一个难忘的时刻呢?从老师的辅导中听得出来,他布置这篇命题的用意,就是想引导大家写上学的感受。应该是希望大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吧?事实上,我们是一批很特殊的学生,除开从初中应届毕业生中招收的三年制班级外,和我们同年段的二年制班级就有四个,每班50人。就以我们班来说,年龄最大的36岁,最小的19岁,而且全班过半数是已婚男女,是人父人母。

特殊的年代,孕育特殊的班级。实际上,我国自建国之初,就一直重视教育普及。上世纪50年代,我国中小学全部为公办学校,为农村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补充师资不足问题,由地方聘用了大量不列入国家编制的教学人员。生活待遇上,有的地方予以享受所在地同等劳动力工分报酬,有的地方由县、乡、村各出一点给予现金。我们这一批人入学前身上贴着的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标签——民办教师。而这样一群出生横跨50、60二个年代的人,虽然由于历史的原因,在本该读书的年代没有真正读到多少书,但也都有初中、高中的学历。在村村办学校、乡乡有中学的七、八十年代,我们以民办教师的身份,担负起农村普及教育的重任。到1980年,为提高教师队伍素质,也为解决庞大民办教师队伍的出路问题,国家规定民办教师报考中等师范教育不受婚否限制,而且年龄上限也给了较大的放宽。于是,我们这样特殊的普通师范生班级,就出现在了枫岗。

那么,这篇作文,我该怎么写呢?我出生于50年代末,可谓成长时期遇上了特殊的年代,经历过与许多人不同的际遇。当时,多数同学都写他们在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刹那间的激动,可我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心里却出奇得平静。倒是我来上学的那一天,我的学生到汽车站送我的那个场景,让我一直激动不已。于是,我摊开了作文纸写道:

“子夜,南下的列车喘着粗重的呼吸,在铁轨上奔驰着,车轮与铁轨交接处的碰撞,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车厢里很快寂静下来,我倚着车窗,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不禁心潮翻卷——

昨天,是我再度外出踏上求学之路的日子。所不同的是,这次上学,我已不再是孩童一个,而是为人之父了。朦胧间,我依稀看见自己从偏僻的家乡告别父母、兄弟和妻儿,挑着铺盖和行李,翻山越岭来到乡政府的所在地。之后我来到乡里的中小学,打开自己前不久还住着的宿舍门取出水桶、脸盆等洗刷用具,并将房间作了移交。我在这里已经教几年初中了,今天却因上学,来作一个短暂的告别。

……不一会儿,班车到了。十几位学生把我送到车站,他们将我的铺盖和行李装上了车顶的行李架后,依依不舍地跟我道别。在他们的前呼后拥下,我有点踉跄地上了班车。汽车开动了,望着窗外林立的的手臂挥动,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滚涌的泪水,任其夺眶而出。

……天边刚露出微白,随着接站的校车一个点刹,学校到了。那是初秋的天气,而我仿佛感觉是一个春天。这是我迟到的春天啊!然而,春天虽然迟到,但她毕竟来了……”

作文交上去一周之后,连续二节的文选习作课又来临了。课前三分钟的铃声刚响,李老师就抱着一大堆的作文本来到教室。随着整齐的一声“老师好!”他回复“同学们好”即示意大家坐下,旋即又开了腔:

“今天的课,主要对大家入学的第一篇作文进行讲评。总的来说,看了大家的作文我很高兴,大家的作文水平出乎我的意料,但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在作讲评之前,请大家我先听我朗读一位同学的作文——”

听着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读,我的心“突突突”地跳动激烈。没想到,这篇作文只是道出了我的真实感受,竟然被老师当作范文来全文朗读。读完之后,李老师又对我的文章进行了详细的点评,他始终没有暴露作者是谁,但许多点赞的话让我如沐春风、全身发烫。在重点评价了我的作文后,亚温老师将其他同学的作文,分成几类进行点评。他每评价一类都点名一些同学,或读出他们的一些句子,让每个同学都感到心情愉悦。下课了,待李老师一走出教室,许多同学就齐声发问是谁的作文。我迅即离开座位往教室外走,不待走出门口,就听见讲台下第一桌的一位女同学说:“我看见本子上的名字叫XXX。”待后再一节课下课,就有人向我讨要作文本看,后来,这篇作文就在班上大部分同学的手上传看了一遍。

从此之后,亚温老师似乎就盯上了我。但不知他是否看出了我是个整天勾着头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的人?开学二个月后,学校举行校运会,班级要求每一个同学至少报名参加一项体育比赛,可我推三挡四,一项也不愿意参加。因为在体育方面,我就是个“低能儿”,从小至今从未参加过任何比赛。班干部拿我没办法,班主任也拿我没办法,就把状告到了亚温老师那里。亚温老师听后微微一笑告诉班主任,说我既然不爱好运动,那就把班级在运动会上的宣传报道任务交给我,并交代说这是他的决定。我对亚温老师心怀敬畏,不敢不从啊。不过我心知肚明,他这是因我的作文表现对我的鼓励。人要脸,树要皮呀,李老师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已经把我逼上“云端”了,就不知什么时候会跌下来,现在又“将”我这一“军”,要是在校运会上稿子写不过人家,就无法面对第一篇作文被当作范文的“殊荣”。

豁出去了,我仿佛一下子被激活。在整个几天的校运会上,我表现得比运动健将还活跃。班上一有人参加比赛,我就出现在现场,班上一有人取得名次,我就立马出现在他(她)的面前。因此,广播里、简报上频频出现我采写的稿件。我还特别注意采写同学们备赛、参赛的精神状态,甚至观察校领导的举动,只要他们有点不一样的表现,广播里、简报上很快就会听到有关他们的声音或文章,直把大伙儿的心,都炒得热热的。

师范学校的确是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的。校运会后不久,学校组织开展了一次年段间的周末晚会观摩活动。晚会以班级为单位开展,要求全班每个人都要有节目参加。我本想以对小提琴的学习兴趣,参与全班都上的乐器大合奏就算了事,不想一节课后亚温老师找我说:“校运会上,你的上稿量全校第一,特别那首《胡校长的目光》的诗,在现场一播出就引起很大震动,应该说,为班级争得了很大荣誉。这次周末晚会其实也是一场班级与班级间的比赛,学校领导和其他几个平行班的学生代表都会来观摩,你能否写一个能演出的东西,再为班级争点光?”

又被瞄上了,面对李老师提出的要求,我诚惶诚恐地说:“我试试吧。”

任务接下了,又轮到我乱抓头皮了。写什么呢?想起自己从读初中的时候,再到高中毕业后参加过一次当时人民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我所表演的节目都是一些卖嘴巴的曲艺类东西。心想,这一类东西除相声外,无论对口词、群口词还是三句半、快板类,都有点像顺口溜。于是,我把全班在校运会上获奖的同学名单罗列出来,再加上自己在校运会上掌握的第一手材料,编写了一个天津快板《夸夸我班的运动员》。结果亚温老师看后表示满意,他改了几个地方后,就直接把稿子给了我们的班主任。

“哆嗦啦哆嗦,哆嗦啦哆嗦,嗦啦嗦咪唻咪唻哆哆嗦啦哆嗦”班主任也是个琴棋书画都能来一点的多面手,当天的晚自习课上,他一手拿着我写的稿子,一手作拉二胡状,很高兴地边走边哼到我身边。他示意我到教室外面,说:“我对你进行了社会调查了,外班你的同乡告诉我,你从小就是文艺演出的活跃分子。这个天津快板你就自己上台了,哆嗦啦哆嗦,赶快物色一个搭档排练,我会亲自拉二胡给你们伴奏。”随后他又诡谲地说:“暂时保密,别让其他班级知道我们有自编自演的节目。”

看到班主任“活宝”似的高兴劲,我推无可推,只好邀上自己的一位好友完成了任务。当然,结果也可想而知,尤其那些名字被我编成顺口溜表扬的同学,更是兴高采烈。

普通师范教育没有副科,学校的目的,就是想把每一个学生都培养成语、数、图、音、体各科都能抵挡一下的“万金油”式人才。所以,学校的生活丰富多彩,令人感觉时间飞逝。

一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期考完成,学校安排二天的义务劳动。对此我毫无热情,便谎称家中有事要提前回去,一张请假条递给班主任,不想竟准假了。晚饭后,我高兴地去买好半夜的火车票,就回来收拾行李。正收拾间,班长突然告诉我说亚温老师叫我去他宿舍一趟,直把我吓得心惊肉跳。难道我请假的谎言被他识破?我诚惶诚恐地去到他的宿舍,只见他还在吃饭。他见到我也不避讳,微笑着问:“今晚就要回去吗?”

我回答:“是的,车票都买好了。”

他又问:“路上钱够用吗?要不,我这拿2元去。”

我慌忙说够了够了,他一听,立马放下筷子,脸色严肃地指着一叠材料说:“提前回去也不能让你轻松。更上一届校运会发生二个班级打架事件,这是事件经过和相关师生的检讨书,你拿回去消化一下,利用寒假的时间改写成一个天津快板,下学期欢送毕业生的晚会上,还你自己上台给我演出。”

老天,真没想到本欲偷懒二天,却换来整个寒假的意外“任务”。不待他说完,我拿起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

现在的人可能很难理解,那年代长期待在封闭山区的人突然来到城市生活,是很难经得住电影诱惑的。我就是班上最爱偷偷去看电影的那一个。那时候,影院有售卖每月一张的《影讯》,上面是整个月的电影简介和预告,每逢月头,我都会买一张。那时每周大约有3部新的影片上映,我几乎是只要没看过的,一片都不放过。除了周末可以公开看电影,其余只能是晚自习的时间偷跑去看。我至今感谢当年的同桌,他是个非常厚道的人,跟我同学时他已经32岁了,比我大了整整8岁。那时候的中专学校管得很严,每天的晚自习,教务处都会来班上点名。亚温老师作为年段长,也会经常到班上抽查。每每如此,我都是笔帽不盖、书本不合放在桌上,交代同桌帮我打掩护。只要点名老师一来,就谎称我刚上厕所去了。

一天晚上,已记不得影院放映的是国产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是墨西哥影片《叶塞尼亚》了,只记得当时我是根据《影讯》的提示中午就跑去买了票。为了看电影,我在午睡的时间就把上午老师布置的作业写完,吃过晚饭没休息,又赶紧到教室写下午的作业,晚自习第一节课不久,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交代了一下同桌,就悄悄离开了教室。结果到了影院一看,只见门口站满了嘿呀呀的人群,但影院的门却没开。一问,是跑片慢了。当年南平城里有4个影院,影片胶卷在4个影院错时放映。眼看负责跑片的摩托车急冲冲地从侧门出来,大家知道这边电影结束了,于是个个争先恐后往大门口涌。我也正往里挤,突然头发被人拔住了,抬头一看,是亚温老师。“好家伙,原来上厕所是上这里来了!”我正被吓得魂不附体,不想他手指挥挥:“去吧,去吧,片子不错。”

之后,我终因电影捣鼓出事来了。平时,我看电影都是一个人去,只有《影讯》介绍特别好的,偶尔会偷邀一、二个好友一同去看。害我捣鼓出事的那部电影是法国影片《苔丝》。那是我看过的第一片奥斯卡金奖影片。由于看完一遍不过瘾,散场时又到票口买了3张票,第二天晚上便邀了二位同学一同来观看。没想到那二位同学看后又去告诉他们的朋友,结果第三天晚上又去了几位同学观看。糟糕的是这天晚上他们看完回来,就在宿舍大肆张扬,说从没看过这么好的影片,如果错过就等于白活等等。我们全班40个男生住得是同一间大宿舍,经几个人这么一煽动,第二天下午,全班竟有三十多人集体逃课去看了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场,气得当课老师腿一抬就去了教务处告状。

第二天上午,又是连续二节的作文课。只见亚温老师满脸阴沉地走进教室,也不要班长叫起立,直接抓着黑板擦在讲台上一拍说:“这节课整顿班风!”他先下令昨天下午逃课的统统站起来,手指一点,居然齐刷刷一下站起36人,而且连班长都在逃课之列。看得出,李老师那也真是一个气。谁叫他是年段长啊,而且逃课的这些人入学之前也都是为人之师,其中不少还有自己的学生也一同在校上学。那天,一贯儒雅的亚温老师一反常态,在班上整整训斥了一节课,直训得大家个个心里发虚,都勾着头,不敢平视讲台。临了,他说:我知道你们昨天没逃课的,之前也偷偷去看过这场电影,今天的作文,就是你们看电影的观后感,昨天逃课的同学,每人写一篇深刻的检讨书。

这真是令人叹服的处理啊!回到宿舍,大家叽叽喳喳相互攻讦,有的则摆出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进行调笑。我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暗暗自乐。我知道,老师在班上斥责的“个别人自以为学习轻松,就不加选择,每影必看,而且还不计后果,鼓动别人去看”这句话中的“个别人”就是指我,但庆幸他没有直接点我的名。正当我还在暗暗得意,班长却敲着我的床头告诉说:“李老师叫你晚上去一趟他的宿舍。”我顿时魂魄都被吓散出来,心想:白天没点名,现在要叫去单独“受训”?

那时候学校的教师宿舍也很紧张,亚温老师只身在校,就住在学校艺术楼(琴房和文艺排练、美术写生专用楼房)的顶楼。这是我第二次诚惶诚恐地来到他的宿舍,又是遇上他还在吃饭。他板着脸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并拿出一盒我没见过的外国糖果和一包外国香烟放茶几上让我享用。尽管如此,我还是缩手缩脚,心里发毛。吃完饭他放下饭盒,却不慌不忙,打开留声机播放了一曲乐曲《春江花月夜》,看见我还怵怵的样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说:“今天没点你名,很给你面子吧,现在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随后他就对诸如学科考试分数的高低、学校表彰荣誉的与否,以及将来毕业去向的优劣等叫我谈看法。见到他这么信任地与我交谈,我就开始大胆地回答:一、分数高低无所谓,如果给我每科60分,我可以马上回去教书,绝不误人子弟;二、虚荣的东西,我看不上,关键是想学点真本事回去。没想到的是,我这么忤逆的回答居然被他点头黙许,并叫我第三点已经不需再回答了。他说,他对我们这一批人的经历和处境是很理解的,希望很好地珍惜这二年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还说,他今天在班上骂的是现象,不是针对某一个人,更不是针对我。更出我意料的是,他叫我今后想看的电影还去看,但不要不加选择地每影必看,更不要带动别的同学去看。他要求我不要纠结于考分的高低而“死读书”浪费时间,而是要利用学校图书资料多的优势,广采博览,学会查找资料和积累资料,努力把自己目前较好的文字功底变成特长,将来就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有广阔用途。

原来亚温老师是给我开小灶啊,那一晚,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那天起,我开始放弃每天的午休,用于阅读课外书籍,并坚持每天一篇日记锻炼文笔。

在我们第三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一纸调令将亚温老师调走了。虽然他是提拔去了华侨大学当二层领导,但对我、对我们全班同学而言,心里留下的是很长时间的失落。后来,我与亚温老师便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通过书信讨教问题,聆听教诲。我依然坚持博览群书,并将写日记坚持到毕业工作后的第八年,才因工作太忙而忍心放弃。令我惭愧的是,我没有继续坚持教书育人,而是在师范毕业后的没几年,就被调到行政部门作了刀笔吏。

我的成长过程缘遇了许多的老师,亚温老师是对我的一生影响最大的一个。是他一步步把我引向爱好写作之路,让我的生活具有了斑斓的色彩。如今,我也成为一个退休之人了,我依然时常操起笔写写画画,以丰富我的晚年生活。

感恩,我至爱的亚温老师!

                                                                                                                     责任编辑:黄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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