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
内刊会员
狼教授
二十年前迁居进城的那一天，母亲抖抖衣襟抖出了积压太久不敢表达的心声，她说她从没有喜欢过这个庭院，这棵老树已经压迫了她半生！当车轮扬起的尘埃使旧屋隐隐约约的时候，母亲亮堂得好似丢弃了一块腐烂透了的抹布，心里满是彩霞。父亲倒像个心无所依的妇人，嘴里嘀咕着说不完的依恋，死活不肯离开他那乡下庭院，在向族人作别之时，好像是个离经叛道的罪人，勾着头经受着宗亲们刀子似目光的剜割。车轮疾驰向前，老屋庭前的古树最后成了一团黑影，这团黑影最后是不是缩写进了父亲的心间？
说起来父亲割不断与老屋的情愫，自有他挥之不开的心里沉淀。何止是他啊，包括我也有难舍的情缘。把族系家谱翻开来看看，你就可以理会这份沉甸甸的情结：我祖上不是当地人，义和团时，太祖为逃避清廷追捕携着家眷从沿海隐姓埋名潜居闽北山间，在野蒿丛中，他们飘零在乱坟岗上，寄居在破窑洞里。在血与火的洗礼后，他们收服了当地的“土著”，占据了一片荒山，从此开山辟壤，垦植茶园，置办房产，渐渐成了当地有名的“茶王”。这老屋从太祖遗留下来，一瓦一木都记载着祖辈的风雨里程，黝黑的角落里深不可测，空气的每一分子都散发着家族祖先的气息。
老屋庭前有一棵苍老的大樟树，它的树龄已逾百年，是我的太祖亲手种下。我的太祖不能与树同生，就留下这棵古樟注视他的儿孙。我曾祖一辈发扬光大，精力旺盛仿佛与那棵大樟树同长一样，把小小一脉繁衍成了望族大姓。我祖父是在这棵大樟树下把我父辈培养长大的，所以我父亲无论走了千里万里，最后划了一个圆又回到了这棵树下，把家业守成。我记得第一次记事的时候，祖父就是在这棵樟树下颤巍巍拥抱了我，在我的额头上印上他此生给我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吻。然后他就在这棵大樟树下的老屋殒命，我就在这棵樟树下目送这个萎缩成一团的老男人殓在一口棺材里，唢呐吹打着把他送出了村。这一吻于我很重要，让我记着了我是我爷爷的孙子，我虽没有荷过一天锄，可骨子里头是农民。
老屋大概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值得留恋的大概是那一个用厚厚土墙四围着的庭院，而庭院里最值得留恋的东西其实只有这棵古樟，它可是这个家庭所有故事的硕果仅存！
你现在不能不细细阅读这棵大树！唔，好大一棵树！这棵大树经岁月而来，真的是“树老根弥壮，阳骄叶更荫”！大树的枝丫虽然长得很杂乱很不规则，但它派生出的每一枝每一条都很粗壮，它枝叶广被，蔽日遮天，任树下的小鸟想要穿越这浓结的树荫也不可能。凡这个家族的成员谁不为它的郁郁苍苍心生敬仰并匍匐性情？树非树也，它其实是族人的精神所托，是一族的灵魂。
在这个土墙包围的院落里，只合这棵古樟生长。每年春天，它也照例发芽挺枝，但它生殖的只是新的樟芽，繁衍的只是新的樟枝。假如在樟树上企图长出梧桐般新奇的嫩叶、榕树般飘飘的美髯、玉兰般芳香的花朵，必被视为妖氛为众樟枝樟叶合围谫灭戕杀；一年四季，它乱叶纷落，那被逐下枝头的只是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内部拼杀之后的另类。你看好了，大树上只有始终为这棵古樟拼命攫取养分和阳光的小枝茁壮了，只有始终依附于古樟的小叶在枝头牢固了。秋风起兮大树响，任何一片树叶想要翕动更动人的节拍，都会遭到其他树叶与生俱来的鄙夷，所有的树叶都合奏出“沙沙”声，没有一个不合谐的音籁。
对这棵古樟读得最懂的，算是我的母亲。当年她作为知识女性嫁入这座豪宅的时节，庭院里冬有雪梅，春有夭桃，夏有石榴，秋有红橘，四季里该长的长，一派姹紫嫣红，樟树虽大还不足为患。母亲一辈子忙于人类伟大的思想与文化的启蒙事业，对庭院疏于料理，每每回家的时候，总见樟树日益壮大，其他花草却日渐枯萎，她也莫可奈何。到她退休的时候，樟树已荫荫蓊蓊占据了整个庭院，偌大的树下只有一片干涸的黄土，再也见不着了桃李争春的景象。母亲曾试图挥锄，在树下种下瓜豆，再造庭院的满庭芳，但大树之下哪还能容绿色的希望？情急之下母亲也曾责令子女，向古樟动用斧柯，但不料想，不及运斤如风立刻遭到了族人的诘难，高高举起的斧子终于是随着一声无法诉说的轻叹而放下。从此母亲每天的工作，就是悲凉地望着树叶纷落，日复一日地为衰落者收殓，打扫满庭腐败。“所有的养分都为大樟所垄断，所有的阳光都为大樟所阻挡，这庭院再也别想见着一棵草了！”母亲终于老了，她长长地太息，眼角噙着落寞的泪花……
我就是从这个庭院里出来，走进了我今天工作生活的另一个庭院。我原想那个大院已离我远去，自从搬家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但我沮丧地发现，要淡忘古樟树下垂死的祖父给我留下的那个吻，却着实不易。我更惊异地看到，庭院无处不在，几乎人人的额上都有这样的唇印，几乎所有的庭院都有相同的古樟，都有相同的庭院文化。
嗨！要把古樟铲除那可真是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功！母亲一辈曾经努力，但无法写完也只能黯然翻过这一章！而我们两肩重负能否潇洒？假如我们的内心为古樟的黑影充塞，又岂有力量扳倒古樟？你聪明的，请告诉我，怎样让庭院充满阳光，翻飞出彩霞？
责任编辑：黄文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