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武夷》的头像

《武夷》

内刊会员

小说
202404/01
分享

城隍东街

                                                                        高   寒 

  一

在小米的眼里,城隍街东段一点也不好玩,不热闹、不繁荣,整条城隍街的使用价值太过于倾斜,生意大多集中在中街与西街,东街好像不算街市,而像居民区。偶尔一爿小店铺,都是不成气候的,在自家窗台上经营,或高高的窗台或小小的窗台,总之是不适宜做生意的窗台;卖的东西惨不忍睹,如发黏的糖果、布满灰尘的土烟、咸得要死的青橄榄、黑不溜秋的酱油……这店铺的作用,可能是补不时之需。经营这样的小店,是为坐着聊天找个漂亮的、正当的借口。

东街的起点是城隍庙,这也是老街命名的由来。这是建制的规矩,所谓:古时建城,必有城隍。

城隍庙坐东朝西,俯瞰整座卫城,很有居高临下之感。得地理优势,自然得好风水;得好风水,庙宇自然香火旺盛,神佛也灵验。于是,城隍的信众很多,卜个凶吉、问个大概。信杯置地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汇成悠远、缥缈的悦耳旋律,这是东街特有的空灵悠扬之声、祥瑞之音。

据说,小米的奶奶年轻时经常去城隍庙,家中大小事项都要卜一卜,按小米母亲的话就是:“跟城隍爷很有话说。”小米爷爷则慷慨大方,城隍爷圣诞进行募捐,他出的总是比别人多,庙宇修缮,他也慷慨解囊,名字还勒刻在碑石上呢。当然,这是过去式了。

城隍庙下面有一位很悠闲的人,她叫施淑女,是位华侨妇女,她住城隍街北面的第一座房子,是座崭新的漂亮的两层洋楼。在卫城,这座洋楼很引人注目,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华侨回乡修建的洋楼都是钢筋水泥的,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风雨侵袭,这些洋楼逐渐老旧,到了六十年代,人们改为用花岗岩条石筑建房子,格局上也有改变,西洋元素少了,没有罗马式的柱子、窗户、旋转楼梯,也去掉繁复的浮雕等装饰,追求简洁明快,讲究实用性,这座房子便是。

淑女的丈夫是卫城很有名气的华侨,最大的特点就是富有,在卫城华侨中排名前三。据说,淑女的病就是被吓出来的,即钱多到把她吓傻了。也有人说,这是风水,钱太多了,富贵太重,自然要出问题,就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淑女的头脑就出问题了,而她头脑越糊涂,她丈夫就赚得越多。反正,互为因果。

作为家境富裕的华侨妇女,淑女是养尊处优的,时间都是用来打发的,于是,她整天坐在走廊上,看城隍庙里虔诚膜拜的善男信女、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单纯就她坐在走廊上看风景,完全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那时,老妇人坐着聊天、发呆,是很平常也很正常的。

淑女很漂亮,这是大多数华侨妇女的共同特征。一直以来,“水查某贡老番”(闽南语,漂亮姑娘嫁华侨),是闽南的特色与传统。淑女的美,是众所公认的,她小巧玲珑、精致典雅,又打扮得一丝不乱,烫得很细的卷发,白苍苍的,衣着漂亮得体,又穿金戴银,是典型的富太太。淑女要么静静坐着,要么自言自语。也就是这个细微的细节,可看出端倪。

据说,十六岁那一年,淑女坐着轿子上卫城照相馆,妙龄少女打算留下永久的倩影作为纪念,确实是正常心态。下轿子那一刻,正好被回乡的一个华侨青年看中,这就是惊鸿一瞥吧?年轻人回家央求母亲,母亲打听后请媒婆上门提亲,姻缘就此缔结。

淑女出嫁时,什么嫁妆都无所谓,只向父母要了家里一尊彩瓷的弥勒佛,这尊弥勒很是喜气,笑得很欢,看了烦恼顿消、心生欢喜。从这点来看,少女时期的淑女,情商、智商都是没有问题的。这尊弥勒佛,淑女一直供在自己卧室里,不许任何人碰触,自己动手擦洗,这是她唯一的活儿。

满心欢喜、期待的婚姻,也是聚少离多,婚后不久,她丈夫就回吕宋了(即菲律宾,闽南人的特殊叫法)。

此后,她丈夫极少回来,只是名字常被家乡人提及。他在吕宋又娶了番仔婆(即菲律宾女人),生儿育女,组建完整的家庭。淑女守的是他的祖家、他的唐山、他的故国家园。

有人说,有些华侨妇女为何都有点神神道道,其实是长期守活寡守出来的。此话不知有没有道理。卫城很多人羡慕淑女,因为她命太好了、太有钱了。但是淑女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钱,她总是唠叨:“我没钱,我看不到一分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确实,她的生活不需要钱,因为一切都不需要她自己打理,有仆人伺候,她只要坐着,聊天,看街上景色。人们对她唠叨的内容比较深刻的,除了“我没钱”,就是“水(漂亮)人没水(好)命”“山珍海味,不如嘴见眼见”“人生很长,一生很短”。

小米曾问母亲,淑女的头脑问题与祖母有没有一样,母亲说:“哪里一样了?完全不一样。她是钱多,吓出来的;你奶奶是钱突然之间没有了,苦出来的。”

小米不依不饶:“那结果不还是一样?”

母亲还是不同意:“不一样!她有点痴呆,你奶奶是完全不清楚。”

小米抢着说:“那还不是一样?”

母亲还是摇头:“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心病。”

小米突然觉得母亲头脑也有问题,简直无法跟她理论,只好转个思路:“那么,你说,是淑女好命,还是奶奶好命?”

闽南语很奇怪,与普通话的区别是经常反着说,比如:花菜,说菜花;拖鞋,说鞋拖;命好,说好命。更奇的是,专家还说,闽南语保留很多的古汉语,是汉语的活化石。

小米母亲认真想了想:“按理说,大伙都会认为淑女好命,番客婶,住洋楼,有钱有银,但是你奶奶,到现在,你爷爷还把她当成掌心的宝。”

小米很执拗:“那就是无法比较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怎么比?又不是可以称重量的,命好不好,不是别人说了算的,自己感觉好才是真的好。”

小米有点武断地试图下结论:“我觉得……还是淑女命好,到最后,她什么都有,而奶奶什么都没有。”小米母亲看了看小米,欲言又止。

淑女比较幸运,也比较争气,她婚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她守出成果,大儿子去香港、小儿子去吕宋,两位儿媳带着子女,生活在卫城,重复着淑女的人生轨迹。淑女守着、守着,就守出三代同堂的生活画面,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据说,淑女的丈夫对她还是很关心的,他曾写信殷殷告诫儿媳:谁对淑女好,就多寄钱给她。有了这样的许诺,大家自然不敢轻易怠慢淑女。但关心也是生活层面上,吃好、穿暖等等方面吧,淑女什么时候头脑糊涂,谁也不清楚。淑女感激丈夫吗?不感激,提起他就谩骂,骂他没良心、薄情寡义,骂他娶了番仔婆,慢慢地,人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他。

公妈疼大孙、父母疼细儿,这现象好像放在什么家庭都同理。可能是疼爱小儿子,疼枝连叶惜,淑女喜欢小儿媳,看不顺眼大儿媳,这偏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头脑糊涂的她不懂伪装,也无需伪装。也有人说,她的小儿媳精明厉害、嘴巴甜腻,一忽悠淑女就更迷糊了,结果,淑女的丈夫心中大喜,就花大笔钱做了手续,让她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吕宋,与丈夫团聚。淑女仅有的幸福也被带走了,为此,淑女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骂丈夫狠心。

大儿媳因为不讨喜,自然不愿时常到淑女面前献殷勤,久而久之,就疏远了。既然疏远,就不寄奢望于淑女,后来,政府批准她带着子女去香港会夫,按政策,她留下已经娶妻生子的老大,带着其他几个孩子去了香港,无比欢欣地去了香港,从此极少再回家乡。

按闽南习俗,大子大孙的地位比较特殊,往往是支撑门户、操办世事的,留在家乡非常正常、合理,但老大一家坚决不留守,为了争一口气,便另辟蹊径,花了五十多万,到澳门买了一套房子,也就顺理成章地全家移居澳门了。

都走光了。

大房儿孙走后,淑女更寂寞了,连唠叨的人都没了、讨厌的人也没了,她更长时间坐着自言自语。邻里几位老妇人时常陪伴着她,坐在走廊上看风景。孤零零的她,好像糊涂得更彻底了。

小米到“文祠校区”学习三年,看淑女坐着发呆三年。偶尔想起三岁的无邪童言,不禁有点羞赧与怅惘。

  二

施淑女家隔着一间简陋的平屋,又是一座大房子,名气同样很大。这座房子占地很广,囊括了十来个店铺,然后用磨得光滑平整的石条砌成高高的围墙,一大段冷冰冰的围墙森然矗立着,这段街面自然显得特别冷清,没有街市的气象,更凸显民居性质,围墙生硬地把世界隔离开来,也给里面的世界增添神秘色彩。

其实,围墙内是一座石条平屋,当时闽南石条房子流行“三开张、两榉头”的建筑布局,但它好像没按照规则兴建,不受约束,随意延伸,因为空间大,格局自然轩朗舒展,但房子还是没有惊艳之处,比这座平房更漂亮的是繁茂的花草树木,高低错落地掩映其间,树影婆娑、暗香浮动、幽深宁静,围墙与树木使这座并不华丽的房子成为令人瞩目的一景。

有实力建造这种房子的,当然是华侨,而且还是大华侨。他的名字与淑女丈夫的名字,经常被人们一起提及,在卫城响当当。一个姓氏中出现了卫城最富庶的两个华侨,人们便一直认为是卫城风水所荫,林氏均以他们为荣,底气自然比别人足,腰杆自然挺得直。

建这么大的房子,不是用来住,是为了光宗耀祖的,因为华侨一家常年在吕宋。这现象很正常、很普遍,一直流行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是也。故乡,是摇篮血迹。

建围墙,保障安全、保护隐私、保全土地,这都是明摆着的好处,但也往往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高傲,即隔着距离便隔着人心,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地端着。周边都是同姓人,倘若产生这不良效应,那就无形中树敌了,还是在同族中树敌,该如何巧妙消弭与街坊邻里的隔膜,让人觉得诚意与温暖?这便需要智慧了。

建这么大的房子、种这么多的树,自然得在院落里凿一口井,这是最基本也是最好的配备。水井凿在围墙内,这位名叫林辉煌的华侨在筑围墙时做了个小小的举动,却成了神来之笔:围墙横跨水井而过,水井一半隔在围墙内、一半露在围墙外,也就是笔直的围墙,在水井处凹进去,这原来普普通通的一口井,马上有了美好而温馨的名字:半边井、邻里井。

这口四方形的水井,随时可以与大家分享。在严重缺水的卫城,这口井简直成为大家的生命源泉,附近居民,打水挑水、取之用之,吃喝、洗涤、冲刷,方便又轻快,均喜之不尽,对这位华侨感恩戴德、盛赞不已。一个小小的善举,成就美名,彰显爱心与大度、豁达与胸怀。汩汩不竭的泉水,润泽大家的生活,也滋养大家的心田。

林辉煌常年不在家,大门时常铁将军把持着,那个受托付的族人偶尔进去打扫卫生、浇灌树木,整座院落虽绿意盎然,但还是没有生气,是这半边的水井,热闹了一大片的角落,也给原来寂寥的院落带来生机。

他们全家族均在海外吗?也不是,其中有一房祧在厦门鼓浪屿,住的是靠近海边的小洋楼。这一房的成员偶尔回乡,小米见过,城里人的装扮与做派。看到他们在城隍街上走动,卫城人就知道:大华侨回来了,即林辉煌回来了,城里人是来作陪的。卫城人有的不服:巴结得很!

升入小学三年级后,小米必须经过这里去上学。她时常看到妇人在井边忙碌,边干活边聊天、打趣,一幅生机盎然的生活画卷。小米很不解:这么多人使用,这井水早晚会被用光的吧?于是好奇地把头探到井边,里面清水盈盈。井边妇女说:“水越使用,越有泉;人越大度,越有钱。泉水,钱水。”语气是笃定而自豪、喜悦而感激的。在当时,家附近有口水井,幸福指数就飙升了。生活就是如此简单、纯粹。

小米很快得知,学校正在兴建的大礼堂,是林辉煌组织几位华侨捐钱修建的,当然包括淑女的丈夫林拔萃。兴建大礼堂,需要人民币十几万,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所以是非常轰动的事,大多数人都不懂得“礼堂”是何物。

而早在20世纪二十年代起,卫城便出现一个教育奇观,各个姓氏纷纷兴办学堂,延聘教师来开蒙姓氏中的适龄孩子,着力培养人才,他们林氏也办了私学,就是在林辉煌倡导、组织下成立的,校址就设在城隍庙旁边,他们兴建了一座两层的洋楼,取名青藤别墅。其他姓氏大都借用祠堂或闲置的洋楼,只有他们特意兴建校址,可见财力雄厚。

小米羡慕不已,母亲告诉她:“你爷爷当时也参与发动、组建蔡氏的学堂,当学堂董事,资助办学,朝阳学堂,就是他取的,设在祠堂里。”

小米不相信整天哑巴似的祖父曾是风云人物,母亲却说:“在卫城,他曾是响当当的人物呢,出钱出力,呼风唤雨,哪一样少得了他?”

小米“哇”地一声,随即怀疑道:“人家林辉煌建了一座大房子、林拔萃建了一座大洋楼,他怎么没有?”

“嗨……这就说来话长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他也曾经打算起大厝(建大房子)呢,规划在祖厅前面,那里不是有一大片空地,现在还空着,那就是当年打算建房子的土地。杉木等建材都从台湾运过来,没想到,有一次乌槽在海上遇到大台风,触礁翻船了,全军覆没,损失非常惨重。此后接二连三遭遇厄运,起大厝的事便搁浅了,先前运来的材料,放在露天,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偷窃……都利用晚上来偷,又都是那一角落的,大房大祧(闽南语,即房份、支派)、儿孙一大堆,招惹不起……嗨,总之,没有新大厝住,是家族的劫数,也是子孙没有福气呀。这些……你别乱说,是你爸爸告诉我的,不然,我也不知道。”小米不敢感慨了,胡乱地点头。

傍晚时分,学校隘门附近的电房里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那是他们林氏拥有的电房,自然是他们的另一大骄傲。林辉煌、林拔萃捐赠了发电机,东街便成为整个卫城首先有电的角落,发电机是稀罕之物,电更是神奇之物,虽然是火电,用柴油发电的,发电时间也就三四个小时,电力不足也不稳,经常断电,但人们这才知道什么叫电、什么叫电灯,其他角落的居民还用蜡烛与煤油灯照明呢,他们自然有理由与底气傲娇。

电,改变了世界,在当时,至少是带来光明。小米走过这一大段寂然的围墙,心里自然肃然起敬。

东街上除了出两个大华侨,还有一家很有名气的侨属,当然,如果娘家也算侨属的话。

倘若要说卫城哪个嫁出去的女儿最荫庇娘家,就是这家了。人们一说起哪家闺女嫁得好,就联想起他们;哪家全靠出嫁的姑娘来兴家,便指定他们;哪个出嫁的女儿最有本事、最慷慨大方,也是公认他们。

这户人家原来并不富裕,男主人是鱼贩子,女主人是家庭妇女,夫妻生育了一个女儿、五个儿子,属于典型的“大户人家”,女儿踏头(即第一个),下面一溜带把的儿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夫妻俩给女儿命名为明珠,长女,还是珍惜的,犯不着一下子就重男轻女,没想到歪打正着,物以稀为贵,女儿成了掌上明珠。

明珠长大后出落得煞是好看,有了这姿色,便如愿嫁给一个吕宋的华侨,婚后,这华侨办了手续让她过去菲岛,这在当时很是了不得,因为办张“大字”(即菲律宾居留证)需要很多钱,当时很多华侨办不起,很多华侨妇女只能一辈子留守老家唐山,与丈夫过着长期分离的生活。

原生家庭是做买卖的,她又是老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自然很能干。过去吕宋之后,她没有龟缩在家里做富太太,而是跟着丈夫驰骋商场。娘家需要帮扶,待在家里只能靠别人施舍,再从施舍中抽点剩余寄给娘家,那是杯水车薪,无法改变穷困潦倒的娘家,她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她跟着男人外出打拼,经过一番跌打滚爬,他们做起珠宝生意,做得很是出色,赚得盆满钵满。与珠宝打交道的明珠,名副其实了。

小米记得上学时,总要经过他们家,那时他们早已翻身得解放,是卫城人都羡慕的家庭,有个很有钱的女儿源源不断接济着,让他们活成人人眼红的模样,也成为有闺女的家庭学习的榜样、追求的目标。有闺女的家庭把明珠拿来当膜拜的对象,虽然这尊财神爷远在菲国。

小米坐在门槛晃晃悠悠时,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经典的画面:明珠的母亲提着满满一菜篮子的食材经过。在家庭妇女均得为一日三餐苦恼的年代,明珠的母亲无疑是非常土豪的,便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问:“每天一菜篮的东西,吃得完?”

她总是坦然笑答:“人多嘴多,消耗快,再几篮子东西一样消灭掉。”

酸溜溜打探的人听她豪气万丈,反而没了底气。

神龙见首不见尾,见到真龙,那就只能靠运气了。有一年,这个卫城人心目中最精明能干、最慷慨大方的女儿回乡了,虽然大多数人没有见到她,但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她。那时华侨回乡总会带来轰动效果,至少也激起几层涟漪,谈论是很正常的。一部分人,有关的人,亲戚、朋友或邻居,还是亢奋与期待的,因为华侨返乡有馈赠点礼物的习俗,大则现金、布匹、衣服,小则糖果、朱古力、肥皂、针线、毛巾等。

有一天,小米放学路上,看到一个很正宗的华侨,完全被震慑住了,久久缓不过神来,过了很久,才想起是她。

小米过后慢慢思量,觉得让她视觉冲击最大的是,这个非常富态的女人,非常白,化着浓艳的妆,舞台上才有这样化妆的,但舞台上化的妆,俗媚,她却精致;其次是穿着打扮也与卫城人完全不同,大红大绿的,颜色浓艳,但不是舞台上低俗廉价的浓艳,是一种崭新的前卫的色彩搭配,显得很大胆高级;再者,就是穿金戴银的,浑身的珠光宝气。也就是说,一眼大开门的正宗华侨,给人的是雍容华丽、富贵逼人。这是小米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富婆,富得很高调、很耀眼的那种,完全符合“华侨”这个字眼。

小米回家后兴冲冲地对母亲说:“我今天见到明珠了,像妖精,白骨精,太可怕了。”

母亲赶紧制止道:“死查某儿鬼(闽南语,对女孩子的昵称,有死丫头的意思),你再大声嚷嚷,等会儿被她弟弟五马分尸。”

小米吓得吐舌头,想起那几个非常壮实的汉子,自然噤若寒蝉。她又想起三岁时,大婶婶曾问她长大后想当什么,她那时脱口而出:“明珠。”

那时大婶婶刚进门,喜欢逗她玩,一点也没有新媳妇的娇羞,她接着就问小米:“然后呢?”

小米自信地说:“嫁到淑女家。”

大婶婶紧追不舍:“再然后呢?”

“起洋楼,给大豆、大麦(小米两个哥哥的小名)娶某(闽南语,即娶老婆)。”

大伙听了笑弯了腰。小米为自己奇伟的构想吓得一惊一愣的,然而她知道话说出去已收不回来,只好将错就错。每次大婶婶逗她,她还是硬着头皮重复着这个远大的理想与抱负,直到大家伙儿觉得这话不好玩,不再拿来取笑她。如今,想起三岁那年的豪言壮语,想到自己的偶像是个妖精级的人物,她不禁莞尔。

明珠当上富婆后,父亲不再当鱼贩子,弟弟们也不当鱼贩子了。那时交通不便、工具也落后,要掐准船儿入港的时间,跑到海边去采购海产品,然后一路挑着,为了鱼虾的新鲜,还经常要小跑着,挑到卫城的菜市场,这是苦活儿。

有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米不知这样形容是否准确,总之,命运改写了,这是不容置疑的。在明珠的荫庇下,娘家破旧的房子推倒重建,建成一座两层的大房子,祖厅也推倒重建,装饰得像拼图,有八仙过海、二十四孝、蟠桃盛会等等,让人眼花缭乱。

还存在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也是大家感叹的问题:一个女人,这么大手笔荫庇娘家,她丈夫得有多大的肚量呀?确实,她娘家是个大家庭,下点毛毛雨是润泽不了的。

后来,听说她丈夫头脑稍微有点问题,钱太多,被吓的。又一个被太多的钱吓到了,吓到有点傻,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她丈夫从主观到客观,都不再参与生意上的事,她便掌握了财政大权,于是,娘家成为第一受益人,荫庇娘家,当然理直气壮、光明正大。

明珠光彩夺目,她的娘家都成为受人尊重、有头有脸的人,于是很多人不再苟同,并极力推翻它: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卫城人很传统,是重男轻女的,一旦有人嫌弃女儿不好,明珠便成为挡箭牌,用来反驳的武器,而且反驳得很有锋芒与力度。也就是说,明珠让卫城的姑娘,有了身价与地位、未来可期。但是,也有人不服与怀疑,那人不是别人,是小米,她觉得自己四个出嫁的姑妈非常不怎么样,没有成为“明珠”,母亲知道后,敲了敲她的脑袋瓜:“五指伸出去,也有长短,四个出一个,也算不错了。”

小米故作聪明,赶紧反问:“你说的是大姑吗?”

“是呀,她当初也非常荫庇娘家,一大布袋的黄金运过来帮她父亲缴给公家,用吕宋寄来的钱撑起娘家,‘瓜菜代’时,经常从吕宋跑到香港来寄物品,钱、衣服、布匹不说,连白糖、猪油、饼干、针线等等,都寄过来,他们派人去厦门领货,运到卫城‘车头’,然后用板车推回来,一车又一车推回来,左邻右舍都围过来观看,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只好拿出一点儿惠大家,表达一下意思。总之,那时候的大姑比明珠更慷慨大方、荫庇娘家。”

小米心里隐隐作痛,明知故问:“后来怎么就没有了?”

“你大姑丈过世了,他是‘趁钱虎’呢,太过突然了,英年早逝,你大姑想不开,终日以泪洗面,哪里顾得上唐山了?她夫家不得了,是远近著名的大华侨,在吕宋有烟草生意,山上有种植园,还有钢铁厂、贸易公司等等。你大姑丈活着就好了,他是一座靠山,可以荫庇一大家族,可惜……突然间就走了。你大姑是非常传统的查某,尪(闽南语,丈夫)死后,心灰意冷,整个精神寄托都垮了,又不会做生意,你表哥还在读书,她便有‘坐吃山空’的紧张。”小米无语了,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不幸呀。

明珠应该没有读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她懂得这个道理,在弟弟成年后她大方地办理手续,提携他们到自己身边发展。

只是,故事逆袭发展:很快的,她的生意便被弟弟们吞噬。

后来,这些腰缠万贯的弟弟便回乡重建房子,把姐姐帮忙建的两层楼房推倒,建成五层高楼,那一角落最高的楼房,无比气派。

人们不再羡慕他们,明珠也不再成为公众的偶像。人们只敢在背后伸伸舌头:如狼似虎。当然,这是后话。

林胖,长得真不咋样,没有身材、没有相貌,瘦小、猥琐、尖嘴猴腮,又非常邋遢、肮脏,乞丐似的。五十出头的他,却很老相,整天挑着一担粗桶,到处倒泔水,挨家挨户去讨。干什么呀?养猪。而且不是一头,是几头,有大有小,公猪、母猪加猪仔。把祖上传下来的府邸——霞官邸搞得臭气熏天,活像养猪场。他不仅会养猪,还会养孩子,他老婆也热衷于这两件事,养猪、生孩子,一年到头都是蓬头垢面的,肮脏又邋遢。

小米搞不清楚他们有几个孩子,认不过来,一个个脏兮兮的,像小猪崽。但卫城人深知林胖有钱,他养猪赚钱,然后放高利贷。林胖放高利贷需要押“金当头”,即向他借钱,需要押点金子,如项链、戒指之类。

林胖绝对铁面无私、一视同仁,任谁向他借钱,都是三分利息加金当头。一旦拖欠,利滚利,滚雪球似的,最后让借者付出惨痛的代价,如金当头被没收抵母钱。小米看了《白毛女》之后,便认定林胖就是黄世仁。但卫城人不叫他黄世仁,叫他草包金。为什么?怕得罪他。乞丐似的林胖有这么可怕吗?是的,谁家没个手头紧?谁家不娶儿媳、嫁女儿、给儿子做十六岁?需要大笔钱,不找他,找谁?

林胖放高利贷出名,他讨钱更是出名。他有一大群儿女,谁敢赖债,他带着一大群子女轰轰烈烈讨债去,等于向全卫城人宣告:某某人借钱了。所谓:一穷二麻风。穷太可怕了,谁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穷得还不起债务?

林胖把霞官邸搞成猪圈,就没人有意见?他们家族另一房祧早就搬走了,据说搬到泉州西街,在象峰巷有一座更为气派的大厝。

霞官邸,原来不是养猪场,是座典型的闽南古大厝,他们家原是卫城的大户人家,也是搞通商贸易起家,富裕后重视培养子孙,便出了读书人,那不是一般的读书人,是人才,叔侄一起进士及第,出仕当官,显赫一时。那搬离卫城的便是这一房祧的子孙。

出身显赫之家的林胖,为何想到养猪?因为他们家族爱猪,视猪为恩人。据说,发家致富后,嫁出去的某一个女儿,心里不平衡,便起了贪念,有一次回娘家,便装出可怜相,向父母要几瓮腌制的咸蛙鱼,说是运回去苦度日子,父母当然同意。这女儿便把娘家的金银装了一大瓮,混在咸蛙鱼堆里,准备一起搬走。这时,一头母猪走过,把这装满金银的瓦缸撞倒,瓦缸碎了一地,女儿的贪心也一览无遗。父母伤心又生气,感慨不已:查某儿贼呀!从此,这句话流传开来,成为一句俗语。因失而复得,这家人便把这头母猪视为宝贝、视为神物,给它戴上金项链,死后给它埋葬,建猪坟,一直供奉。从此,他们家爱上了养猪。当然,是养一头,当宝贝供着,物以稀为贵。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留在卫城的这一房祧因太过奢侈浪费,最后把家底败光了。到了林胖,他便通过养猪重振家业。小米感兴趣的是他们曾经如何奢侈?据说,他们家有一位老太太,特别讲究,到底是林胖的祖母还是母亲,小米不清楚。她喜欢吃馅饼,就让下人坐着轿子到厦门给她买去。这个故事,总让小米联想到杜牧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据说这老太太平日里倒掉的东西比吃下的多得多,厝边有人专门在她家水沟旁等着,东西顺着水沟流出来,就打捞起来。这个邻居还特意把她淘掉的米,捞起来晒干,等到这位老太太穷了,没饭吃了,再送回给她。

林胖一周到小米家一趟,干什么?当然是倒泔水。小米觉得他好像倒得理直气壮,问母亲,母亲支支吾吾、欲言又止。问的次数多了,母亲才很没底气地轻声说:“向他借了两百元,好几年了,没能力还。”

小米惊道:“为什么要向他借钱呀?他是黄世仁!”

“你爷爷七十岁大生日。”

小米想到木偶一样的祖父,便问:“为什么要给他做大生日?”

“他是长辈,又曾经是卫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父亲几个兄弟想撑面子。”

小米不解:“你不是说过,向林胖借钱要押金子的?”

母亲一下子脸色悲戚:“我最后一枚戒指,就押在他手上呢,镶着一块椭圆形的绿翡翠,很漂亮,那是我的嫁妆,你外公从吕宋带过来给外婆,外婆给我的。”

小米惊呼一声,心疼极了:“那咱们为什么不赶紧还呀?”

母亲无奈地说:“还?拿什么还?那是你爸四个月的工资,没还完,全家老小五人早就饿死了。把你卖掉,如何?”

小米听后,垂头丧气,很久很久,她忽然想起:“他倒我们的泔水,为什么不给钱?还敢要金戒指?比黄世仁还黄世仁!”

母亲一下子被问住,望着小米,说不出话来。

从此,林胖来倒泔水,跟小米打招呼,小米都不回应,有时坐在门槛上,也不挪屁股让他出去。小米发现,林胖也常到墨兰家倒泔水,和自家一样自然,墨兰对林胖态度也和气,有时会说些很深奥的话,比如:积德,是为后代造福;儿孙自有儿孙福。刚开始小米很不解,后来听说,他们都姓林,是同宗,还有一层什么亲戚关系,总之,不疏不密的。

有个周末,父亲心平气和地跟母亲商量:“每个月的工资,牵脚袂到头,那两百元,看来一时半会儿确实还不上,干脆咬咬牙把戒指抵母钱吧?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不然利滚利,总有一天滚成一大笔债务,到时就惨了,永远不得翻身。”

小米紧张地望着母亲,她看到两串眼泪从母亲眼里滚下来,像翡翠一样晶莹剔透。

她永远没有见到母亲那颗镶着翡翠的戒指。

大头,姓粘,那时十岁。出生时,脑袋瓜特别大,差点把她母亲害死。那天她母亲还到生产队出工,十点多肚子疼,来不及跑去卫生所,就在地里生产了。因她脑袋瓜大,卡在那里,还好几个妇女胆子大、有经验,硬把她拔出来,所以她得名大头。她是放在粗桶里,被母亲挑回家的。几年后,她就被公认为城隍街上最勤快的女孩。

小米母亲曾感慨:出生贱,命一般都不怎么好。小米懵懂,觉得这好像是咒语。

其实,粘家才不贱呢,他们祖上曾经阔过,而且阔了七代。他们原是北方的少数民族,被明朝皇帝派到卫城来当指挥使,即卫城的最高军事统帅,带兵打仗,抗击海盗、倭寇的,而且这个官职还世袭下来,一代一代传下去。传承过程中,财富当然滚雪球似的积累,于是他们建了指挥所、府邸,后来人口膨胀,又建了好几座大厝,成为一角落。后来,为了转型,弃武从文,培养家族的文风,他们建了私塾,取名海天书院,一时学风兴盛,出了十几位有名气的读书人;同时,为了富养家中的千金小姐,建了后花园、绣楼。他们还挖了一口大水池,既使用,又防火灾,这大水池,叫粘厝池。因房子成群,占据一条巷子,这条巷子便取名粘厝巷。粘厝巷是横向的,与城隍街构成纵横交错的格局。

简单一句话,粘家曾经是卫城位居第一的大户人家。

小米听说,他们家还有一样镇宅之宝,叫圣旨,是清朝嘉庆皇帝表扬他们家镇压海盗有功而颁发的。据说圣旨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放在祖厅正中最高的那根横梁上。但小米对圣旨不感兴趣,她的思绪常停留在后花园、绣楼上,浮想联翩。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粘家怎么就没落了?小米无法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她母亲也不清楚,因为她嫁到卫城才十几年,还没变成积古老人。

小米从有记忆起,就看到大头的父亲在城隍街上,整天敲敲打打。他开个小店铺,打铁打锡、补鼎补锅。大头的母亲呢,每天挑着粗桶、扛着锄头,参加生产队劳动。

有一个周末,父亲回家,兴致很高,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父亲可能受天气影响,心情很好,便带着小米兄妹三人到镇海石玩。他说:“卫城有十八宝,这上面就有五个宝,飞来峰、丹凤朝阳、骊龙珠、石鼓、浸月池。”兄妹仨兴高采烈的,像秋游一样,披荆斩棘地爬上山,结果有点失望,所谓宝,其实都是石头,有的光溜溜让人凭空想象的,有的是刻上字的。

小米看到竖着两块大石碑,两米多高的石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便好奇地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说:“功德碑,都是记载粘指挥使功德的,也就是树碑立传。”

祖上的功德在风吹日晒,子孙的生活也在风吹日晒。大头上面有两个哥哥,好像想干点什么,又干不出什么来,整天晃晃悠悠的,身上已经没有纨绔子弟的气度,又好像要摆出纨绔子弟的派头。大头便包揽了繁重的家务活,每天背着妹妹去上学,但十点左右就溜回家,煮午饭,他们的午饭一般是番薯汤。煮番薯(即地瓜),要削皮、起柴火,所以十点就得动手准备。

那时学校管理、纪律,均比较宽松自由。班主任来家访,大头父亲边敲敲打打边说:“那也没办法,人总得吃饭吧?”

找她母亲,那个非常憔悴的女人也是这样的口吻:“读书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这一年暑假后,大头干脆辍学了。班主任再次家访,她父亲说:“民以食为天。”哇塞,还是一句很硬气的俗语。

找她母亲,她说:“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当睁眼瞎,就够了。”

班主任没辙,便放手了。大头便整天带着妹妹围着灶头转,她因此得了一个封号:城隍街上最勤快的查某儿。

小米母亲感慨:风水轮流转。墨兰则说:福不可享尽。琼瑶说得更深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小米父亲回家来得知后,也借机教育她:“查某儿不读书,将来就一辈子围着灶头转。没有经济能力,就没有家庭地位,更没有社会地位。”小米当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有一次在与母亲闲聊时,小米鹦鹉学舌,把父亲教训她的话,转述给母亲听,母亲一听生气极了:“难怪他不允许我出去找工作,就是要压制我!真是双标!对女儿,就要求独立,对老婆,就要为家庭牺牲,一切以家庭为中心。如果不是他一直管控,我早就是正式的小学教师了。刚结婚不久,新华小学的校长就让我去代课,代课几年,都转正了。人家还是来家里动员我去代课的,那时高中生很少,稀罕着呢。我这一辈子都被他毁了。”小米看到母亲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深恨自己多嘴,确实像老姆。

“哼,说起读书,不是我说大话,我读书时成绩可好了,还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她们几个姐妹,还结伴去厦门集美学村读书呢,在当时呀,可了不得了,别人赤着脚没鞋子穿,她们穿着油光可鉴的皮鞋,把集美的石板路敲得震天响,钱哗啦啦地流出去,结婚后不还是都成为家庭妇女了?”

小米想起阁楼上有好几个大皮箱,放在长条椅子上,一层叠一层,布满灰尘,里面就装着她们的衣服与皮鞋。小米很好奇:这富家女的打扮到底是什么模样?母亲悄悄制止她:“别动,不然被骂死!”被谁骂死?母亲没说,小米也没问,总之,蔡家姑娘曾经也是轰动卫城的风云人物。

小米还有一个小烦恼,她母亲有时会让她跑腿,去小姑家传话或送东西,她无比恐慌,去小姑家必须经过粘厝巷。曾为卫城“一枝花”的小姑也是没逃过命运的作弄,嫁给侨属,婚后发现是彻底的贫侨,公公在吕宋娶番仔婆后就不再照顾唐山。其实,他不寄钱回来养家,还有另一个原因:在外辛苦打拼的他,本来寄钱回来打算盖一座房子,因自己出门在外,家中是妇女与未成年的子女,他便把钱交给堂亲,请对方帮忙办理,结果钱被侵吞,房子却没有影儿。远在吕宋的他得知情况后非常生气、失望,觉得赚钱不行连管钱也不行,那还有什么用,还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便狠下心来不管不顾了。其实冤呀,把钱托给堂亲打理还不是他的意见?小姑嫁过去后,跟着婆婆养猪以维持生计,娇贵惯了的她刚开始吃不了苦,多次让二哥即小米父亲帮忙写信去菲岛,向她没有谋面的公公求情,希望他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依然照顾这边亲属,奈何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在苦日子摸爬滚打几年的小姑,终于死心也醒悟,她硬气地说:“原来是要哭讨没面(要发作正想找借口或理由),算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从此放下执念,一心一意过苦日子。

粘厝巷里有一座倒塌的屋子,只剩下几堵倾颓的墙,那里住着一个女疯子,每次经过小米都万分恐惧,担心疯子跑过来抓她。据说,有一年,她家房子着火,家产烧得精光,人就疯了。小米见过疯子的儿女,长得很正常,过着正常的日子,住在粘氏大厝里。她是大头的什么亲戚,小米不懂。小米没见过疯子的丈夫,据说去吕宋,娶了番仔婆。每次见到疯子,小米都想如城隍街上的大人一样抒发一番感慨,感慨什么,她不懂,就是心里乱糟糟的。

小米发现大头与自己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坐门槛。家务活做完了,她会抱着妹妹坐在父亲的店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小米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一丝慰藉。

墨兰很怜惜大头,大头到她店里买东西,她会劝大头:“不能只想着煮番薯,一世人(即一辈子)长着呢,要干的事很多,还是去学校念点书吧,读书了,就不用一世人吃番薯。”大头无动于衷。后来,墨兰不再劝了,看着小米与大头,自言自语:“这两个坐门槛的查某儿,将来命运一定完全不同的。”很像老巫婆,哦,不,像预言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中开坊是东街最有人气的地方,坐落在东街的十字街口。这里时常聚集生活在周边的闲散百姓,这些人坐在街道两旁及巷子口,讲天说皇帝,从容不迫、悠闲淡定地过着穷日子。都说,那时大伙儿都穷,没啥可攀比的,人心自然笃定、安然。

中开坊是座小庙,确实非常小,小到只有一个店面的宽度、一个房间的深度,但里面供奉的神明不小也不少,有文昌帝君、孔先生、朱文公,还有关帝爷。至于为何庙小神多,那是因为卫城文祠“特殊时期”中被毁,文祠里供奉的神明都转移到这里来,于是众神明凑合着,挤在一起,只要有个龛位、有张供桌,就可以为民办事,反正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孩子到了上学年龄,有的家长就带着孩子到这里,拜一拜孔先生、文昌帝君、朱文公,祈求神明保佑孩子头脑开窍、聪明灵活、勤奋学习、成绩优异,当然,这在当时是极少数的,而且得偷偷摸摸;家里有啥疑难杂症,需要神明保佑或指点迷津的,就拜关帝爷。据说这尊关帝爷很灵,签诗也很准,有些常年在外的卫城人,遇事了还特意跑回来抽签,卜问吉凶、咨询情况。当然,这在当时也是极少数的,更需要偷偷摸摸。也就是说,这里是信仰、朝拜的地方,与不远处的城隍庙一样。据说,小米奶奶当年也信,也常卜关帝爷的签诗,多信一尊佛,多一处商量的去处。

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原来的功能不是休闲,也不是朝拜,它是古卫城的中心点,大殿地板中间那块平淡无奇的光滑石板,是放罗盘的地方,像镇城之石,指明方向与方圆。

这么神圣的地方,其周边却是非常接地气,每天家长里短的。在讲古化仙(即闲聊)的人群中,有一个女子显得格外特别,她住在中开坊斜对面,时常坐在门口,静静听别人讲话,打发寂寞的时光。她家临街却没有当店铺使用,门也就不是可以拆卸的木排门,而是开在边上的小角门。她的特别之处是抽烟,而且抽得很凶,经常是烟不离手的。这在传统封建又保守的卫城,是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的。

好好一个女子,为何要抽烟?这是问题一。她为何那么闲?家务呢?儿子孙子呢?这是问题二。小米带着小孩的懵懂,对这个女人总是打上最现实的问号。

这个女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相貌一般、打扮朴素,倘若不是总旁若无人地抽烟,小米大抵不会注意她。这个女子声音粗粗的、沙哑的,显得很不温柔,加上不良嗜好,所以小米对她,说不上好印象。

对于她的老公,那个名叫“鸡母”的——这当然是诨号、别名——也有可能叫街武,反正是口头上的用闽南语称呼的别名,小米认定就是会下蛋的“鸡母”,倒是很早就认识了,他常与君竹的丈夫一起干活,蒸糕煎粿煮糖仔,也就是说,她丈夫是个个体户,搞婚丧喜庆所需食品的师傅。

小米的大叔也曾拜他为师,跟着他学艺呢。为这,小米爷爷很是生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着一群鹿脚马枪(闽南语,指废物一样的人),能混出什么名堂来?”然而此时的他大势已去,已成朽木,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也左右不了什么,生气也便成为无用的唠叨。

鸡母性子很好,就是容不得别人提及老婆孩子,这是他的软肋,特别是老婆,一旦提到她,他就夹着尾巴赶紧溜走。这是为何?因为他风流花心,人到中年,居然抛妻弃子,带着一个窑子里的女人重启人生。风尘女子这种身份,在当时是很大的忌讳,鸡母选择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的疯狂,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那位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在娘家出手相助下,才得以把一对儿女抚养成人。他们生活在粘厝巷的一座古大厝里,鸡母偶尔塞点钱给儿女。当生活费,还是弥补?谁也说不清。被鸡母弃如敝履的女人,可能太过失意,中年时就拒绝抛头露面,完全与外界隔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除非到她家,谁也见不着她。

无聊好事的小米曾渴望见一见庐山真面目,她特意跑到大厝周边逛来逛去,但还是没见到那个人的影子,便缠着母亲:“你就不能想个理由,去他们家一趟?”

母亲含笑问:“然后呢?”

“我跟着去呀。”

“什么理由?我想不出来呀!”

小米非常不服:“哼,你们大人还会想不出理由?!”

母亲把问题推过来:“这世上很多奇思妙想,都是小孩子想出来的,你有本事自己想一个吧。”母亲还特意用激将法,“你可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聪明孩子。”

小米想破脑袋瓜还是想不出来,只好认输,心里十分愧对“聪明”这个评价。

鸡母赚钱主要是养活这个从良的风尘女子,两人生活在东街,相依为命似的非常恩爱。平日里,鸡母出门干活,洗尽铅华的她就坐着抽烟打发日子,她从来不上街,一切均由鸡母打理,这样宠女人,在古老的卫城是极少见的,也引起众人的不服与愤慨。

年轻时候,鸡母可能是被这风尘女子迷住,不然不至于决然地抛弃家庭。那么年老时,鸡母为何还是死心塌地守着这个已经没有任何姿色、还口不离烟的老女人?她真有那么大的魅力?

有一次,小米大叔忍不住问他,如果回归家庭,不是圆圆满满的一家子?他说:“她没有生育,除了我,一无所有,我再不要她,她不是太可怜了?”

小米的大叔并不苟同,人心向善嘛,便反问:“难道你老婆不可怜?”

鸡母面有愧色:“至少她有一群的儿孙。”

有一次,在君竹家里,鸡母的女儿来找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呼之“鸡母”,两人自然而然的,没有家人的亲密,也没有仇人的敌对,但那份疏远是很鲜明的尖锐的,小米看了觉得这份疏远已经远得一无所有了,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据说,鸡母与原配妻子始终没有离婚,所以卫城人一般都认为鸡母是封建遗毒:有两个老婆,一妻一妾。

这是卫城唯一的,所以显得很奇葩。当然,就当时而言。

中开坊与城隍庙相距不远,却非常冷清,这可能与周边总是坐着闲人有关,在众目睽睽之下,烧香膜拜、进行诉求,总是尴尬的、不方便的,搞不好遇到熟人,还得打招呼,甚至得交代诉求何事,把秘密与人分享。

东街上的裁缝锦,住在中开坊附近,也是沿街的店铺,但她家不像正常开张与经营的店铺,更像普通居家,不熟悉的人看不出这里是裁缝店,专门裁制衣服的地方。

小米对她家最大的印象是非常干净,到处都搞得清清爽爽的,红砖的地板擦得亮晶晶的。

裁缝锦长得端庄秀丽,身材很标准,无论高度还是宽度,都很适中,打扮爽利精致,不仅干净还有档次,在那时,除了侨眷,一般人没这条件打扮自己,一看就是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但就是很娇气,人们背后说她:有点阿哥儿。意思就是活得很娇气的人。

她生的孩子是清一色男孩,十八岁时均送到部队去参军,是典型的光荣之家。小米没见过她的儿子们,据说一个个都英气挺拔。

小米无端烦恼的是:年底公社慰问军属,到他们家要慰问几次?送几副对联呀?这一点,她不敢打听,免得母亲又骂她“老姆”。

她老公长得高高瘦瘦的,在某部门工作,一副干部模样。他宠老婆,舍不得老婆辛苦、劳累,所以不喜欢她揽活儿,裁缝锦便不拼命,喜欢就做,不喜欢就拖,人们虽然认可她的手艺,觉得她是卫城数一数二的裁缝师傅,却很少人找她,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谁耗得起?

没有养家的压力,手艺便成一种显耀与摆设。但是,孩子均长大了,又都不在家,太闲也无聊、无趣,总要找点事儿来打发时间吧,所以裁缝锦偶尔接点活儿,条件是不急。这点活儿,在她慢慢的精雕细刻下,倒无意中成了精品、经典,人人求之不得的精品、经典。

小米记得父亲有一套银灰色的中山装,就是出自裁缝锦之手,做得很标准、正宗,即使旧了,穿在身上还是很挺括、精神的,一些重要场合父亲总喜欢穿上它。小米母亲也口服心服,她说:“中山装要求技术太高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做得好的,有的裁缝师傅就不敢收。”

十六岁那年,外婆特地送小米一块布料,淡橘色的底儿,浮着同色系的花草图案,看起来像丝绸,实际上比丝绸更厚实耐磨,也不起皱,反正,在当时,属于很好很少见的布料。母亲拿着这块珍贵的布料,带着小米,找上裁缝锦,请她帮忙做件连衣裙。

裁缝锦没有拒绝,收下了布料,还笑着对小米母亲说:“你这个查某儿有点儿气质。”

小米不知什么叫“气质”,估计母亲也不懂得,所以她回答得非常没有“气质”:“哪里呢?你喜欢?不然给你?”

小米一下子脸绯红了,从小到大,母亲总是碎碎念,说自己嘴尖舌利,要把自己送人。小米心里可生气了,把自己当猫儿狗儿?

只见裁缝锦微笑了:“你孤单一个查某儿(仅有一个女儿),真舍得?”母亲哈哈大笑了。小米在她们恣意的笑声中气愤地走出裁缝店。

裁缝锦没有女儿,这是她常唠叨的遗憾,也是她羡慕别人的地方。她就缺一件贴心小棉袄。

两个月后,一件极其好看的连衣裙做出来了:滚着花边的小圆领、一排小纽扣,裙子是喇叭形的,做工非常严谨精美,非常合身,真的是量身定做、限量版。这件连衣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时髦、新颖、考究的。

小米非常喜欢这件连衣裙,这件裙子很好地衬出她的肤色、身材与气质,穿上它,亭亭玉立,少女感十足,恰如“小荷才露尖尖角”。穿它出门,时常引来别人赞许的眼光与发自肺腑的赞美,小米一下子自信极了,心里美滋滋的。这条连衣裙是小米平生第一件请裁缝师傅做的衣裳,付费的、进行长时间等待的。她穿了好几年,美了好几年。

很多人看到这条裙子,第一反应就是脱口而出:这是谁做的呀?告之:裁缝锦。有的人立马蔫了,望而兴叹;有的人兴冲冲买着布料去找裁缝锦。裁缝锦有没有接单,或者接了几单,小米不清楚,但她知道,一旦穿上这件连衣裙,就等于在为裁缝锦搞宣传、做广告,当然,也是惹麻烦。

有人心里不服,开始腹诽她的丈夫:有钱赚,唱什么高调?有嫌钱多的?摆什么高姿态?但不满是不满、不解是不解,人家不接就不接,谁也奈何不了,人家孩子有出息,她不用为稻粱谋,这是她的硬气与底气。在当时,这情况还是挺少的,裁缝锦活得率性自由,显得颇为另类。她不在乎别人怎样议论,依然以“我不能太累”作为理由,拒绝上门的生意。

裁缝锦是比较早就搬离东街的,那时,东街尚未萧条,挤挤挨挨的都住着人家,她率先离开了。孩子有出息,都留在部队里,不想复员。她与丈夫的生活作派与卫城有点格格不入,便搬到镇区,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因对那条连衣裙的特别钟爱,小米对裁缝锦的离去是不舍与惆怅的。后来她听说,裁缝锦是镇区人。小米心想:这就难怪了,身上有种东西和别人不一样。那时,小米还不懂得用裁缝锦使用过的一个词,气质。

粘厝巷,属于东街片区,这条巷曾是卫城第一巷,因为巷子里曾住过卫城指挥使,有指挥使的府邸,又以指挥使的姓氏来命名。住在粘厝巷的居民,大多是指挥使的后裔或族亲,他们代代聚族而居。秀丽的丈夫,也是指挥使的后人,到底是第几代,小米不清楚。她只知道,秀丽一点也不秀丽。年轻时,可能还马马虎虎,只是矮了点,后来沦为印土炭(即做煤球,北方叫蜂窝煤)的女人,那真的是整天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与“秀丽”这个名字相距遥远了。

秀丽是镇上人,阴差阳错嫁到卫城来,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笨嘴笨舌、呆头呆脑的,刚开始,人们都觉得秀丽有点可惜、下嫁了,尚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但呆子疼老婆,慢慢地人们就不觉得亏了。他们夫妻婚后多年才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既不像爹也不像妈,出落得非常漂亮,皮肤非常白净,脸圆溜溜的,眼睛又大又亮,简直像瓷娃娃。人们都赞叹,歪竹出好笋。有人说:捡父母的优点生。但仔细一想,捡什么优点,好像又说不出来。完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夫妻俩把女儿宠溺得心尖尖一般,自然把小姑娘宠得娇滴滴的,以至于一些人羡慕嫉妒恨,便解气似的总喜欢偷偷作弄一下她,娇气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别人作弄,常常哭着鼻子向父母告状,她父母疼得掉块肥肉似的,特别是秀丽,经常为宝贝女儿向调皮孩子的家长告状,一些家长刚开始还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坏蛋,后来,也烦了,觉得秀丽太小题大做芝麻大的事,值得如此郑重其事、有必要睚眦必报吗?而且还是小孩子的屁事,大人何必瞎掺和呢?总之,在秀丽的告状中,人们没了耐心,也有了护犊之心。如此循环反复,人们就不再喜欢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甚至还有点讨厌她,特别是小孩,心理落差大:大家伙儿都是兄弟姐妹一大堆的,父母哪里宠得来,都是放养式的,跌打滚爬之中长大,所以看不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的娇小姐。这就是“酸葡萄心理”吧。

这段时光,应该是秀丽的美好时光、幸福时光,丈夫用勤快的劳动,养活她们母女。

在农村,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没有夫妻愿意就守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哪怕再心肝宝贝。经过多年努力,秀丽终于生出一个儿子来,夫妻简直高兴得乐上了天,这下子该是完美人生、万事足矣!

有儿有女后,家庭负担重了,生活更有奔头了,秀丽一下子成为吃苦耐劳的妇女代表,她什么活也不干,就干最脏、最累、最苦的活:帮人买煤炭、打成煤球,晾干后挑到雇主家,这活儿,用闽南话说,叫“印土炭”。这生意,没有人愿意干,没有人跟她抢,所以她起早贪黑忙个不停,好像还乐呵呵的浑身是劲。大家看到一个矮小的女人干着大男人也不愿意干的活,都暗自称赞、佩服。她丈夫除了地里劳动,其他时间便是打煤球的主角。

小米家的煤球这时便有了着落,不必再等父亲周末回家来做了。秀丽送煤球来,小米母亲总是很热情,跟她唠嗑几句,毕竟两个人都是镇上嫁到卫城来的,有点“老乡见老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况味。秀丽的女儿是跟屁虫,会跟着来,虽然两人年龄相仿,但小米讨厌她娇气又爱打小报告,不屑于理她。母亲很不解:“你为什么不喜欢跟她玩?”

小米不加掩饰地回答:“叽叽歪歪的。”这理由连她母亲也笑了。

这样和和美美过了两三年,刚会蹒跚走路的小人儿,突然得病,一命呜呼。那简直是人间惨剧,一时凄风苦雨,夫妻俩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家一下子更可怜、同情起他们来:“这是什么命呀?打煤球已经够苦的,还让他们没了儿子?”

秀丽受此打击,一段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她黑黝黝的板车与担子。有一天,她又推着板车出现在街上,街坊邻居一下子怯生生的,都不敢跟她打招呼,或许是不懂得怎样打招呼。秀丽还是重操旧业,继续为人打煤球。人们发现她肉眼看得见的衰老下去,衰老得太过迅猛,让人猝不及防。秀丽变了,变得跟丈夫一样的笨嘴笨舌、呆头呆脑,不爱说话,更不会笑,只是埋头接单、干活、送货。那个原来娇滴滴的小姑娘,辍学了,加入到劳动的队伍中,成为他们夫妻的帮手,人们惊叹、惋惜,更大跌眼镜:何至于此,这不是害了这闺女?小米母亲对秀丽很是同情,当她送来煤球,总会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秀丽总是未语泪先流:“这是什么命呀?”

小米母亲就安慰她:“会好起来的,天无绝人之路;不怕,生活有苦就有甜,上苍会安排好的。”

秀丽的肚子慢慢又大起来,人们惊讶不已:秀丽的抗压能力这么强,这么快就化悲痛为力量了?人们没有恭喜,几乎一边倒的疑惑不解:生活这么难了,何必呢?再添个打煤球的下手?十月怀胎,秀丽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小女儿很不受大众的欢迎,她长得也差强人意:眼睛小小的、鼻子塌塌的、皮肤黑黑的。其实人们对她的长相不太计较,主要是深为遗憾:老天爷怎么不还他们一个带把的小子?这样生活才有干劲呀!

连小米也遗憾了:“还不如不生。”

母亲马上反驳:“死查某儿鬼!人家自己生的,自己惜!”

小米没想到母亲翻脸这么快,心思这么复杂,只好悻悻地选择沉默了。

秀丽很快恢复生产劳动,小女儿留给大女儿带,大女儿忙里忙外的,俨然小保姆,除了照顾小妹,还要帮忙干活,非常的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好像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小米母亲对秀丽的这番操作很是不解:“没命带、何必生呢?岂不是作践孩子,多一个苦命人?还嫌来这世上不够苦呀?吃那么多苦还不怕呀?”

小米机灵地反驳:“你不是常教育我们,劳动最光荣、劳动没有贵贱之分?活着就好?”

母亲只好苦笑:“死查某儿鬼,真是老姆啊,久年神壳(即多年的神曲,一种中药)的话都记得!”

小米气得尖叫:“妈,你怎么也叫我老姆了?”

母亲苦笑了:“我发觉给你起这个外号的人,其实挺聪明的!……嗨,可惜你投胎在咱们这种家庭,这么聪明,真是少见,有条件培养,是可以出息的。”

小米听后,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子有了底气,大声抗议道:“那还不是宏图给取的?总有一天我要报复。”

母亲笑道:“怎么报复?是不买他们的东西?把他们摊子砸烂?还是……”

小米思考了一会儿:“这……算了,我自己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吧。”说得母亲哈哈大笑。小米眼睛转了转,赶紧转换一个话题:“你说,人是从一开始就烧土炭的吗?”

“哪里!烧树叶、木柴。我刚结婚的时候,大家庭主要还是烧木柴,后埕不是有一间柴草间,总是堆到厝顶,那时用大铁锅煮饭,每顿饭都得起火,有时怎么弄都起不了,搞得一脸碳灰,想到一二十张嘴巴等着吃饭,都急哭了,一把眼泪、一把汗水,搞得不知有多狼狈。”

小米想到母亲总感叹自己当年像童养媳,赶紧缄口了,不然母亲还会继续“控诉旧时代”:“家务活没有人愿意帮忙,坐着聊天,‘专瞻大小相’,一到饭点,就抢着上桌,然后在饭桌上边吃边说风凉话,‘吃饱就好,过头没分寸’,说得我抬不起头来,只敢吃两碗可照人影的稀饭,配一两块‘瓜脯’,随便倒进肚里,匆匆走开。那时有干不完的家务,孩子又吃奶,有时饿得头重脚轻、浑身打哆嗦。那时做媳妇的,太难太苦了!……”母亲没有指向何人,小米也不问,她总会想起那些布满灰尘的皮鞋,那些清脆的脚步声,觉得不可思议。

秀丽的小女儿蹒跚走路时就跟在黑黝黝的板车后面,人们对这个小姑娘表现出极大的漠视,对她的大女儿表现出极大的同情:曾经轻轻捏一下手臂也要哭鼻子、告状的小姑娘呀!

很快的,这个大女儿顶上了秀丽,成了打煤球的主力。一番折腾,秀丽很快衰老下去,成为副手。大女儿也变得跟她父亲一样:笨嘴笨舌的,只埋头干活,极少话语。

他们一家四口,几乎没有话语的,在城隍街上送着煤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的老得比同龄人快,小的也老得比同龄人快,一家子黑人似的。

东街与中街之间,有块很突兀的光滑的大石头,人们没有大刀阔斧去改造它,而是分段凿几层台阶,顺势而下,仍然保留街面的格局,临街店铺也是建造在大石盘上,所以这一小截路段被称为石盘街。在归属上,石盘街还是属于东街的范畴。

小米觉得石盘街最有趣的时候,是下大雨。雨水从东倾泻而下,到了这些台阶,就形成小瀑布,很好看,很壮观,但任是怎么壮观,看久了还是乏味无趣,它的有趣在哪里?在于过路人踩空、摔倒、成为落汤鸡。每每这时,等着看好戏的调皮孩子就幸灾乐祸、拍手称快,而摔倒的人无可奈何,只好悻悻离开:跟天、跟地或跟小孩计较?好像都无理,只能怪自己倒霉。而奇怪的是,你越小心翼翼,越容易摔倒。所以调皮的小孩总是哈哈大笑,还大声起哄:拈拈脚(小心谨慎的样子),踏着(踩到)狗屎巴。

石盘街上最有名气的应该是蒸碗糕的歪头。歪头,应该是脑袋安装不正吧,不然怎么得此诨号?小米认识中的歪头是个弓着背、精瘦的老头儿,因为整体都变形了,根本看不出他脑袋是否长歪。

歪头的家在石盘街拐向董厝巷(卫城一个小角落的名称,如粘厝巷一样)的特殊位置上,也就是占据巷口的有利地位。巷子是一个非常灵活方便的空间,在住房条件比较差的年代,它起到多种的辅助作用,可以充分的利用,比喻歪头,就在巷子口圈了一小地方,当猪圈,养猪。养猪可以增加收入,这是当时很多家庭唯一的储蓄方法,但是养猪富了自己苦了别人,总会把地方搞得又脏又臭,让人难以忍受。特别是雨天,猪圈里的粪水四溢横流,和路面上的泞泥混在一起,踩下去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可怕的是,这条小巷通往小学(当时卫城小学分两处办学,低年级设在开明校区、高年级设在文祠校区),是上学的必经之路,不走还真不行,得绕一大圈,走冤枉路,所以这是人们诟病的一大原因。

歪头一家以蒸碗糕为职业,每天浸泡大米、磨米、压米浆、洗工具(蒸笼、屉布、瓷盅、小陶盏等),永远与水打交道,当然要无极限地利用巷子,整段巷子便脏兮兮、湿漉漉的,这是人们诟病的另一原因。也就是说,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被他们家搞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歪头家非常的脏,无与伦比的脏,有点洁癖的小米还是喜欢吃他们家的碗糕,眼不见为净吗?那是自欺欺人,主要是馋,贪吃,管不住嘴巴。那时物资非常匮乏,真的没有什么零食,一块小小的碗糕也就成了诱人的美味。其实,碗糕就是米浆加点糖、放碗里蒸一蒸。

小米记得祖母过世,早已破落的家庭却好面子,强撑门面,大肆操办丧事,其中一个小小的仪式,就是在店门内摆起纸糊的房子(闽南地区叫竖龛),每天清晨,母亲与妯娌们装模作样地叫逝者“吃早茶”(就是请逝者洗脸、喝茶、吃点心),她们做完功课,小孩就可以吃供奉过的点心,这点心总是碗糕,没有变化过,因为碗糕便宜,一块五分钱。丧事办得隆重,这点心准备得也丰盛,一大盆子,每个小孩都可以吃到一块,有红糖的、白糖的,早一点拿,还可以选择。小米觉得红糖的碗糕比较好吃,比较糯、比较Q。她心里偷偷乐了:没想到祖母过世,居然可以天天吃碗糕!眼睛一睁开就有碗糕吃!当然,这机会是不可求的,祖母丧事过后,碗糕再次成为不可求的零食,吃不上了。三年后,祖父过世,丧事期间,再次每天清晨有碗糕享用,逝者先用、再给生者。这成为小米深刻的记忆。

小米上小学,自然要经过董厝巷,每次经过都要捂住鼻子。可巧的是,歪头的一个孙女跟小米是同班同学,小米不喜欢一个人去学校,经过巷子总不由自主走进他们黑乎乎的房屋,去等待同学。经常的,这位同学还没吃早饭,甚至经常的,他们的早饭还在煤炉上煮着、熬着,同学便拿起勺子随意捞上一勺应付肚子,那是半生不熟、还没煮开的米粒,小米看着她吃的早饭,经常想起母亲捞起来喂小鸡的米粒,小米当时不觉得自己这行为有多恶劣,小则让同学肠胃不好,大则影响她的身体健康。但那时,她就是执拗地等在那里,宁愿白白浪费早晨的美好时光。同学为何总要让小米等待呢?她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洗盅子、盏子,是的,地上总泡着满满的一大盆等着她,这些工具要反复使用。搞得同学经常一大早就心情不好,但她妈妈不同情她还恶声恶气地说:“剩饭不吃是查某简的(闽南话,什么身份就得干什么活,跑不掉的)。”

而她奶奶则骂:“死查某儿鬼,读什么书?读书能换饭吃吗?”“读什么书?那是臭骨(懒惰),逃避造事(劳动)。”

有一次,小米母亲非常严肃地对她说:“你要早上学,可以,就早一点到学校去,不要把时间白白浪费在等待上。”

小米听了,故作不解道:“怎样了?”

“你没有听出那个老查某(老女人)在话敢人?”

小米犯糊涂:“什么叫‘话敢人’?”

母亲有点无奈,但努力保持好声色:“这是土话,斯文说法就是指桑骂槐。”

小米再次迷糊:“什么叫指桑骂槐?”

母亲有点失去耐心了:“你应该不至于这么笨吧?就是表面上是骂孙女,实际上是骂你。”

小米嘴硬道:“我没有感觉她在骂我呀。”

母亲恨铁不成钢:“要别人指着你的鼻子骂呀,你的悟性还不是一般的差?还是选择性迟钝?如果你不想那么早到学校去,就待在家里帮忙做点家务活。”

小米还想据理力争,母亲吓唬道:“你每天一大清早让人骂,不衰也会衰(倒霉)的。”

小米忙问:“为什么?”

母亲气恼道:“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原因、都能找到理由的。”小米有点开悟了,表示痛改前非。

在等待中,小米领略到同学奶奶的泼辣强悍、尖酸刻薄,她骂骂咧咧,嘴巴永远闲不住,可能整天高强度的劳动,造成心情不爽,需要发泄,所以什么都要管、谁都要骂。小米觉得同学母亲太可怜了,永远都是在推磨,在她用力的推动下,米浆沿着石磨的缝隙流出来,慢慢滴到米袋子里。后来小米学到一个词:做牛做马,她脑海里想到的就是同学的母亲,就像旧社会给地主打工的长工,总是遭受地主无情的欺压、剥削,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在等待中,她了解到:同学的父母是二婚的。她父亲的前妻死了,留下两儿一女,均已长大,至于同学的母亲是什么情况,小米不敢过问,她感觉她父母关系一点也不亲密,她母亲就像家里卑微的佣人,被虐待的对象,甚至更像一头拉磨的牛。

从母亲口中,小米得知,斜对面那个炸油条、菜粿的天福,其实与他们是亲戚,只是互不往来;同学家正对面卖针线的那一户人家,其实就是同学的婶婶娘家,同学的叔叔一家一直寄住老丈母家,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居然撇得这么清,完全的井水不犯河水,这是怎么回事?小米没有工夫去深究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只简单地认为大家都为生计操心忙碌、自顾不暇。

升入小学三年级,不用走脏乱差的董厝巷了,小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特赦似的高兴,很快又不以为然,好像一下子悟出:一地鸡毛更像生活的真相。

不知哪一天,歪头搬走了,不在石盘街蒸碗糕,小米惆怅了一阵子,问同学,说是搬到南门,租下一座古大厝的下落。

继续蒸碗糕吗?当然。

董厝巷,住着的人家大多是农户,属于卫城第九生产队的(不知何因,卫城农户居多,住在城隍街上及领政府薪水的,才是纯销户),均是平头百姓,家长里短中自然有很多故事,但不在小米的兴趣范围内,那么,什么是她的兴趣所在?开明校区,即大家口里所称呼的小学。出了董厝巷,便是开明校区,开明校区范围不大,原是基督教创立的私校,东北角就是哥特式的白色教堂,是卫城最另类的建筑物。

校区因地势,东高西低,分成上下两层,东边是操场,西边有一排四间的平屋,也就是教室,还有一座小小的两层的坝土楼,一楼还是教室、二楼是办公室。校区周边都是民居,有漂亮的洋楼,也有低矮破旧的土屋,它们把校园团团包围住,成了校区的“围栏”。

小米小学一二年级就在开明混日子,那时混混沌沌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特色与亮点,能记取的只有点滴,比如:铅笔字写得端正、干净、漂亮,常被班主任老师表扬,老师还常常叫她女儿过来观摩学习;有一次参加学区的现场作文比赛,题目是《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她得了一等奖;那时学校没有正宗的音乐老师,音乐课都是主课老师凑合着上的,有几次,语文老师、算术老师都不想教了,就把他们拼到其他班级去一起上,那个挤呀,完全连个缝都没有,恨不得把那扇低矮的木门都卸下,学的歌曲是《社会主义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去办公室交作业,要走水泥的楼梯,这窄窄的楼梯建在露天,美观是美观,但下雨天要撑雨伞或穿雨衣,为了省事,就把作业簿子抱在怀里,弓着身子挡雨,宁可保护簿子,让自己成为落汤鸡;有一次,一个男同学来插班,他跟着父母在山区长大,只会说普通话,那是很另类的,因为其他人都说土话,即闽南话。班上女同学跟他开什么玩笑,小米并不清楚,只知道放学后,她和那位女同学被那位男同学堵在厕所里,拿着石头扬言要砸她们,小米莫名其妙躺着中枪,又气又急又怕,整个中午都躲在厕所里,担惊受怕……总之,鸡零狗碎,不值得记取。

坝土楼坐西朝东,它的南侧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像粘在主楼上,相似于农村随处可见的猪圈,这是学校的厨房,虽说是学校的厨房,其实只有一个老师使用,这位中年女教师带着一儿一女寄宿在学校里,她长得贵气、优雅、很有气质,是华侨子女,婆家在附近村落,但他们长期以校为家,究其原因,才知道内幕吓人。她丈夫猥亵学生,还是男学生,被关进监狱了。这在卫城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都尽力回避,大多是怀着同情、可怜、惋惜之情。听说她丈夫也是教师,也是华侨子弟,长得英俊潇洒,很有艺术才华,特别是能弹会唱,偏偏出了这么可怕的问题。这问题在当时是极其严峻的,严峻到可以掉脑袋,他保住了性命,但要接受几十年的监禁。大家用手指偷偷一掐算,等到他出狱,早是爷爷辈的废物,等于一辈子都毁了。

除了这些,小米挤不出什么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了,但这个不大的操场却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在小米眼里,它不是操场,是露天影院、剧场。那时精神生活极端匮乏、单调,晚上除了数星星、捉迷藏、唱歌谣、跳绳、冲关,没有其他娱乐,能看一场电影、一出戏,那可是无比愉悦的享受。开明校区的操场就经常用来播放电影或演戏。

石盘街上,有座非常小、非常小的寺庙,也就是用一个店面来供奉神灵,这是城隍街上第三座寺庙,称为“五显公庙”,是中街的挡境神明,刚好在歪头的碗糕作坊正对面。小米对这尊挡境神明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一旦到了祂的生日,主事的人便沿街募捐,募捐来的钱,用以演戏或放电影,就借用开明校区的操场。

一旦听说有节目,很多家庭都会派出大一点的孩子,拿着破席子、凳子、椅子去占位置。因为稀罕,邻村群众也会三五成群赶来观看,于是场地更加拥挤。拥挤自然会磕磕碰碰,打架斗殴便时常发生,后果是严重的,引发的是慌埠(即因突发事件,疏散不顺,人太多而发生踩踏事件)。小米记得,那时母亲痴迷于看电影、看戏,但要出动就得拖儿带女,带着一大堆累赘,有时顾及不暇,为了防避慌埠,就带他们看背面电影,她说:“正看反看,不都是看?看背面撤得快,安全第一,保命要紧。”当然,演戏就不行了,搭建戏台后一般都用篷布遮住其他三面,像旧式眠床还罩着蚊帐,反正搞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正面看得见。

有的孩子喜欢看电影、看戏,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希望趁着家长看得陶醉讨几分零用钱。一旦放电影、演戏,场地外围总是摆着一些摊子、担子,卖牛肉羹、花生汤、包子、甘蔗、葱头糖、冰糖葫芦、蒜蓉枝等,平日里讨不到钱,这特殊环境有时反而可以讨到——家长看得入迷,禁不住孩子闹腾,就赶紧用钱打发。

小米记得1976年祖母过世,刚好碰上伟人去世,举国哀悼,百天之内“喜事不办、丧事简办”,为了给祖母一个与她身份相匹配的隆重葬礼,大家商议后采取“在堂”(即设灵堂,摆放着、暂不发丧)的方式,把葬礼推后延期。这一推就是三个多月,这期间佛生日照样放电影、演戏,母亲仍带着他们去观看,回来当然要经过店口,即“在堂”的地方,这是唯一的通道,小米吓得瑟瑟发抖,总是以最快速度往里面冲,眼睛不敢往那些让人惊悚的东西瞥一下。这事很是折磨人呀,小米认为这是小时候最为恐怖的事件,没有之二。

没想到三年之后,祖父过世,历史重演,父亲他们兄弟还是采用“在堂”的方式,推延丧事的举办,那么这次是什么原因?说起来有点难以启齿:为了给祖父一个与他身份相匹配的体面葬礼。祖母葬礼如此隆重,祖父岂可简单潦草了之?那不是让卫城人看笑话?那不是对不起祖父一世“英名”?于是,先“在堂”安置,写信向香港、菲律宾的亲人讨钱,一遍又一遍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写得笔都没有墨水了,这事由小米父亲执笔处理,小米深有体会,她觉得父亲最后词汇都用光了,黔驴技穷了。还有,小米觉得恐怖吗?当然,但经过第一次,又年长三岁,她比较承受得起了,仍然是禁不住诱惑去看电影、去看戏,仍然是心惊胆战地冲过灵堂。

还是回过头来,继续有关开明小学的话题吧。开明小学的操场虽然小,却有非常重要的实用价值,第九生产队把它当晒场,特别是夏、秋两季,晒花生、豌豆、小麦、大豆、地瓜干。都说卫城乃至周边,土地稀少贫瘠,但那时还是像模像样种植一点东西的,后来豌豆、小麦、大豆都不种了,庄稼越种越单一。记得,那是一派丰收的景象,这丰收的喜悦,小米享受不到,只能远观,粮食金贵,生产队派人严加看护,其他人靠近不得。

小米也不敢靠近,因为她非常害怕第九生产队的一个女哑巴,中年妇女,脸很大,又扁又宽,黝黑发亮,非常凶,遇事不能说就哇哇大叫,还会拿着扁担追人,小米看到她就瑟瑟发抖。这女哑巴非常勤快,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还帮人挑水,赚点零花钱,有时会到小米家来挑水,小米还是很害怕她,总是躲得远远的。母亲曾安慰小米,说:“她面凶心善,是难得的好人,看场子凶是为了维护集体利益,平时不会伤人的。”但小米还是忌惮她的凶相,相由心生,凶恶的敌人怎么可能有菩萨心肠?跟着母亲看了不少戏曲的小米还是不相信,舞台上的奸臣何时成了红脸?曹操不是永远妆扮成一张大黑脸?

按理说,开明校区不在城隍街上,不是提及的范畴,但这个小操场,留给小米太多难忘的回忆,她深深眷恋它,所以就宕开一笔了。

后来听说,那个男教师提前被释放了,他是被人诬陷的,纯属冤枉。这是特殊年代的牺牲品。

他的女婿很淡然:“我们知道谁诬陷他,但我们选择和解、放下、不追究,因为这不仅是个人的悲剧。” 小米听了,很是震撼。

他的女婿原是中学教师,后来辞职,下海经商,颇像一个睿智的儒商,60岁了,显得特别年轻。他老婆如何,也就是那位男教师的女儿如何,小米没有打听,她也选择轻轻放下。

                                                                                                                   责任编辑:江子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