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

                                                                      乔   夫

（一）

武夷山多摩崖石刻，它们是武夷山世界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据统计，石刻大小有450多方，历史从晋唐至民国横跨1700余年，形式多种多样，内容博大精深。这些石刻，丰赡斑斓，珠宝般镶嵌在以九曲溪沿岸和天游峰一带为主的崖崖壑壑之间。而作为武夷山风景区三条重要沟谷之一的牛栏坑，尽管僻远，也有二处共四方。

记不清多少次在摩崖石刻下徜徉，只觉得它们点缀着丹山碧水，好像有生命似地汲纳天地精华，以温暖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濡染着人们的眼眸。不过，在游移中，有两处不见经传的石刻，倒也让我久久留驻。一处是刻在牛栏坑谷涧的上半段，写的仅是草书“仰止”二字，落款为“民国十四年孟夏，浦城中学生旅行至此，勒石纪念。校长苏吾楷识。”显然，这是时年浦城中学校长苏吾楷带着学生到武夷山游玩时写下的。勒石之处，壁立万仞，孤高摩天，令人仰止。另一处在牛栏坑谷涧接近中段的地方，共有三方石刻。其中二方为北洋军阀孙传芳的部将军张俊峰写于民国十三年，其内容为草书大字“虎”和楷书大字繁体“寿”，落款也分在两个方框内，一为“民国甲子仲春”、一为“威将军东鲁张俊峰书”。原来，民国十三年，孙传芳担任闽浙总督，运走上水，张俊峰作为他的爱将，也处于人生高光时刻，因此他在此题字勒石，自然既有学儒士之春风得意，也有显武将之燕然霸气。尤其那一方草书之“虎”，以头上三点起笔，是“虎”非“虎”？在书法上还颇让人揣摩。与张俊峰同处一处的另一方石刻，是施棱的行楷横幅“不可思议”。这方石刻唐楷风范，气象端庄，运笔流利，秀气大方，尤其“议”字以唐楷之功，揉入行草概念，赋之以灵动，跳跃而出。但这幅字的落款却和它内容一样不可思议：既无题刻时间，也无作者身份，仅潇洒署名“施棱”二字。

（二）

牛栏坑位于章堂涧与九龙窠之间，它虽不及章堂涧和九龙窠幽深，但美得像个盆景，厚重而隽秀。这里，涧深雾重，岩隙土沃，日照偏短，使生长出的茶叶蕴藏一种特殊的山场气息。尤其这里产出的肉桂简称“牛肉”，广受人们追捧，但武夷岩茶四大名枞之一的水金龟母树也出自牛栏坑，却知者不多。

传说清朝末年惊蛰，依照惯例，崇安县令与御茶园的官员带着全体员工及当地茶农在御茶园的喊山台祭茶神。“茶发芽，茶发芽!”祭祀的喧嚷声和锣鼓、鞭炮声，惊动了天庭仙茶园正在浇水的老金龟。这只老金龟原本在青云山云虚洞修行，得正果后被玉皇大帝召上天宫，它本认为这回也会有个一官半职，没想到玉帝却把他打发到仙茶园当了一名园丁。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也在天庭管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老金龟觉得自己与孙悟空算是同病相怜有个伴，心虽不平，但也自求清闲。后来孙悟空反出天庭，老金龟就不免形影孤单。这天他被喊山的声响惊扰，便跑出南天门去看热闹。结果只见武夷山下祭台高筑，红烛高烧，供品丰垒。祭台下人山人海，大家在县令的带领下，齐刷刷跪地喊山，对茶神顶礼膜拜。此情此景，不禁深深触动了老金龟的内心：自己修行千年得道，尚不如人间一株茶树。也罢，与其在天庭不受待见，还不如到人间作一株茶树去!老金龟眼光扫向武夷山九曲三十六峰，看到山北牛栏坑奇峰突兀，千岩竞翠，山泉涓流，一派生机。心想，这便是老身的去处了！主意一定，老金龟神功运动，口吐甘霖，武夷山顿时暴雨如注，千崖万壑间山洪爆发，泥石横流。眼看时机已到，便纵身一跳，托身天心岩杜葛寨的一株茶树，顺流滑到牛栏坑兰谷岩半岩的一个石隙凹里。

大雨停后，附近垒石寺的一个和尚出来巡山，发现半岩上有一方溜坡，蒙蒙雾气中，一簇茶丛安然其上，绿光闪闪，颇像一只绿色的金龟。这和尚在垒石寺修行多年，乍见此景，惊喜莫名。待慢慢近前确认这是被雨水从山上冲刷下来一棵神奇茶树后，迅速跑回寺里禀报方丈。老方丈是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主，得知这么个好消息，立命巡山和尚击鼓鸣钟，召集全寺僧人，身披袈裟、焚香秉烛，列队来到牛栏坑，说是隆重迎接玉皇大帝送来的金枝玉叶。随之，命全寺上下齐心协力，凿石垒围，并挖来沃土堆壅培植。再说老金龟见自己一入凡尘就受到如此礼遇，心中不胜欢喜。为报答和尚们的厚待，它神功再发，使茶树越长越旺，枝梢繁茂，叶绿如碧，在云雾中经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寺人念其形如龟，又是雨水送来之礼，便命其名为“水金龟”，并视为寺宝。

（三）

当然，千年神龟脱仙入凡为茶，只是人们演绎出来的传说，但茶树“水金龟”出现在牛栏坑，是有记载的史实。据有关资料，水金龟茶树原产于天心岩杜葛寨下，属原天心庙产，一日山中大雨冲塌茶园垒岸，茶树被冲到牛栏坑兰谷岩半岩的石头凹处。大雨过后，住在附近的垒石寺僧人出来看到茶树，就在茶树落下的地方凿石设阶，砌筑石围，壅土以蓄。因茶树枝条交错，远看形似龟背上的花纹，故命名为水金龟。后来天心庙僧人出来寻找，发现茶树已经被垒石寺僧人壅栽于滑落之地，为了这棵茶树的归属，双方引起了纷争，并诉讼到衙门。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官司从清朝末年打到民国之初，双方耗资千金，最终以茶树从杜葛寨被冲到牛栏坑，乃自然力而非人力所为判归垒石寺而结案。自此，茶树水金龟名声大振，并被列为四大名枞之一。

（四）

茶叶水金龟，汤色绿里透红，滋味甘甜，香气高扬，是茶中珍品不假。巧的是就在水金龟生长的垒台旁的石壁上，不仅有张俊峰的摩崖石刻“虎”、“寿”，而且施棱的行楷横幅“不可思议”，也紧随其旁，颇见趣味。

有人说，是因为水金龟的诉讼公案，历时长，耗资多，而且就为了一棵茶树，施棱听后觉得不可思议，便题书勒石；有人说，水金龟茶汤香气幽长清远，似梅若兰，且滋味甘鲜浓厚，岩韵彰显，似这种水里乾坤，施棱品后觉得不可思议，便题书勒石；还有人说，牛栏坑在地学上称为“河流袭夺”现象的“被夺河”地貌，两边壁立万仞，涧内春意盎然，像武夷山这么一小块地方风景就有如此之美，施棱览后觉得不可思议，便题书勒石；也有人说，什么都不是，因为施棱是何方神圣，何时题书，为何而题，现都无从可考。

是啊，施棱勒石如此落款，是因谦虚还是化名，甚或就是聪明而故意为之？总之，不明就里的人，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不可思议”语出《维摩诘经·不思议品》：“诸佛菩萨有解脱名不可思议。”慧远 义记：“不思据心，不议就口，解脱真德，妙在情妄心言不及，是故名为不可思议。”还有《无量寿经》卷上：“一切善本皆度彼岸，悉获诸佛无量功德，知慧圣明，不可思议。”

牛栏坑，原是通往天心永乐禅寺的古道。1993年前，从马子坑到天心岩公路还没有修通，牛栏坑涧谷的石砌蹬道，是外界通往天心寺的重要通道。凡人如我，近日又去了一趟牛栏坑，既看石刻又品茶，不禁于氤氲的茶香中再次缅想：也许施棱还真是既没听过水金龟的故事，也没品过水金龟的茶汤，而是当年他经牛栏坑上山礼佛参禅，在天心寺得有顿悟，便在下山途中，巧合在水金龟母树生长的神赐之地，勒下“不可思议”之句，也未尝不可！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