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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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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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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茶石笋坑

                                                                      胡凤俤

石笋坑,一个原本我从未到过的陌生山村,却被我看成曾经盛产半岩贡茶之乡。虽然半岩贡茶淡出人们的视野已经很久了,可是村名、岩名、茶名,以及山中犹存着的一棵茶树王,还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心想何不去现场探访一番,看看这个离城很近的地方,它的山水如何孕育出上好的茶树,山中气候如何让茶叶凝聚浓郁并发散奇香,当年制茶大师又如何烘焙出“奇茗”,而使半岩茶成为明代皇室的“御用之物”呢?

这一切的疑问久久地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初秋之时,我邀上同伴乘车从南平造纸厂出发,沿着盘山公路迤逦前行,不出半个小时,便抵达石笋坑村口,这还真的要感谢“村村通公路”工程,将水泥路修进大山深处,让我们能够乘车直达偏僻的山村,省去了途中诸多麻烦,腾出寻找茶树王的许多时间。

两位向导是当地人,一位叫应青山,另一位叫王庆九,山中汉子的直率和热情,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他们介绍说石笋坑曾经因茶而一度兴盛,小小村落却藏有一个大大的茶市。他们似乎担心我们不太相信,接着便“举证”似的谈开来:石笋坑至今尚有10多个姓氏人家居住,他们的祖辈靠种茶、采茶、制茶或贩茶为生。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居然在村中偶遇来自城区的一对父子,上前攀谈,才得知那老爷子已近八十高龄了,年轻时常到村中购茶,与当地村民熟络而产生了深厚感情,如今他虽然年迈却执意要让儿子带他进山,一为观茶,二为叙旧。我不禁想起宋人郭祥正在《访隐者》中所表达的诗意:“一径沿崖踏苍壁,半坞寒云抱泉石。山翁酒熟不出门,残花满地无人迹。”现在村中青壮年大都搬到山外生活,老村虽还未到“无人迹”的境地,却也只留下“山翁”坚守在茶香稀落的村子里,静静地度过平淡无奇的山村岁月。

我又想起《围城》中的一句话:“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乡村人热衷城市生活,而城里人不辞劳苦到乡村,世事真的让人捉摸不透,人们总会对未知前程充满好奇而产生向往之情,甚至为此不惜亲身去探究去冒险,如若人生愿望得到某种满足后,就会产生认知疲劳和心理厌倦,于是有人便选择逃离“围城”似的困局,一旦破围,重返乡村,心归淡定,崇尚简朴,突然发现生命始发点原本让人如此热恋啊。

这一切对石笋坑来说,皆出自茶缘。

当然,坐落在茫荡大山深处的石笋坑,自然有引以为傲的产茶历史。万历年间(1573-1619)福建学者徐火孛在《茶考》中提道:“嘉靖中,郡守钱(山业)奏免解茶,将岁偏夫银二百两解府,造成办解京御茶改贡延平。”这产自延平山野的半岩茶,经过层层严苛的遴选,最终名正言顺地登上“大雅之堂”,这种荣耀何尝不是建立在它绝佳品质之上呢?再据史料记载,北宋元丰七年(1084)建州茶产不下300万斤,南剑州(剑浦、顺昌、将乐、沙县、尤溪、永安)亦产茶30余万斤。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宋以后有多少茶叶为剑浦(延平)所产?但我可以大胆推测当年名噪一时的半岩贡茶着实让石笋坑一度红火起来,只是它的迅速沉沦让人始料未及——一片能够飘香的叶子,宛如泛浮在水面的轻舟,载舟覆舟,还是令我为之唏嘘不已。

我们只能在村中逗留片刻,继续往山上行走,去探访让人心仪已久的茶树王。两位向导走起山路就像是挟着一阵风,脚步迈得轻快,却时不时需要停歇下来,不得不等待我们赶将上来,还时不时地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落在他们身后的“落伍者”,那眼神流露出的意思,分明是想说山路难走,要么就放弃吧!

我们自然不会半途而废,未暏茶树王岂能轻易放弃呢?途中,两位向导不停地向我们诉说,每到春节采茶,他们都会雇工采摘300斤的茶青留待加工,权当待客之用。制茶师傅一见这质优的茶青,很精心地将它制作成好茶,细品之后都夸半岩茶口感醇厚、回甘持久,具有明显的高山苦寒之味。

不久,我们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走在一条机耕路上,抬头远远望见一方巨岩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初见之时,那巨岩还真像黄庭坚在词中所表达 “我欲寻花问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的意境,又恰似宋代画师范宽临摹的“溪山行旅图”的物像,峰峦浑厚端庄,气势壮阔伟岸,令人有雄奇险峻之感。我再次细看,那岩体是并立两石峰,其一峰微微侧身斜靠在另一峰,极像是一对相依相偎的恩爱夫妻,据说当地人称之为夫妻岩。那极陡峭石岩之间,虽然稀稀疏疏分布着低矮的小灌木树丛,却遮掩不住那裸露着粗砺的岩表,犬牙交错的岩体,摇摇欲坠的山石,都让人感到可憎可怖,甚至还伴有丝丝不安袭上心头。

我仰望巨岩,心想平日里山中云雾缭绕,自然生态环境也好,不正是生产好茶的地方吗?只可惜我并不知道那巨岩的名称,应青山和王庆九执意要把那巨岩称为夫妻岩。我好奇地问这名称有什么来由,他们只是笑笑而已,说这皆出自老辈人口口相传,没有文字记载,这让我心中很是失落。后来,我返回家中,多方寻问和查找志书,竟然有双狮峰、夫妻岩、百花岩、容照岩等多种答案,这种搜索的结果同样让我懊恼和沮丧。

据说,范宽在作画时能将自己的名字巧妙地植入画中却不露痕迹,后人也以此辨明真假,我很为大师的“妙思”和“巧劲”叫好。相比之下,当年编写正规志书时,编者们只是粗略地记载方位,以至让后人欲得峰岩确切名称,却始终如云遮雾绕,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我很快又安慰自己,那巨岩叫什么名称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曾得到过延平唯一状元黄裳的关照,于是,我暗想此岩该称为百花岩或容照岩吧。这在县志里有大体的记载:“百花岩,剑津之东,石壁峭立,勒有百花岩三字隶书。方春百花鲜丽故名。有百花亭废址,今犹存。” “容照岩,在百花岩之侧,岩石嶙峋,清光一穴可照。”当年,北宋状元黄裳似乎也曾到过东溪产茶区,进山遇见这方巨岩,抬头仰视许久,雅兴勃发,遣怀之余,留得《容照岩》一诗:

谨独思君坐处深,阳精阴魂许相寻。

也知自有天光在,漫借余辉照我吟。

黄裳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所填之词多有佳作传世。然而,他还是一位道学研究精深之人,从此诗中也可见些端倪:但坐山中,远眺巨岩,横绝天地,阴阳交替,晨昏相随,自然美景,变幻万千,诗人在夕阳余晖之中尚自低吟不已,久久不愿离去。

家乡山水荡涤着黄裳的心灵,但为“茶”故,沉思良久。

九百多年之后,我们行走于气清林静的山道之中,远远地看见那方巨岩,学着黄裳的样子观赏那道奇美风光,享受着问茶山中的乐趣。

其实,我把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那方巨岩,我的心中盘桓着一个期待:有心为那半岩茶设置成艰苦的立地条件和绝佳的生态环境,因为产地是评判好茶的一个重要标准。

渐近巨岩之下,我蓦然看到了那岩下果然有一大片郁郁青青的茶园,这种亲临现场的发现,与我的心中期许便有了暗合,无端地让我心里感到一阵满足和快乐。我一眼望去,茶园的雏形还存,但因为无人管理,茶丛之间地面铺满了枯枝落叶,逐渐变成腐殖质成为供应茶树生长的天然肥料。再看那一丛茶树隐身于高大林木之下,丛丛簇簇,密密麻麻,共生偕长,根扎于砾石之间,吸取大地精华,叶展于树头之上,承接林间雨雾,这生长在林间乱石中的茶树,我想它一定拥有了“岩韵”而惹人喜爱。

北宋王存撰写的《元丰九域志》:“延平军,西南至大梁,茶园二百一十里。”这样的文字似乎为了说明延平各地均有产茶罢了。我们站在茶园中间,王庆九饶有兴致地推介半岩茶产地的规模,用手指向巨岩远处那端,在沿着巨岩下端的山体都有茶树分布,绵延几公里,因得高山密林庇护,茶树已是野蛮生长状态,更具备了野生茶叶天然纯正的品质。

野茶之野,妙在自然。据说野茶味道是不可复制的,同产一片茶园,却泡出各自不同的风味。半岩茶带“岩”的名字,其风味也应以“岩韵”为主导,这是有古人记载为凭据。明人王应山在《闽大记》中称赞道:“茶出武夷,其品最佳……延平半岩次之。”武夷岩茶被许多人认同而誉为“最佳”,自然与武夷山“岩岩有茶,非岩不茶”的立地条件不无关系,茶树生长在岩缝之中,碧水丹山赋予茶叶独一无二的“岩韵”特质,因此品鉴师在获得“岩骨花香”的诸多感官交融绝妙体验之余,自然将岩茶视作上品。“延平半岩次之”,延平贡茶也深深地烙上“岩”字印记,其立身条件也是不同凡响。你看,巨岩下,丛树间,还有千米高山上纯野生的自然生态环境,因而造就了半岩茶上等品质和不菲身价。

北宋建阳人熊蕃所著的《宣和北苑贡茶录》记载了当时延平所产贡茶:“延平石乳,清白可鉴,风韵甚高,凡十色,皆宣和二年所制。”可惜今人未能亲尝“清白可鉴,风韵甚高”的半岩茶清香,但可以想象一下,当年南剑州茶产量虽不及建州,但是茶的品质当不落下风。

我们发现在山中荒废已久的茶园附近居然散布着二十多个“茶厂”遗址,散落分布在竹林里,由于年代久远,这些屋顶坍塌不见,山石堆砌起来的墙体也已倾颓不堪。我想那一处故垒便是当年的一个烘烤房或茶叶加工作坊,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石屋里,一旦点火炒青,屋顶便升起缕缕轻烟,伴随着迷人的茶香弥漫在山间,醉倒了当地茶农与山外来客。

种茶、采茶、炒青、烘焙……这制茶的几道工序,我们都在这里寻觅到踪迹,也算是不虚此行。当年,黄裳对半岩茶情有独钟。他深入茶乡并以《茶苑》为题创作了三首诗,表达了他观看农人种茶、采茶以及与人品茶的意趣,读来回味无穷。

其一

莫道南芽非北苑,须知山脉是东溪。

旋煎石鼎供清话,容照岩前日未西。

其二

想为春风瞰动山,雨前收得一篮还。

斧斤未落幽人手,且喜家园禁日闲。

其三

谁知谷口胜龙潭,最惬轻云回味甘。

闻道溪东新得苑,梦中风腋落溪南。

黄裳在诗中反复提到“溪东”和“容照岩”,可能便是我们所见茶苑及周边的位置。我真想对着丛茶倾诉心声:半岩茶,你的前世拥有了相当辉煌的历史,而你的今生一定会重现精彩、重回巅峰。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是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说的,那棵山中茶树王更是“嘉木”中的长者,这让我浮想联翩。

穿过一人高的茶树丛,拨开荆榛乱草,艰难攀行,我们终于在丛树中看到了那棵让我思念已久的茶树王。那茶树王高约三米,为了采茶人采摘方便而架起木梯,攀爬树上采得青叶,那一定珍贵无比。

我抚摸着那弯曲而坚韧的细干,不禁为之心生怜爱。为了在丛林中获得稍纵即逝的阳光,它不惜自降尊贵身份,将自己细弱的身形与高大的凡树们展开竞争,赢得有限的生存空间。在二十世纪七八年代,当地人在种植经济林时,将刀斧横加于茶树身上,可它有幸躲过“劫难”。可是,在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面前,它经风历雨却独自生存,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更何况它每年还向当地人奉献了青叶,留给人们制成香茗,让世人悠然享受着那份独特的山野芬芳。

我想着想着,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棵其貌不扬的茶树王。甚至,我还联想到在那生产半岩贡茶的鼎盛时期,当地茶客在高山采制野茶也应该有它一份奉献出的功劳。王存在《元丰九域志》还记载:“土贡茶一百一十斤,剑浦、雷大、熟潆州、游坑、汾常五茶焙”,那“一百一十斤”的延平“土贡茶”精品中应当能见到茶树王青叶被烘焙后的成品模样。

正午的阳光穿透树林斑斑驳驳地照在地上,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射到茶树王身上,便从树上摘下一片青叶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初时有苦涩之味,慢慢就有了回甘,最后感觉满口生津。

我想:人生犹如这片青叶,反复咀嚼,用心体悟,苦尽甘来,方得始终,而半岩贡茶也在沉浮起落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地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定会迎来它美好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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