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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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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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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耕者(选登)

                                                                    邱贵平

熊来了

冬去春来,夏逝秋至。上地、下地、富家地三个农场的稻谷齐获丰收,蜂蜜也获丰收。柳耕笙将其冠名注册为“香田”土蜂蜜,与四色米搭配销售,效果不错。

深受鼓舞的仲生地和仲守福,在柳耕笙的鼓励之下,进一步扩大养蜂规模。为了丰富蜂蜜品类,他们在一个叫舌头坪的地方,养了一百多箱蜜蜂。

舌头坪一年三季繁花似锦,零污染,蜂蜜品质更好。这么说,难道富家地有污染?当然有,污染主要来自水稻。和上、下地农场一样,富家地农场虽然严格控肥控药,且经农业农村部稻米及制品监督检验测试中心抽样检测未检测出农残,毕竟有施肥用药。也就是说,蜜蜂采集的稻花粉,污染虽然微小并非没有。舌头坪没有人烟自然没有水稻,也就没有污染。

前文说过,富家地挂在半山腰,舌头坪则挂在半山腰之上的半山腰。舌头坪上悬崖下峭壁,中间奇迹般凸出一块七八个足球场大的平地,仿佛巨嘴伸出的巨舌,故名舌头坪,羊肠小道迂回而上,距富家地六里路。

舌头坪有水源,有田地,可供十来户人家耕种。舌头坪自有人类生息以来,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人口总数,始终不超过五十人,维持着生态平衡。

早年,几乎每个自然村都有小学,舌头坪也有。但是舌头坪太落后,交通完全靠走,照明完全靠火,通讯完全靠吼。路尤其难走,有一小段“天路”难于上青天。天路凿在一座十几米高、坡度七十余度的岩体上。天路边等距凿着十个饭碗大的洞,插入十根二尺长的石柱,石柱顶部穿一孔,铁链穿孔而过,上下抓紧铁链,省力不少,安全系数也提高不少。三九严寒,岩体积雪结冰滑如镜面,就难以上青天了,除非不要命,在此期间,舌头坪人决不出山,山下人也决不上山。

没有老师愿意前来,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待个一年半载拍屁股走人。孩子们只好到富家地上学,当日去当日回,中午带饭。受天路影响,一到冬天,孩子们上起学来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最有可能遇险的天路没遇险,最不可能遇险的坦途却遇了险,有两回,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一回遇到过山峰一回遇到狗熊。过山峰就是眼镜王蛇,手腕粗,脖颈撑开两个巴掌大,舌信筷子长,狂追两里来地,一直追到天路才作罢。不是力竭,也不是不想追,而是过山峰爬不上天路,天路意外救了五个孩子。虽然有惊无险,一个女孩子却被吓破胆,一朝被蛇追十年怕软绳,再也不肯不敢去上学。

另外四个孩子虽然没吓破胆,也吓得够呛,集体休学一周才提心吊胆重返校园。心胆好不容易重返岗位,又遇狗熊,这回不是有惊无险,而是出了人命,一个男孩被狗熊活活咬死。女孩的胆子只是被过山峰吓破,三个侥幸逃过一劫的男孩,胆子则被吓裂。

尽管上地村委组织猎人围捕,成功打死那头狗熊,三个男孩还是长期休学了。不仅小孩,大人也深感恐惧,痛定思痛,舌头坪村民强烈要求移民富家地。

富家地人却不同意,其时刚刚包产到户,尝到甜头的农民,种地热情空前高涨,接纳舌头坪人,意味着分到手的土地还未捂热又要重新分配,不是越分越多而是越分越少,谁也不乐意。

舌头坪人铁定要移民,急不可耐地要移民,动辄倾村上访,搞得上头头痛不已。过了两年,邻乡建造大型水库,移民一大批,经县委县政府协调,将舌头坪纳入这批移民当中,一起迁移到邻县一个地广人稀交通便利的新村。吓破和吓裂胆的四个孩子重新入学,其中一个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落户珠海,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

若干年后,其中大多数人外出打工移居外地,除了田地房屋和坟墓里的亲人,都迁走了。开始几年,清明还回来扫扫墓祭祭祖,后来墓也不回来扫祖也不回来祭,委托富家地人代扫代祭,扫好祭好拍个照发微信证明一下,然后红包转账以示感谢。

问题是,富家地外出打工移居外地的村民也越来越多,留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可委托的富家地人越来越少,而受疫情影响,委托的人又越来越多。于是乎,每到清明,仲生地和仲守福就吃香起来,手机响个不停,酬劳提前支付,年年走高。仲生地的腿虽然摔坏了,依然是富家地体能最好的人。仲守福身体“补”好后,是富家地体能次好的人。

可以预见,随着仲生地仲守福的老去和逝去,有代扫代祭能力的人越来越少,杂草乃至杂木丛生的坟墓必将越来越多,最终与山体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坟头没了,老屋倒了,乡愁也就基本消失了,后代更不回来了。

舌头坪人迁移没几年,人们开始了疯狂的砍伐,为方便运输,舌头坪开通了一条机耕道。路是魔鬼,开到哪里,哪里的资源就要耗尽。舌头坪繁密的林子很快砍伐一空,机耕道随之荒废。

机耕道大多路段开在岩层上,路基和山体坚硬,多年过去,机耕道虽然荒废却基本能用,挖掘机稍做修整,摩托车和皮卡便畅通无阻。

一九九八年长江大洪灾之后,国家严禁生态林砍伐,闽西北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斧锯入库二十年,舌头坪植被便基本恢复,生态也有所修复。植被恢复的舌头坪,野酸枣漫山遍野,花开时节登高鸟瞰,村子上方荡漾着一层黄绿相间的花海,黄的淡黄绿的淡绿。一树只开一色花,有些野酸枣树,竟然违背自然之道,一树开两色花,异常罕见。

禁伐之前,舌头坪也有野酸枣树,但是远没有这么多;禁伐之后,大山不知是受到刺激还是变异,多得令人惊诧叹服,好像整个闽西北的酸枣树,都长到了舌头坪。

仲生地和仲守福舍近求远到舌头坪养蜂,看中的就是锦簇般的酸枣花。蜜蜂看到这些花,就像饥饿的人看见面包、饥饿的野猫看见鱼儿、饥饿的鳄鱼嗅到血腥,一只只争先恐后奋不顾身。

花越繁密落英越缤纷,机耕道上铺满厚厚一层,摩托车行驶其上,好像行驶在毯子上,噪音比平时小许多,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坑坑洼洼。酸枣成熟后,无人采摘,冰雹般跌落,发出迷人的叹息,落果比落花铺得还厚,发出醉人的香味,骑行其上,有醉驾之嫌。

一只蜜蜂忘我地采着蜜,花朵突然脱落,晃荡而下,蜜蜂锲而不舍吸附着花蕊,直到花朵降落在地,才猛然惊醒,倏地振翅飞向枝头,扎进另一个花蕊。

舌头坪不仅有野酸枣,还有野苹果、野柿子、野板栗、野榛子、野李子、野葡萄、野猕猴桃、野蜜桃、野桂、野梨、山杏、山茶、山楂、杨梅、杜鹃,俨然仙凡两界花果山,花繁任蜂采,果多凭鸟食。

仲生地和仲守福将一幢尚未倒塌的房子加以修缮,作为工具房,也可住人。房前空地安装数块太阳能板,解决了用电问题。在仲山的帮助下,房前屋后各安装了一个监控镜头,可惜舌头坪没有信号,看不到即时监控。

仲生地会骑电动车不会骑摩托车。按照常理,会骑自行车就会骑电动车,会骑电动车就会骑摩托车,都是两个轮子,都是相似的车把,稍加训练即可。仲生地脑袋里好像缺根弦,怎么也学不会,一骑上摩托,动作就严重变形,仿佛牧童骑上战马,恐高患者般心怀恐惧——不仅怕骑还怕坐摩托,一坐就头晕,晕得厉害。

仲守福却一学就会,驾驶技术突飞猛进。电动车动力不足,骑不上舌头坪,意味着仲生地只能步行至舌头坪,多有不便,舌头坪的蜜蜂,主要由仲守福管理。

仲守福有时也带秀米去,目的不是帮忙而是壮胆,虽然秀米能帮不少忙。秀米个小力气大,尤其臂力,扛五十斤大米健步如飞,挑一百斤谷子三里不换肩,是云耕者米厂最能干的员工。

米厂季节性开工,秋冬两季最为繁忙,开足马力加工新米。春夏两季时开时停,期间秀米比较有空,经常去舌头坪帮仲守福忙壮仲守福胆。

据说舌头坪有鬼,长舌鬼,深更半夜,突然从天空、树上、屋顶上垂下蛇身般扭曲的猩红巨舌,黏性十足的涎水雨水般流淌,大水牛四蹄沾上也动弹不得。长舌鬼的涎水具有强烈的腐蚀性,曾有德子那样抓石鳞的人,看见长舌卷住一条大蛇,大蛇浑身吱吱冒烟,散发出浓烈的焦肉香。

秀米力气大,胆子更大,胆子掏出来晒干,还有鹅蛋大。在舌头坪过夜的秀米,只要天气好,故意半夜一个人待在屋外,等待长舌鬼降临,未能如愿。也许秀米丑得惊天地泣鬼神,长舌鬼不敢造次;也许长舌鬼只是个传说,根本不存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胆大者果敢,在秀米的影响下,仲守福的胆子也有鸭蛋大了,闲庭散步舌头坪。舌头坪是他的胜地,也是他的王国,每周至少去三次。

一天下午,查看蜂箱的仲守福,发现不远处一个蜂箱突然炸窝,走近一看,目瞪口呆,一条手臂粗的蟒蛇波涛般翻滚着,身上爬满蜜蜂,身边是破裂的蜂箱,蜂巢碎了一地,蜂蜜淌了一地。仲守福很快明白怎么回事,掏出手机拍摄。

半个小时后,蟒蛇停止翻滚,身子轻微颤动着。仲守福停止拍摄。

这个箱蜂架在距离地面两米来高、挡雨又遮风的小石窟里,是理想的天然蜂穴,不用蜂箱,蜜蜂也在里头筑巢——这箱蜜蜂,就是结集在石窟里的野蜜蜂。为了便于管理,仲守福把它们收纳进蜂箱。蟒蛇不知何故爬进石窟——石窟并不陡峭,有小道蜿蜒而上,蟒蛇不费力气就可长驱直入——碰翻蜂箱不说,还跌落下来,全身叮满愤怒的蜜蜂。

夕阳西下,蟒蛇肿似小腿,并没有死,尾巴还能动弹。仲守福没有赶回富家地,留下住了一晚。次日一早,蟒蛇不见了,想必恢复知觉,溜了。

回到家中,仲守福把视频发给仲山。仲山稍做编辑,在抖音上写了一段文字并自动配音:蛇不吃蜂蜜,这条蟒蛇为什么闯进蜂穴,是不是因为蜂蜜太好吃,它因此改变饮食习惯?

大师兄走后不久,柳耕笙和白云翩采纳建议,注册“云耕者”抖音号,由仲山负责打理,视频虽然未经后期制作,显得简单粗糙,也无法直播带货,但有总比没有好,已经攒了一万多粉丝。

舌头坪的蜂蜜,品质确实高于富家地,之前已经不愁销路,这个视频一发,买的人更多。柳耕笙和白云翩组建拍摄和直播团队的愿望更加迫切。

仲守福发现有人偷蜜,但没有抓到现行,只是发现蜂箱被打开,蜂巢被掰走。查看监控,没发现线索。监控范围限于房前屋后左右三四十米,舌头坪二百多箱蜜蜂,被偷的蜂箱离房子三百多米,根本监控不到。

仲守福报了案,前来调查的警察查来查去,查到野兽毛发和脚印,脚印拍照,连同毛发送有关部门检验,小偷不是人是熊,狗熊。警察叮嘱仲守福,生态环境好了,狗熊又出现了,蜂蜜是狗熊最爱,肯定还来偷蜜,你要有心理准备;狗熊是国家保护动物,不能捕捉更不能猎杀,你以后要多加小心。

仲守福满不在乎,熊出现是好事,说明我的蜜好,是我的好蜜把狗熊引了出来,把老蛇也引了出来。看了仲守福拍摄的视频,警察咋舌道,看来你的蜂蜜确实好,不仅引蛇出洞,还引熊出山。仲守福送给警察一瓶蜜,警察连连推辞。仲守福说,又不白送,请你帮忙宣传一下,这是广告费,千万别嫌少。警察就收下了,笑着说,回去我一定好好帮你宣传宣传。

仲守福天天住在舌头坪,欲抓狗熊偷蜜现行,当然不是捉熊,是拍视频。仲山告诉仲守福,拍到狗熊偷蜜视频,抖音一播,那可不得了,蜂蜜肯定卖疯了,粉丝蜜蜂一样多。雷辈凤和秀米担心仲守福安全,劝他少在舌头坪住,根本不听。直到仲山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电棒给仲守福防身,她们才稍稍放心。

三天,十天,二十天,三十天过去,仲守福为熊消得人憔悴,熊却没有出现。仲守福有些沮丧,但是没有放弃,咬牙坚守。

乡村造梦师

等啊等盼啊盼,半年过去,狗熊还是没有出现,柳耕笙和白云翩却等来盼来了大师兄。

大师兄依然骑行而来,但不是千里走单骑,而是带着女朋友走双骑。当大师兄介绍女朋友叫二师兄的时候,大家又惊又乐,柳絮飞大叫起来,不会吧,女生也叫师兄,还二师兄?太,太搞笑了吧?

柳絮飞已经长成英俊少年,高白云翩一个头。二师兄嫣然一笑,轻轻摸了摸柳絮飞脑袋,小帅哥,我是女扮男装的二师兄,是瘦肉型二师兄,不是肥肉型二师兄。

二师兄这么一说,大家才注意到她无论长相还是穿着,都像个男孩——那种带有奶油味的男孩。她的眼睛大得惊人,感觉整张脸几乎被双眼占据。这双清澈迷人的眼睛岂止会说话,简直会唱歌。

二师兄个子也高得惊人,高出一米七的大师兄一个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否则大师兄不是矮她一头而是一截。正如整张脸几乎被双眼占据一样,二师兄整个上身,似乎全被腰占据,她那条腰太曲折太妖娆了。

白云翩笑道,大师兄和二师兄之间,一定有着美丽动人的故事吧,什么时候说给我们听听?大师兄也笑,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首歌。二师兄拍手笑道,大师兄说得对,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首歌,我歌唱得不错的,随时可以唱给你们听。

眼睛能说话,嘴巴又能说,如此一来,二师兄就有三张嘴,最适合做直播,而她恰是做直播的。柳耕笙和白云翩那个高兴,二话没说,花大价钱买了高端影像器材,开出的薪资也让对方无话可说,还给予股份激励、流量和带货提成,大师兄以他的抖音号入股,名称改为“乡村造梦师”。

白云翩意味深长道,大师兄,现在你离你的专业可不是十万八千里,而是零距离。大师兄也意味深长道,你说的是哪个专业?我有两个专业,土壤改良是曾经的专业,影像摄制和传播是我现在的专业。柳耕笙更加意味深长道,那你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二师兄意味深长插了一嘴,放心好了,只要我们志同道合,熊掌和鱼翅一定能够兼得,爱情爱好和事业三丰收。

柳耕笙两眼怒放精光,好一个只要志同道合熊掌鱼翅一定能够兼得,金句啊金句,24K金句,我要把我的微信个性签名换成这句金句。柳耕笙边说边掏出手机操作。二师兄轻启樱桃小嘴,柳总,不是个性是共性,我们的共性。白云翩朝她竖起拇指,好一个不是个性而是共性,二师兄今天金句迭出呀,我建议大家把微信个性签名全部改成只要志同道合熊掌鱼翅一定能够兼得如何?

一致同意。

大师兄突然问白云翩,你还记得我们在凉亭说过的话吗?白云翩笑道,我们说了那么多话,我哪里记得,可否提醒一二?大师兄说,你问我是不是就这样一辈子骑下去,我说不,骑完这趟就去找工作,有食才有诗,食物的食,温饱思远方。

白云翩轻轻点头,记得,旧话重提,有什么说法吗?大师兄抬头仰望蓝天白云,而今工作也是我的熊掌。白云翩追问,那么鱼翅是什么?大师兄眺望苍茫苍翠的远山,鱼翅即熊掌熊掌即鱼翅。

不等白云翩说话,大师兄突然转移话题,把乡村造梦师抖音号简介也加进只要志同道合熊掌鱼翅一定能够兼得如何?

一致同意。

乡村造梦师简介:人类因梦想而伟大,因行动而成功——一群志同道合熊掌与鱼翅兼得、造梦乡村的青年伙伴。

得知狗熊出没,大师兄带着摄像机,同仲守福一起驻扎舌头坪。这回相当顺利,第五天的黄昏,狗熊出现了,成年藏獒大,披着夕阳摇摇晃晃从峡谷乱石沟爬了上来。

狗熊这个蜂箱闻闻那个蜂箱嗅嗅,选中一个,一掌拍开,蜜蜂好像突然被捅了几棍的篝火,火星般喷向狗熊。狗熊泰然自若,一把把将蜜汁横流的蜂巢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很快吃完一箱,蹒跚走近下一箱。

仲守福低声问大师兄,拍好了没有?大师兄哆嗦道,差,差不多了。他的哆嗦,一半出于紧张,一半出于兴奋。仲守福说,那就不能再让它糟蹋了,说罢从背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鞭炮点燃。狗熊先是一愣,继而嘶嚎一声,撩开四肢向乱石沟狂奔而去。

仲守福随身携带电棒,鞭炮有时带有时不带。那天他有强烈预感,不仅给电棒充饱电,还带了一卷脑袋大的鞭炮,派上了用场。

俩人哈哈大笑,仲守福擂了大师兄一拳,你可真是贵人啊,一来狗熊就出现,我等了半年它都不出现。大师兄也擂了仲守福一拳,我可不是什么贵人,狗熊才是贵人。仲守福惊讶道,熊怎么是人?大师兄说,对对对,狗熊不是贵人是贵熊,我高兴昏了头,做梦想不到这辈子能和狗熊在大自然里近距离接触,不虚此生,不虚此生啊,哈哈哈……

视频经过精心的后期制作,推出后点赞如潮好评如潮转发如潮,短短三天收割三万多粉丝。

买蜜的人也成倍增长。

仲守福看见大师兄就说,你可真是贵人带来贵熊。大师兄总是说,不是贵人带来贵熊,是贵熊带来贵蜜。确实是贵蜜,富家地的蜜比市面上卖得贵,舌头坪的蜜又比富家地的蜜卖得贵,却不愁销路。

为防止狗熊偷蜜,仲守福请官财营焊制不锈钢栅栏,地上钻四个洞,插入四根钢筋,水泥浇筑牢固,将栅栏四角焊接在钢筋上,正面开一扇门,蜂箱放进,关上门插上插销,狗熊从此望箱兴叹。

虽然改行多年,官财营的手艺并未荒废,农场的电焊活都由他代劳。代劳并不白劳,报酬照付,又没有高空作业,官财营忙得踏实快乐,两天能干完的活决不拖三天,三天能干完的活绝不拖五天,因为农场就是他的家。

仲守福留了十箱未加防护,每隔二十箱留一箱。内心深处的深处,仲守福希望狗熊一而再再而三出现。

狗熊再次出现,仲守福没有抓到现行,但是被监控到了。焊制防护箱的同时,仲守福增添了太阳能板和监控镜头,所有蜂箱都在监控范围。这次出现的,不是一头而是一大一小两头,大狗熊是上次那头,大了许多,小狗熊有山羊大。

柳耕笙他们脑洞大开,集体构思了两个创意。一个创意是:仲守福站在鲜花盛开的舌头坪一座悬崖上,踮起脚跟,伸出沾满琥珀色蜂蜜的中指,在蓝天白云上写下“甜蜜的事业”五个歪歪扭扭却活泼可爱的大字,写到“蜜”字的时候,蜜蜂蝴蝶翩翩飞来,全部写完,每个字上面爬满蜜蜂和蝴蝶。

然后响起仲守福土得掉渣的普通话(话外音):“做好人吃好蜜,舌头坪蜂蜜,我家乡的土蜂蜜,土得掉渣甜得掉牙。”

仲守福踮脚写字的时候,挂在腰上的尿袋露了出来,写完“甜蜜的事业”,画面同时出现“身残志不残,事业甜又蜜”字幕。

另一个创意:全身爬满蜜蜂的秀米,手上捧着一块蜜汁流淌的蜂巢,和全副武装的仲守福站在一起,嘴角飞出“我们的蜜蜂我们的蜜,生生世世都甜蜜”字幕。

两个创意拍成视频先后推出,效果奇佳,粉丝下单踊跃,吸粉多达二十万。加上大师兄原来的粉丝,短短三个月,“乡村造梦师”的粉丝已达三百万。

虽然脸上爬满蜜蜂,难识庐山真面目,秀米奇特的面部轮廓还是引起粉丝强烈好奇。秀米的真像和真相暴露后,又赢得粉丝强烈同情,纷纷表示要捐款给她做手术,医疗界的网友甚至联系好医院和医生。

柳耕笙他们经过再三考虑,表示只接受好意不接受捐款,秀米的手术一定要做,手术费由他们共同承担。

这个消息一发,粉丝暴涨至五百万,蜂蜜几乎卖断货,各种包装、颜色、品类的大米销量暴涨。一方面宁缺毋滥决不以次充好,一方面扩大养蜂规模,秀米原先居住的愁岭也建起了养蜂基地,愁岭野生茶树特别多,花开时节那也是漫山香雪海。

农场效益越来越好,柳耕笙和白云翩越来越舍本,毫不犹豫购进了一台价格高达八万的无人植保机,它是农场目前最为昂贵和先进的机器人,一小时可飞播五十亩,抵得上五十个插秧能手一天的工作量。前文说过,农场耕田、插秧、施肥、喷药、收割、烘干、加工等环节全部实现机械化,唯独育秧、拔秧环节无法机械化,必须人工,而且耗工耗时,神奇的无人植保机有如飞机植树,直接播下种子,颠覆和删除了育秧、拔秧、插秧三道工序。

有了植保机,不受欢迎讨人嫌的山垅梯田也成了抢手货。之前农场之所以嫌弃山垅田,就是因为山垅梯田道路崎岖,田小地碎水冷泥烂,难以机械作业,人工耕种成本高产量低效益小。人工植保机一举省略育秧、拔秧、插秧三道工序,成本下降大半,山垅梯田流转成本远远低于平田,产量虽低仍有效益。产量低只是相对平田而言,随着优良品种的引进,产量只升不降,效益只增不减。

一则受柳耕笙他们事业芝麻开花节节高影响,二则受疫情影响,失业返乡种田的人多了起来,他们以农场+农户方式与农场合作,昔日无人问津的山垅田竟然变得一田难求起来,流转价格水涨船高,农场、农户、流转户实现三赢。

舌头坪和愁岭也种上了稻子,纯有机稻,不施任何化肥不洒任何农药,既可养殖稻花鱼,又保证了蜂蜜品质。

县乡政府争取到国家补助资金,舌头坪和愁岭的机耕道得以拓宽硬化,仲生地骑着电动车也能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而今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变化太快太大了,做梦一般。”

“姜”心托明月

大卵泡最近连做了三个梦,都和生姜有关,不仅梦到生姜,还梦到防空洞,梦到那个长得像尚水晶的女兵。做完这三个梦,大卵泡从下地赶到上地,打着手电深入防空洞,防空洞还是那么空那么潮,虽然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尽管里头空气混浊似酒鬼的口腔,他还是嗅到了女兵的陈年体香和生姜气息。

大卵泡抽完半包香烟,回来对官财营说,我想种生姜,你种不种?官财营伸出柏油路面般粗糙的手掌,欲摸他额头,大卵泡拨开他的手,我没发烧。官财营拧了拧自己耳朵,那是我耳朵出毛病了?大卵泡说,你别装了,听我说。

大卵泡说,现在上地和下地的水田流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旱地,荒着也是荒着,我想利用起来种生姜,这两年生姜价格比较平稳,应该有钱赚,跟我一起干吧。

官财营刚洗完澡,脑袋一会儿右甩一会儿左甩,甩出耳里积水的同时,也把大卵泡的话甩了出来,不干,绝对不干,打死我也不种生姜,我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血,不想再亏血本。大卵泡说,人各有志,你实在不想干,我也不勉强你,稻田里的活请你多承担些。

左耳积水已经甩出,右耳的没甩出,脑袋甩到肩膀也甩不出来。官财营用力跳了几下,跳到第五下,耳道一阵温热,积水眼泪般淌出,很是舒爽。官财营一脸轻松愉快,这个没问题,现在都是机器操作,没多少事,与过去相比,种田越来越轻松了。

大卵泡说,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官财营递上一根烟给大卵泡,迟疑道,我说先发,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想种生姜,当年的教训还不够惨痛?种点别的什么,我还会考虑考虑,生姜绝对不种。一提生姜我就心慌,你没发现吗,这些年我都不吃生姜了,原先我特别爱吃生姜,每年新姜出来,用醋泡上六七斤,一直吃到立夏。

大卵泡说,你这是一朝被姜(将)军十年怕卒子,我是姜(将)心不死。你那么爱吃生姜,不种生姜真是对不起生姜。官财营大叫起来,不是我对不起生姜,是生姜对不起我。他还想说你也对不起我,话到嘴边,像一粒糖丸融化了。大卵泡现在很对得起他,这几年跟他一起种稻子,当年亏掉的血本基本赚了回来。

大卵泡似乎猜到官财营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低头低声道,兄弟,是我对不起你,不过,这次你不跟我一起干,对不起自己。官财营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卵泡说,肯定赚啊,很可能大赚,有赚不种,你这不是对不起自己吗?官财营说,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敢种,我还是一心一意种稻子。大卵泡说,我也不是三心二意,种稻子是主业,种生姜是副业,吃饭吃大米,但不是一日三餐都吃米饭,有时还吃个馒头面条,你说是不是?

官财营说,我不会说话,说不过你,鸡蛋放你进嘴里,都能孵出小鸡来。大卵泡爆笑,还说不会说话,这话说的,你太会说话了,我嘴里真能孵出小鸡来,就不种生姜了,也不种稻子,专门孵小鸡,嘴孵蛋蛋孵鸡,大发特发呀……

柳耕笙和白云翩支持大卵泡种生姜,但提醒他不要种太多,种一点试试。大卵泡说,我的想法和你们一样,我想好了,先种个十来亩,如果卖不掉,就存在防空洞里,哪怕全部烂掉,也亏得起。现在有条件了,我在洞里隔出一个小房间,铺上木炭再装上空调,一定能保存很久。

柳耕笙说,到时说不定供不应求,没进防空洞就卖光了。

白云翩说,现在保鲜技术这么好,不会那么容易烂掉的。

大师兄说,到时可以上抖音直播带货。

二师兄说,只要有好的创意和卖点,不愁卖不掉。

新姜上市,开始不太好卖,大卵泡正准备按原计划储存生姜,大师兄和二师兄想出一个好创意拍成视频:天气突然降温,姜农(大卵泡饰演)在姜地里忙着抢收,天黑回到家里,等待他的却是冷锅冷灶,正要发怒,发现妻子(尚水晶饰演)受风寒感冒发烧卧床,怒火转为柴火,生火熬了一碗热气升腾的红糖姜汤,端到妻子面前。

妻子喝下姜汤,出了一身大汗,顿时退烧,挣扎着要起来做饭。姜农不让,温柔而又粗暴地强迫妻子躺下,掖了掖被角,转身去厨房做饭,手脚麻利地炒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肉条姜丝,盛好饭摆好筷,高声叫妻子吃饭,没应答,到卧室一看,妻子睡着了,脸上挂着甜美的笑。

姜农没有叫醒妻子,深情注视着她。一轮明月升起,如霜的月光照进屋里洒在床前。画面上出现“姜心托明月”五个字,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知心爱人》音量一下提高……

视频一播,生姜即被抢购一空。

大卵泡颇为后悔,对大师兄和二师兄说,早知道你们有这么好的创意,就多种点。二师兄说,创意这个东西,尤其是好的创意,不是说来就来说有就有的。大师兄说,创意这个东西呢,就像怀才不孕,听清楚了,不是不遇而是不孕,就是孕了,未必能生出好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卵泡脑袋摇得像风中的铃铛,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大师兄说,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做成一件事情,运气很重要,但是好运气不常有,老是靠运气最终是靠不住的。大卵泡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说话。二师兄说,大师兄的意思是,做成一件事情,既要靠运气又不能靠运气,这也是我的意思,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

大卵泡摇摇头又点点头,摇了一会儿点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们的意思,是不是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大师兄二师兄相视而笑,先微笑后大笑,不说话。

大卵泡也笑,傻笑。

官财营也有些后悔,试探着问大卵泡,兄弟,明年还种不种?大卵泡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官财营小心翼翼道,要是种的话,我跟你一起种!大卵泡的目光超过他的头顶,越过屋顶,越过山顶,若有所思道,有时候做成一件事情,运气很重要,但是好运气不常有,老是靠运气最终是靠不住的。

官财营捏着下巴道,什么意思,到底种还是不种?大卵泡斩钉截铁道,还是一心一意种稻子吧,米饭虽然不是餐餐吃,但是一天不吃就不行,民以食为天食以米为先,种稻才是正道,上地下地的地种完了,我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种。官财营说,可以养稻花鱼呀,我们为什么不养稻花鱼?大卵泡跺脚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养稻花鱼呢,真是姜迷了心窍。

大卵泡又从下地来到上地,再次深入防空洞,呆坐一个小时,一根烟没抽,没嗅到一丝女兵的陈年体香,也没嗅到一丝生姜气息,但嗅到了稻花鱼的气息。

大卵泡又看到那只青蛙,蹲在潮湿得几乎出水的那块地面上。上次看到,它一动不动,这次不等他走进,就跳开跳远了。

然后,大卵泡听到铺天盖地的蛙鸣。

生不带来死却带走一把泥土和一尾稻穗

现代化程度再高,种稻还是要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就是老天给饭吃,风不调雨不顺就是老天不给饭吃。但是有的时候,风调雨顺未必是好天气。前文说过:稻子生长期间,风调雨顺是好天气,风越调雨越顺收成越好;稻子收割期间,风调雨顺是坏天气,任何一场上规模的风雨,都会导致收成减产泡汤。收割期间刮大风,造成稻秆倒伏,收割机无法作业,人工收割也异常艰难;下雨则致使谷子“感冒发烧”,继而霉变发芽。

这个风,主要是台风;这个雨,主要是台风带来的豪雨。

稻株还是“青草”的时候,台风尚在孕育中,即便早产,伤害也不大,它们就像两边倒的墙头草,风再狂,也折不断,更无法连根拔起——因为它们头轻脚重形单影只,不招风。被折断和连根拔起的,往往是树木——因为它们头重脚轻枝繁叶茂,招风。

疾风知劲草,台风知禾苗。对于生长中的禾苗而言,别说台风带来的豪雨,就台风本身而言,也富有营养,不失为利大于弊的助长剂。随春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细无声;随台风闯入夜的豪雨,润禾声大作。

但是,一旦稻子结穗,开始低头之际,这时候如果来一场台风,就会引无数稻秆竞折腰。那是骨折级的重度折腰,重新站起不可能,不淹死不霉烂已是幸运。

结穗之前,稻子就像离不开水的鱼儿;结穗之后,稻子不那么喜欢水了,得降低水位;稻穗转黄后,稻子非常不喜欢水,必须把水排干,切断水源,也就是前文提及的“放禾水”。这时候,它需要的不是水分,而是“阳分”,在充足的日照下饱满成熟。

阴险狠毒的台风,最喜欢在稻子结穗、稻穗转黄期间偷袭,所幸,成功率不高。台风到了关山重重的上地,基本成了强弩之末,威胁性极强,损害性不大。每到这个时节,农人便病态般关注天气预报,一片乌云一阵大风,都会牵动他们的神经末梢。

近十年,上地基本风调雨顺,台风虽然年年来,来得并不频繁,风力也不大,除了风口上的稻子,大部分屹立不倒。但是去年那场台风,到了上地依然后劲十足,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气势,肆虐了一天一夜,暴雨瀑布般泻向大地,狂风铁链般抽向万物,低洼处的稻田水满为患,稻子全部倒伏淹没在水里。

台风过后,迅速排干积水的同时,必须更加迅速地洗稻。所谓洗稻,就是将倒伏在水里裹上淤(烂)泥的稻穗洗净,否则淤(烂)泥一干一板结,谷粒即被活埋,发霉变黑。即使不沾泥,水里浸久了,稻穗同样发霉变黑,这两项抢救必须争分夺秒同时进行。洗稻一定要在积水排干之前完成,否则无水可洗,但又不能放慢排水,真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又火烧头发。

排水有抽水机,洗稻只能人工,人手严重不足,能洗多少算多少。抽水机也严重不足,能抽几丘算几丘。那些天,大家都感觉不到腰的存在,恨不能在身上绑上一根大弹簧,替代消失了的腰。

生产自救结束,腰刚若隐若现,又没了,收割开始了。那些躺平的稻子,再先进的收割机也收割不了,全靠人工。割稻本来耗腰,割倒伏的稻子更耗腰,比洗稻还耗。农场全体员工家属,无不忘我投入到收割中,年近八旬的雷辈凤,也不顾大家劝阻,挥镰霍霍向稻子。

割着割着,大师兄突然直起身,双手叉腰,身子用力往后扳了扳,左顾右盼一番,仰天长叹,完了完了,我的腰不见了,谁看到我的腰?大家纷纷学他样子,大呼小叫,完了完了,我的腰也不见了,谁看到我的腰?

二师兄说,我们现在都成了没有腰的妖怪了。白云翩说,二师兄,你不要打击一大片,我们不是妖怪,你才是,你本来就是水蛇腰,全身都是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有腰。仲山说,二师兄,你能不能借一段腰给我?二师兄说,本公主的腰,产权属于大师兄,任何人神圣不可侵犯,犯我者虽远必诛!

二师兄说罢,自己先笑弯了腰,大家跟着笑弯了腰。笑着笑着,仲守福大叫起来,哈哈,我有腰了,我的腰找到了!大家先是一愣,继而心领神会,一个个大叫起来,哈哈,我也有腰了,我的腰也找到了!

柳耕笙掏出手机,拨通土肥圆,肥总,在镇上吗?在呀,那太好了,晚上请你亲自安排一桌爆炒猪腰羊腰牛腰,对对,主要以猪腰羊腰牛腰为主,再上几个招牌菜,大家割稻太辛苦,腰都累没了,我要给大家补补腰,把腰补回来……什么?此腰非彼腰,吃腰子只能补腰子,补不了腰?哎呀,不管能不能补,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别管那么多,准备好就是,好,就这样,再见。

柳耕笙向众人摇了摇手机,朗声道,晚上我请大家到故香菜馆吃猪腰羊腰牛腰,吃啥补啥,把我们的腰统统补回来。

大家齐声欢呼,欢呼声中,突然传来一连串惊叫,家齐叔,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啊,不好了,家齐叔倒下了,大家快过来。

惊叫发自大卵泡。

资深风湿患者,天气一变化关节肌肉就疼,或者说关节肌肉一疼天气就变化,比天气预报还准。佛顶珠呢,台风一来血压就升高,或者说血压一升高台风就来,比天气预报还准。佛顶珠患高血压近十年,常年服药,控制得很好,但是台风到来前后,服药也不管用,严重影响睡眠。家人不让他洗稻,一向通情达理的他,固执得像头暴怒的犀牛,怎么也劝不住。

佛顶珠说,老子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你们让我歇着,血压会更高,这种时候,把血抽掉血压也降不下来,吃一瓶安眠药也睡不着。柳耕笙说,爸,我理解您的心情,我还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呢,您血压那么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那不是……佛顶珠盯着他,那不是什么?柳耕笙本想说“那不是添乱吗”,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改成“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白云翩说,爸,我知道您心里着急,可是着急除了血压升高,没有任何作用,您就少安毋躁吧。土芬说,老头子,你不要命了……话没说完,佛顶珠暴喝一声,老子就是不要命,你能怎么着。佛顶珠说完,冲锋陷阵般冲进田里,去得最早回得最迟。佛顶珠腻烦大家的关怀,洗稻的时候,刻意躲开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谁要跟着他,就大发脾气。

柳耕笙非常担心,感觉父亲头顶那颗肉瘤警灯闪闪警笛声声,特意嘱咐大卵泡跟着父亲,想方设法逗他高兴。佛顶珠跟大卵泡最合得来,大卵泡又专拣他最爱听的话说,什么生命在于运动降压在于劳动,什么血压像弹簧你弱他就强,老村长你什么困难没遇到过,又有什么困难能够战胜你,老村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整个上地,叫佛顶珠“老村长”的,仅大卵泡一人。佛顶珠不是官迷,否则当年不会主动辞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村长,就像年过五十的男女仍然喜欢别人叫他们帅哥美女。大卵泡说的每句话,佛顶珠都爱听,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心花怒放,自然不反对大卵泡跟着他。

那天,大卵泡不知何故拉下好长一段距离,佛顶珠转头高声道,我说大卵泡,你一个血压正常的人,怎么还不如我一个血压不正常的人?佛顶珠只有在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情况下,才会叫他绰号。大卵泡连忙疾步上前,一马屁拍在屁眼上,老村长,你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你喝过的酒比我喝过的水还多,你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我的血怎么能跟你的血相比,你的血比我的血浓,你的血比我的血纯,你的血比我的血热。

佛顶珠哈哈哈大笑,笑直了腰又笑弯了腰,笑弯了腰又笑直了腰,笑着笑着,突然哎哟大叫一声,脸朝下扑倒在地,然后就传来的大卵泡的惊呼。

佛顶珠再也没有站起来,再也没有醒过来。佛顶珠左手抓着一把泥土,右手抓着一尾稻穗,怎么掰也掰不开。白云翩力劝哭得像台风中颤抖的树叶般的丈夫和婆母,爸爸种了一辈子田,为种田而生为种田而死,至死眷恋土地和稻谷,就让他带走这把泥土和这尾稻穗吧,要是不让他带走,反而不孝。

柳耕笙和土芬觉得白云翩说得在理,不再执着。遗体抬上火化炉传送带的时候,众人齐齐跪下,哭声震天,祝他一路走好。

土地永远不属于佛顶珠,佛顶珠却永远属于土地。佛顶珠永远带不去一块土地,土地却永远带走了他。

追 鱼

田内损失田内补。稻子损失巨大,稻花鱼却大获丰收,在台风到来之前全部捕捞。烂在田里的稻子,正好养殖冬季稻花鱼。

舌头坪没人烟没污染,种的是纯有机稻,每丘稻田都养了稻花鱼,和蜂蜜一样,品质极好。随着机耕道的硬化,尤其购买了植保机后,舌头坪也种上稻子。舌头坪海拔高,遭受的台风更大,好在地势悬空排水通畅,稻子虽然大部分倒伏,但暴雨一停,水便退去,稻穗浸泡时间短于上地、下地、富家地和愁岭,损失也最小。

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溪河,有溪河的地方就有鱼儿。舌头坪海拔虽高村庄虽小,溪流却不小,一条四五米宽的溪流穿村而过,水草少女秀发般葳蕤,盛夏时节,那可真是风吹稻花香两岸——当然还有酸枣花的香味。

溪水文静流过村庄,在村头水口汇积成深潭,深得两根晒衣竿连接起来,也探不到底。溪水在深潭积蓄了力量,摇滚着浪花,笑着喘着号叫着,奔涌向前不到百米,突然银河落九天般垂直下降,跌落深不可测的峡谷,流入富家地、上地和下地,汇入闽江。

舌头坪人称这条瀑布为白水际瀑布,称这道断崖为龙门。前文说过,舌头坪像一条巨大的舌头伸出悬崖峭壁,三面都是断崖,瀑布泄下的龙门断崖,在舌尖。都说鲤鱼跳龙门,但是面对笔直的龙门,即便长了翅膀,鲤鱼也跳不上来。于是乎,舌头坪的河里,除了半边鱼和饭粒鱼两种土鱼,找不出一头长鳞的鱼。严格意义上讲,舌头坪的河里没有鱼。

半边鱼呈黑色,无名指长小指粗,鱼腹纯平,壁虎般紧紧吸附在石头上。轻轻搬起石头,半边鱼一离水,即从石上掉落——石头搬起的时候,迅速将笊篼伸到石下,半边鱼便自投罗网。半边鱼上溯险滩急流的时候,一公一母肚腹紧贴,抱团协力向前,仅凭一己之力难以成功,因此半边鱼又叫情人鱼和夫妻鱼。

饭粒鱼呈金黄色,体积小如饭粒,故有此称。饭粒鱼也许是世上最小的鱼,永远长不大,喜欢逗留在浅水区嬉戏。水底放一个浅底笊篼,撒一把新鲜饭粒,饭粒鱼围拢抢食,迅速提起笊篼便无处可逃。

每年深秋枯水时节,舌头坪人会麻一次鱼。麻药是茶油饼,由榨干油的山茶籽压制而成,斗笠大两指厚。茶油饼含有乙醇类成分,捣碎掺水充分搅拌,产生丰富的泡沫,倒入河里,几乎覆盖整条河面,可麻翻半边鱼但不致命,未被拾捡的,两个时辰后清醒过来,畅游自如,不影响生长,也不影响春季产卵。饭粒鱼虽小,却对茶油饼有免疫能力,除了动作略微迟缓,并不能将其麻翻。

除了半边鱼和饭粒鱼,溪里还有鳗鱼、鳝鱼和水鸡(甲鱼)。鳗鱼鳝鱼不多,甲鱼略多。

仲守福的“据点”,就在溪边。那是舌头坪保存最为完好地理位置最佳的一幢房子。道路硬化后,仲守福学会了开车,花两万元买了一部二手皮卡,出行更加方便。出行更加方便的仲守福,却常住舌头坪,尤其夏天,乐不思富家地。暑假期间,罗彩云也常住舌头坪。

“据点”背后就是山崖——“舌头”根部,山崖之上有片阔叶林,除了飞鸟,什么动物也上不去,包括猴子。最疯狂的砍伐岁月,它们也安然无恙。阔叶林全是箩筐粗的参天大树,树缠藤藤缠树,绿得发乌的树冠厚如花菜,大雨泼不进,冰雹砸不进。六月骄阳似火,林子凉风习习。山崖四季泉水源源不断,毛竹引入厨房,自来水一样方便,省去挑水之劳。

“据点”门口那段溪床,溪底是块光滑蜡黄、十余米长五米来宽的扁石,形成一个天然浴缸。暴雨过后,水深也不过肚脐,平常没到膝盖。岸边有棵倾斜的大樟树,繁茂的枝叶几乎覆盖河床,遮挡炎炎烈日。

这个天然浴缸,是罗彩云的最爱,也是吸引她暑假常住舌头坪的缘由。富家地和愁岭没有这样的天然浴缸,潭倒是有几个,但是水太深,成年男子都不敢涉足,何况她一个不谙水性的女孩子,一失足就可能失生——不是湿身而是失去生命。这个一眼望到底的天然浴缸,没有任何危险,看着安心洗得舒心。

酷热的中午,仲守福和罗彩云一起躺在溪里歇凉。仲守福腹部插着导尿管,身体不宜浸在水里,躺在架在河床上的竹床上。罗彩云直接躺在水里。连续晴天半个多月,水更浅了,枕块石头,脸露出水面,水流绸缎般滑过身体,舒服得恨不能天底下人都知道这舒服,却怎么也说不出这舒服。

罗彩云很快舒服得睡着了。仲守福也舒服得进入了梦乡,梦见河里的鱼像田里的鱼一样多,不是金灿灿的饭粒鱼,也不是黑乎乎的半边鱼,而是白花花长着鳞的鱼。鱼像吻着鲜花的蝴蝶,吻着他的身体。

不知梦了多久,仲守福突然被罗彩云骇人的尖叫惊醒,睁眼一看,一只肥嫩的水鸡咬住她的拇趾头,罗彩云甩胳膊般甩着大腿,怎么也甩不掉。仲守福连忙叫她别动,千万别动,越甩水鸡咬得越紧。仲守福没被水鸡咬过,也没见过别人被水鸡咬过,但从小听说被水鸡咬了怎么对付。

按照小时候听来的办法,仲守福迅速将罗彩云抱到那家人搬不走的石磨旁,轰隆隆推起磨来。水鸡以为打雷,吓得松开嘴,趾头上留下两个米粒大的血窟窿。

水鸡松开嘴的刹那,罗彩云扑进仲守福怀里,亲热地叫了声爸爸。这之前,罗彩云只在作文里叫过他爸爸,现实叫叔叔。仲守福那个兴奋,竟然捧起她的拇趾,轻轻吸吮起来,口齿不清道,彩云,女儿,我的好女儿,这下不痛了吧?罗彩云咯咯笑了起来,爸爸,爸爸你快松口,痒死我了,一点都不疼了。

罗彩云问仲守福,爸爸,好奇怪,这条溪里有水鸡,怎么没有鱼呢?要是溪里有鱼,有好多好多的鱼,鱼就会来亲我的脚趾头,水鸡就不会来咬我的脚趾头。仲守福说,那怎么可能,水鸡还是会咬你的脚趾头。罗彩云说,怎么不可能,要是溪里的鱼像田里的鱼那么多,溪里就交通堵塞了,水鸡就游不过来了。

仲守福脑子一下短路,不明白她的话。罗彩云就给他解释,这就像城里的马路,车太多了,人就很难过马路。马路上有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的时候,汽车停下来,让行人过斑马线。可是溪边没有红绿灯,水底也没有斑马线,水鸡再多多不过鱼,鱼又不让路,水鸡就游不过来了,老老实实待在洞里,你说是不是。

仲守福还是不明白,但他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彩云,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你真是个天才少女,我一定想办法让溪里的鱼多起来,多得像田里的鱼一样多,让水鸡老老实实待在洞里……

仲守福把想法告诉柳耕笙,柳耕笙很是兴奋,我是上地的河长,正愁怎么推广河长制,你这个想法太好了,做成功了很有示范效应,我全力支持你,任命你为副河长。仲守福兴奋得直搓手,副河长是什么级别?柳耕笙哈哈大笑,什么级别都不是,这只是我的口头任命,我一个小小村书记,没有权利任命任何人,就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像妻子叫丈夫老公,丈夫叫妻子老婆,孩子叫父母爸妈。

仲守福继续搓手,搓红了掌心,柳书记,我接受了这个称呼,就要承担起责任,秀米叫我老公,我就要承担起做老公的责任,彩云叫我爸爸,我就要承担起做爸爸的责任,我是我妈的儿子,我就要承担起做儿子的责任。不过,话说回来,我原来没有这个能力,现在有了,就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柳耕笙双手重重按在他肩头,行啊,仲大哥,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说实话,我任命你为副河长,有言在先,没有任何报酬,但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好。

仲守福不搓手了,猛一击掌,柳书记,有你这个正河长的大力支持,我这个副河长有信心干好。柳耕笙笑道,仲大哥,你确实越来越会说话,但是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仲守福嘿嘿笑了起来,又搓了起手掌。

仲守福自掏腰包,买了些鲤鱼草鱼苗放进溪里。天气晴好的时候,仲守福经常孩子似的,半蹲在河里寻寻觅觅,除了零星的半边鱼和饭粒鱼,一头草鱼和鲤鱼也看不到。它们好像味精一样,消融在水中。仲守福掬水喝了一口,一点鱼味也没有。

只要天气好,每到周末,罗彩云总要来到舌头坪,和仲守福一起找鱼,每次都失望而归。被水鸡咬过之后,罗彩云不敢轻易下水,看到一块龟背大的椭圆形褐色石头,都以为是水鸡。真是一朝被龟咬,十年怕龟壳。

仲守福又自掏腰包,买了更多鱼苗放进溪里,依然不见鱼。鱼跑哪儿去了呢?仲守福请教柳耕笙,柳耕笙直挠头,这个我真不懂,我打电话问问河长办的人。柳耕笙当即掏出手机,先后跟镇河长办和县河长办的人通了一番话,末了对仲守福说,县河长办和镇河长办三天之后派人下来考察指导,到时我陪他一起去舌头坪。仲大哥,不好意思啊,这段时间太忙,我把你养鱼的事忙忘了。

仲守福说,这不怪你,怪我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以为溪里养鱼比田里养鱼简单。柳耕笙说,不是你想得简单,是我疏忽了,支持不够。仲守福说,这些鱼是不是嫌我级别太低,看不起我,故意躲起来?也许你一去,它们就跑出来欢迎你了。柳耕笙故意板起脸,仲大哥,不要太会说话好不好?

仲守福搓起手来,不再说话,手心没搓红,脸倒红了起来。

河长办一行来到舌头坪,一问一看啼笑皆非。镇河长办的人说,你投放的那点鱼苗,就像撒在面里的胡椒。县河长办的人说,那可不是一碗面,而是一锅面,老大老大的一锅面。镇河长办的人又说,你这条溪太素了,从来没有长鳞的鱼,那点鱼苗一投进去,就被溪神打了牙祭。县河长办的人又说,我们每年有鱼苗投放规划,鱼苗由政府配套资金购买,完全是公益免费的,你们打个报告上来,明年把舌头坪纳入投放规划。建议你们选择一段溪流,下游筑上一道矮坝,千万别用水泥,全部用石头垒,用不会生锈的铁网罩住固定,这样鱼就跑不掉了,过个三五年,鱼长大有了繁殖能力,把坝掘开一个口子,溪里就都是鱼了。

在镇河长办的指导下,仲生地很快在舌头坪溪里、也就是天然浴缸下方筑起一道石坝,然后戴牙箍一样罩上石笼网。石笼网就是“不会生锈的铁网”,具有自然生物工程结构,是巩固河床、河道治理的理想环保选材,石笼网本身经过包塑、镀锌等防腐处理,永不生锈,使用寿命长达三十年。

鱼苗投放那天,风和日丽,县河长办副主任一声令下,装在十个大桶里的三万尾鱼苗,像十道水银泄入天然浴缸,亮瞎人眼。刹那间,浴缸沸腾起来,空气中颤动着鱼的浓郁气息。鱼儿在水里形成一道回流,团团转了几圈,四散开来,飞快窜向上游。

三万尾鱼苗当中,绝大多数是草鱼和鲤鱼,少量娃娃鱼,另外还投放了一千只鳖鱼,也就是水鸡。罗彩云既兴奋又担心,问仲守福,爸,那么多鱼放下去,等到它们长大了,溪里会不会装不下它们?仲守福说,这个你不用担心,鸟兽再多再大林子都装得下,鱼儿再多再大江河都装得下。

罗彩云说,万一装不下呢?仲守福想了想,万一装不下,就装进肚子。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罗彩云也跟着大笑起来。笑罢,罗彩云又说,那么多鱼长大了,溪里本来就装不下,还有那么多的水鸡,它们长大了,不是更装不下吗?仲守福得意地拍了拍肚子,那就统统装进肚子,这里面什么都装得下。罗彩云说,我可不敢吃水鸡,怕吃进肚子还咬我肠子。仲守福笑出了眼泪,你这个小脑袋,想法就是不一样。

大师兄和二师兄做了直播。

大师兄对着镜头说:做酒要好水,泡茶要好水,养鱼要好水,用这么好的水养鱼,我敢打保镖,羊都不吃草改吃鱼。

大师兄说罢,脑袋扎进溪里喝了几口水,抹着嘴对着镜头说:大家知道这水有多好喝吗?比矿泉水还好喝!

二师兄对着镜头说:可以预见,几年之后,舌头坪溪里的鱼,可能多得脚一伸进溪里,就会被鱼绊倒,夜里还能听到娃娃鱼的歌唱,两岸将建起数座雕栏画栋似的观鱼亭,那是怎样一副独特美妙的乡村美景?你可能见过满池塘的鱼,见过满水库的鱼,见过满稻田的鱼,你肯定没见过满溪的鱼,哇,想想都醉了……

投放鱼苗当夜,仲守福做了一个梦,嘴里不停叫着鱼鱼鱼,被秀米推醒。秀米问他,梦见鱼了?仲守福说,嗯,好多好大的鱼,整条溪都是鱼,小的胳膊粗大的大腿粗。

“溪又不是海,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鱼,也就是做梦吧?”

“彩云不是说吗,只要去努力,所有的梦想都会开花结果。小时候听大人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没几个人相信,我也不相信,可是现在不都实现了吗?不仅电灯电话,还电视电脑,手机小车也有了,超额实现。我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讨上老婆做上爸爸,现在不也实现了吗?从今天开始,溪里已经都是鱼了,只是没有长大而已。说不定有一天,鱼真能长到大腿那么粗,甚至还能蹿上岸爬上树。”

“照你这么说,说不定还能飞呢。”

“鱼本来就会飞嘛,在水里飞嘛。要是有一天在水里待腻了,进化出翅膀来,就能飞上天。”

“我说仲河长,自从你当上了河长,满口都是鱼味,吐口唾沫都是鱼鳞。”

“我是副河长,河长是柳书记,在书记面前,你可不能叫我河长,最好副河长也别叫,搞得我像个领导一样,影响不好。”

“反正你自己领导自己。不跟你说了,离天亮还早,我要继续睡觉,也争取做个好梦,梦见胳膊腿那么粗的鱼。”

“哈哈,这就叫夫妻一条心,梦也变黄金。秀米,我还做了另一个梦,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梦。”

“什么梦?”

“梦见你手术成功,变成一个大美人,像当年电影《追鱼》里的鲤鱼姑娘一样美。”

“你现在是不是嫌我长得丑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希望自己变得漂亮起来?”

秀米扑哧笑了,却不说话,偎进他怀里。仲守福问她笑什么,秀米说,不说了,睡觉,做梦,好好梦,用力梦。

二师兄养猪场——不是尾声的尾声

白云翩描绘已久的养猪场蓝图,就要奠基了。柳耕笙白云翩起名“云耕者养猪场”,柳絮飞强烈反对:大米加工厂叫云耕者大米加工厂,烘干厂叫云耕者烘干厂,博物馆叫云耕者博物馆,重复不重复啊,能不能换个名称。

柳耕笙:“云耕者是我们农场的品牌,统一名称有利于品牌打造,就像电视连续剧,无论多少集,只有一个片名,每集用数字标记,第几集第几集,从来没有每集都起个片名的,你喜欢的那些网剧,不都是这样吗。你已经念初三了,这个道理应该不难明白吧?”

柳絮飞:“那是因为我不是导演,我要是导演,每集都取个片名。《红楼梦》等四大名著,不就每回都起了个标题吗?要是按照你的意思,那些兄弟姐妹多的家庭,根本不用起名字,取数字就行。假设你们生了六个孩子,我是老大,那我不必叫柳絮飞,叫柳一或者柳一零就行,后面的叫柳二柳三柳四柳五,或者叫柳一一柳一二柳一三柳一四柳一五。”

柳耕笙:“你这是钻牛角尖,全国姓柳的人那么多,都这么起名,那不乱套了。”

柳絮飞:“所以名字才要起得有特色,与众不同,柳絮飞就蛮有特色,与众不同。”

白云翩抚摸着凸起的肚子,笑道,那你看看给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取个什么名字好?柳絮飞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弟弟叫柳絮纷,妹妹叫柳絮飘,怎么样?

白云翩:“嗯,不错,相当不错。”

柳耕笙:“还行,不过絮纷有点女性化,飞呀,纷呀,飘呀,感觉你们将来都要远走高飞似的。”

柳絮飞:“远走高飞不好吗?说明我们有出息嘛,难道你们不希望我们长大了远走高飞?”

白云翩:“飞飞不得了,这话妈妈爱听,飞飞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弟弟或者妹妹也会有大出息的,我喜欢这两个名字。”

柳耕笙:“这么一说,我也喜欢上这两个名字了,暂定了。既然你这么会取名,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想给养猪场起个什么名?”

柳絮飞:“二师兄,二师兄养猪场。”

柳耕笙:“不行,绝对不行,二师兄姐姐会不高兴的。”

白云翩:“是呀,这对二师兄姐姐太不尊重了,不仅她不高兴,大师兄也会不高兴的。飞飞,你再想一个吧。”

柳絮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名了,你们怎么知道二师兄姐姐会不高兴,二师兄不是她的真名,也不是她的专利,先问问她再说。”

夫妇对望一眼,没表态。柳絮飞说,那我去问了。一会儿,他和二师兄一起来到跟前,二师兄笑吟吟道,二师兄养猪场这个名称起得太有创意了,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本小姐愿意奉献我的绰号。柳耕笙沉吟道,大师兄也同意?二师兄手一挥,当然同意,这有什么不同意的,要不你亲自问问他?柳耕笙也把手一挥,不问了,那就这么定了。

除了县领导和镇领导,应邀参加奠基仪式的,还有田恒乐和土肥圆。田恒乐作为供应商代表,土肥圆作为客商代表。田恒乐农场的米糠,是养猪场的特供饲料。

猪场设计产能二千头,柳耕笙和白云翩担心自己农场生产的米糠不够,与田恒乐结成战略合作伙伴,田恒乐以生产资料(米糠)入股。猪场建在一座小山上,粪便进入地下发酵池,发酵后通过管道排入山下稻田肥田。大卵泡当年种植生姜的旱地,将全部种上地瓜藤。这种地瓜藤只长藤不长瓜,韭菜一样,不割不长越割越长,生长期长达八九个月,是最好的猪草。

土肥圆代表客商发言,发言极其简短:食品就是人品,我与柳总白总打了多年交道,我坚信他们的人品,所以坚信他们能够养出最好的猪,为消费者提供最好吃的猪肉,还有猪肠。

柳耕笙亲自操刀发言稿,但绝对是土肥圆的心声。

大卵泡作为农场“元老”,也参加了奠基仪式。当主持人请大家挥锨铲土的时候,大卵泡迅速脱下洁白的手套,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别人只是象征性地铲了一两铲,他却满满铲了三四铲,要不是白云翩提醒他,恐怕还要铲下去。

大师兄捕捉到这个细节,觉得自己理解了大卵泡的用心,很是感动,编辑视频时,特意突出了这个细节。

视频上传后,有粉丝讥笑大卵泡老土,但是更多粉丝认为大卵泡是个纯朴实干的人,有粉丝建议由大卵泡来当二师兄养猪场场长。

养猪场竣工之际,秀米从上海手术归来,手术很成功。秀米一下轻了许多,感觉自己随时都要飘起来。

归来那天,太阳很旺,到了富家地,一下车,蜜蜂纷至飞来,将秀米团团包围,似乎要抬起她。秀米连忙攥紧仲守福胳膊,生怕蜜蜂把她抬走。养了几年蜂,仲守福已经深谙蜜蜂习性,尽管不理解蜜蜂今日的举动,但他知道蜜蜂没有恶意,坦然面对并享受蜜蜂的包围和抬举。

仲守福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富家地每个蜂箱,派出上百只代表迎接秀米;舌头坪每个蜂箱,派出上百只代表迎接秀米;愁岭每个蜂箱,派出上百只代表迎接秀米。它们路途较远,迟到了一会儿。

蜜蜂载歌载舞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散去。蜜蜂为什么如此通人性,人不知鬼不知,天知地知蜜蜂知。

没过几天,仲守福下山途中,遇到一辆轿车。道路狭窄,没法交汇,仲守福将皮卡后退一百多米至交汇点,轿车得以通过。仲守福看了一眼车牌,是广东的,心说除了他的皮卡,舌头坪一年到头难得见到汽车,尤其外地车,尤其豪车。

正纳闷,四十岁上下的司机下车走到他跟前,轻轻叩了叩仲守福半开的车窗,您就是舌头坪那个养蜂人吗?仲守福心里一咯噔,连忙下车,你,你怎么知道是我?那人笑着双手作揖,您可是大名鼎鼎,我在抖音上多次看到您,我这是慕名而来啊。仲守福瞪大眼睛,请问,请问你是何方贵人?

“呵呵,我不是什么贵人,我是舌头坪人。”

“这,这怎么可能?”

“这样吧,您掉转车头,跟我一起回舌头坪,我有办法让您相信我是舌头坪人。”

“上面没什么吃的,你还是跟我一起下山,到富家地我的家吧。”

“我车上有好多吃的,好菜好酒,什么都有,我更想到舌头坪与您边喝边聊。”

“既然这样,那就听你的,你走前面,一条路通到顶,没有岔路。”

“我知道,这条路我从小走到大。”

仲守福掉转车头,忐忑而又兴奋地跟他,向山上驶去。那人开得非常快,但开得非常稳,仲守福有些跟不上……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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