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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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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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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念母亲

                                                                       叶   鸿

又临母亲节,“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悔之情油然而生。母亲离世已二十多年,不仅音容宛在,而且笑貌愈来愈鲜活。

母亲脸圆,嘴角和发际各有一痣,嘴角一痣尤为明显。母亲每抚痣则自谑:“嘴角有痣命里有吃”,并不烦恼。母亲每日晨起梳头,利索地将及臀的长发盘圈起来,髻在脑后,插一银色簪子。一米五五开外的个儿横向发展,体态丰腴。母亲面对自己一副滚圆不堪的摸样,叹道:“生你们五男二女姐弟七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上无公婆,下嗷待哺,没有照应,生完孩子五六天就要下地砍菜。不忌风不忌雨,不忌凉不忌热,还得快去快回,生怕新崽哭哑。月子不见腥不见膻,却生一个孩子胖一圈,再生一个孩子又胖一圈,接连胖了七圈,要命不!”尽管母亲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胖胖乎乎的,一辈子却深得父亲的疼爱、子女的敬爱和邻里的睦爱。

母亲从未上过学堂,不知从哪识得自己的名字,竟会歪歪扭扭地署名,还晓得父亲名字及阿拉伯数字。除此之外,我不明白母亲还可以认写哪些字。让我惊诧不已的是,母亲的心算能力意外的好,记力奇佳。每年年底生产队社员年终工分上墙勘校,好几回父亲的工分出差错,原因是被漏记了某一月某一天的出工或累加错误,母亲总能搬出铁证给予据实更正。窘得记账员红脸脖子粗,直叫生产队长啧啧称奇,并因此赢得父亲刮目相看。

母亲娘家的村子,山高路陡,没几户人家,祖上世代务农。令我不解的是,母亲却人情练达。母亲说:“姻联外戚,族分长幼,友论直佞,邻胜远亲,红白喜事,人来客往,接人待物要诚恳有礼,答复礼情勿贪小逐利。”家外随礼,皆由母亲掂量而答,拿捏得有人情无事故;母亲说:“一日三餐,洒扫庭除,洗衣刷鞋,喂猪养鸡,晒谷凉豆,皆为要务,需躬身力行。”家什事务,母亲日夜操劳,克勤克俭,也操持的很停当;初一十五,得令节气,燃烛点香,烧纸焚经,祭祖拜宗,敬神礼佛,各有名堂,民俗繁复,母亲循规蹈矩,了然于心,得心应手。村里新妇每有不对付的,常上家来找母亲讨教,母亲皆温语以告,乐于为师。

四季轮值,节气不同,当佐以不同食物,如端午裹粽,立夏磨粿,须一一对应。无论家里多穷,母亲的一双巧手,尽能变着戏法,或糍粑或白粿,或年糕或麻团,或碱粿或七层糕,或粽或胖糕,或菊粿或艾巴,或米冻蝌蚪或铜盘粉,母亲样样通晓,没有拿不出手的。母亲说:“小孩爱攀比,若邻家孩子有年有节有吃有笑,自家孩子无年无节一脸巴望,看不过去。”每逢得令节庆,母亲就轻车熟路地变着花招,全力去满足她的一群馋孩子。

酿酒酝醋,酱瓜笋腌萝卜芥菜,腐豆乳做豆腐,制洋芋粉熬地瓜糖,糟蛋卤水蛋,就短备急僭越时令的花样,母亲似乎层出不穷,而且深得要旨。邻妇相求,母亲不但倾囊相告,把手相授;还斟茶看座,相送出门。尤其是母亲卤水蛋的工艺,堪称一绝。这工艺现恐已失传。依稀记得,待秋后梅子树叶子落尽,母亲就唤我去砍些梅枝晾晒,烧灰制成卤水,盛于陶簋。尔后放入生鸡蛋或生鸭蛋浸碱。半年后取出蒸熟,其色天青,敲开一小孔,顿时梅子香四溢。其味之独特之美,远非松花蛋可以比拼的。平日母亲没舍得食用,只待家中某一成员生病亏欠胃口,母亲才允取一粒,开胃促愈。

母亲烹煮得一手好菜。鲁徽苏浙、川湘粤闽八大菜系,我不陌生;五星级大酒店,街巷小炒间有出入。若问我何种菜系、谁家菜肴、哪一道菜勾留馋虫?我只能摇头语塞。唯独儿时出自母亲手里的那几道菜:黄焖溪鱼、桂叶炖田螺、干煎田鳝、烟熏田鼠干、韭菜炒腊肉、小肠瘦肉蛋花米汤、鸭内脏薯羹、煎薯羹饼、生腌苦笋、碳菇煮米等,至今念念不忘。每有聊起,仍旧口水直流。仅就“碳菇煮米”一菜,母亲讲究主材新鲜。待我们从山林中采回碳菇,母亲即入池清洗,洗除菇面腐叶及菇脚泥沙,装入盆中虑干水。取油下锅,待油冒烟,将碳菇倒进锅里翻炒,炒至碳菇吐水,母亲才撒盐续炒两分钟,估算着碳菇已吃饱盐,舀上半瓢饭汤半瓢水,抓放一小撮洗净的米,和着碳菇在锅里慢慢煨煮。直到米粒煮成饭粒,饭粒开花,饭粒花掉辦去形,恰好汤水亦耗减至需量,加勺红酒即可起锅。母亲说:“碳菇与梨菇、苔菇相比,香味足但甜味稍欠,不滑偏涩。唯新鲜可避其短。碳菇食油吃盐,油盐应多放一些。饭汤可提滑抑涩。关键是要煮透,故加米并一次性加足汤水,观米之变化可知碳菇是否煮透,增稠促滑,相得益彰。”母亲煮碳菇仅凭盐和红酒,其余调料均不投放。端上桌来,菇味弥漫,其味香甜脆滑,极具黄焖乌鸡之韵味。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挤在逼仄的大队部楼下上学,老师没地方煮饭,就一个学生家摊派一天伙食,轮流派饭。快轮到我家派饭时,母亲唯恐招待老师不周,则使唤我们去拔笋采蕨,捡田螺叉泥鳅。若菜太素,母亲就炒一盘腊肉或鸡蛋压轴。老师每回到我们家吃派饭,次次都竖起大拇指夸赞母亲,说母亲煮的菜全村最好吃,每餐都会多吃一碗饭。

说起老师吃派饭,不禁让我想起童年,那刻骨铭心的空腹等饭和低头进食的经历。母亲早有约定:凡有客亲尊长在家里就餐,小孩不许上桌,也不能待在厨房。母亲说:“小孩不看还好,看了更馋,小孩难受,宾主尴尬。”老师及家就餐,无需母亲再交代,我们小的三姐弟,就会乖巧地溜出厨房,排队似的趴在客厅前的庑栏上看锦鲤。那时我们家一家八口,窝居在一支两层楼的又黑又暗的祖宅,外加一间厢房。还好庑栏外有一公共的半亩鱼塘,有许多可供观赏的锦鲤,大小不一,大的足有七八斤。等老师用好膳恭送出厅,我们方可进厨房。那枵腹等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时间觉得倍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强忍着不吭气,哪有心思赏鱼?更别说还会有陆放翁“待饭未来还读书”那份摭分拾秒学习的从容!如遇午餐,上桌后,凡腥荤之菜是不能动的,须留给老师晚餐吃。于是我们仨低头吃饭,不敢抬头,唯恐看了腊肉炒蛋之类的腥膻菜垂涎。

其实我们家的口粮是不足以维持的。老师吃派饭之前,母亲早就发话:“不出工的,吃地瓜饭。”地瓜饭是晨起捞饭入甑后,将地瓜刨丝平铺在饭层上面,与饭一并蒸熟。所谓的地瓜饭,只有地瓜没有饭,至多粘黏一点饭粒而已。我们小的几个自然是不出工的,分外听话,每天早餐盛满一碗地瓜丝埋头苦吃……直到单干头年秋后,我们家才告别吃地瓜饭的日子。正因如此,单干那年初夏,我小学数学智力竞赛,获全乡第一名并顺利考取市一中,母亲喜少忧多。临近开学,稻尚青开不得镰,母亲愈发惴惴不安。只好噙着泪,据实告之家里挤不出钱,要我屈就乡中学。我心不甘,又别无选择,唯从了母亲。

迫于生计,母亲总抠无要事的空档制鞋。母亲有一与脸盆形制相仿的笸箩,制鞋用的曲刀、剪刀、锥子、针顶、针线、细麻绳、布料等,均归置其中,寄取两便。母亲说:“做鞋有鞋模,并不难,唯制备浆糊怕不黏有些讲究”。母亲摆出浆糊、刷子,将裁好的鞋底布,码叠于桌面。母亲提刷蘸浆,刮拭于碗口,遂抽取一布,刷匀一张,贴裱一层,刷不离手,一气呵成。及近寸厚,母亲搬一磨盘,间着木块,将袼褙压上一夜,其状如板,薄约一指。次日,母亲取出袼褙摆好,合贴上鞋底模,指捏画粉片,沿周一圈,去模见形,即丢下画粉,从笸箩中抓出曲刀,对准划线,吃劲地削切冗余……冗除型定,母亲就着手纳鞋底。母亲把笸箩置于方凳,调整好椅距落坐,左手捡起鞋底托于手中,右手拣取锥子,锥棰抵于掌心抡紧,瞄点扎进即倾侧着身子,藉身发力,重按锥棰,左右转动,锥针徐徐钻入。孔穿锥退,放入笸箩,母亲顺手拈出缀着细麻绳的针,穿针、顶针、拔针、抽绳、拽实。如是反复,纳就鞋底。继着的是开槽上鞋面。母亲一手扶鞋底,一手握曲刀,刀锋向内,沿着鞋底周边,等距开挖嵌槽......接着母亲手执鞋面,对准嵌槽,一厘厘地嵌合,一锥锥地凿孔、一针针地引绳、一绳绳地扯牢系结......只鞋方成。母亲纳鞋底,线点如芝,点距等分,密密分布,尤为伤眼费劲;上鞋面亦十分耗力花工。小时候兄弟姊妹脚下穿的鞋子,全是母亲一锥一绳缝制的,双双都是母亲默默付出的辛劳。我好奇的是,母亲没有学过裁缝,却能缝衣制衫。兄弟姊妹七人幼时穿的开裆裤,年少时穿的密裆裤和衣服,都是凭布票到供销社扯来的布料,由母亲一剪剪裁就,一针针缝合的。故我每读“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即泪流满面,又惭悚不已。腹内纵有“寸草心”,却永远无法报达母亲的“三春晖”。

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母亲手工的上衣,左前片不置口袋,唯独右前片孤悬着单个大口袋,深盈六寸,不讲对称,颇有些怪异。偶遇村里有电影,我们小的三姐弟,乐得赶早搬一条凳子去强占位置。母亲最理解我们仨的心思,不仅晚餐必早下锅,特许我们仨提前上桌就食;还会锦上添花似的给我们炒一锅黄豆,或南瓜籽,如是深秋时节,母亲就炒一锅锥栗。我装上一大口袋锥栗,足有半斤,边看电影边啃食,甭说有多幸福多惬意!看完电影,锥栗还略有剩余,那大口袋赠予我的,是何等富足!所以我至今都不以那大口袋为丑,电影演什么我早就忘光了,唯独那大口袋,留给我童年的鼓鼓囊囊的幸福,此生都叫我没齿难忘。

我更奇的是,母亲没有学过刺绣和剪纸,一双粗大的手,女红颇工,剪纸亦佳。穿针走线,针脚细密匀称;开合剪刀,线条构图具美。所绣花草蜂蝶,所裁鱼龙鹊凤,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母亲除了上山下地粗重的农活不擅长,其余居家过日子的技俩,民俗的方略,生活的点缀,好像母亲知无不尽,尽无不达。十里八村,无妇能出其右。俨然一本乡村生活的百科全书。

每年除夕,母亲还会组织大人们开个家庭会。对我们家来说,其意义重大堪比“十一届三中全会”。至于改革开放前的大集体的日子,家里的生计,母亲是怎么安排的,我记不清了。只晓得那时大姐已出嫁,其余兄弟姊妹尚小,会吃不会做,就父亲一个劳力,成了村里的超支户。生产队的粮食是按人口分的,曰口粮。全劳力可以多分一份口粮。我们家因劳力少所分的谷子每年都青黄不接,落得每年必有几个月吃地瓜饭。可还是有人在母亲面前指手划脚讥言冷语:“你家的孩子是靠大家供养的!”母亲就一脸陪笑,不作驳难,不语一言,拔腿即走,寻个僻静处独自流泪。盐倾那那咸,醋倒那那酸。大哥惧怕被戳脊梁骨,没能忍住,十四虚岁书包一丢就下了田,每日挣得3个工分。后来政策好分了单干,头年就喜获丰收,稻谷盈仓,地瓜满间、黄豆齐缸。吃地瓜饭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

母亲主持我们家的年终会议,一家人各自搬一把方凳,散坐于餐桌边,锅灶旁,及灶口添柴的条凳。母亲用不了纸笔,单凭腹稿,即不用酝酿感情,也没有长篇大论。母亲归整完年夜饭剩菜,洗好餐具,抹净灶台,解下围裙,擦干油腻的手,落座就开门见山,把一年来的收入开支详实具告。然后直拎主题:“置瓦三千,就好说亲。”母亲一句话就把竖年建房的计划和目的说得通透。估算了多少费用,母亲就开始分工:父亲种了大半辈子田,继续管责任田。大哥搞副业主挣钱。二哥在村里当干部,缴交的款额齐观大哥。三哥运气有点背,矮小欠力,母亲本想让三哥走读书的路,可三哥读完高一竟与熊腰虎背的同学口角,武不胜力退了学;去邻村当代课老师,没脸皮吃派饭,还嫌弃一个月24元薪水不划算,卷了铺盖回家;勾画了好些次赚钱的活计,劳神伤力却弄不到几个铜板,屡次白折腾。枉费了母亲一片苦心。三哥没得话说,母亲就安排三哥和父亲一起做泥腿。四年级念完就辍学的间着三哥和我的小姐姐则负责放养鸭子。我和弟弟还在上小学,每天放学需各砍一担柴。母亲除洗衣做饭外还养了两头猪。白天的工作一一具实,挖地基的活就只能挪待天黑。

果然第二年雨季过后,母亲擎着火把,或借着月色,全家人挖的挖,挑的挑,手掌起泡,肩膀脱皮,谁也不言苦,谁也不说累。母亲说:“人心齐,泰山移”。有了母亲的鼓与呼,半年功夫,一家人就一锄锄把地基挖得平平整整。为了节省半榀房费用,母亲委托大哥二哥,邀约了同村两户人家,合建起了一座七榀四直的新房。我们家两直居右。悬在母亲心里的那块“无瓦三千,甭想说亲”的磐石终于落了地。大哥二哥也就有了成家的希望。

建房的那年,豆饱谷鼓,鸭大猪肥,为新厝落成置办筵席减省了不少费用,支出自然就比预想的少。大哥一向聪明能干,十四虚下田,十六岁驭牛犁田,就追上大人挣取10个工分,深得父亲称许;搞副业挣钱也是个好把式。二哥随大哥。易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刨除建房及它项费用,出超料想,年终竟得结余,母亲甚欢。除夕开会,母亲就特例表扬了大哥二哥。表彰结束,母亲接着说:“新厝纳新人,老大当结婚。”大哥一听母亲拍板的第二件大事,瞬间有些腼腆,从方凳起身,各递了一支烟给二哥三哥,即坐回方凳,手夹支烟,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大哥分什么牌的烟我忘了。我依稀记得大哥口袋里常装着“红霞”“鹭江”,一包约两角钱;不济的时候则是“经济”“丰产”,一包九分钱;偶尔也有“海堤”“友谊”之类的好烟,一包亦不足五角钱。父亲是不抽纸烟的,吧唧吧唧地叨吸着竹烟斗土烟丝。一家人静静听完母亲部署的工作,觉得日子有盼头,欢欢喜喜地散了会。

春上母亲托人择了吉日。吉日那天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遂了母亲“新厝纳新人”的愿望,顺顺当当娶回了大嫂。不知从老几辈起,村里口口相传着一个描绘幸福的说法:“大财主,几多乐,鞋袜裹着睡大觉”。鞋底粘满泥污,财主亦人非畜,不可能就履而寝。“鞋袜穿着睡觉”无非是说,过去的财主,不用下田趟水、落地滚泥,不劳而获,衣食无忧,家境殷实,令人称羡。也许是受这一说法的启发,为讨得大嫂的欢心,自结缡始,大哥大嫂遂养成了每晚洗脚,着袜就寝的习惯,自今如是。

是年除夕,年夜饭刚散桌,母亲又召集开会,筹划二哥婚事。正月甫一结束,经纳采、问名之后,送了定礼,二哥就订婚了。二嫂是本村的,她母亲是我远房六七代的堂姐,家中居长,十六岁就叫人入赘。招婿姓罗,是母亲幼时的玩伴,长母亲一岁,长堂姐一轮。自二哥定亲起,远房堂姐就成了二哥的岳母,母亲幼时的玩伴遂成了二哥的岳父。我们就纷纷改口,呼起亲家母亲家公来。二哥自小体壮,渴读书。从小学一年级至初中二年级毕业(当年学制与今不同:小学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门门功课稳居班级第一。遗憾的是囿于家庭条件,二哥捞不到上高中。文革尾期,即没高考又无中考,苦于农业户口,回家种地是唯一的路。好在当时,哪怕初中毕业,也算得上村里很有文化的人,可榜列村里的人才。二哥时运相济,走出校门,欣遇村里开公路,派上用场,随测量队做辅工。尔后负责监工造桥。公路通车,是为不可或缺的二哥,名正言顺出任村里的团支书。二哥有文化,长得方正,还是村干部,早被远房堂姐相中,就浼人把自己的长女说给二哥。母亲因族亲关系有些顾忌。幸好二嫂未循上门规矩随母姓叶,而是随父姓罗,未犯同姓的忌讳。媒人三番五次劝导母亲:“隔离七八代了,不违规不逾矩,还犹豫啥?”二嫂出落得标致,二哥对眼,母亲也就点头了这门亲事。二嫂初小辍学,二哥心里喜欢不以为短。纳吉不久,二哥擢升为村书记,成为村里的一把手,为母亲争足面子,也为他自己七年后有资历考公务员做了立预。二哥在校共读了七年书,却以全市第六名的成绩,从强手如云的村主干转录公务员的考试中脱颖而出,改写了命运,即佐证了二哥是块读书的好料,也令母亲倍感欣慰。

二哥任村书记后,亲母愈加看重二哥。平日有啥好吃的,更别说逢年过节,准拉二哥到她家牙祭。如若二哥在村里忙走不开,准要藏下一份留给二哥。二哥亦乐享其成。亲母有时上家来找母亲聊天或说事,准对母亲说:“老二在我家吃饭,吃得嗒嘴,吧唧吧唧,吃得喷香。”亲母如此疼爱二哥,母亲当然开心,就学舌给二哥听。从那时起,爱屋及乌,二哥就喜欢双唇微张嗒嘴进餐,并不忌讳吃食出声。

除夕照例开会,但无悬念。因开会前月,母亲恭老先生请期,早敲定了二哥明年冬下牉合的黄道吉日。二哥琴瑟之日的前夜,大雪纷飞。我进城就读师范快满一个学期,记得那天是周末,操场铺陈了半尺厚的雪,如衾拥。我搭城里买菜的解放牌货车,回家参加二哥的婚礼。车行长坡,临近坡顶,冰雪泥交凝,汽车打滑。还好预先备了镐锄,方有惊无险,不误厨工,及时即家。抬头远望:白雪皑皑,雾凇沆砀,群山具静,雪峰浮天。回首厅堂:柱联披红,屏烛摇彩,人声鼎沸,喜气盈堂。一派“梅雪争春未肯降”的光景。母亲说下雪是吉兆,“瑞雪兆丰年”。

续例的会议研建房。选了毗邻的山地又挖了一块地基,盖起一座六榀四支的新宅。三哥、我和弟弟的住房均有了着落,还余一支正好父母容身。隔年小姐姐出嫁。接年三哥也授室圆了家。那几年母亲的计划有如神助,尽能照着母亲的想法走。最要紧的是来年的计划与劳作分工,母亲都安排的很上算,且一一兑现。没有一样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所以父亲和三个哥哥都愿意听母亲的调遣。当家理财,因人而用,谋方布略,克成家业,母亲确凿是一把好手。父亲一辈子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二哥行秦晋之好同年夏天,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师范。竟成了全村通过读书,转户籍扔锄头的肇始。革除了村庄因风水不足,念书没戏的咒说。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走路都面带笑容,全家人也觉得脸上泛光。有了样榜,村里的大人开始重视孩子读书,晚学辈也看到了走出大山的希望。后来村里果真陆陆续续出息了大学生研究生。人生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乡遇故。斯年,我们家居其二,堪为母亲的人生颠峰。

自单干后,母亲实施的计划,共盖了两座房合六直,娶了三门亲,于归一女。平均不到两年成就一桩母亲引以为傲的大事。如订婚也算,则我们家办好事冇空年,年把还上半年一场,下半年一次。直到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不久,母亲对我说:“老大老二等不及你的婚龄,铁了心要分家。”母亲还说:“树大要开杈,儿大不由娘,拢不住就分吧。”母亲一脸沮丧,本想继续主政,待娶回五房媳妇,再论分家的事。母亲说:“如顺我意,则诸事圆满,更添面子,自己也焕彩一生。”显然往后的计划已难以为继,母亲于是拍板,偌大的家一分为五。只是苦了初中才毕业未寻得门路的弟弟,弟弟心底的惶恐,相比于我,应该会孤独无助很多。兄弟成邻舍的那几日,母亲一脸怏然,许是因我和弟弟没有成家的担忧,许是她设定的愿景尚未圈圆的遗憾。母亲是一个聪明人,没有多少时日,即走出了大权旁落的阴影。间或还有一些火气,在父亲好言好语的劝导下,逐一平息。至此,母亲就彻底淡出我们家的辐辏,和父亲一起迈入五家轮食的岁月。

后来弟弟学医,读卫校成绩好当了班长;毕业后开了一家诊所,医技获名,行医有端;事业初成,自由恋爱成了家。三哥从村长转任村书记。二哥就职政府颇有长进。大哥经营私企亦得盈余。都没给母亲添乱,还增了母亲许些脸面。唯独我不安分,虽早早地打了一套家具,摆出将要成家的样子,就是迟迟不见新人;还东奔西跑,可劲折腾——我停薪留职,母亲担忧;我去海南碰海,母亲惊怵;我开店,母亲忧恐;我建工厂,母亲忧虑;我开公司,母亲忧惧;我孤身一人,母亲焦心。闹腾得母亲整日为我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晚年的母亲,每逢冬日,常坐在新宅东面的木板墙脚,由父亲陪坐着晒太阳。那面墙脚没风,日照好阳光足。俗话说:“母亲在,家就在。”故我每年春节,无论多忙,固定是要回家陪母亲过年的,顺奉供养并给些零用钱。因母子鲜见,我春节回家,就腻在母亲身边,陪母亲说话。母亲悉事具问,一问一答,母子尽欢,诸事愔愔。唯姻亲一事,躲不过去,我备足功课小心作答,母亲艴然不悦,竟分出零花钱弃撒于桌。父亲就暖语宽慰。我只好强着笑脸歪理邪说:“儿子没结婚,母亲有叨可念,不空心。天天盼着盼着,命就会盼得长些,多吃几年饭有什么不好?”母亲则哭笑不得。我拢拾钞票叠齐,复塞母亲囊袋,母亲默允。

年少夫妻老来伴。晚年父亲和母亲感情日臻,如漆似胶。父亲先母亲而去。父亲走的那天,屋后的堂嫂对我说:“少见你爹妈那么黏的夫妻,就像分不开的一对鸽子,两人日日咕咕咕说不完的话。”我不知道还可以用鸽子来形容爱情的,但我十分认可堂嫂的说法。父亲一辈子对母亲宠爱有加,父亲走了,母亲就失伴丢宠。母亲虽没有荀令伤神,但心里不免惨怛。一夜之间,母亲脸色暗黑,皓首暮雪,不胜凄惶。母亲比父亲小十岁,其年六十出头,相对年轻,可没过几年,母亲也就随父亲去了。母亲殁于心脏病突发。我居城里,弟弟打来电话,告知母亲危殆,驱车到家,母亲已没了气息。但身子犹还温热,我趴在母亲怀里,涕泪俱下,长哭不起……

据说西人母亲节那天,母亲可以割除一切家务,烧饭刷碗,拖地洗衣,均由他丈夫或子女来完成。是日,第一份礼遇,早餐由她的丈夫或孩子备好、恭送到床前,母亲则躺在床上享用。第二份礼遇,则是收到一束写上“妈妈,我爱您”的康乃馨鲜花。国人最讲孝德,“孝者德之本”。故二十四孝典故,经久不衰,于宗庙之墙依然图文并茂。诗经《小雅·蓼莪》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亲一生操劳,含辛茹苦,生前从未享用过母亲节,弗论床榻早餐、怀抱鲜花的礼遇。我甚至未曾当着母亲的面,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一句:“妈妈,我爱您”。每年我回老家给母亲扫墓,坐在母亲晒太阳常坐的房屋东面墙脚,悱恻无语:哀感“欲报之德”,奈何“昊天罔极”;痛叹《蓼莪》共篇,此生已俱废多年。

                                                                                                                      责任编辑:黄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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