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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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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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磋戏

                                                                         王志刚

喝过腊八粥方才小几日,眼前的年味儿遂开始浓稠了起来。街市上人流倍增、摩肩接踵,陡增了许多过年的气氛。更有那沿街商铺与摊位上,各色花拉拉的年货,直把人的眼球晃悠个应接不暇……

临近中午时分,我接到了在本省某知名艺术团体担纲台柱的朋友侯明亮打来的手机,说他正准备乘高铁回Y城。我寻思,身为一名知名演员,忙活了一整年,挨近年关,这会儿准是有了一些闲暇,故提前些时日回到Y城休假,一并连着过年吧?然侯明亮却在手机那头说,由于春节期间还有高频率的演出任务,无法回Y城与父母团聚过年,因此,只能提前抽暇回家探望父母。我问他可在Y城待多少时日?他说时间紧促,只能待上一至两天。末了,他突兀话头一转,邀约我当日下午晚些时候,到城区临江边的“延寿楼”上,并以我创作的剧本为载体,去作一回“沉浸式体验及穿越式磋戏。”乍听他这一说,我心里倏然窃喜爆棚。掐指算来,一晃多少年了,我都没能再有机会同他一道酣畅淋漓地“磋回戏”,眼下有了这么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好时机,这对我这样一个本土编剧来说,实乃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提高的好机会。

咳!这一开场就说了一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压根儿还没撂明这究竟是咋回事呢?事情的原委是:不久前,我写了一部有关民族英雄、延平王郑成功的舞台戏剧本,内容是反映正处弱冠之年的郑成功,在追随南明朝隆武皇帝驻跸Y城短短八个多月时光里,遂展露出其军事、政治雄才大略的故事。戏写成后不久,某剧团欲将其搬上舞台,同时还特邀请省内知名演员侯明亮饰演郑成功。这既出我意料之外,亦让我亢奋不已。尽管选演员对我来说是八竿子也挨不着的事儿,然选中侯明亮饰演我剧本中男一号角儿,应该说还是顺应了那句话——存在即合理。这不单单是因为侯明亮在省内具有颇高的名气,其表演才华杠杠的,令诸多观众铁粉倾心喜爱,还因为他和我曾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经历(尽管当初他还籍籍无名)。而眼下,早已功成名就的侯明亮,能再度与我合作,且还刻意放下身段,邀约我到“延寿楼”,并以我的剧本为载体,去作一回“沉浸式体验及穿越式磋戏”,这岂能不让我油然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提及“延寿楼”,诸位切莫以为那仅仅是一处普普通通,供人赏景游玩的当代应景建筑。该楼可是有历史、有故事的“沧桑老人”。据记载,“延寿楼”始建于元代,并于1609年重修。自该楼落成以来,便成为“八闽铜关”最具代表性之建筑。而这“八闽铜关”,自然是又有一番说道。众所周知,福建除了沿海地区外,诸多区域皆为丘陵山地,如:北边的武夷山脉,东边的雁荡山脉,西边的博平岭。在这些大山峻岭周遭,又有许多中小山脉纵横交错、绵延起伏。如斯地貌,自古以来遂形成了一道道天然屏障。这些天然屏障,曾经在很长的历史阶段,阻碍着福建的向外通衢,但也具备了阻挡抵御外来侵入的功能。而Y城就落座于武夷山脉之下的闽北要冲地段,系自闽北向八闽中心福州等地辐射延伸之“咽喉”。“延寿楼”矗立于三江汇流城廓的临江处,好似一位魁梧的巨人武士,在日夜洞悉守护着眼前的山山川川和身后的众生海海。

事实上,“延寿楼”还真不负其纠纠武者形象及所踞之处可控扼三江之功用。在古时,其屡屡成为重要的军事指挥机关。南宋的文天祥、韩世忠、太平天国的石达开等著名将领,都曾在此驻跸。尤其值得一说的是,三百多年前,明王朝最后的希冀之星、少俊英杰郑成功军政生涯闪亮开启之地正在于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当初郑成功驻跸Y城八个多月时光,并在“延寿楼”(郑氏指挥部)的精彩绽放,就难有后来的“延平王”。

现在,咱们且将话题收回来说说侯明亮。其实,侯明亮的“根儿”亦在Y城,其父母皆是本土某艺术团体的知名演员。不仅于此,要再往上追溯,他爷爷也是一名舞台剧演员。如此说来,侯明亮也算是演员世家出身了。至于说到我和侯明亮的相识结缘,那可是很有些年头了。记得最初与他接触,还是在许多年以前。那时,他刚从某艺术院校毕业回到Y城,在其父母所在的剧团里“跑龙套”。谁都是打年轻稚嫩走过来的,侯明亮亦不例外。那会儿,若是用名不见经传这句话来形容他,似乎都显得分量过重。因为,能够承受这句话的人,多少还有那么点“名”,只是其“名”尚且未能达到入传的分量罢了。而侯明亮这么一位初出茅庐的生瓜儿,不用说,自然是一文不名、无人问津喽!

没过多久,一个偶然的机缘,侯明亮遂在我创作的一个时长仅十五分钟的剧目中扮演男主角。也就是那回,导演要我一起给演员分析剧本、剖析人物。我明白,那是导演高看我一眼,故邀请我参与二度创作。没啥可说的,投桃报李,再者,戏无大小皆是天。我理当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个儿“孩子”的好么?后来这个剧目在省里获了奖,那以后,我和侯明亮就熟识往来了。

都说禀赋加之勤奋,是一个人走向成功的必备条件。这话在侯明亮身上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应证。随着时光的流转,侯明亮逐步地从一文不名走向了小有名气,又从小有名气发展到了声名日隆。这其中,断然与他基因中所潜藏着的艺术禀赋,以及个人的辛勤努力不无关联。在Y城待了没几年工夫,作为崭露头角的“艺术新秀”,侯明亮很快遂被省内某知名艺术团体给挖走了。

打自到了省城后,侯明亮在艺术道路上的发展,更是如虎添翼、鲜花着锦,拿奖不说拿到手软,也是屡获不鲜的事儿。如斯景况下,让侯明亮出演我剧本中的青年郑成功,实乃顺理成章之事。更何况,就外形而言,侯明亮那是没挑的,一等一的靠谱。至少在我看来,青葱岁月的郑成功,就应该是这般模样儿,尽管咱谁也没见过郑氏本人。你瞧侯明亮那高大健硕的身段,那略显长方的脸庞,不怒自威地带有一股与生具有的英武之气。哈!说多了,其实就一句话——酷爆了。好了,有关侯明亮的情况,先就此打住。接下来的事儿,便是我将和他一同来一场“沉浸式体验及穿越式磋戏”了……

离天黑大约还有两个时辰光景。我应约来到了城区中心临江边“延寿楼”顶端的城垛前。伫立于此,放眼望去,三江融汇,壮阔浩渺。在三江汇流中心水域,一座“双剑化龙”雕塑城标,矗立向天,蔚为壮观。闽江两侧,两山对峙,双塔遥望,好一处集欣赏景观、怀古思今之胜境。就连我这在当地蛰居了数十年之躯,斯时置身于此,也与平日里匆匆路过这里时的那份蛮不在意的感觉大相径庭。这或许便是相由心生之理吧?

侯明亮说他下午三点之前,还要到原先待过的剧团去会几个老友。因此,会稍晚些到来。趁着这档工夫,我稍稍捋了捋思绪,掂量着,待会儿与侯明亮交流时,如何将自个儿对创作这部戏的总体构想和盘托出。我的这部戏,是根据目下所掌握的有关郑成功二十出头那年(1646年初至当年8月),在Y城数月时间里所发生的几桩真实历史事件创作而成。我想,既然是真实历史故事,那就应该以写实的笔触来作为舞台呈现基调。于是,我的脑海里,即刻楔入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现实主义表演体系的核心——用“逼真”的舞台效果来制造出某种“幻觉”,以达到让观众彻底融入,并产生强烈共鸣的目的……

这头我正海阔天空地想着,却见从城垛那头走来了侯明亮。嚯!多年不见,他似乎没啥太大的变化。你瞧他那轻盈矫健的步伐,那挺拔俊逸的身段,那神采盈盈、生机飞扬的眼神,还有那一头微微自然卷曲,浓密黑亮的头发……此时,在我眼中,与旁人所见不同的是,侯明亮活脱脱的就是一位身披铠甲、头戴金盔、把剑雄姿、年少英武的南明王朝少将军。尽管他穿的是一套深色羽绒衫。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见面寒暄方才寥寥数语,他遂劈头盖脸地对我撂出一句:

“恕我冒昧,秋老师,”他依旧像以前那样,在我笔名第一个字之后,加了老师两字,以表示对我的尊重。“我不太认同您的剧本。”

我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出乎我意料,就这一句便足以表明,他今儿来此,并非如他先前所言,是来“沉浸式体验”和“穿越式磋戏”的。那冷不丁的一句,倒像是他要和我来一场火力十足,论战数回合的开场白。当然,我可不能仅凭他的这句话就先自乱了阵脚。

“很高兴再次合作,竭诚欢迎提出批评意见。”我的话听上去虽算不上苍白,也没啥瑕疵,但分明含有很浓的应酬成分。

侯明亮将一只手搭放在城垛上,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先是扫了一眼河对岸的九峰山,然后将目光缓缓收回到我脸上。

“作为一名本土剧作家,您所写的关于郑成功的剧本,压根儿就没啥新意!”

又是直捅捅的一句。我竟僵愣在旁,一时无语。

侯明亮毫不避讳地盯着我,接着说:“别以为生在本土,写延平王就是一件‘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儿。”他冷峻的语气中,透出一股深藏着的锐气。“殊不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呃!不客气地说,您写的剧本,不仅落入窠臼,且还很有点俗味儿。”

侯明亮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倾刻间遂颠覆了先前我对他的印象。记得早先与他合作那会儿,他完全不这样。那时的他,一口一个“秋老师”之后,总是让我给他塑造的人物,提出某种意见和建议。而他似乎也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我的意见与建议。后来我写的一些由他出演的剧本获了奖,他亦口口声声说:“秋老师的一剧之本,是获奖的重要基础。”云云。

然而,时隔多年,当我再度与他合作时,他竟然换了个人似的,委实让我有一种十年河东转河西,“凤凰”替代了当年“鸡”的感觉……

在最初的错愕稍许平复之后,我又想: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人嘛!总是随着自身身份地位的变化,其内心亦会产生某种变化,这完全符合人性之特点。不是么?你侯明亮刚从大学毕业,初出茅庐那会儿,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生瓜”、“菜鸟”,既无资历,也无人脉。为了积攒资源,博取人脉,打拼出一片属于自个儿的天地,那时的你,自然能以“潜龙勿用”之戒来加以自律,故在人前表现出了坚忍负重,藏而不露,尽显谦逊,八面玲珑的人设。而你所有的这些隐忍也好,深藏也罢,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一鸣崛起、出人头地。如今,随着你名气身价的逐步提高,早已僭越了“潜龙勿用”之戒的束缚,岂止如此,你甚至把“潜龙勿用”之戒,远远地抛到爪哇国去了。不说别的,就说今日咱俩刚见面,你没二话,便生愣愣地给我来了一通“连珠炮。”说我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还说我的剧本“落入窠臼,没有新意。”这还不算,还说我的剧本有“俗味儿”。侯明亮哟!侯明亮,你也太把自个儿当尊大神了吧?且不论我在当地咋说也算是个资深编剧,就说在年纪上,我也长你半轮有余,你对我至少该体现出起码的尊重吧?不是说你不能对我的剧本提批评意见,你就不能换一种比较含蓄或是缓冲的方式吗?看来你不仅早将“潜龙勿用”之戒抛到爪哇国去了,现如今,你连“亢龙有悔”的理儿也弃之脑后了。

可这事却倍儿敏感,我不能有丝毫不合时宜的情绪流露。毕竟我的剧本已被相关部门审核通过,并实锤将搬上舞台。若是这戏尚未开排,主要演员与编剧之间就开始发生龃龉冲突,那接下来的事儿定会陷入很卷、很尬的境地。小不忍则乱大谋。更何况,这只是侯明亮的一己之见而已,在他之上,不还有剧团领导、导演、以及艺术总监么?身为编剧,如此情形,我可是见多去了,甚至比这措辞更为尖锐、激烈的阵仗亦经历过不少。艺术见解上的分歧、争论,这本是促成艺术作品质量不断升华的必由之路,只是搁在侯明亮身上,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兴许是由于两人太长时间缺乏接触交流,而他前后表现反差又格外明显,故而产生此不适之感吧?思来想去,回到原点,我想我都避免不了以一种“谦恭之态”来回应侯明亮的“挑战”——你不是说我的剧本“没有新意、落入窠臼、还有俗味儿”吗?那好,那我倒要瞅瞅你侯明亮这尊大神的肚里,究竟有啥样的干货。当然,在我开口之前,我必须将脸上的表情,调整到让对方瞅不出有丝毫的抵触和不悦。恰在此时,两只喜鹊喳喳叫唤着,从头顶上的天空飞过,朝着河对岸九峰山飞去。我灵机一动,立马借景说事:“我说嘛!喜鹊叫,好事到,明亮兄方才的一番肺腑之言,原来是为我的剧本送来了诊断良方的‘药引子’。”我笑望着侯明亮,“我切盼明亮兄快快亮出您的宝贵良方,以斧正拙作。”(我之所以称他明亮兄,是因为当初首度与其合作,遂以此尊称,尽管他比我小好几岁,故现如今依然沿用此称呼)

侯明亮听了我的话,一时没有吱声,他摊开双手掌,将十指相互交叉在一起,像是在练功之前,欲作一番热身动作那样,反复翻转着双手手腕。沉默良久,他才开口反诘道:“秋老师,您一定看过不少有关郑成功的戏剧及影视作品吧?”

“是看了一些。”我竭力用谦逊的语气回他道。

“那么,若是将您笔下的郑成功,与其他作品中所塑造的郑成功相比较,您是否觉得,您笔下的郑成功有‘另类’之处?”侯明亮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异常。

我嗫嚅少许,说:“这我还真说不好……”

“那我来替您说好了。”侯明亮盯着我。

“愿闻其详!”我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说实话,您笔下的郑成功,与诸多戏剧、影视作品中的郑成功实乃相似无异。读您的这个剧本,不论是从人物故事,还是表现手法等诸多方面看,就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缺乏独到典型之处。”说话间,他将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十指分开来,再次将一只手搁在城垛上。

“先说您的剧本在大的历史背景下,人物与故事情境设计上存在的问题。”侯明亮边说边将视线移向了三江汇流处的“双剑化龙”建筑标志上。

“您的剧本一开场就落入了俗套,不是么?您瞧,‘一位亮闪闪,身披铠甲、头戴金盔;气昂昂,目光炯炯、倚天把剑的少年将帅如天神降临……’开场就见高大上,您自个儿说俗不俗套?至少我本人就产生了审美疲劳。”侯明亮再把灼人的目光盯向了我。

“秋老师,您是否有稍费心思去作一番纵横比较?在以往反映郑成功的戏剧或是影视作品中,有不少郑氏形象,不都于此大同小异的相似么?

“那依您之见,这开场戏该如何设计呢?”我有所抵触地想借此机会把球踢给对方,看他如何接招。

“关于这个问题,待会儿我自然会说到的。”侯明亮不动声色地说,“还是先让我把您剧本中存在的相关问题,按场次来捋一捋吧!”

瞅着侯明亮那副咄咄逼人、侃侃而谈的模样儿,我心下暗忖道:好你个侯明亮,你还越来越把自个儿当“真神”了!先前我还想着,选演员对我这个编剧来说,是桩八竿子也挨不着的事儿,哪曾想,您侯明亮分明就是个演员,却把自个儿装扮得比导演还导演了……

“首先,您的剧本在一开场,主人公郑成功的大段独白中,道出了南明朝隆武皇帝,首度见到年少英姿的郑氏时,所流露出的不合时宜与常理的偏爱。”

“为何说不合时宜与常理?”我口气偏高且生硬地打断了侯明亮,尽管我觉得这样做有些欠妥,但我还是没能忍住迸了出来。

侯明亮似乎没有觉察出我语气上的变化,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我情绪上的变化。他接着说:“与其说隆武帝初次见到仪表堂堂且满腹经纶的郑成功,故心生垂爱之意,旋即便赐予其国姓连封号及中军都督等显赫爵位,不如说是隆武帝彼时已被清军撵压至闽地弹丸一隅,其朝政及身家性命皆岌岌可危,须倚仗当时手握南明王朝仅存重兵的福建总兵、郑成功之父郑芝龙的拥趸和保全。您想啊,如此情形之下,隆武帝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公然垂爱和倚重身为年少后生、初出茅庐的郑成功,这一方面,既能起到安抚笼络郑芝龙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可培植起郑成功这样的新生代将帅来为自身保驾护銮,可谓是一举两得、一计双收。我想,这样来诠释隆武帝初见郑成功时所赐予的垂爱,自然更符合时宜与常理。”

稍停,侯明亮又接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好,咱们接着再说第一场戏‘初露锋芒’中所展现的郑成功临危受命,奉旨领兵,奔赴光泽分水关抗击清军,以解破境倾朝之危的情境。关于这个情节,我认为也是明显的败笔。”

听到这儿,我的忍耐似乎已到了极限。这哪像是侯明亮先前所言,约我一同来“体验”和“磋戏”的?分明是他在口若悬河、不留脸面地唱“独角戏”——给我的剧本挑刺找茬嘛!但我心里明镜似的透白,即便如此,我亦必须保持最大的克制。此时,若是我稍有出言不逊,便可能给我俩下一步的合作带来不良的负面影响。我想,目下最明智的应对办法,就是两个字——沉默。

见我久不吱声,侯明亮或许以为我正在默默虚心地倾听他的意见呢!紧接着他又说:“这场戏的情境设计,我认为很不合情理。”

我沉默。侯明亮像是在自说自话:“您在剧本中,让初试锋芒的郑成功提出了一个所谓的‘锦囊妙计’——所有参战将士一律身着清军服装,并打着清军旗号。我明白,您的用意是想以此手段来蒙蔽接近敌方,然后再给敌方来个出其不意的打击。可您想过没有?如此一来,在与敌方的混战中,便难以辨识敌我,进而将会造成自相误伤、自相残杀的局面。固然,为了解决这个自相矛盾的难题,您又设计了在每位参战将士身上系上铃铛,这样一旦双方发生鏖战,不论是在白昼还是夜里,便可凭借着铃铛声响来辩识敌我。可慢说在突如其来的紧急战事面前,要给千军万马配置铃铛,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即便是有可能如此行事,那一路响彻云天的铃铛声,还不早早地就把自身给暴露了吗?身为资深编剧,您如此构想安排剧情,难道就没有考虑到会出现‘摁下葫芦浮起瓢’的后果么?”

侯明亮说到这里,我自认为总算找到一个反驳他的机会了。于是我立马接着他的话茬,说:“明亮兄,您是科班出身搞戏剧的,难道您不明白,这是一种戏剧夸张的表现手法吗?只要在大情境上合乎情理,细节方面的合理性大可忽略不计。况且,关于历史上那场战役,究竟是采用怎样的战法打的,您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我觉得自个儿总算出了一口闷气,尝到了一丝“磋戏”的滋味儿。不想,侯明亮的脸上却绽开了一缕莫测的笑意。

“秋老师,您的这番话,竟然提前触及到了我待会儿要说的话题,那就是历史必须着眼于大节而不计小节。不错,关于那场光泽分水关抗清御敌之战大获全胜的史实,咱们谁也不能否认。然而,当初年轻的郑成功究竟是如何打的那场仗,他又是以怎样的兵法战术取胜的,咱们还真是难以说个精准详尽。除非当时的史官或是郑氏后人,保留有精确详细记载流传至今。既然如此,这就在客观上为咱们的创作提供了想象空间和多元可能性。关于这一点,您作为一位编剧,与我的想法并不矛盾。但我认为,您所设计的这段情境,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当初的史实,让人看了便产生一种玄虚、稚拙之感,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好了,关于这个问题,还是一会儿再谈吧,现在咱们接着再来讨论您剧本的第二场戏。”

我沉默。周遭人来人往,我全然感觉不到。我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在所有这些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流中,有谁会对其身处的这处历史遗迹,怀有哪怕是一丁半点的兴致呢?有谁会在此驻足思索或扣问先贤英杰们,当初面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境遇时,是怀揣着怎样的一份家国情怀呢?而在这无数匆匆而过的人流中,当下仅有我和侯明亮在这里苦苦地追寻着那段早已行远模糊了的激荡历史背影。对此我的内心陡然升腾起了一丝庄重、神圣之感。也许正是这份情愫,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冲淡了侯明亮先前给我带来的那些不快。我想,我不能那等狭隘,不能钻进牛角尖里,让所谓的“磋戏”自尊给蒙住了心田和理智。对艺术的探究,绝非如同请客吃饭那般,还得讲究个脸面礼仪啥的……

趁着侯明亮尚未开口谈论我的剧本第二场戏的间隙,我赶忙插话道:“明亮兄,您的意见很中肯,也很有价值。”我感觉自个儿的语气较之先前舒缓了许多,甚至还带有几许的恳切。“十分期待您继续提出批评高见,以利于我对剧本的改进。”

我话音未落,侯明亮竟出乎我的意料说道:“这第二场戏,开场不错。”

嚯!打自下午见到侯明亮起,我总算头一遭听到他对我剧本的赞许之词了。但紧接着,他却说道:“我说的不错,是指第二场戏甫开始,就以顶针的形式,回应了第一场戏‘分水关战役’之后所提出的无声紧迫问题,那就是如何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定朝安邦长远良策,用以保障南明王朝政权的稳固。而此时,年轻的郑成功,在率军取得光泽分水关首战高捷之后,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于是他很快便向隆武帝提出了十六字的‘延平条陈’,即:‘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乍一看,此剧情的安排似乎顺理成章,没啥毛病。不错,历史明明白白地记载了郑成功在1646年,追随隆武帝驻跸Y城期间,曾提出过言简意赅、切合时势、富有远见的十六字‘延平条陈。’但是若从戏剧人物塑造多元性、合理性的层面来看问题,我认为,您的剧本在此处再次出现了‘超限度’拔高主人公形象的问题。”

“何以见得?”对侯明亮突兀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一时间还转不过弯来。我困惑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俄顷,侯明亮娓娓说道:

“您想,一位二十出头,刚从南京国子监书海里浸泡出来的毛头小伙,既无深厚的理政带兵经验,又缺少对当下朝野形势的深度认知,故而,纵然是其具备有相当聪慧的头脑,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表现出如此圆熟周全的固土兴邦理念。而在您的剧本中,第二场戏甫开始,就让年少的郑成功在隆武帝面前,天神附体般地一气道出了十六字的‘延平条陈’,这与主人公的实际状况相符吗?”

我忍不住脱口道:“普遍性中蕴含着特殊性的道理,您应该懂得。难道您不承认这世上总有天赋异禀之人吗?”

侯明亮立马回应说:“这我并不否认,但即便如此,您的剧本在表现这段戏时,还是会给人留下一种纯粹是为了剧情的发展和拔高人物形象而生硬‘扳道’的痕迹。”

“那依您看来,应当如何处理这段戏呢?”

侯明亮沉吟少许后,说:“其实,对‘延平条陈’这段戏,只要稍作‘分割’处理,便能让观众看到一个更为符合情理、更能凸现主人公心智才情与时俱发的形象。关于这个问题,待会儿我自然会说到。现在,咱们再来说说您剧本中的第三场戏,也就是郑成功在际州岛结义巾帼女杰菱花这场戏。我个人认为,您这个剧本,这场戏写得最好。”

我再次从侯明亮的嘴里,听到了他对我剧本的赞许之词。“我原本担心,您会将这场戏写成落入俗套的情爱戏。可您却很明智地避开了这条俗线,而让年轻的郑成功在际州岛遇见菱花之后,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定格在了‘结义兄妹’这个层面上。这就为最后一场戏,两人在闽江与清军作战时,菱花为了保护郑成功而献出年轻生命设置了一个纯净且自然的前提。”

我的心里正滥觞起一缕颇为自得的情愫,可侯明亮却又将话锋一转,“但您在接下来‘痛择忠孝’这场戏中,却明显暴露出了自相矛盾的倾向。”

“此话怎讲,愿闻赐教……”我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一种乘过山车的感觉。

“在这场戏中,当郑成功之父郑芝龙决定投靠清廷,并极力劝说郑成功与其一同降清时,郑成功却用削肤断义的举动,拒绝了父亲的劝说。表示要‘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在这场戏中,您引用了哪吒‘剔骨还父’的典故,并以‘削肤’来替代‘剔骨’,以此来表明郑成功忠于明王朝至死不渝的节操。可您却在这里将笔锋一拐,插入了一段郑成功与背叛南明王朝的父亲藕断丝连、绵绵难绝的情境。说什么‘日后若是父亲在那头遇有啥不测,孩儿定会为父报仇雪恨’之类的话语。尽管我理解,您是想在此表现出主人公家国血亲,皆难割舍的矛盾情感,但却在客观上给人以一种画蛇添足、牵强附会之感。”

我正想说什么,但见侯明亮抬起一只手接着说道:“还有您的剧本‘骊歌壮怀’这最后一场戏,从总体来看,格调还行,郑成功在Y城陷落之前,送别隆武帝撤离Y城途中,君臣所表现出的对往昔二人之间交集情愫的缅怀、彼时的依依惜别之情,以及对前景充满了坚定信心的情境,写得较之有度有节、真实可信。”

我又一次从侯明亮嘴里领略到了他那‘碎片式’的肯定之词。可是,与先前一样,他紧接着就说道:“不过您在这场戏中,再次犯了画蛇添足的毛病,平白无故加进了一段所谓郑成功‘遇虎打虎’的情节。”

侯明亮瞥了我一眼,“我知道您一定又想说,即便是写历史剧,适当的虚构亦是戏剧艺术审美的需求,其意在于深度展现主人公的英雄胆魄、升华其精神境界等等,同时也更能增强其舞台艺术审美效果。可您是否有站在观众的立场上,换位想一想?至少在我看来,设计添加这个情节,既显得唐突又十分见俗。慢说‘遇虎打虎’之情形,几乎是百回难遇,即便是有这种可能,在以往的戏剧或是影视剧中,也早已被人用烂过。难道您不觉得添加这个情节,有些类似于‘武松打虎’吗?只不过是时空上的转化罢了。因此我认为,有关‘遇虎打虎’这个情节大可删去。以上便是我对您剧本中所存在问题提出的一些看法。”

侯明亮一气说完后,长吁了口气,陷入了沉默中。我心下暗忖:从方才侯明亮的一番长篇大论中,可得出一个结论:他对我的这个剧本不说是百分之百地予以否定,但至少是在绝大程度上,持不满意的态度。至此,我的心里反倒比先前刚听到他对我剧本扎耳的评论时,所产生的强烈抵触情绪冷静了许多。我心底甚至倏然升腾起了一股莫名清高的情愫。在我以往接触到的一些演艺人员中,他们一旦谈论起即将担纲某剧中相关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时,总喜欢针对自身在剧中所扮演的角色,提出这样或是那样的意见和建议,而至于如何在整体上来改进提升剧本的质量,却往往说不出个囫囵全貌来。我拭目以待侯明亮接下来,将会针对我的剧本掏出怎样的“修改方案”?若是他与以往那些演员的情形大致无二,那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也不过尔尔……

夕阳西坠,暮色渐临,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冷冽了。但此刻,我周身的血液却开始速热了起来。我想,该是到我“反击”侯明亮的时候了。见他依然默不作声,我即开口说:“方才听了明亮兄对我的剧本一番中肯直率的评论,可谓是受益匪浅、感触良多啊!”我刻意用了带有几分称许的口吻冲他说道。“不愧是具有丰富舞台艺术经验的行家里手哟!”

我向他投去试探性的一瞥,但见他一脸不为所动地杵在城垛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赶忙接着说道:“那么,针对刚才您提出的那些问题,想必是明亮兄心中早有斧正之良方了吧?”

暮色中,我看见他的左边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随即,出乎我意料地开口说道:“咱们刚一见面,我就指出您的剧本缺乏新意、落入窠臼,您想啊!身为一名搞了多年舞台表演艺术的专业人士,我心中要没有一套能让这部戏焕发出独特新颖之光的修改方案,敢随意约您来此磋戏吗?”

嗟!他还是这般的直截了当,话里话外都是满满当当的自信。如此看来,我也许真不该质疑侯明亮的能量。我在一阵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竟然着魔般地希望他此时能亮出一剂“对症处方”来……

果不其然,侯明亮开始亮出其“对症处方”了。“噢!咱们首先得把这个剧本的基调定下来。”

侯明亮的眼睛在暮色中灼灼发光,他那伫立在城垛旁高大的剪影,特别是他那一头带有自然卷的波浪发型,不知怎的,竟让我想起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阿喀琉斯……

“我认为,您的这个剧本,首先必须在形式上来一个大胆的突破。”

侯明亮的语气十分笃定。“具体说就是要借鉴‘解构主义’加之戏剧的‘间离效果’,来作为这部戏的改写基调。换句话说,就是要将您原剧本看似缜密、紧凑的纵向叙事结构,拆解为横向多‘窗口’复调呈现形式。”

我被侯明亮的这番话给弄得一时有些蒙圈。即便天色已开始朦胧下来,侯明亮依然还是看出了我的困惑,他用加重的语气冲我说:“秋老师,有关‘解构主义’理论和戏剧的‘间离效果’,想必您很有研究吧?”我听他这么说,就明白其话里既含有试探的成分,又在为他接下来的话题抛出引子。

“啊……不敢说研究。”我机械地脱口道,“雅克·德里达……布莱希特……”语甫出口,侯明亮遂亢奋地喊了起来:“一点不错,秋老师,有底子啊!咱们就是要借鉴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和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核心理论来改写您的剧本。特别是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理论,尤为适合应用其中。”侯明亮搓了搓手,亢奋不减地问我:“您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我产生这个灵感的吗?”

我在暮色中摇了摇头。侯明亮挨近我一步,神情显得有些激动地将右手握成拳,在空中画了个圈,随之提高嗓门说:“就因为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中国的传统戏曲是戏剧间离效果的典范。’”

我错愕。侯明亮接着说:“所谓间离效果的典范,这您明白,就是达到了天花板级别。用最直白浅显的例子来说明……”他突然顿住了,即刻又抬起刚才画圈的那只手,用食指和中指,在自个儿的前额轻轻弹了弹。“譬如,咱们中国的传统戏曲,用浓墨重彩的脸谱化妆来定义有关角色。像红脸关羽,象征着忠义;白脸曹操,象征着诡谲;黑脸包拯,象征着正义等等。再有传统戏曲中典型的虚拟手法,那舞台上并未出现马匹,演员仅凭手里的一杆装饰马鞭(甚至不用实物),仅以虚拟的挥鞭动作,配合脚步在舞台上转两圈,却已是越过了百里路程。还有舞台上并未出现船只,演员仅凭空做几个划桨动作,那舟船已越过十里河川。所有这些夸张、虚拟的舞台呈现,都在明明白白地告知观众——这是在演戏!演戏!演戏!这便是最好的间离演员与观众之间的戏剧效果。无怪乎那位布老夫子会如此着迷和赞赏咱们的国粹。

“哦!秋老师,您可能会误以为我这么提出来,仅仅是想以民族自尊感作为说辞,以此来掩饰我的某种真实意图?不!在艺术追求的道路上,我历来都鄙视任何狭隘庸俗的情感。要说到民族自尊感,在我心中,一部曹雪芹的《红楼梦》,就足以比肩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出《牡丹亭》亦足以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耀亮互鼎。但即便如此,咱们亦不能因为有了曹雪芹和汤显祖,就自命不凡地无视普鲁斯特与莎士比亚的存在吧?文学艺术的相互通融与借鉴,是人类不断迈向文明进步不可或缺的要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就是从咱们中国古代诗歌中汲取了语言精练、意象精确等诸多养分,并融合了本民族的文化特点,创作出了具有独特风格的诗作。这便是咱们常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理。也正是基于此理念,我才提出借鉴相关理论来修改您的剧本,进而使您的剧本跳出俗套,以别具一格的风貌展现于观众面前。咱们不是常说,形式要为内容服务吗?而将‘解构主义’理论和‘间离效果’化为我用,我以为正合时宜。”

腊月日短夜长,天色转瞬间就完全暗了下来。我只能看见面前侯明亮模糊的身影轮廓,听见其用标准的普通话侃侃而谈的声音。但仅隔了一小会儿,城垛周遭的装饰灯赫然全都亮了起来。一个帅气、俊朗的侯明亮,霎时又呈现在我面前。

“秋老师,若是让您以原剧本为蓝本来说戏的话,想必您定会采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套所谓的‘制造逼真幻境’、‘强调逼真效果’、‘角色与演员必须达到合二而一的境界,让观众不知不觉地融入其中,进而产生强烈共鸣’的表演理论体系吧?”

侯明亮身后城垛上明晃晃的装饰灯光,将他那双带着质问的目光映照得透亮无比。

听到侯明亮这般问话,我并不因他号准了我先前对自个儿剧本构想的脉络而感到诧愕。我想,只要是地球上的行内人,看过我的剧本之后,都会给出同样的见解。让我觉得诧异和有意思的是,他竟然提出了用“解构主义”及“间离效果”,来作为修改我这部戏的整体基调,直到这时,我才开始真正对他刮目相看了。

“您说对了,我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明亮兄,作为一名舞台表演艺术大咖,您心里应该早就有数的呀!眼下我急于想知道的是,您将如何借鉴‘解构主义’和戏剧的‘间离效果’来对剧本进行具体修改?”

“这正是我要说的下一个问题。”也许是仓促奔波致其有些疲累,加之被冷冽江风吹袭的缘故,侯明亮的嗓子眼似乎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他稍稍清了清嗓子,脸上陡增了兴致勃然的表情。

“说到这事,又得将话题扳回到历史须看大节这个问题上来,尤其是咱们搞艺术的,对历史的透视必须要具备‘抓大放小’的眼光。之前我就说过,关于郑成功在Y城短短数月,却留下诸多千古传奇这段历史大节,无疑将永载史册、彪炳千秋,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然而,在那段历史大节背景下所发生的每一个历史细节故事,咱们谁又敢大言不惭地断言,其所发生地和时间上的唯一精确性呢?就拿您在开场戏里所呈现出的郑氏军事指挥部‘延寿楼’来说吧!我个人认为,它也仅仅是一处象征性的历史遗迹,或者说是一个象征性的历史符号。其只能说明,当年郑成功有过在此活动的痕迹。至于郑成功在此楼驻跸有多长时间?它究竟是郑成功在Y城期间从始至终的军事指挥机构所在地,还是为了应对某场战事所设立的临时应急指挥场所?抑或是为了蒙蔽敌方而故作声势,设立在此的一处‘影子指挥机构’?若是从它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来看,咱们不妨还可提出,其有可能是为了便于观察三江敌情动态而临时设置在此的集指挥、瞭望并兼作烟火报警的多功能之处所……有关这些‘大历史’中的‘小历史’故事,有谁做过深入细密的考究?又有谁能得出个精确无误的结论?这就好比当初拿破仑指挥奥斯特里茨战役时,您敢断言,他只设有一处固定地域的统帅部吗?可想而知,在那场关乎其生死存亡的宏大惨烈战役中,他的统帅部一定是跟随着他飞扬不停的马蹄,分布于广阔战场各处。因此我以为,关于郑成功在Y城这段‘大历史’背景下所发生的‘小历史’故事,其实包含了多元的可能性。这将十分有利于拓展咱们艺术创作的眼界和空间。当然,我这么说,并非是要否定‘延寿楼’曾作为郑氏军事指挥部的事实。我仅仅是想以此来说明,艺术创作与史实的内在关系。”

侯明亮说到这里,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捋了捋一头浓密微卷的头发,他的眼中,透射出了一股自信拉满的神色。

“秋老师,您是否知晓网络上流传的一个带有些许趣味的故事?”侯明亮朝我稍稍倾了倾身子。我茫然地望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侯明亮盯着我足足有好几秒的光景。转而,他的脸上呈现出了说书人一般丰富的表情:“说是有一位历史老师,他正准备给学生们上课,突然,从教室外面冲进一名手里握着手枪的男子,他一进教室,便举起手中的枪,对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啪啪啪’开了三枪,旋即夺门跑出了教室。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形给弄得惊愣蒙圈的学生们,一时间都呆坐在那儿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当学生们终于渐渐回过神来时,老师遂问在座的学生们:‘你们有谁能够准确地描述一下,刚才冲进教室开枪那人的模样儿,以及他开枪动作的全过程?’又静默了好一会儿,同学们才开始纷纷举手,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他们当中有的说,开枪的男子是个中等个头,身材壮实,圆脸庞的年轻人。有的说,开枪的男子是一个身材偏矮,肤色较黑的中年汉子。有的说,那男子刚冲进教室的瞬间,曾将手里的枪对准老师片刻,然后又抬手朝着空中开了三枪。有的说,那男子刚冲进教室时,先是将手里的枪口对准了坐在前排的学生,随即又朝空中开了三枪。甚至还有同学说,老师企图上前夺下男子手中的枪,然却未果……听完学生们莫衷一是的回答后,老师沉默了片刻,随即含笑说道:‘知道吗?同学们,这就是历史。’”侯明亮说到这里,稍稍作了一下停顿。

我再度愕然不已。虽然我心里清楚,侯明亮是想假以这个段子,来比喻人们看待历史有所差异的眼光,但我认为这未免也过于牵强了一些。我正想对他说些什么,侯明亮却抢在我面前开了口:“咱们姑且撇开这个段子其他方面的因素不论,仅就这个段子本身而言,显而易见,这一定是那位脑洞大开的历史老师,别出心裁所编导出的一则‘活剧’。但我以为,这看似荒诞的‘活剧’中,多少蕴含着一定的象征意义。首先,咱们可以肯定的是,有一名男子持枪冲进了教室,并开了三枪。如果说这就是曾经发生过的‘历史’的话,那么,由于受到当时所处环境的影响,当然,我所说的环境影响,自然包括了距离、视角以及各种不同心理因素的影响,经历者定会产生出各种不同的解答。由此引伸到对历史的认知,何尝没有几分的相似乃尔?而这种对历史充满了‘否定之否定’的态度,正好契合了咱们的艺术创作理念,其在客观上也为咱们的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和多元可能性。当然,这之中也包括了秋老师您剧本中所提供的所有故事情境。因此我想,在您原创剧本的基础上,可采用并列‘窗口’展现的形式来演绎某一个故事。与此同时,咱们还可让观众也直接参与到互动交流乃至创作中来。”

我不无困惑地盯着城垛耀眼灯光下侯明亮那张虽然帅气,但却变得有些虚幻的面庞问说;“这如何做到?”

“不难呀!”侯明亮潇洒地将双手一摊,说道,“这其中自然要涉及到现代化、智能化的欣赏审美手段。”

“能说具体点吗?”

“当然,您看啊!咱们可将事先设计好的相关‘窗口’测评等诸事项生成一个平台,并以二维码的形式安置于剧场入口处。随后让观众,特别是年轻的观众,在进入剧场前,用智能手机先将各‘窗口’二维码扫描到手机里。在演出开始后,舞台上每当同一时空所发生的故事,以不同的‘窗口’、不同的表现形态来加以演绎之后,旁白演员遂可请观众根据自身的审美情趣和标准,对各‘窗口’所展现的剧情,在其手机里进行评分,以此来形成现场互动。譬如,第一场戏,旁白演员甫出场,即开宗明义地向观众介绍,该场戏的主体内容系讲述年轻的郑成功,初次奉隆武帝之命,率军奔赴闽地光泽分水关抗击清军的故事。紧接着,按照您原剧本的版式,年少英武、把剑雄姿的郑成功登上‘延寿楼’顶,面对眼前仅存之河山,开始激情抒发一腔慷慨报国之志。而当剧情演绎到朝廷的常公公来到‘延寿楼’传达隆武帝圣旨,命郑成功领兵挂帅,奔赴光泽分水关抵御清军时,旁白演员再度出场,并以‘间离’的手法,将观众的视听感官引入到第二个可能发生的‘窗口’中,同时请观众为第一个‘窗口’剧情进行手机打分评价。”

听到这里,我赶忙接问:“那么,您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剧情心里有谱么?”

侯明亮有些不悦地瞥了我一眼,说:“我之前就说过,身为一名搞了多年舞台表演艺术的专业人士,我心中要没有一套能让这部戏焕发出独特、新颖之光的修改方案,敢随意约您来此说戏吗?”他几乎是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他先前对我说过的那番自信拉满的话。我竟然一时语塞。

侯明亮继续说道:“这第二个可能发生的‘窗口’情境,按我的构想,应当力图将年轻的郑成功,从以往那种神一般让观众仰视的形象,拉回到普通人的视角。哦,相关情节可这样设计:身为国姓爷和中军都督的年少郑成功,可装扮成一名在江面上打鱼的渔夫,随后突然登上停泊在闽江岸边的某只战船上,突击探查船上官兵的战备执勤状况。而彼时,船上一名正在执勤的军官,发现有可疑人员登船后,当即欲将其扣押。这当头,装扮成渔夫的郑成功亮出了中军都督令牌,军官见了,立马恭敬致礼。郑成功对军官的警觉性及戒备意识甚为满意,叮嘱其要保持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迎击来犯之敌。恰在此时,对岸‘延寿楼’上升腾起了边关告急烟火,郑成功见之,即刻告别军官,离开战船,迅速回朝,接受隆武帝的指派,率军赶赴光泽分水关迎战清军。”

说到这里,侯明亮低头静默片刻后又接着说:“此外,咱们还可以设计出第三个并列展示的‘窗口’,让观众参与到互动中来。譬如:郑成功还可装扮成一名樵夫,上到对岸九峰山守军据点,进行微服探查。就在彼时,他看到了咱俩当下所处的‘延寿楼’顶上,发出了边关吃紧的烟火报警,于是立马回朝接受旨意,领兵奔赴分水关抗击清军。而在接下来的戏份里,也就是郑成功领兵出征边关的剧情,亦是按照前法,以此类推。先是展示您原剧本中的第一个‘窗口’——郑成功率领明朝军队,身着清军制服,开赴边关,随之与清军交战,大获全胜,班师凯旋。紧接着旁白演员上场,‘间离’观众进入到下一个‘窗口’中,让观众看到,当初年轻的郑成功,还可能是以另一种的战术战法取得首战大捷。如:您可设计这样的情境:郑成功率领南明军队,在即将抵达光泽分水关时,以其独特的战略慧眼,选择一处有利于设伏的地形,然后将大军埋伏与旁侧。与此同时,派出一支小股部队,佯装与清军遭遇交手,故作败下阵来。彼时,清军自以为雄师压境,势不可挡,竟目空一切,奋力追杀,岂料陷入了郑成功布下的伏兵阵,结果是清军被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遁……当然,您还可设计展示再下一个您认为当年郑成功奇兵取胜、富有新意的‘窗口’……

“您瞧,用这样将剧情解构为两个或两个以上并列‘窗口’,以及演员与观众之间‘间离’的手法来设计安排剧情,不仅能一改以往郑成功出场亮相时,给人以似曾相识高、大、全的形态,让其甫登场就给人以一种常态、平视的审美视觉效果,同时在舞台表现手法上,又能为观众奉献上别具一格、新颖亮眼、多‘窗口’并列式审美场景。当然,有一个环节始终不可忽略,那便是让观众在赏剧审美的同时,运用手机中事先设计好的相关程序,与舞台展开互动、参与创作,对各‘窗口’所展示的剧情,进行评分乃至拆解、重构。”

没待我深入思量,侯明亮又用亢奋兼有几许神秘的语气接道:“秋老师,您可想过,这种带有前卫性和实验性的创意构想,还在无形中消弭了舞台与台下,演员与观众之间的界限和距离,让诸多的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一如在自个儿家里或是其他某个场合赏玩手机游戏一般,达到了一种全新意境的对立与统一、解构与融合、间离与拉近。我想,如此创意无疑会像重新打造的‘青春版’戏曲《牡丹亭》那样,吸引更多的年轻观众,特别是那些有着较高审美素养和品鉴水准的高等学府莘莘学子们。这对在不断探索、汲取、融合与创新中,全面科学地传承与展现民族文化及历史精华,诚然有着积极的促进意义。”

侯明亮那连珠炮一般富有张力的话语,让我的内心霎时涌起了一股带着强烈矛盾的波澜。一方面,我为自个儿原先所秉持的“守正”创作理念,仍然抱有一缕带着偏执的眷恋;另一方面,我又暗自为侯明亮那充斥着灵犀禀赋及大胆的想象力感到吃惊。我原本以为,他充其量只能是对我的剧本做一番泛泛的评论或建议而已,没想到,他竟然对我剧本的每一场次,都能拿出具体详细的改动构想,看来先前我真是低估他了。

又一阵带着寒意的晚风,从三江汇流处江面上吹来,顿时让我发热且有些凌乱的头脑清苏了许多。我生怕侯明亮那接踵而至的“话语风暴”,会将我对原剧本中“重要环节”的坚持吹刮得一干二净。因此,在他稍事停歇的当儿,我赶忙既不失礼,又不失时机地说道:“很好,现在咱们暂且先放下您前面说得那些很有创意的构想,待会儿再论。我个人认为,第二场戏是重点。可是若按照您先前所说,要将这场戏中,郑成功向隆武帝举荐的理朝安邦十六字‘延平条陈’加以分割处理,这的确让我难以理解。”

“很难理解吗?”侯明亮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秋老师,看来还是那刻板文字所记载的历史,局限了您的艺术想象力。”侯明亮再度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望着我,说:“我只想说,若是时光真能像爱因斯坦所说的那样,有可能以折叠的形态重新回到往昔,若是你我真回到了1646年的时光,而且咱俩中,至少有一人亲眼见证过郑成功向隆武帝一气举荐了十六字的‘延平条陈’,那我绝不会向您提出如斯的建议。问题是,这一切皆无可能,因此,咱们又有何理由不能作更加丰富、大胆的构想呢?忠实原貌地阐释历史,这是历史学家的任务,而用丰富的想象力及艺术手法来反映历史和演绎历史,则是作家和艺术家所必须承载的职责。别林斯基说过,‘人们只看到,艺术和科学不是同一件东西,却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差别根本不在内容,而在处理一定内容的所用的方法。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所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我想,这话对咱们很有启示意义。本着如斯原则,咱们从艺术创作审美需求立场出发,对‘延平条陈’的推出,进行合情合理的分割处理,这只会让观众对主人公才情发展的自然轨迹更加的信服不疑。所以我认为,有关郑成功提出‘延平条陈’十六字计策的后两句,即:‘航船合攻,通洋裕国,’应当放在其去际州岛招募义军,从河流水域的战略意义中得到启迪之后,再向隆武帝作补充建言。至此,完整的十六字‘延平条陈’方得以形成。而隆武帝在欣闻郑成功补充完善十六字‘延平条陈’后,龙颜大悦,当即再加封其为‘招讨大将军’并赐其尚方宝剑……”

面对侯明亮鞭辟入里的阐释,我再度陷入心悦诚服的状态中。紧接着,侯明亮又说:“至于说到您剧本中‘痛择忠孝’和‘骊歌壮怀’这最后两场戏的改动,我在这里就不多费口舌了,您只需在原剧本‘窗口’展现的基础上,再加上两个删减版‘窗口’即可。”

“您的意思是在‘痛择忠孝’这场戏中,删去削肤还父、恩断义绝或是之后的缠绵寡断、藕断丝连的情节,同时在‘骊歌壮怀’这场戏中删去‘遇虎打虎’的情节,对吗?”

侯明亮轻轻点了点头。须臾,他又用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对我说道:“最后,咱们还能得到另一个额外的收获。”

“什么收获?”

“这么说吧,就是观众通过使用智能手机,对各‘窗口’的展演进行打分测评之后,咱们再将各场次中,好评票数最多的“窗口”戏单挑出来,随之拿掉全剧中其余各新增‘窗口’,最后将那些保留下来的‘高分窗口’,与您的原作再进行一次重构组合,形成另一个‘现实主义’版本的剧目,以供那些无法进行智能手机操作,以及对传统‘现实主义’版本感兴趣的观众欣赏。我相信,经过您重构组合之后的‘现实主义’版本,定会给观众带来一个更加接近‘人性’而非‘神性’的郑成功形象。哦!对了,还有一点十分重要,切切不可忽略。”

我用特别关注的眼神,紧盯着侯明亮那张在城垛装饰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面孔。

“那就是这部戏别具一格的尾声。”侯明亮特地放慢语速,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默不作声,依旧凝神地盯着他的面孔,好像生怕有什么宝贝眨眼工夫就会化作无声的气息,从他嘴里溜走似的。

“关于这部戏的尾声,您采用了多媒体背景投影的方式来跳跃式地展现Y城陷落两年之后,郑成功再度收复了该城,以及若干年之后收复台湾的情景,这可说是精妙的点睛之笔。”

又是一阵冷嗖嗖的风儿从江面上吹来,但侯明亮的话,却往我心里注入了一缕令人舒适的暖意。

“我这么说,有两点依据,”他继续说道,“一是其体现了舞台艺术多媒体的实验性和多彩性。尽管尾声背景影像,仅有短短的数分钟时长,但却给整台戏注入了新颖及令人震撼的魅力。二是其具有着首尾呼应的效果。这部戏的尾声,恰恰精到地诠释了郑成功当初提出‘延平条陈’的全部内涵。由此,咱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郑成功的一生勋名是始于Y城、发于Y城、最终又回归于Y城。”

侯明亮一气说完后,长长地吁了口气。透过城垛上耀亮的灯光,我能看到从他口中呼出的一股强烈的白色气体。

我再一次被侯明亮广博且缜密的才思震撼到了。这一刹那,我对侯明亮的感觉与先前相比,简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一种在经历了自个儿内心的抵触、质疑之后,被对方那超乎意料之外的才华所彻底折服的真切感受。

不知是因为侯明亮带给我的亢奋、激荡,触发了我的饥饿感知,还是我们俩确实是在这场“沉浸及穿越式磋戏”中浸泡得过于长久的缘故,我突然感到了饥饿并想喝酒。于是,我赶忙向侯明亮提议:“明亮兄,时候不早了,咱俩找个地儿喝两杯去,然后再接着讨论剧本修改的详细事宜,您看如何?”

不料我这一说,侯明亮竟然像是被火燎了一般跳将了起来。“啊呀!秋老师,您这一提,我才突然想起,今儿正是我妈的生日,我这次回Y城,主要就是冲这来的。我还给老妈定制了生日蛋糕呢!”

“哟……原来是这样啊!”我赶忙说道,“那您得赶紧回家给老妈过生日去。哦,请代我祝她生日快乐!”

“谢谢秋老师!”撂下这句话后,侯明亮火急火燎地走了。我盯着他健硕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灯火阑珊处,心里不由升腾起了一阵莫名的感慨:好一个为了艺术,差点把母亲生日都给忘了的侯明亮;好一个不愿媚俗、不肯随波逐流,但又有着卓尔不群艺术个性和艺术追求的艺术家。转天,我将向相关部门提议,暂且停止对我原剧本的一切排练运作,直到我将改动之后的剧本,提交相关部门审核通过之后,再作计议……

然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翌日一早,我接到剧团方面打来的电话,说是昨天夜晚早些时候,侯明亮骑着一辆共享单车,携带着一盒庆生蛋糕匆匆赶往家中。在穿过一条胡同口时,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给撞成了重伤,目前依然处于重度昏迷之中……

我在医院里看到了头缠厚厚纱布,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重症急救室病床上的侯明亮。这一刻,我甚至怀疑自个儿是否产生了某种幻觉。不是么?就在昨日,一个俊朗健谈、妙语连珠、宏论迭出的侯明亮,还活灵活现地站立于我的面前,可转眼间却成了这副令人不忍直视的模样儿。更令人堪忧的是,医生说,他即便能从死神手里争回性命,然成为植物人的几率却很大。真乃天妒英才、造化弄人。我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倏忽间产生了一个同眼前情景似乎毫不相干的奇怪念头——我究竟是何时彻底冰释了侯明亮先前给我带来的些许不快?我想也许是在昨个下午晚些时候,他以其充满禀赋与哲理的艺术才思,最终彻底说服了我,让我得以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的批评和建议;又或许就在眼下,当他失却了所有的意识,无奈且安静地躺在急救病床上的这一刻,我那突兀开闸的良知湍流,才完完全全地冲刷掉了留存于我心中的那一缕板结……

由于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不论是原先已经通过审核,正准备投入排演的有关郑成功的戏,还是昨日我和侯明亮在“延寿楼”上磋商好的剧本修改计划,自然还有连同侯明亮目下担纲的所有剧目角色,均因其突遭变故而将暂且搁置。

面对眼前的一切,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只有祈祷,虔诚地为侯明亮祈祷,祈祷他能最终度过此劫难,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重又谈笑风生地回到缪斯女神的怀抱,回到我们中间。除此之外,我只有等待——在不确定性的等待中,依然不舍不弃、一意孤行地等待。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半年、一年、两年,抑或是更长的时间。我蓦然想到了西门诺夫的诗句:“纵然朋友们等得厌烦/在炉火旁围着/啜饮苦酒……/你可要等下去/千万不要同他们一起忙着举起酒杯……”

我想那是自然的,那是一定的。因为我本身就不会喝酒,但我定会带着强烈的希冀,等待着侯明亮的苏醒与康复,连同他的自信、自负;连同他为了艺术的臻于完美而对我的直言不讳;连同他为了艺术生命的常新、常青而不随波、不迁就、不媚俗、不落俗的率真秉性。这兴许就是一个真正艺术家所应具有的人设吧!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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